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歌一曲 第二卷:潛龍勿用篇 第九十六章:分秦的危局
    可子岸沒有發覺,嬴渠梁的臉色已經很難堪了。

    這是,另有人說話了,無巧不巧的轉移了眾人的注意力。

    「上大夫以為,該如何處置這些奸商啊?」中大夫杜摯雖是文臣,卻頗有粗猛之相,問話高聲大氣。

    甘龍冷冷一笑,「秦自穆公以來,便與山東諸侯勢不兩立。秘探斥候太得陰狠,唯有一策,斬草除根,悉數殺盡。」

    甘龍話音落點,杜摯立即高聲呼應,「上大夫高見。山東奸商是我秦國心腹大患,不殺不足以安定民心!」

    長史公孫賈看看廳中,微笑道:「茲事體大,當先聽聽左庶長主張。」

    左庶長嬴虔自然知道國君昨夜的佈置,但卻平靜回答:「嬴虔尚無定見。」

    「櫟陽令呢?你可是有功之臣啊。」公孫賈又問。

    櫟陽令子岸卻直衝衝回答:「長史為文章謀劃,咋光問別個?你呢?」

    白面細須的公孫賈顯然很精細,沉吟有頃平靜作答:「我亦尚無定見。」

    公孫賈的笑容還沒有完全收斂,景監就霍然站起拱手道:「列位大人,景監以為,六國商人密探不能殺,殺則對秦國有害。」

    「啪!」的一聲,中大夫杜摯拍案呵斥,「爾是何人?竟敢駁上大夫主張?」

    「在下乃赴魏國探密的金令箭使者景監。秦國面臨滅頂之災,決不能再給六國亡我之心火上澆油!」

    「哈哈哈,同類相憐嘛。」一陣大笑,景監的話又被杜摯的尖刻嘲諷打斷。

    左庶長嬴虔開口了:「杜摯無禮。危難當頭,群策群力,聽景監說完有何不好?」嬴虔本是帶兵大將,性格深沉暴烈,平日又極少講話,他一開口便全場肅靜。

    景監向廳中君臣拱手做禮,亢聲道:「秦國弱小,六國強大,這是不爭之事實。六國會盟,要共同起兵瓜分秦國。當此危機之際,若秦國誅殺六國商人密探,只會更加刺激六國,使他們以拯救六國商賈為口實,迅速舉兵進逼。以秦國目下實力,我們能抵擋幾時?」

    公孫賈淡淡問道:「以你之見,不殺密探,六國就不舉兵了麼?」

    景監正色道:「不殺密探,自然也不能使六國罷兵。然則,至少可使六國急切間找不到口實大舉進兵,我秦國也可在此期間謀求對策。」

    杜摯哈哈笑道:「啊,景監將軍大有謀略嘛,謀劃個辦法出來。」

    景監沒有理會杜摯的嘲諷,自顧將一路的思索一口氣說了出來,「如今天下雖連綿征戰,然但凡舉兵,都必找一個堂而皇之的理由。否則,師出無名,士氣民心必然低落,聯兵作戰也會很是困難。我秦國對密探若拘而不殺,那就是向天下昭示,秦國願意同六國和解。若拘而盡殺之,那就是公然和山東六國立時結下血仇。六國朝野都會對秦國恨之入骨,縱然我盡力斡旋,怕也難逃兵災。正因如此,六國密探不能殺,最多充其財貨,可必要善待其人身,讓他們繼續在秦國經商,去留自便。此中輕重,請君上與列位大人權衡。」

    左庶長嬴虔粗重的聲音響起,「景監將軍言之有理。以秦國目下實力,一個魏國我們已經難以抵擋,豈能和六國同時為敵?」

    櫟陽令子岸也跟了上來,「子岸贊同左庶長所言,不殺密探。」

    公孫賈平靜的笑道:「大局已經清楚。究竟如何?還是君上抉擇吧。」

    甘龍面無表情,一言不發。杜摯只是微微冷笑,也不說話。

    嬴渠梁這時輕輕一拍書案:「六國密探,暫且不殺,財貨充公,人身不傷。若六國動靜有變,再殺之亦不為晚。彼在我手,何懼之有?然櫟陽令須得對六國密探嚴加監視,不許任何人在半年內離開秦國,更不許逃走一個。否則,斬首無赦。」

