第三百二十五章名將之亂
恐慌,武安君白起心底已是漸覺恐慌。瀰漫在秦軍士卒中的那種絕望的恐慌,已被武安君白起敏銳地捕捉到了,不知不覺地白起竟然被這股子恐慌所感染了。
連日來,發霉的糧食、獸骨、馬匹已經基本吃光,只有樹皮、草根果腹了。被飢餓、恐慌不停折磨的白起,已是有些撐不住了。此時的白起竟是幾乎瘦成了一支人干,顴骨高聳的四方大臉,兩支眼窩陷得黑洞一般可怕,亂蓬蓬的鬍鬚,連著亂蓬蓬的長髮,毫無章法地支楞開來,昔日緊身合體的戰袍甲冑,如今竟空蕩蕩地架在身上。
曾幾何時,最是講究尊嚴氣度的、一個威震列國的戰神,如今竟是被趙括死困得面目全非了然則,饒是如此,武安君白起依舊在終日奔忙,那恐慌被他深深地埋藏在心底,絕不輕易流露於人前。白起忍著心頭一陣陣的煎熬,邁著沉重的雙腿,四處查看軍情、撫恤傷兵、分配軍食,竟是沒有片刻歇息,那虛汗是出了一身又一身。
那夜,約莫三更時分,巡營結束回到狼山中軍幕府大帳後,疲累交加的武安君白起,心底仍是久久不能平靜,自大軍威逼上黨以來,那一樁樁、一件件的往事,竟是歷歷在目。
然則,越是往深處想,武安君白起越是心驚,待想通前後的環節後,白起竟是默然愣怔了半晌,在那剎那間,他滿腹之韜略,彷彿被生生抽空了一般。白起愣怔了,驚訝了,心下大覺不可思議。因了,那最後得出之結論,讓縱橫戰國數十年、未逢一敗的武安君白起竟是不敢相信。
「天賦奇才,天賦奇才老天,此戰,真乃天意乎?」稍後,武安君白起竟是仰天輕聲長歎,那歎息聲裡滿是英雄末路之無奈。白起之所以做此歎息,乃是他竟然發覺:他統帥之秦軍,竟是一步步走進了趙括布下的陷阱,而不自知。虧得他還是戰無不勝、威震列國之名將,慚愧乎
自上黨對峙,趙括提出以攻對攻之方略,利用秦國散佈之謠言,順利地登上了統帥之位,攫取了統帥五十萬趙軍之權。隨後,便將計就計,連破白起誘敵深入、以重制輕、分割包圍之戰術,並神出鬼沒地燒了野王糧倉,絕了秦軍之糧道生命線。
先不說那大殺器,單說如此驚天大手筆,絕對不是一時靈光閃現,也不是一兩年內所能籌劃得出來。在白起看來,趙括至少,需經三年以上之苦心謀劃。
「老夫自以為得計,自以為將趙軍誘至老馬嶺下,便可步步深入、分割包圍,斷其糧道,再一舉殲之了嘿嘿——沒想到年年打雁,卻被大雁啄了眼竟然懵懂地鑽進了趙括小兒早就籌劃好的鐵桶陣中,悲乎?」武安君白起苦笑著搖了搖蒼老的頭顱,竟是一聲苦笑。
然則,事已至此,布下巨石圓陣堅守待援已是上佳之方略,縱然悔之晚矣,武安君白起卻又能如何。目下,最讓他時時刻刻在心、又大為頭疼的,便是兩件事:一是如何妥善處置越來越多的軍食糾紛,二是如何透過鐵桶陣、搜集越來越渺茫的援軍消息。
此時,秦軍之「軍食」越來越少。老馬嶺已被掘地三尺,那一顆顆大樹被剝光了皮,光溜溜地矗在山上,即使是樹皮草根也是所剩不多了。哪怕是見到一塊榆樹皮,秦軍士卒們雙眼中都能放出貪婪的綠光來。
軍食越來越少,那糾葛便越來越多,越來越激烈。飢餓,讓昔日情同手足的戰場兄弟,竟大為生分了,甚至不僅僅是生分,而是劍拔弩張、刀兵相向了。
秦軍各營、各隊之士卒,常常為了一片挖掘出來的草根山藥,而爭得你死我活,甚至連都尉、將軍們都被捲了進去。每次處理此等糾葛,都讓武安君白起心驚肉跳、費盡心力。軟硬兼施平息一場場糾葛後,便是又一場場糾葛不得阻擋地冒了出來。回到中軍行轅,白起猶是唏噓不已。
但最讓白起揪心的,還是援軍無望,望眼欲穿的秦王援軍就是遙遙無期了。喬裝的秘密斥候,派出了一撥又一撥,雖然能幸運突破鐵桶陣回來的不多,但零星消息畢竟還是有的。然則,無消息還好,這每次聽到的消息,都著實讓武安君白起心驚一次、心涼一場。
秦國被困上黨,秦昭王贏稷、應侯范雎已是心急如焚。此秦趙大決之戰,不僅僅干係到秦趙兩大強國未來之氣運,更干係到秦國君臣宏圖霸業之理想。此戰若敗,那結局如何,秦國君臣簡直不敢想像。
