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上海,一出出的戲劇正在爭先恐後地上演。所有在現在這個局面有著自己的理想或者野心的人物,都在把自己的全部精力、智力投入在了其中。光復以來直到大選以前,那些曾經風光,曾經舉國關注過的被冠以過偉人稱號的人物,卻被現在這些勢利的人物遺忘。黎元洪是武昌首義的都督,在去年鄂贛戰爭當中下台,當時的參議會還叫囂著追究他的責任,後來還是袁世凱幫他開脫,現在避居天津,絕口不提軍務政務上的事,心思都集中在他買的幾個煤礦的股票上了。他是已經被說破真相嚇煞人的政治風波淘汰的人物,鐵了心要做面團團的富家翁。至於袁世凱,已經無聲地死去,葬禮雖然有原來北洋三傑的極力操持,但是也顯得寒酸,身後只留下三百多萬元的家產,幾個兒子為了爭奪家產已經打起了官司。這個曾經是中國第一家族的河南項城袁家,已經成為了最普通不過的紳士家庭。而且痛打落水狗的臨時參議會,還剝奪了他們家族參加競選和投票的權利。至於孫中山先生,現在坊間謠傳他沉浸在和上海一宋姓富商的女兒的忘年戀當中,甜美的愛情似乎消磨了他的精力。同盟會國民黨的競選佈置事宜,北方是汪精衛,華中和華東是宋教仁,華南是胡漢民在主持一切,他的身影反倒是很少見到了。
而在香港的查羅士打路的一個小小的洋房裡,民國四大偉人當中,那個為人最為磊落,也最有名士氣派的黃興先生,現在也已經到了重病難癒的地步。往年沙場征伐,雄心壯志,還有當年在廣州率領先鋒、手執雙槍、腰佩炸彈、直衝兩廣總督衙門的英姿,到了此時此際,都成為過去的一場夢。過去艱苦而奔波不定的革命生涯已經極大地損害了他的健康,在南京留守任上遭遇的尷尬局面也讓他胸懷不暢。鄂贛戰爭以來,他在上海觀望不前,最後又輕鬆放棄責任讓同盟會丟掉了長江中游的重要據點江西省和兩師強兵,雨辰在吞併江西之後一飛沖天,這讓他在同盟會內外飽受指責。刻薄一些的甚至說他先在南京把同盟會武力出賣給袁世凱,然後在江西把同盟會武力斷送在了雨辰手中,先後扶植了民國短短歷史的兩大強人,真是袁、雨倆要共同感謝的功臣。種種壓力之下,終於讓黃興嘔血。本來在雨辰原來那個時空裡,到一九一五年冬天才病倒,一九一六年病逝的他,提前兩年就纏綿在病榻上了。
他躺在病床上,神志卻還非常清醒。兒子黃一歐已經辭去了在浙軍裡很不得意的一個閒職參謀的職位,趕到香港來照顧他。兒子、老子都是心中鬱鬱,在香港這個地方都是無語相對的樣子。看著兒子的頹唐,黃興卻沒有他那麼的不甘心。這些時候不得已的靜養,讓他看清楚了許多東西,也想得很多很多。臥室外面一陣腳步的響動聲,然後就看見已經發胖了的黃一歐挑開簾子,悶悶地對他道:「阿爹,繆先生來看你了。」
黃興本來靠在枕上半睡半醒的樣子,聽到胡漢民的得力助手繆培南來看他了,不由得精神一振,忙道:「培南啊,快進來快進來!怎麼有空到香港來?」黃一歐身後進來了一個很倜儻的中年人,雖然是典型南方人的相貌,個子卻很高,看起來精精幹干的。他笑著朝黃興點頭,把自己禮帽摘了下來:「克翁,本來兄弟還擔心你的病情,現在看來精神還好,估計不久克翁就要重振精神,重返那個是非地了。」黃興淡淡一笑:「坐吧……我的病情我自己清楚,頭暈,腹部積水,還咳血,香港就是咱們同志等死的地方,趙伯言多麼精明強幹的人物,對軍隊影響力也是無人能及,到了香港,還不是一年多就死了?我的命估計也不長遠啦。老朋友得空來多看我一眼,那就是多見一面啦。」
繆培南被他說得黯然,想到自己和胡漢民現在在廣東忙得熱火朝天的,要不是有事來徵詢黃興,還真想不到來看他,未免心裡就有點愧疚。但是他總是肩負著責任來的,聽黃興說起趙聲這位同盟會歷史上英年早逝的天才領袖之一,正好是個話縫,忙不迭地接口道:「那是不相干的!趙伯言受過傷,和克翁是不能比的。但是伯言兄在香港鬱鬱而終,當時卻只有克翁在他身邊,我們這些同志不能見他最後一面,現在想來也真是遺憾啊……」
