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5年1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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冀州戰事再起。
冀州牧郭典率軍攻打欒城,九門,威脅真定;鉅鹿太守馮翊率軍攻打趙國的襄國縣,直逼邯鄲。
楊鳳,白繞,王當,五鹿率軍迎敵,雙方戰鬥異常激烈。
褚飛燕立即下令,由樊籬率三萬部隊緊急趕回中山國奴盧城駐防。原留守奴盧的五萬大軍接到軍令後,立即啟程,日夜兼程趕到常山真定。
左彥帶著侍從,一人雙騎,帶著楊鳳的文書火速趕到涿城稟報張牛角。
褚飛燕率領餘下二萬人馬快速趕到定興渡口,接應張牛角大軍回撤。
張牛角看完楊鳳的加急文書,面無表情。
他望著左彥忐忑不安的臉色,冷冷地問道:「俊義,你沒接到我的命令嗎?怎麼不在中山國反而回到了大營?」
「大帥……」左彥欲言又止。
「有什麼事你說吧。」張牛角摸著竹簡上的紅綾,慢慢地說道,「是不是燕子不願意來。」
「大帥……」左彥一路上想了許多說辭,做好了說服張牛角的打算。現在他坐在張牛角的對面,覺得自己想說的其實都是廢話,竟然不知說什麼好。
大帳內一片死寂。張牛角非常仔細溫柔地撫摩著手裡的紅綾,神情專注。
「品樸,燕子也是為了黃巾軍,為了天下蒼生啦。」左彥長長地歎了一口氣,打破了沉默,低聲說道。
張牛角臉上閃過幾絲怒色。
他望著手上的紅綾,默默的長時間地望著,神情越來越黯淡。
張牛角突然落寞地說道:「俊義,我們多少年的朋友,你說,我們是不是做錯了?」
左彥大驚,眉頭緊鎖,緊張地說道:「品樸,你為什麼這樣想?」
「師父死前,我去看他。他躺在床上,病得非常重,幾乎連話都說不出來。」張牛角語調低沉,緩緩說道:「他問我,他是不是做錯了。」
「太平道組織嚴密,上下齊心,大家共同努力,精心準備了十幾年,最後我們帶領天下的百姓,揭竿而起,和天下所有的惡人,和天下所有的不平做生死搏鬥,雖死亦不惜。我們沒有什麼私利,也沒有什麼宏圖大願,只想讓天下蒼生一天有三餐飯吃,一年有一件衣穿,活得長久一點,活得好一點,有一點希望。但我們最後給天下蒼生帶來了什麼?」
「死亡,除了死亡還是死亡。跟著我們一塊干是死,不跟著我們一塊干也是死。」
「跟著我們一起幹的,有打仗打死的,有跳河自殺的,有被敵人活埋的,當年三十六方大渠,六十多萬人,除了我們這些還活著的,如今都已經屍骨無存。」
「不跟著我們幹的,死得更慘。那些可憐的百姓,手無寸鐵,卻被敵人當作我們的同黨任意殺戮,村村戶戶幾乎都被殺光了,血流成河。打了一年的戰,結果田地荒蕪,顆粒無收,倖存下來的百姓最後還是沒有逃過死亡的命運,他們都餓死了,到處都是餓死的人。一年下來,死去了幾百萬可憐無辜的百姓。」
張牛角的臉色非常可怕,他咬牙切齒地拍著自己的胸脯問道:
「我們都做了什麼?都做了什麼?」
「我們原來以為我們這樣做,可以讓這些人活著,活得長久一點,活得好一點,但最後是什麼?是死了,死了幾百萬人,超過任何一次瘟疫,任何一次洪水,我們都幹了什麼?都幹了什麼?」
「沒有我們這麼幹,他們反倒可以活得長久一點,活得好一點,雖然沒有希望,但還活著,還有一口氣。」
「為什麼?俊義,你說為什麼?為什麼會是這樣?我們做錯了什麼?」
「為什麼我們殺不光那些惡人,殺不光那些搶去我們糧食,搶去我們一切的惡人,為什麼?」
「蒼天?蒼天只保護那些惡人,有權有勢有錢的人,從來都是殘害我們這些可憐無辜的窮人。」
「蒼天已死,黃天當立……」張牛角嘴裡低低地念著,苦澀而悲痛,淚水浸濕了眼眶。
左彥再也忍不住,站起來轉身黯然離去,淚水灑落衣襟。
李弘帶著部隊在督亢亭休息了三天,隨即再度出發失去了消息。
他知道現在無論在郡府還是在刺史府,黃巾軍都有內線,所以自小房山伏擊的計劃被洩露之後,他以騎兵行軍一日三百里聯絡困難為由,拒絕向郡府通報軍情。鮮於輔得到他的暗示,行事也非常小心謹慎。
這一天,他接到李弘的消息。黃巾軍褚飛燕領二萬人馬趕到了巨馬水定興渡口,駐紮在對岸,沒有渡河的跡象。渡口的孫親隨即將車陣前推了三里,也沒有開拔的跡象。黃巾軍的這種動作非常反常。兩萬人馬支援涿城前線簡直就是開玩笑,現有的黃巾軍兵力根本不可能在短期內打下涿城。而前線急需的糧草輜重卻在援兵趕到的情況下不運往前線,實在令人奇怪。
