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神通唔了一聲,拈鬚沉吟,谷縝卻笑道:「贏爺爺。」贏萬城冷哼道:「什麼?」谷縝笑道:「你老這話可不對,這人若是瘋了,對你大大不利。」贏萬城道:「怎麼不利?」谷縝詭秘一笑:「你將來的富貴可都在他身上,他若瘋了,可就糟糕至極。」
贏萬城身軀一震,眼裡透出灼灼亮光,口唇顫動,欲言又止。谷縝卻已不再理他,向谷神通笑道:「你放心,你是父,我是子,父親責罰兒子,天經地義,我這位大哥縱然憨直,卻也明白這個道理,不會與東島為敵。」
谷神通點了點頭,望著陸漸,歎道:「所謂物極必反,他七情放縱至極,反而忘情失性,太沖莫勝,天下間能近他身的人物,也是寥寥無幾,想要將他制住,談何容易。」谷縝笑道:「再不容易,也難不住『谷神不死』。」谷神通沉默不答,瞧了半晌,忽一晃身,飄然縱出,一指如箭,射向陸漸心口。
陸漸七情雖亂,招式卻與性情相合,無不精妙入微,威力絕倫,一遇外力侵入,立生反擊。口中呵呵,忽地一拳,竟將谷神通指力擋開,谷神通呼嘯一聲,翻掌拍出,拳掌相交,浩氣奔騰,遠隔十丈,仍叫人氣為之閉。谷神通清嘯悠悠不絕,排空衝霄,風為之息,雲為之開,隨其嘯聲,身化幻影憧憧,掌影漫天都是,如波如浪,縱橫起伏,將陸漸通身裹住。
谷縝不禁動容,脫口道:「千浪千疊手。」同是一路武功,谷神通使來,窮極造化,真如蒼茫大海,叫人無處可避。陸漸則是心中空空,全憑本能,身如陀螺亂轉,東一拳,西一腳,漫無章法,然而勁力之雄,時機之巧,總能將谷神通驚濤駭浪般的招式抵住。
兩人驚心動魄,又鬥了數十招,身法越來越快,漸漸形影交錯,難分彼此。驀然間,谷神通又發一聲清嘯,人影分離,陸漸踉踉蹌蹌,跌出數步,谷神通如影隨形,疾風般在陸漸後背連拍三掌。姚晴大驚,縱身欲上,卻被谷縝拉住,搖頭道:「看看再說。」
谷神通三掌打罷,飄然掠回,陸漸卻如醉酒一般,搖搖晃晃,臉上喜怒哀樂漸次消散,恢復本來神氣,忽左忽右走了兩步,驀地盤膝坐倒,陣陣喘氣。
谷神通袖手而立,揚聲道:「我以『北斗封神』封了足下的『三垣帝脈』,但以你的能為,這點兒彫蟲小技,片刻自解。你這路神通如佛如聖,駕馭七情,妙而妙矣,但在參詳熟透前,還是少用為好。」原來谷神通眼力高絕,瞧出陸漸一身神通與隱脈劫力大有干係,若是封住他得隱脈,或許能夠阻其瘋狂。當今之世,萬歸藏、魚和尚死後,唯有東島的「北斗封神」能夠封住三垣帝脈,阻礙劫力運轉。谷神通對症下藥,果然一舉奏功,只是這麼一來,谷神通驚奇更甚,心道這少年是何來歷,竟能不受「有無四律」的約束,任意轉化劫力真氣,若是主奴結合生養,真氣劫力相互抵消,威力均會大減,決不會如此循環相生,共生共長,開創千古未有之奇跡。
只因陸漸機緣太巧,饒是谷神通見識超卓,也不能參透奧妙,微一沉吟,抬眼注視谷縝。谷縝微微一笑,邁開步子,向他走來。
