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髮如雪的公叔痤躺在臥榻上氣如游絲,連睜開眼睛的氣力都沒有了。
在這個時刻,老人每一次呼吸都是那樣彌足珍貴。陽光明媚,一道斜下的陽光黃金般地灑在老人的臉上,給他平添了幾分生氣。老人呼出了一口氣,他的夫人忙過來看他。
公叔痤張開了眼睛:「鞅,在哪裡?」
一侍女上前,「丞相,中庶子在書房整理丞相的竹簡。」
公叔痤氣喘吁吁道:「請,請他,來見我。」女應命,急忙去了。
丞相府書房在前院第二進,在國事廳的跨院內。國事廳是公叔痤處理政務的正廳,也是丞相府的中心。國事廳向西有一個月門,進得月門是一座精緻的小院。院內一片水池,綠樹亭台,分外幽靜。過了水池,有一排六開間的磚石大屋,這便是丞相府的書房。戰國時代丞相的權力非常大。這種「大」不是代替君主決策,而是獨立開府行使日常的行政權力。
所謂開府,是指丞相的府邸就是獨立的國府官署,丞相有權不入王宮而在府邸召集官員議事並發佈指令。而其他官員,除了國君特許外,都必須在自己所屬或執掌的官署處理公務,府邸只是單純意義上的住所。公叔痤是魏國老丞相,而魏國又是最強大富庶文明的大國,丞相府便更是非同一般。就說這丞相府書房吧,非但藏有天下有名的上古典籍和春秋戰國以來各學派名家的文章抄簡,而且藏有洛陽王室、各大戰國、諸侯國的政令抄簡,至於魏國變法以來的政令典籍更是應有盡有。
所謂學在官府,說的便是官府擁有民間所無法比擬的藏書和主要的知識階層。公叔痤的丞相府書房設有六名少庶子和一名中庶子管理。少庶子多是年輕的文墨吏員,實際上是做日常大量的整理、修繕和刻簡事務。中庶子是成年的文職吏員,通常是開府重臣的屬官,可掌開府大臣指定的任何具體事務。在公叔痤的丞相府,中庶子歷來專門掌管書房。
侍女來到書房時,長大的書案前坐著一位白衣人,低著頭神色專注的翻動竹簡。
「中庶子,丞相請你即刻前去呢。」
公孫鞅聞聲抬頭,恍然點點頭便霍然站起。他身材修長,一領長長的白布衫幾乎要蓋住那雙輕軟的白布鞋,連頭髮也是用白色絲帶扎束,一支白玉簪橫插在髮束中。他雖很年輕,但卻有一雙銳利深邃的眼睛,臉龐稜角分明,與中原人常見的渾圓臉龐大是不同,沉穩的舉止中透出一種冷峻高貴。
「是魏王來了麼?」他問。
侍女看了他一眼,迅速把頭低下去。公孫鞅說話一點也沒有對魏王的恭敬。但這並不是她這個小小的侍女可以管的!侍女道:「回中庶子,魏王尚未來過,說午時駕臨的。」
公孫鞅看看自己面前的文獻,特別是那篇《法經》,向女侍點了下頭,默默走出了書房。
從第二進書房到丞相的寢室小院,要穿過三進院落。
公孫鞅走在冷冷清清的院落裡,不時輕輕的一聲歎息。曾幾何時,這裡還是官吏如梭熱氣騰騰,老丞相一病經年,偌大的丞相府竟變成門可羅雀的冷清所在,連尋常時日最熱鬧繁忙的出令堂大院也生出了青苔。難道這就是人世滄桑宦海沉浮麼?
匆匆來到丞相寢室,年青人一拱手行禮道:「衛鞅參見丞相。」便不再說話。
公叔痤眼睛徒然張大!臉上帶出了驚恐!年青人的臉上不見喜色悲傷,沉靜似水。
公孫鞅本名公孫鞅,他一向是這樣叫自己的。並且,在此他是當自己是魏人的。衛給魏孩子似的包圍著,衛國的一切都在魏國的眼色下行事著,給魏國吞併也不過是時間問題。
在衛這個沒落的國家裡,一般人都想要跑出來闖一條生路!這一點,不止是公孫鞅,還有其它人,這些人多得想都想不到!這一點並不奇怪,在後世有一句話,叫寧為太平犬,不為亂事人。沒有人想要成一個弱國的平民,如果有振興的希望也就算了,但衛國,已經沒落了。在強大的齊魏之間,它想要自強,那只是一句笑話!