黃興一笑,似乎也猜到了繆培南的來意。他在趙聲病逝的時候的確是在他的身邊,當時雨辰正藉著他是孫中山的學生、趙聲最賞識的同盟會年輕干將的名聲拉攏第九鎮的殘兵起家,一直坐到了江北巡閱使的位置上。當時他也曾經疑惑地問過趙聲雨辰的來歷,但是趙聲卻斷然否認見過這個人,還詳細寫了一封信想讓黃興帶給孫中山,讓他對雨辰提高警惕,不要貿然承認雨辰就是他的學生,助長了他的影響力。但是後來雨辰藉著江北製造局事件和孫中山拉上了關係,黃興也就把這個事情丟在了腦後。雨辰能坐上這個位置,從過去到現在都是憑借自己的實力,再追究這個事情就很無謂,用處也不大了。沒想到現在還有人打這個主意,讓他覺得有些好笑也有些無奈。同盟會的人什麼時候變得只會想到這些既沒用又顯得有些下作的手段了?想起以前犧牲的那些年輕而豪爽的戰友,俞培倫、方聲洞,他的心裡不知道怎麼搞的就覺得淒涼。英雄都已經死了,現在就是小人當道。
他低聲反問:「現在漢民兄主持華南的選舉事宜,到底是什麼樣子?」繆培南歎了一口氣:「難啊!雨辰的勢力無孔不入。在他江北的地盤上,本來咱們同盟會國民黨的同志在他的拉攏下都搖身變成了聯邦黨的黨員,我們的黨務人員到江北的地盤去活動,總有人監視干涉。他把公平公正叫得震天響,自己卻底下搞這一套。我們有些同志在安徽還被打了黑槍!現在他的聲望又是如日中天,咱們的地盤上不少人也有從龍之心,我們稍微有點動作,雨辰就通過南方那個臨時參議會給咱們發出來赤裸裸的威脅,說咱們試圖操縱大選……真……」他似乎想罵句髒話,最後還是收住了口,無奈地看著黃興歎了口氣。
黃興只是沉默地點頭,並沒有說話。他的兒子這時也站到了床邊,平時這個時間是他服侍老子吃藥的時候,這個時候聽到繆培南的這些話,渾然忘記了這件事情,破口罵道:「雨辰這個傢伙就是一個梟雄!誰不知道他私心自用,想做第二個袁世凱?虧得老百姓們還把他當英雄,我們看著吧,他上了台,保準不出三年,就是天下大亂,咱們同盟會還要來一次二次革命!」同盟會的二次革命口號從袁世凱時期就叫起了,到現在也不過還是句口號,將來如果雨辰把他們壓迫過甚,這個口號會不會變成現實,也難說得很。
繆培南不住地搖頭,似乎是為了寬黃興的心,換了個口氣道:「事情也不是全然無望,我們同盟會光復首義的名聲根基還在,就連雨辰起家也是打著咱們的旗號。今日孫先生準備親自到江北地盤走一遭,估計雨辰膽子再大,也不敢對孫先生怎麼樣。江西那個地方,李協和兄已經親自去坐鎮,他是豁出去了,全力在為同盟會的競選奔走,雨辰一時也不敢駁他的面子,這個人虛偽嘛!加上廣東、福建、浙江三省為了自身生存也在拚命。北方也有不少原來北洋的人物靠攏咱們,大敵當前,他們算是知道了誰是朋友。在陝西、山西咱們還有點基礎,雨辰未必就能在眾議院取得絕對優勢組閣!到時候參議院肯定是他囊中之物,他黃袍加身再加上他萬一能組織成完全江北聯邦黨色彩的內閣,咱們就只有二次革命了!眾議院這個地方我們是要和他爭到底的。從袁世凱時代的一路忍讓最後讓咱們靠邊站看來,現在很多同志已經看清楚了,就是要和雨辰爭到底!只要咱們有個內閣,哪怕是聯合內閣也成,加上地方上整軍經武,未必就能讓雨辰獨裁到底!他畢竟還年輕,現在順風順水,他總有失誤的時候!那時就是咱們趁勢而起的時候了!」