陸漸逃過一劫,身子卻甚虛脫,見狀心急,欲要掙起,不料隱脈一封,神通不啻廢了大半,雙腿酸軟不堪,怎麼也站不起來,眼望著谷縝走到谷神通面前,忽而轉身,向自己粲然一笑,眉梢眼角一如當日初見,依稀透著那股孩子氣。
這時間,只聽一聲尖叫,一道墨綠影子飛掠而出,衝到近前,擋在谷縝面前,正是谷萍兒。她滿臉是淚,淒聲道:「爹爹,不要……」谷神通濃眉一蹙,左袖拂出,谷萍兒身不由主,橫飄丈許,跌倒在地,眼睜睜看著谷神通右掌高舉,向下一揮,卡嚓一聲,拍在谷縝頭頂。剎那間,谷縝身子失去支撐,只一晃,軟倒在地。
谷萍兒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摀住雙耳,發出一聲撕肝裂肺的尖叫,縱身撲上,抱住谷縝,叫道:「哥哥,哥哥……」邊叫邊摸谷縝口鼻,一絲呼吸也無,再摸脈門,也無半點搏動,剎那間,谷萍兒口唇顫抖,眼中透出哀絕神氣。
谷神通歎道:「萍兒……」伸手欲摸她的頭髮,谷萍兒卻跳開兩步,死死望著他道:「你,你真的殺了他?」谷神通默默點頭,谷萍兒起初心存幻想,雖然聽到父兄談論生死,內心深處仍不能想像谷神通當真會殺谷縝,此時只覺萬念俱灰,踉蹌幾步,放下谷縝,呆呆望著他蒼白面容,又回過頭看了看白湘瑤,卻見她看似淡漠,雙目深處卻分明透出淡淡喜氣。
谷萍兒胸中大痛,淚如泉湧,點點滴在谷縝臉上,她顫抖纖手,撫摸他的瞼,他的額,他的頭分,他的嘴唇,只覺谷縝的身子正在慢慢變冷,剎那間,谷萍兒臉上流露出癡狂神氣,反手握緊袖裡那口「分潮」短劍,附在谷縝耳邊,神情溫柔無比,輕聲道:「哥哥,都是我害了你,你別走快了,我這就來陪你……」手腕猝翻,短劍刺向心口。
谷神通見她神色有異,已有提防,況且相距咫尺,他若不許,天下任何人物也休想自盡。谷萍兒短劍一動,他早已伸手,攥她的手腕,谷萍兒渾身麻軟,自殺不能,失聲尖叫道:「爾把我放開,我要去陪他,我要陪他……」叫得兩聲,腦子裡忽地的的一聲,眼前金星亂迸,谷萍兒一口氣上不來,口吐白沫,昏了過去。
谷神通一愣,正沒處置,白湘瑤早已移步上前,將谷萍兒抱起,苦笑道:「這孩子不懂事,島王莫怪。」
谷神通看她一眼,木然抱起谷縝,目光掃過東島眾人,只見一張張人臉上或是吃驚不勝,或是沉默黯然,或是喜悅鼓舞,諸般神態,各各不同。谷神通目光轉過,凝注施妙妙身上,見她一張俏臉煞白如死,左手扶著身旁樹木,五指深深陷進樹身,指尖迸裂,縷縷鮮血,順著樹幹淌落。
谷神通露出一絲苦笑,撮口長嘯,嘯聲中滿是悲痛憤懣之意,驀地轉身,足不點地,飄然去了。東島眾人呆了呆,紛紛動身,尾隨奔去。須臾間散得乾淨,唯有施妙妙眼神空茫,呆望前方,身子猶似槁木,一動不動。
狄希見狀,上前托住她的身子,歎道:「妙妙,哀戚上身,還須保重。」施妙妙嬌軀一顫,眉頭顫動,淚水無聲流下,身子軟綿綿的,提不起半分氣力。狄希露出憐憫神氣,歎了口氣,扶著她緩緩去了。