李弘覺得黃巾軍肯定有什麼行動。繼續攻打涿城顯然不現實,那麼黃巾軍既然不打,就有可能撤退。也就是說,冀州戰場有動靜了。否則就是他們另有攻城妙計。李弘猜測黃巾軍可能和城內敵人配合,裡應外合,打開城門。他提請鮮於輔密切注意城外黃巾軍大營的動靜,同時要派最可靠的人把守城門。
清晨,張白騎和左彥走進了張牛角的大帳。
張牛角一夜未睡,臉色蒼白而憔悴。案幾上堆滿了文書,竹簡散落一地。
「大帥……」張白騎不待落座,大聲說道:「再下軍令催促褚帥,命令他急速北上。我們出兵一個多月,眼看就要拿下涿郡了,這個時候撤軍,放棄我們辛辛苦苦打下來的城池,是不是有點兒戲?怎麼向士兵們交待?怎麼對得起死去的左校,死去的幾萬兄弟?」
張牛角沉默不語,濃眉緊皺,雙眼望著手裡展開的一卷竹簡。
「俊義,你是支持北征幽州的,現在怎麼突然改變了主意?褚帥都給了你什麼好處,你要幫他講話?」張白騎轉臉衝著憂心忡忡的左彥叫道。
左彥苦笑,搖搖頭,一言不發。
「子蔭,不要亂說話。」張牛角放下竹簡,神情嚴肅地說道:
「我已經想明白了,北上攻打幽州這件事我們的確做得太冒險,即使沒有豹子李弘的風雲鐵騎,我們也很難打到漁陽,失敗是早就注定的。」
張白騎和左彥聞言大驚,詫異地望著張牛角。
「攻城前我曾接到安定帥的密書,他警告我主意冀州方向的動靜。幽州刺史楊湟和幾個太守聯書冀州牧郭典,要求他出兵攻打趙國,常山,使我黃巾軍腹背受敵,逼迫我退軍。現在冀州軍隊已經開始進攻趙國,常山國。這說明前期我的判斷是錯誤的。」
「郭典和我們之間的仇恨太深了。其實,即使沒有幽州楊湟的要求,他也不會放過這個攻擊我們的好機會。正如燕子所說,一旦腹背受敵,我們肯定失敗。」
「但這不是我們失敗的原因。」
張白騎睜大雙眼,看著張牛角因為過度氣憤而微微漲紅的臉,十分不解地問道:「什麼原因?」
張牛角恨恨地拍了一下桌子,長長地歎了一口氣。
「去年,黃巾軍分散各處,互相沒有聯繫支援,結果被皇甫嵩,朱俊等人各個擊破。今年,我們聚集在一起看上去好像抱成了一團實力大增,但其實不是這樣,我們還是一盤散沙。這才是我們失敗的真正原因。」
「由於黃巾軍內部大小首領眾多,幫派林立,大家在財產分配,戰術安排上分歧較大,很難形成一個聲音,一股力量,所以失敗也是必然。這次北征幽州就是一個最明顯不過的例子。」
「按照我的設想,我們放棄趙國,常山,只留下少量兵力牽制冀州官軍。然後我們破釜沉舟,集中全部兵力大約四十萬人馬攻打幽州,兩個月就能完全拿下。」
「為什麼做不到?」張牛角苦笑著說道。
「大家各顧眼前的利益,捨不得放棄已經到手的城池,土地,財富。只顧貪圖蠅頭小利,哪裡想到黃巾軍的將來和發展。」
「燕子和王當幾個人雖然沒有什麼私心,但他們太保守,只想著苟且偷安,根本沒有長遠的打算。他們總是說實力不夠,實力不夠。」
「我倒要問問你們,我們什麼時候有過足夠的實力?朝廷,官府,官軍,各地的豪強霸主們,會給我們時間發展實力嗎?幼稚啊。一旦朝廷喘過氣來,大軍壓境,四處圍剿,不要說發展,就是能不能在太行山生存下去都是問題。沒有人會給我們發展實力的時間,實力完全要靠我們自己打出來。」
張牛角不停地搖著自己的頭,痛心疾首,一副無力回天的樣子。
「如果佔據了幽州,身處邊陲,一個漫長的冬天就可以給我們贏得足夠的喘息時間。在北疆貧瘠之地,雖然大家窮一點,但可以生存下去,可以慢慢地發展起來。將來即使打不過官軍,也還可以退出塞外。」
「今年夏天,我在常山反覆向他們說明,但他們都強調困難,提出各種各樣不同的理由。最後,雖然大家都勉強同意了我的北征計劃,但這個計劃已經面目全非了。」
「沒有人願意捨棄一切,沒有人願意破釜沉舟,沒有人願意聽我一個人指揮,這就是北征失敗的根本原因,是我們自己打敗了自己。」
張白騎和左彥低頭不語,無話可說。
張牛角說的都是現實,但張牛角沒有張角的絕對權威,這也是事實。他駕馭不了現在的手下,造成今天的局面,責任在誰?
「大帥,那你的意思是……」張白騎遲疑了一下,沒有繼續說下去。他實在摸不準張牛角現在怎麼想。
「撤吧。」張牛角淡淡地說道。
「順便找個機會幹掉豹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