若要派軍救援,便只有抽調各處關隘之守軍了。然則,列國虎視眈眈,那關隘之守軍又豈可輕動,必得邦交之援奧也。這些日子裡,應侯范雎馬不停蹄,接連派出了數路密使,分別前往楚國、魏國、齊國——這山東三大強國。誰知秦國特使卻是處處受挫,處處受人白眼,甚至被三大強國之君臣冷言冷語地侮辱。
自詡為邦交大才、胸懷大志的應侯范雎竟是無計可施了。聽到密使之回報,那應侯范雎之暴脾氣是發作了一次又一次,竟是憤怒地連大國丞相之體統儀態也顧不得了。
齊國本為秦國連橫首選之國,這些年來那君王后、後勝不知受了秦國多少好處,那黃金珠寶、胡姬美人,已是數都數不過來。然則,這齊國的兩位實際最高掌權者,卻似吃肉不吐骨頭一般狠辣。一副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的摸樣,竟是將秦國特使好一番奚落。看模樣,竟是想痛打落水狗了。
魏國丞相後勝竟是難得地大義凜然,當朝手指秦國特使連聲斥罵。眼看著上黨秦軍敗局已定,眼看著秦國即將因敗而衰,那後勝徹底沒了顧忌,囂張了起來,甚至罵出了范雎無恥小人、助紂為虐之辭。信陵君魏無忌就更不用說了,這些年來眼看著魏國之國土一塊塊被秦國侵吞,信陵君對秦國恨之入骨。此番,丞相後勝、信陵君魏無忌竟是難得地站到了一起。魏國之野心,已是昭然若揭。
再說楚國那頭,其君臣那無情回絕交好之議之話音裡,竟是一絲陰毒。楚王羋完更是將秦國提議結盟之國書一把猛慣於地,望著秦國特使連聲冷笑,笑得令人毛骨悚然。
楚王的意思很清楚,若是秦國膽敢抽調接壤楚國關隘之軍,楚國便要大張旗鼓地進軍以奪回失地了。這些年來,受秦國之害最苦的,便是楚、魏兩國了。甚至較之魏國,楚國更為悲慘,丟城失地不說,更是被秦軍逼得連連遷都,甚至那楚懷王更是中秦國之計冤死在咸陽。悲乎?
無論秦國特使如何糾纏,無論是財貨美色利誘,無論是狡猾許諾蠱惑,還是聲色俱厲地威脅,竟是全然失去了效果。楚國、魏國、齊國,這山東三大國竟是一反常態地強硬了起來,其君臣一個個變得油鹽不進、強橫無比。
因了上將軍趙括之前期謀劃,秦國應侯范雎利誘、威脅邦交之策,竟是空前地失靈了。
最後,只有應侯范雎派往燕國之密使,日子還算好過些。范雎本是不想往燕國派出特使的,但是方寸大亂的他,此時只能是死馬權當活馬醫了。沒想到平日裡秦國君臣最瞧不上之燕國,此番竟是大作慷慨之狀,表示願意出兵夾擊趙國。但是,因顧忌其他諸侯,更是顧忌趙軍之反撲,燕國卻是雷聲大雨點小。終於,燕國又讓應侯范雎失望了。
遠交近攻,此乃應侯范雎之長策大謀也在這大戰最後關頭,在這秦軍生死存亡之際,已是宣告如脆弱肥皂泡般地破滅了。范雎百思不得其解,苦惱得如同怨婦一般,連日在府中咆哮,竟是沒臉再去見秦王了。
應侯范雎失望,秦王無奈,武安君白起更是絕望了。
應侯范雎束手無策,秦昭王心下淒惶,那武安君白起更是幾近絕望。人情冷暖,世態炎涼;邦國無恆交,惟利是圖耳武安君白起大半生征戰沙場、無往不利,殺得列國膽寒心驚,何曾過多考慮過如此等等淺顯之言。尋常時日,武安君白起大為蔑視的諸般諺語格言,此刻都翻江倒海般湧上心頭,心中竟如鼎沸般百味俱出。驀然之間,武安君白起竟打了一個冷顫,這大熱天裡白起覺得身上一陣陣寒意襲來,那寒意自心底透出,漸漸發散、擴張,將其疲憊不堪的身體徐徐包裹了起來。
得道多助,失道寡助白起最瞧不上的儒生之言,此時竟是忽地湧上心頭。白起大半生殺人如麻,為秦國拓地千里,何曾信過如此迂腐之言,白起信奉的是軍力,信奉的強軍過處、望風披靡,沒想到今日響起這話,竟是別有一番涼颼颼的滋味在心頭。
白起身子有些承受不住了,他微微顫抖著,牙齒「咯咯咯——」地打著架,斷斷續續地喃喃道:「我大秦我秦軍這些年來強盛之極誰人膽敢小視孽過多仇敵過多真是失道寡助了嗎?」
念及此處,心力憔悴、飢餓折磨的武安君白起,那身子竟是如同寒風中枯葉一般搖晃了起來。白起咬著牙,試著努力地撐住身子,奈何身子卻是癱軟地沒了一絲力氣,撐住案頭的手臂一歪,竟是癱倒在了帥案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