天柱峰前靜蕩蕩的,悲風去遠,余聲猶聞。驀然間,陸漸發出一聲長嘯,
縱身跳起。他劫力精強,反覆運轉,將谷神通所設禁制盡數破去。姚晴驚喜不勝,欲要上前,忽見陸漸蹲下身子,雙拳狠狠敲打頭部,嘴裡發出低沉哭聲。
姚晴知道他心中痛苦至極,心頭也是黯然,輕輕撫著他的髮梢,欲要勸慰,卻又不知如何說起。仙碧三人原本站在遠處,為陸漸護法,此時見狀,左飛卿皺眉道:「祖師畫像還要討麼?」虞照冷哼一聲,搖頭道:「這當兒還管什麼狗屁畫像。」說著歎息一聲,望著天際流雲,大感世事無常,眼裡透出深深憾意,喃喃道,「他***,這世上又少一個會喝酒的。」說罷只覺心灰意懶,一拂袖,大步去了。仙碧本想安慰陸漸幾句,但見姚晴在旁,不願與她相見,只得喟然歎息,隨在虞照身後,寂然而行。
左飛卿注目二人背影,驀然間只覺寂寥不勝,心頭空空,轉頭望去,寧不空早已不見人影,沈舟虛一行也已去遠,回想這一戰,初時那等蕩氣迴腸,到後來曲終人散,卻又如此淒涼。左飛卿想到此處,倍覺傷情,幽幽歎了口氣,與虞、仙二人背道而馳,蕭然而去,雪白的影子竟如一縷霜痕,煢煢孑立,慘淡孤清。
陸漸難受至極,悶聲啞哭,雙手深深插入土裡。姚晴起初尚有幾分憐惜,但見他一味哭泣,不覺心生焦躁,頓足道:「這麼大人了,哭哭啼啼的,也不怕人笑話?」
陸漸被她這麼一罵,悲痛之餘,生出羞赧,訕訕止了淚,抬起頭來。性覺忽地移步上前,合十歎道:「陸道友,輪迴生死,本是大道,若無其死,哪有其生。道友既是金剛傳人,理當堪破生死,暫少悲慼。」
陸漸哽聲道:「大師說得在理,但我卻不知怎地,心中總是難過。」性覺望著他,不由尋思:「此人神通雖強,卻終究留戀世俗人情,不是我門中人。沒想到大金剛神力在我空門三百餘年,到底和光同塵,歸於凡俗。唉,善哉,善哉,空又如何,俗又如何?佛性大海,若分內外空俗,豈非著相。」
他本也是絕頂聰明,惡根一去,智慧便生,來日終成一代高僧。這時想到這裡,不覺微笑,合十道:「渾和尚大師的法身便由貧僧帶去焚化安葬,道友以為如何?」陸漸忙道:「大師慢走一步。」說罷上前,向著渾和尚的屍身再拜三拜,方才起身,出手如電,在性字輩四僧後心各拍一掌,四僧只覺無儔暖流透體而入,筋脈疏通,身子為之一輕,只聽咯咯兩聲,性覺、性海各自吐出兩口烏血,胸臆間大感快意。四人不料金剛佛力如此了得,不勝驚喜,紛紛合十致謝。性覺說道:「貧僧四人德行大虧,已不足以統領祖庭寶剎,此次回去,自當卸去俗職,與三位師兄弟隱入深山,靜參佛法,只怕從今往後再無相見之期,道友前程遠大,還望再三珍重。」又瞥姚晴一眼,說道:「女施主,我寺不少弟子傷在施主神通之下,還望施主慈悲,不吝解救。」