於是,公孫鞅一直是叫著自己的本名公孫鞅。
可是現在,他的自稱是什麼?衛鞅!他說自己是衛鞅,是衛國公孫鞅。一者是換了名姓,主要是說明自己是衛人,通過此,衛鞅表示魏國已經成了過去式了!他是有了離魏之心!
衛鞅是在公叔痤的眼皮子底下成長起來的,他就是這樣一點點成長的。公叔府的藏書和魏國堀起的種種文獻是他智慧的來源!他已經吸收了這些知識,似他這樣一個人,到了外國去,給外國效力,那還了得?
公叔痤深深的知道,這是因為魏王始終不肯用他,而現在自己又不行了,公叔府內的一切都將交公,所有的行文,還有一些藏書,都要沒有了,也是衛鞅離開的時候了!
也許是給刺激了,公叔痤回復了幾分的精力,他揮揮手,侍女們退了下去。「夫人,你也迴避吧。」公叔痤向來不願夫人預聞政事,凡有大事,必囑夫人迴避。公叔夫人也知道老夫君的講究,起身離坐,幽幽一歎便出門去了。
公叔痤語調遲緩但卻非常清晰的道:「鞅啊,你來我這裡多年,名為求學,其實我並沒有教給你什麼,反倒是你給我打開了一個新天地啊。朝聞道,夕死可矣。看到魏國擁有你這樣的英才,我,死也瞑目了。」
「公叔丞相,衛鞅在府中這些年,讀遍天下名典,且跟從丞相精研政務,受益匪淺。衛鞅銘記丞相大恩大德。」衛鞅神色有一種淡淡的憂鬱,話中卻是表露出了將來的離意。
公叔痤微微搖頭,「鞅啊,不說這些。我要叮囑你,希望你能留在魏國,成就魏國霸業。魏國之勢,當一統天下啊。」每說到魏國霸業,老公叔就激動喘息。
「公叔丞相,我看魏國氣象不佳,魏王不會用我的。」衛鞅冷笑了一聲,顯得很淡漠。
「何以見得?」公叔痤蒼老渾濁的聲音中透露著驚訝。
「一則,魏王即位以來好大喜功,不務國本,醉心炫耀國力。如此國君,對魏國衰退並無洞察,對治國人才也不會有渴求之心。二則,魏國官場腐敗過甚,實力競爭之正氣消弭,趨勢逢迎之邪氣上長。魏王被腐敗奢靡浸淫,如何能超拔起用一個小小中庶子?三則,上將軍龐涓已經成為魏王的肱股重臣,他的戰功使魏國朝野已經被表面強盛所迷醉。連同魏王,沒有人會想到魏國的實力正在日漸萎縮,更沒有人想到魏國需要第二次變法,第二次登攀。時勢如此,魏國如何能急迫求賢?」說到這裡,衛鞅沉重的歎息一聲,「公叔丞相,魏國不會強大很久了。衛鞅留下,也是無用。」
公叔痤緊緊盯著衛鞅,老眼中閃著一種奇特的光芒,「鞅啊,你總是有特異見識。這也正是我要鼎力薦舉你的理由。然請你實言相告,魏王若能真心用你,委以重任,你將如何?」
「以二十年之基,奠魏國統一天下之路。」衛鞅的語氣陡然變得堅定而自信。
空氣似科是凝固住了。衛鞅一派的沉靜,公叔痤微張著口,口水流出了些,他的心七上八下,他很想對衛鞅承諾,自己一定會讓大魏王重用他,但是他沒有信心!