黃興淡淡聽著繆培南在那裡慷慨激昂的說話,他兒子在旁邊也一臉興奮的神色,彷彿已經看到了雨辰倒台的樣子,他心裡卻只是黯然。民國成立以來,就沒有一天不在動亂當中,就沒有一天不是處於分裂當中。照同盟會這些大將的心態,這個亂局到底要到何時?至於雨辰,他已經在逐漸張露自己的爪牙,野心也因為這次大選暴露無遺了。以前佈置的那些棋子,現在也都發揮了效用。看來他就是要做一個披著民選外衣的強力掌權者,將一切權力都集中在他的手中。軍事國內已經無人可以挑戰了,再把政治理順的話,今後可預見的將來,民國未來都要籠罩在這個崛起得出奇迅猛的年輕人手中,這對於我們這個國家來說,到底是好事還是壞事?黃興現在已經看明白了許多事情,但是關於雨辰的未來,他還是看不清楚,也揣測不出來。這個人的來歷是個謎,成功的經歷像傳奇,而未來像一團迷霧。可悲的是,中國未來的命運,看來很有可能和這一團迷霧捆綁在一起了。
其實他和孫中山雖然並稱為孫黃,但是兩人在政治理念上卻是有區別的。孫中山是典型的國權主義者,從他內心來說,在一定程度是相信強人政治的。這也是他和雨辰這個年輕權力者一見投緣、和袁世凱相談甚歡的原因。而黃興本人骨子裡是個徹頭徹尾的理想主義者,有點像江北軍那個大將何燧。他是相信民權政治的,所以相對來說,他並不戀權,也有些天真地相信只要完全推行民權,中國很多問題就可以迎刃而解。但是現在這個局面,他也是明白了,他的理想不可能在現在這個政治土壤當中生存。中國還將在強人政治下發展很久,也許會獲得緩慢的改良。現在的這些權力者們,包括雨辰在內,沒有一個人會放棄他們手中的權力的。也許真的只有在一定的強勢下,國家才會真正的統一吧?想到這個他就覺得無比的厭倦,覺得自己以前所做的一切、所奮鬥的一切,都變成了一種最無謂的東西。
他低低地咳嗽了一聲:「培南,看來你們準備和雨辰爭到底了?直到將他從成功的巔峰拉下來?這個目標,也就是現在咱們同志們共同的信念了?」
繆培南神色堅定,只短短說了一句:「盡人事,聽天命。」同盟會自從獲得一定的權力,在袁世凱的壓迫下變得窘迫萬分,在嘗到了權力的甘美之後,對於崛起的新強人,他們卻不願意再重複袁世凱時期的命運了。和雨辰鬥爭到底,已經成為了他們共同的認識。也許到了最後,二次革命這個事件不會在袁世凱時期發生,卻會戲劇性地在雨辰統治時期發生。那樣的話,歷史真是開了一場莫大的玩笑。
黃興沉重地歎了一口氣:「雨辰想做中國最頂峰的那個人,對於全中國來說,都已經不是一個秘密啦。也許這樣,對現在的國內局勢來說,是個最好的選擇也說不定。他雖然在政治上強勢,在軍事上牢牢掌握,但是在民生方面所做的事情、所產生的新氣象,卻是咱們這些叫了這麼多年民生的人所做不到的。培南,我知道你的來意,想要伯言的那封信,好在大選的時候攻擊他。但是信我已經燒了,就算沒燒,我也勸你和漢民兄不要做這麼無謂的事情。大丈夫為人處世當光明磊落。如果我們國民黨能做一個清白磊落的在野黨,也許真的就是國家之福、民族之福……我意已決,不用再多說什麼了。轉告各位同志,我黃克強可能要先走一步了,大家來生再見。」「光當」一聲,卻是黃一歐怒氣沖沖地帶倒了一張椅子,氣呼呼地走出門去了。繆培南看黃興閉上了眼睛,知道已經勸無可勸,使命完全失敗,勉強安慰了黃克強幾句之後,訕訕起身告辭了。
黃興躺在病榻上面,眼睛卻望向了非常遙遠的虛空。在這一刻,他無比想念以前那些犧牲的年輕同志,最後他竟然吟起了雨辰被傳播得很廣的兩句詩:「此去泉台招舊部,旌旗十萬斬閻羅啊……雨辰未來能帶民國走到哪一步,真的想看到啊……」
公元1913年6月26日,黃興病逝於香港,比歷史上的時間提前了兩年。
同盟會背後的動作,完全沒有牽動雨辰的心思。他把這些事情都交給了很有陰謀家天分的陳卓去料理,對於他背後的一些小動作他也選擇沒有看見,如果陳卓做得過分了,遭到犧牲的人自然就是他自己。這點陳卓明白,雨辰也明白,對於兩個聰明人來說,這就叫做默契。雨辰現在在全力推動對日談判,自己要是能漂漂亮亮地在大選期間把南滿問題交涉辦下來,南滿一切平定,在宏觀上,就是對他的勢力大選的絕大助力。
所以他最近也親自出現在了談判場上,他也不想有什麼轉圜的餘地了,務求解決這個問題。南滿那個潰瘍,一定要早點解決!