姚晴不答,忽見陸漸目光瞧來,流露乞求之色,只得冷哼一聲,說道:「鬼枯籐一錢,砒霜半兩,附子六錢,蛇蛻三錢,以水煎服,可治十人。」性智聽得吃驚,脫口道:「鬼枯籐、砒霜都是劇毒,附子是大毒,這麼多份量,豈不毒死人麼?」姚晴冷笑道:「蠢和尚,連以毒攻毒都不知道?」性智臉色漲紅,還欲分辨,性覺止住他道:「罷了,師弟就算心有懷疑,還信不過陸道友麼?」陸漸忙道:「不錯,我為阿晴擔保,若有不妥,大師只管向我問罪。」
姚晴聽得大惱,狠狠肘了陸漸一下,心道:「這個濫好心的臭小子,什麼事都要攬在自己身上。」想到這裡,冷冷道:「忘了說一句,這藥方里的蛇蛻不要也罷。」眾僧均是愕然,性智轉念一想,驀地心中大怒:「好狠毒的婆娘。蛇性最長,前面三種毒藥即便能夠以毒攻毒,加入蛇蛻,卻勢必延遲痊癒日期,叫我弟子多受痛苦。」他望著姚晴,怒形於色,但礙於陸漸顏面,不敢當眾說出,只一咬牙,與眾僧抱起渾和尚屍首,向三祖寺方向去了。
陸漸望著群僧去遠,忽地疑惑道:「阿晴,你給的解藥當真不錯麼?」姚晴白他一眼,說道:「假的,將這群賊禿統統毒死,才快我意。」陸漸啊的一聲,忽見姚晴嘴裡冷淡,臉上卻似笑非笑,大有促狹之色,當即明白她在打趣自己,那解藥也必然不假了。
放下此事,陸漸不覺又想到谷縝,傷心難抑,唉聲歎氣,說道:「阿晴,你不知道,谷縝真是太慘,從小媽媽跟人跑了,長大了又被壞人陷害,最後還死在親生父親手裡,我一想起來,心裡就如刀剜一般。」
姚晴想到谷縝一死,日後便少了一個鬥嘴鬥智的對頭,也覺寂寞,當下勸道:「人死不能復生,你哭一輩子,也不能叫他活過來,再說他死在親生父親手裡,你再難過傷心,又能為他報仇麼……」說到這裡,驀地想起自身遭遇,那日姚江寒為了胭脂虎,竟要殺了自己這個親生女兒,雖未成功,但心腸之狠,卻不在谷神通之下。這本是姚晴此生最大傷痛,想起來不覺眼圈兒微紅,心中暗恨:「天下男人都沒有什麼好的,辜負情人妻子不說,連兒子女兒也不放過……」轉眸一看陸漸,忽又心兒一軟,「天幸他還算有情有義,不枉我如此對他,但若他敢負我,哼,我不殺了他才怪。」
陸漸又歎一聲,說道:「是啊,谷縝去了,再也不會回來了。阿晴,若是沒有你,我真不知道怎麼才好。」說著握住姚晴雙手,姚晴桃腮排紅,抽回手啐道:「好端端的,說這些話就不怕臉紅?」陸漸一愣,說道:「這都是我的真心話……」姚晴不容他說完,岔開話頭:「我餓了困了,還是找一個地方歇息才好。」陸漸點點頭,正想舉步,忽聽嘎的一聲怪叫,一道白影掠將過來,姚晴吃了一驚,正要出招,陸漸卻舉手攔住,說道:「大傢伙,你也來啦。」
姚晴定眼望去,那白影竟是一隻巨鶴,體形奇大,兩粒烏珠望著陸漸溜溜直轉,喉間發出咕咕叫聲。原來它討厭人類,一見人多,便躲在林中窺視,待得人群散盡,忽見陸漸也要離開,方才著急趕來,只因來得突兀,幾被姚晴當作敵人。
姚晴望著如斯巨鶴,暗自驚歎,白了陸漸一眼,說道:「你的朋友可真多,男的,女的,是人的,不是人的,都是你朋友?」陸漸微微苦笑,撫著巨鶴道:「大傢伙,