外頭隱隱的聲響,是一個內侍的大喝:「大王駕到」
緊接著,一個侍女走進來低聲稟報:「丞相,魏王駕到。」
公叔痤眼中顯出興奮的光芒,低聲道:「鞅啊,你先下去吧。」衛鞅點點頭,從側門從容的走了出去。
「魏王駕到!」寢室外護衛一聲長長的報號。
公叔痤妻子兒女及奴僕全都跪伏於門兩側接駕。
魏王無暇顧忌,匆匆而過魏王來了。輕車簡從,樸實無華,與往常大相迥異。他很是知道,老公叔不事奢華且很厭惡珠光寶氣高車駟馬那一套,有幾個王室子弟都因為這個原因曾被老公叔罷職。魏王自己雖說是一國之王,老公叔也不能拿他如何。
但對這個資深望重的三朝老臣,魏王總是有點兒莫名其妙的顧忌。這與對龐涓的隱隱約約的不喜歡不同。龐涓是布衣名士,並無盤根錯節的根基淵源,魏惠王無須在龐涓面前掩飾什麼。但老公叔不同,且不說是公叔一族是三家分晉前的魏氏世族,族中子弟遍及魏國官署,僅僅老公叔這個德操口碑滿天下的老權臣就夠你消受。他要總是嘮叨你的短處,你就肯定安生不了,因為那很快就會被國人當做權威評判,你也自然就名聲大跌。
對這樣一個老古董式的名臣,縱是國王,也得收斂收斂。每見老公叔,魏王都要刻意樸實一次,弄得很不自在。
這種不和時宜的老臣子,罷官會招來國人非議,聽任他掌權又確實礙手礙腳,最好的結果是他不要象長青果一樣結在世上。看來老公叔終於是要讓道了,魏國君臣新銳放開手腳的日子也就要到了。今日,魏惠王特意換了一套半舊的便服,坐了一輛普通的軺車來的。
衛鞅靜靜的站在外頭聽牆根。這種機會並不多,因為正常的情況下,魏王的周圍一定會圍有很多的士兵甲衛,但這裡是公叔府,在這裡面,是不會有什麼意外的,因此,魏王把不多的甲衛丟在外面。給了衛鞅這個機會。
魏王走進寢室時,臉上溢滿了沉重和哀傷。
公叔痤在榻上欠身拱手,「魏王恕臣重病在身,不能起身相迎。」
魏王道:「哎,老丞相不須如此拘禮,寡人是來瞧瞧老丞相的,老丞相你感覺如何呀?」
公叔痤激動不已:「老臣賤軀,何德何能,不敢驚擾王駕,竟勞大王屈尊枉駕寒舍,老臣……雖萬死亦不足以報答大王鴻恩哪!」
這時,侍女捧來一個繡墩置於榻側,魏王落座道:「老丞相一病經年,安心靜養吧,魏國不能沒有老丞相支撐啊。」
公叔痤老眼中閃著淚光哽咽道:「老臣……這次,只怕凶多吉少。」
魏王道:「吉人自有天相。老丞相但放寬心,本王派太醫日夜守護老丞相。」
公叔痤搖搖頭喘息掙扎著坐起身子,「臣以余息,等候我王歸來,是想向我王推薦一個治國鉅子,繼我相位。此人乃扭轉乾坤之大才,足以掃滅諸侯,一統天下,成就魏國大業啊。」
偏門外的衛鞅緩緩抬起頭來,他的眼裡分明流露出期望的神情……
魏王認真的點頭,急迫問道:「他是何人?可是大將之才?龐涓是該換換了。」
公叔痤激動道:「老臣府上中庶子衛鞅雖然年級輕輕,但是卻有經天緯地之才能,可以說是當世少有的奇才呵大王可以將國事托付於衛鞅,此人治國才智遠勝過老臣十倍不止啊!」
「衛鞅?」魏王恍然,那還不就是公孫鞅?討厭,一個兩個的都圍著這個公孫鞅轉,我為什麼一定就要用他!還非要我重用?魏王逆反心大起,表面上卻是顯得輕鬆了許多,「是否老丞相幾次提起的那個公孫鞅?老丞相呵,他才二十三歲,你,不覺得太稚嫩了嗎?再說,他是誰的學生?如何堪稱扭轉乾坤的大才?」
「我王和他一談便知。看人何須一定看師?」
「名師出高徒嘛。他能無師自通?」魏王大度的笑了笑。談?我早和他談過了!一個嬖臣!什麼玩意!舉國於他身上?那我魏國豈不成了天下人的笑話!
公叔痤艱難的拱手,老臉肅然,「魏王,且聽臣最後一言。我深深瞭解衛鞅。此人殷商血統,天賦極高,跟一個不願透露姓名的高人,修成經天緯地之才。衛鞅幫臣處理國政多年,許多見解,使臣深為震驚。此人若不能為我王重用,將是魏國的千古遺恨。」
魏王很理解這個年邁老臣的殷切絮叨,人之將死,其言也善嘛。但這種病話他卻不能當真。沉吟片刻,他站起身來扶住公叔痤,以關切的口吻道:「老相國只管安心養病就是,別的事情還是等相國病好了以後再說也不遲噢,天已很晚了,寡人就不打擾相國休息了……」
公叔痤閉上眼睛,蒼老而痛苦的臉上湧出兩行熱淚。
魏王心中有些不耐,不想再繼續談一個無名年輕人,便拍拍公叔痤,依然是倍加關切的口吻:「哦,對了,老丞相,你以為龐涓和公子昂,誰更適合做丞相?」
外間衛鞅手握成拳,在心裡發狠:「魏王呀魏王,我為魏國盡心盡力,你卻如此薄待於我,你今天不用我,此仇此恨我必報無疑!定叫你知道我衛鞅之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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