所以當日本代表準時出現在美國領事館的會場的時候,雨辰也是一身戎裝地出現了,身邊還是司馬湛這個智囊、蔡鍔這位總顧問。日本的談判代表是政友會的資深成員,曾經做過一任外相秘書的日本華族籐原重男爵,還有他的副手,現在外務部的出名秀才重光葵高級文官。看到雨辰進來,日方代表們就「嘩」地起立,禮數周全地向雨辰微微點頭鞠躬行禮。對於小日本這種表面客氣內心不知道在打什麼主意的性格,雨辰實在是太清楚了,他也敷衍地點點頭,大馬金刀地就坐了下來。司馬湛還沒等到日本人坐穩,就搶先道:「今天已經是我們雨將軍作為全國軍事政務維持過渡的最高領袖親自出席本次會談,已經充分地向貴使表明了我們的誠意,所以我希望今天就我們提出的條件,大家做詳細的商談!對於南滿事件,我方是不會無限期地拖下去的!」
對於今天雨辰的出現,美國方面的喬治早就向日本代表吹過風了,他們也早有心理準備,雖然都忍不住好奇地打量著這個遠東最年輕的少帥,但是在談判問題上面他們可不打算退讓。南滿事件拖得越久,他們獲得的實際利益就會越大。這些日本的政治精英們雖然不像軍部那些少壯軍官們那麼熱衷於動武,但是想從東北甚至整個中國獲得實際利益的意圖卻是一致的。重光葵立即針鋒相對地道:「貴方的條件完全是針對我方條件的反建議!是沒有實際意義的!作為在滿蒙擁有傳統權益的日本帝國所提出的條件,是完全想解決本次南滿事件的誠意表現,只能就我方提出的條件進行討論,這是我們的原則和我們的底限!」
司馬湛看著重光葵那翹翹的歐洲式的八字鬍和洋裝被漿洗得硬硬的白翻領,心裡面氣得牙癢癢的。這幫強盜在人家家裡搶了地盤、殺了人、放了火又策動內亂,居然管這個叫做傳統權益?真他媽的荒謬,他自從做了江北軍的參謀處處長,一直都是在戰場上走上風,從來沒有受過這種窩囊氣,年輕人特有的意氣發作,忍不住冷笑道:「貴方提的是什麼條件?你們的五師團悍然啟釁,結果損失慘重,我們保持克制沒有追擊,現在居然要我們向挑起紛爭的貴國軍隊賠償,要承認喪權辱國到了極點的十九條,還不允許我們得勝的民族精銳之師繼續前進?這是哪門子的道理?如果你們敗得不服氣,把軍隊拉出來再打一場,誰輸了誰就完全接受對方的條件!」少年銳氣,果然是與眾不同。
日本代表聽著司馬湛挑釁的話,頓時就炸了窩,紛紛拍著桌子就站了起來,他們什麼時候在支那人面前受過這種氣?
「這是對大日本帝國的侮辱,是赤裸裸的威脅!」
「大日本帝國的軍威,一直都克制使用,但是也絕對不是不會使用!」
「原則問題,不容討論!」
兩個美國人坐在中間,發愁地按著自己腦袋,每次談判就是吵架,這叫什麼調停?這是活受罪。庫柏打起了精神:「先生們,紳士們,請坐下來,戰爭不能解決問題,只有談判才是……」日本代表一個個吹鬍子瞪眼睛的,誰還管他在說什麼。
突然桌子被雨辰重重地一拍,聲音震驚全場,所有人都安靜了下來,就看見雨辰傲然地環視全場,整個人有一種說不出的決絕:「我已經在今天命令安蒙軍全軍向南滿挺進。南滿問題解決在即,如果貴方想解決問題,我們好好談;如果不想……我也不稀罕。」
全場寂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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