    「臣下遵命。」櫟陽令子岸肅然站起,高聲領命。

    「諸位,」嬴渠梁環視大廳神色肅然道:「今日庭議,實則已經開始。山東六國會盟,提出六國定天下,對吞併小諸侯劃定勢力範圍。然則更為要緊的是,山東六國要瓜分秦國,將天下七大戰國變成六大戰國。當此存亡之際,我等君臣應同心謀國,群策群力,如此方能謀劃出穩妥的對策與方略。」

    上大夫甘龍謹慎開口:「老臣以為,六國會盟,吞滅諸侯,瓜分秦國,此舉不合於禮,亦不合於道。秦國有難,天子不會坐視不理。老臣以為當上書洛陽周王,以天子名義下詔,駁斥六國會盟謬誤。與此同時,我秦國以王室名義聯合若干中小諸侯,組成一支數十萬之大軍抗衡六國兵馬。若能如此,則危難可解,國家幸甚。」

    景監咳嗽一聲正容發問:「上大夫對策,太過迂闊。周王室衰落到一片孤城,六國誰會認這個天子?且不說周王不敢發,即或發了,一片詔告有甚用處?至於以王室名義聯合中小諸侯,更是無法行通……」

    「景監大膽!」杜摯面色漲紅,搶斷話題高聲道:「上大夫所言極是。名正則言順,六國會盟,周天子與秦國並天下諸侯同受欺侮。我秦國唯借天子名義聲討其荒謬,方可號召天下諸侯組成多國盟軍!得道多助,如何能說迂闊不通?」

    「杜大夫,」嬴虔冷冰冰道:「君上有言,群策群謀,言無顧忌,你急個甚來?」

    杜摯頓時語塞,「好好好,讓,讓他說。」

    公孫賈卻破例插了一句,「行則可行,然也確實無大用。君上明斷。」

    景監老老實實:「在下不贊同上大夫主張。但也還沒有想好的對策。」

    杜摯冷冷一笑,狠狠瞪了景監一眼,張張口欲言又止。

    左庶長嬴虔抬頭道:「上大夫之策,天子下詔一點,可行而無用。聯兵抗衡一點,有用但難行。六國之外,天下尚有三十二個中小諸侯國,軍馬總計約在三十萬左右,的確是一個很大數目。但他們卻被六國分割在各個零碎夾縫中,六大戰國本來就虎視眈眈的要吞滅中小諸侯,這些蕞爾小國又豈敢激怒大國自送虎口?嬴虔以為,還得再謀良策為是。」

    甘龍有些尷尬,但還是呵呵一笑,「然也。若有高明良策,自當受教。」

    櫟陽令子岸冷笑道:「這些小不砬子諸侯,哼,讓他們跟在六國大軍後面分秦塊肉倒是可能。要和秦國聯合,嘿嘿嘿,他們躲都躲不及呢。」

    「那你倒是有甚高明主張?拿出來啊。」杜摯面紅耳赤,彷彿自己的主張被駁了一般。

    「要我說,就和六國拚個你死我活!」子岸霍然站起,將手中短劍嗆啷拔出。

    左庶長嬴虔變色,「子岸,把劍收回去。這裡是政事堂,不是戰場。」

    子岸默默拔出插在地上的短劍,沉著臉重重坐回案前唏噓拭淚。

    嬴渠梁從座中站起,走到子岸面前,遞給他一方白布汗巾,慨然一歎,「子岸哪,果真秦國無路可走時,我也會和你一樣血戰到底的。在座大臣們,也都會拔劍而起的。」

    「哇」的一聲,子岸竟是放聲大哭。

    一時間,廳中君臣人人拭淚,個個唏噓。

    嬴渠梁站在廳中,緩慢沉重的問:「諸位,秦國真的是無路可走了麼?」

    「君上,列位大人,」景監站起來沉吟著,「我有一策,恐有失大雅,不知當講不當講。」

    嬴渠梁爽朗大笑道:「生死存亡,無所不用其極。只要有用,就是大雅。說吧,我等聽聽這不雅之策。」

    景監朗聲說道:「景監思謀,目下惟有一計可用:秘密遊說六國,重金收買權臣,分化六國,延緩時日,使六國分秦盟約自行瓦解。六國之中,齊國與我秦國不搭界,不會主動當頭羊。韓國燕國最弱,也不會單獨攻秦。魏楚趙三國分秦最力,也是最有實力最有可能單獨攻秦的。而魏楚趙三國,均有酷愛財色的權臣。尤其魏國,因魏王酷愛珠寶名器,大臣多有貪風。我們只要以重金美女賄賂,並許以其他好處,此等權臣決然不會令我們失望。若此三國不動,六國分秦自然拖延,拖則盟約自潰。」

