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徐州站的夜色裡,一列火車慢慢的進了站台。現在在整個津浦路的南段,運行的火車頭全部都被雨辰的第一師控制著。在南京臨時政府負責交通部實際業務的次長於右任幾次發文要求雨辰將這些車頭車皮和路款收入交部。雨辰都以北伐軍事行動緊急,火車全部在做軍事運輸用途,也無分文路款收入搪塞了回去。
楊度坐在加掛的花車上面,只是打量著外面的景色。天色黑得很。只有幾盞路燈照耀。在這微弱的光芒裡,就看見第一師的士兵背對著這節車皮。站得筆直的警戒著。
他對面的張季直朝他笑道:「皙子老弟,第一師的兵士如何?在山東前線,可是和蔚亭的精銳第三鎮打得不分上下啊。大江以南,現在就這個部隊名聲最高啦。」
楊度微笑道:「那還不是季老的武力?季老現在有這二萬強兵為靠,東南大局,稍有變動,誰不要看您的眼色?當初季老在當時起伏那麼多人物中慧眼識拔雨辰,的確是眼光長遠得很。」
張季直的笑容略微僵了一下。但很好的掩飾了下去。現在這個局面。南方臨時政府已經基本穩住了陣腳,同盟會的幹部佔據了各部要津,他雖然是工商總長,但是所有職權都被次長攬走。雖然在參議會他們立憲派人物佔了優勢,但是在目前這個局勢。除了能對臨時政府的行為搗搗亂,喝喝倒彩,也沒太大的用處。
他雖然總是自謙年老,但是也是自視極高的人物。清末政潮,此老從來不甘於人後。眼見著楊度說得客氣。其實暗暗諷刺江浙立憲派在這段時間上下奔忙,結果沒在臨時政府撈著什麼好處。不由得心下有點覺得這個老弟說話太不顧情面。
他微笑道:「皙子,你太高抬我這個老頭子了。眼見清室退位就在眼前。南北合流大勢所趨。這天下只是你們呢。老頭子回南通繼續做我的實業去。常享各位大賢創立的太平盛世。這有何不好?」
楊度只是笑笑,坐在那裡沒有說話。這次他是代表袁世凱,秘密前來徐州和雨辰商談一些事情的。他是強烈向袁世凱建議。將雨辰收為羽翼,在今後會大有用處。他背後的張季直的勢力,在用來對付南方,也絕對是可以當作盟友的人物。
每次當他在運籌這些人物勢力的時候,就覺得整個中國彷彿縮小成一個巨大的沙盤放在他的面前。由他安排擺佈。這種感覺,實在是太好。
至於雨辰,又能給他什麼驚喜呢?
這列火車上除了楊度和張季直,還有從上海風塵僕僕一路趕來的鄧肯和他的一個朋友,帶著一隊製造局的衛兵跟車而來。火車才一停,他就跑到前面的平板車皮上。鑽到雨布下面看他的寶貝去了。
白斯文態度恭謹的走上了花車,兩輛馬車一直停到了站台前面。張季直看雨辰的這個衛隊長過來,自己先起了身:「皙子老弟,雨辰他身上傷還沒好,所以不能來親自迎接你。這位白隊長是他的心腹。有他來迎侯,也是最秘密不過。我先代雨辰向你告個罪啦。」
楊度嘿嘿一笑,也沒說什麼客氣話。將帽子合在頭上。一搖三擺的走下了花車。車站上還有很深的積雪,他的京樣厚底靴踩在雪地上咯吱咯吱作響。他並沒有馬上上車,就在雪地裡信步走著。不知道在想什麼心思。白斯文跟在他的身後,急得微微有點冒汗,來迎接前師長就交代了,要是走漏了風聲,可是要他的腦袋的!