    「諸位,果然是不雅之策啊。」嬴渠梁不禁一笑。

    廳中大臣一齊大笑。

    杜摯笑得眼淚鼻涕拭抹不及,連連咳嗽。

    甘龍則皺著眉大搖其頭,「美女重金?成何體統?豈不令天下恥笑?」

    公孫賈則只是大笑,卻不說話。

    櫟陽令子岸嘖嘖嘖撇嘴,「景監哪景監,虧你想得出!」

    嬴虔霍然站起,「景監之策,丑歸丑,有大用。話說回來,方今天下,那國不是陰狠歹毒挖牆腳?趙成侯錚錚一條漢子,為了爭取魏國,硬是將自己的美妾送給了魏王。楚國還不是賄賂齊國大將田忌三千金,才使齊楚罷兵?龐涓那小子號稱名士,為了做丞相,還賄賂魏王的狐姬呢。國家生死存亡之際,有何忌諱?目下六國逼我們用陰招,我們就用,怕他何來?」

    公孫賈沉吟道:「敢問上大夫,府庫有金幾多?秦國有美女幾多?」

    甘龍冷笑,「老夫只知道金不足五千。美女幾多?哼哼,大約只有長史知曉。」

    公孫賈彷彿沒察覺甘龍的嘲諷,自顧道:「五千金?設若魏楚趙三國各有兩名權臣,那就是六人。除去特使的秘密活動金、搜羅美女金,大約每個權臣只能得到三百金。魏楚趙三國的權臣從國王那裡得到的賞賜,動輒就是數百金,胃口極為貪婪,三百金他們可能看都不看。若果沒有萬金之數,此計難行。景監將軍,你以為如何?」

    杜摯一副頗為認真的神情,「我倒是可以將先君賞賜的三百金,送給景監將軍,可也是杯水車薪,難以為繼啊。」

    甘龍冷笑,「老夫也可拿出八百金,夠麼?」

    「景監之計不失為應急奇策。」嬴渠梁走下三級台階,緩緩的踱著步子,「重金美女,重金是要害。至於美女,沒有也無傷大局。國府所存八千金,不能動用分毫,那是秦國十萬大軍的命脈。另則,也不能向民眾緊急徵收。國難當頭,金從何來?嬴渠梁願將國君私庫的兩千金拿出,再將公室所存的周王室歷代賞賜的寶物珍品一併獻出。其餘尚有缺額……」

    廳中六位臣子唰的站起,一齊跪倒哭喊:「君上,不可啊」

    白髮蒼蒼的甘龍渾身顫抖,「君上一國之君,豈能一貧如洗?請君上收回成命,甘龍願獻千金哪!」

    「左庶長嬴虔願獻三百金,並家傳蚩尤天月劍!」

    「長史公孫賈獻三百金!」

    「櫟陽令子岸獻五百金,外加家傳嫘祖軟甲!」

    「中大夫杜摯獻三百金!」

    景監大哭,「君上,景監惟有五百刀幣啊。」

    嬴渠梁靜靜的站在廳中,沒有一滴眼淚。他再次向跪倒的大臣們深深一躬,「如此,嬴渠梁謝過諸位了。上大夫請起,諸位請起吧。」待大臣們唏噓起身,他平靜的向廳門吩咐:「黑伯,今日之內,辟出專庫,接納諸位大臣的獻金。」

    黑伯答應一聲,疾步而去。

    「諸位以為,何人堪當秘密特使?」嬴渠梁收斂笑容,轉了話題。

    甘龍慨然道:「此策乃景監將軍謀劃,將軍必有成算,當以景監為使。」

    「嬴虔亦贊同景監為特使。」左庶長嬴虔立即。

    「我等贊同。」公孫賈、子岸、杜摯齊聲表態。

    點點頭,似乎對大臣們出乎意料的一致並沒有感到意外。他看著景監,「景監以為如何?」

    景監躬身,肅然回答:「赳赳老秦,共赴國難。」

    秦孝公默默注視著景監,淚水驟然溢滿了眼眶。

    涇南,由於涇河的解凍,河水再度暢流起來。

    順著涇河,一支船隊悄然行進著。

    本書首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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