楊度站定了,斜睨了焦急但是還不敢多說話的白斯文一眼。要笑不笑的哼了一聲,低頭上了馬車。白斯文長喘一口大氣。火急的向衛隊士兵充當的車伕吩咐:「快!青年會醫院師部!」
當楊度趕到青年會醫院的時候,第一師的參謀長吳采已經在門口迎侯他了。這個還很年輕的參謀長蓄起了小鬍子。舉止既穩重又顯得有點威嚴。楊度在心裡回憶這個參謀長的資料。「吳采,字念蓀。光緒十九年生人。兩江武備學堂第三名畢業。初任第三十三標一營左隊司務長。後升隊官。宣統三年被雨辰網羅。現任江蘇陸軍第一師參謀長。為人穩重,敢任艱巨。頗耐細務。在第一師隱隱為雨辰之下第二號人物…………」
看著吳采笑臉迎上,他也微笑著拱拱手。兩人都沒說什麼客氣話,吳采就將幾人迎進了雨辰養病的房間。門一推開,就看見雨辰半躺在床上。氣色看起來很是不錯。一個體形線條優美的小護士正在他的旁邊收拾著換下來的紗布。看到他們進來,那小護士只朝吳采笑笑示意,就低頭走了出去。
雨辰也同樣的打量著楊度,這人才三十歲出頭的年紀。眉眼靈動,舉止瀟灑自若。穿著一身長衫,加了一件狐皮坎肩。笑容非常的溫文。張季直跟在他的身後,比起來就顯得蒼老衰頹多了。
雨辰看著他:「這就是名動中外的楊皙子先生了?兄弟有傷在身,不克遠迎。實在惶恐得很。」看到雨辰先主動問話,本來還想做介紹的張季直和楊度相視一笑,自己分賓主坐了下來。就等著看怎麼開口說話。
張季直略一沉吟,朝雨辰道:「雨師長,皙子先生此次前來。是代表北京袁宮保的,以前總是老頭子居中傳話。這次袁宮保特地譴皙子先生親來,也是表示親近。並對師長有厚望焉的意思。」
楊度在一旁點頭微笑。雨辰卻失笑道:「宮保他老人家太客氣了罷!兄弟在他眼裡,又能算什麼人物了?論地盤,不過才是蘇北一塊。論軍力,一師孤旅又如何能抗宮保大人十萬虎賁?這些話,兄弟實在當不得…………但是宮保有什麼吩咐的話,皙子先生盡說無妨。兄弟一定照辦。」
楊度看著雨辰一臉熱情的樣子,也不急著說話。只是有些好奇的不住打量他。這個人物,出現之前竟然完全無名。他自稱從美國僑界而來,是同盟會人物。要知道楊度是當年在日本介紹孫中山黃興認識的人物。同盟會的根底他如何能不知道?根本就應該沒有這個人。
而他居然就能順利竄起,一路過來,隱隱有東南光復大局定於他手的架勢。一邊知道繼續北伐維持他在南方的聲望地位,一邊也知道向蘇北搶地盤。連袁宮保不想和他大打出手都判斷準確了!所以才只調了很少一部分兵力北上。這人看起來出奇的年輕,怎麼行事周密到了這種程度?
他此次來,自然是想代表袁宮保籠絡他的。雨辰現在這個地位,對袁宮保來說實在是大有用處。一是可以隔絕南北,免得在袁世凱一心在謀劃清室退位的當口,還要為哪個南方熱血將軍突然的再次北伐分心。第二現在雨辰和張季直他們走得很近,將來要對付民黨的時候,焉知道他是不是一大助力?第三就是純粹經濟原因的了。北方現在和南方一樣,都是囊空如洗的時候,袁世凱如果接掌全國政權,辦善後大借款是勢在必行,兩淮的鹽可是重要擔保。先得把雨辰的毛給捋順了。要不他在兩淮搗點亂,惹動什麼國際交涉,那麻煩可就大了!
他自信能說服雨辰,張季直一直以來竭力要他相信,雨辰和他幾乎是兩位一體的。現在他算是明白了,雨辰是個極有自己主意的人。張季直想利用他,恐怕還要當心點自己的後路吧。
他淡淡的笑了笑,正想開口說話。雨辰卻又搶在了他的前面:「皙子先生,兄弟是在傷中,精神實在不濟。而且等會還有很多事情要處理。先生的來意,兄弟就替您說出來吧。
先生和宮保先生無非想兄弟做到以下兩點罷了…………一是南京周圍有南軍十數萬人。要兄弟的部隊為宮保先生在南方先當之。二就是為這兩淮的鹽政了。」
他神色輕鬆:「這些事情都好辦!現在雖然是中山先生在維持南方政府。但是清室退位在即,中國局面還是要宮保收拾的。兄弟處於南北中間,隔絕兩軍,使大局不得以潰爛,黎民不至於流亂,實是兄弟內心心願耳。這點盡可請宮保和先生放心。」
他說著又沉吟了一下,似乎有些為難的樣子。那一邊的楊度卻在深深的為這個年輕將軍的作風感到吃驚。他已經習慣了在談話裡和對方把圈子繞來繞去,雙方即使涉及最根本的利益爭奪,那話也是說得客氣委婉無比。哪有這個將軍這樣開門見山的?真是讓人驚喜的風格呢。而且這將軍對宮保和他的心思摸得這麼明白,也真是了不起的識見了。
他沒有打斷雨辰的話,饒有興致的聽他繼續說下去。雨辰看著楊度,目光很嚴肅:「兄弟有二萬人要養,蘇北這個地面其實貧瘠得很,全靠鐵路、運河和淮鹽做為養命之源!先生你很明白。這三塊一年就是一千萬以上的收入!本來從兄弟內心來說,這些是死都不願意交出去的。但是國家事畢竟高於兄弟個人的事情…………」
楊度正準備高聲讚好,想趁這個年輕將軍自我感覺良好的時候把這個事情敲定下來。雨辰卻又淡淡的笑了:「兄弟這事情卻也不是白做,也有幾個條件。」
對能這麼把自己意圖赤裸裸的說出來的人物,楊度還真有些沒辦法。一時想不出怎麼應對。只好苦笑道:「只要雨師長能體諒宮保的苦心,時時以大局為念,師長有什麼要求,不妨說出來,兄弟能做主的,就扛下來,不能做主,也一准向宮保呈明,絕不會讓師長白說一氣的。」
雨辰的臉上似乎都要放出光來了,看了看張季直。這老頭子現在成了邊緣人物,雨辰這些事情此前也沒有和他商量,神色微微有些不愉快。呆著臉聽他們兩個對話。
「兄弟這要求很簡單,就兩件事。一是兄弟要個人,把蔣百里先生給我!現在蔣先生在北京軍咨府,兄弟對他是慕名已久。兄弟江北事務煩雜,常歎無人。有蔣先生輔佐,兄弟就能把江北建成國防強鎮,南京若對宮保有不利處,兄弟一身當之!」
他說得激動,喘了口氣又說:「第二件事更簡單啦,兩淮一年鹽利近千萬,宮保以此可以抵押借款無慮五千萬之數。宮保一次給兄弟八百萬,兩淮鹽務,在南北統一後,雨辰自當雙手奉上!」
在聽到雨辰一開始要蔣百里的時候,楊度還在心裡感歎這人重才輕利。對他大起知己之感。後來聽到他居然要袁宮保八百萬換兩淮鹽利。和張季直一起站了起來,兩人異口同聲的道:「這不是笑話麼?這怎麼能成?」
楊度是生氣,這一直直屬中央的兩淮鹽利。怎麼就給這小子說成自己囊中之物,可以拿來和中央討價還價的,他以為他是誰?到時袁宮保直接拿這個東西抵押給四國銀團,他敢和洋人叫板?本來就是和他打個招呼,希望到時少點麻煩的事情,他居然奇貨可居起來了?
張季直則是捨不得。他現在雖然在臨時政府就了個工商總長的職務,但真正撈到手有利可圖的位置還是兩淮鹽政總辦這個位置。就算雨辰佔據江北,他拿大頭,自己每年二百萬收入是少不了的。這雨辰居然不把他這個兩淮鹽政總辦不放在眼裡,說賣就賣了?
看楊度拉下臉來,雨辰也淡淡的不以為意,至於張季直的小心思,他根本沒望心裡去。只是微笑道:「時間已經晚啦,皙子先生遠來辛苦。價碼談不攏咱們可以以後再談,現在還是讓先生休息要緊…………白隊長,送皙子先生去旅舍休息。」
白斯文應了一聲是,含笑把門打開。態度謙恭到了極點。楊度對雨辰這忽軟忽硬的態度也有些不適應。想想今天也實在太倉促了些,歇歇也好。倒要看看雨辰能玩出什麼花樣來。他乾笑了兩聲,拿起帽子合在頭上:「雨師長當初在上海的時候,聽說手段高明得讓光復會的平書兄現在還閉門不出,以前以為是誇大之辭。現在看來…………哈哈,哈哈。」
他仰天打了兩個哈哈,跟著白斯文就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