你傷沒好,隨我住幾日,養好了傷勢再飛不遲。」巨鶴咕咕兩聲,儼然相答,見陸漸轉身要走,忙又拍翅趕上。姚晴怪道:「這大鳥兒不會飛麼?」陸漸道:「它傷了翅膀。」姚晴笑道:「原來如此,它這模樣卻像西方的一種怪鳥兒,不能飛翔,只能用腿跑路。」陸漸縱然興致低落,聞言亦生好奇,說道:「竟有此事?」
姚晴道:「地部有個大園子,養了許多珍禽異獸,其中就有這種怪鳥兒,雙腿細細長長,跑起來卻比馬還快。聽說是從西南沙漠裡得來的,十分稀罕。」陸漸歎道:「竟有這種奇事,也不知是否有緣一見。」
「那也不難。」姚晴微微一笑,「若能湊齊八幅圖像,找到天下無敵的法門,將來破了西城,什麼怪鳥兒見不到?」
陸漸尚且沉浸在傷感之中,聽得這話,心中老大不快,但又不願掃了姚晴興致,一時只顧默然。姚晴見他不答,心中不悅,說道:「你這麼一身神奇武功,若不能稱雄武林,威震天下,豈不白白浪費了?」陸漸搖頭道:「我若真有本事,谷縝也就不會死了。」
姚晴冷哼一聲,說道:「你今日雖然不敵谷神通,但再過幾年,未必及不上他,若再得到天部畫像,八圖合一,將來就算思禽先生重生、萬歸藏再世,
也未必贏得了你。哼,都怪你剛才只顧哭哭啼啼,若不然,那時候就該逼沈瘸子交出天部畫像……」想到沈舟虛暗算之事,姚晴恨意難消,秀眉揚起,說道:「是了,這一點兒工夫,沈瘸子必然還沒走遠,我們追上他,逼他交出畫像。他敢不答應,就殺他個落花流水。」說罷便扯陸漸衣袖,不料一扯不動,側目望去,只見陸漸神色茫然,不由微覺惱怒,喝道:「你怎麼啦,不聽我話?」
陸漸歎了口氣。姚晴啐道:「老是唉聲歎氣,哪像一個好漢子。」陸漸道:「倘若好漢就是搶人物事,我還是不做的好。」姚晴變色道:「你這是什麼意思?」陸漸道:「祖師畫像代代相傳,本來就是天部的東西,我們強行搶奪,豈不成了明火執杖的強盜?」
姚晴粉面漲紅,斥道:「你,你罵我是強盜?」陸漸被她秀目一橫,微覺膽怯,嘴裡卻不稍軟:「你現在不是,但若搶天部畫像,那就是了。稱雄武林、威震天下真有那麼好?值得你這樣去做。」姚晴冷笑道:「我能不能稱雄武林、威震天下沒關係,我的丈夫卻定要是天下數一數二的人物。你若當真喜歡我,就要聽我的話。」
陸漸呆了呆,一揮手,失魂落魄,向前走去。姚晴恨鐵不成鋼,氣得頓腳,忽聽咕咕之聲,轉眼望去,那句鶴正望著自己,不住低鳴,落在姚晴耳中,有如譏笑一般,頓時怒到:「臭鳥兒,有什麼好笑的。」揮手一掌,句鶴匆匆閃開,卻仍被掌風刮掉兩根羽毛,此鶴性子孤傲,怎受得如此閒,嘎的一聲,疾衝過來,姚晴冷笑一聲,雙掌橫胸,正要給他一下狠的,忽聽陸漸喚到:「大傢伙,別淘氣了。」那鶴似乎通靈能聞,悻悻止步,咕咕兩聲,不情不願向陸漸走去。
姚晴雖在怒中,但見這鳥兒神態,也覺滑稽好笑,減了三分怒氣,瞥了陸漸一眼,心道:「他正為谷縝那廝傷心,腦子犯了糊塗,待過了這一陣,我再慢慢開導於他,只要他真心愛我,便不會不懂我的好意。」想著撅了小嘴,施展輕功,一縱身,搶在陸漸前面。陸漸見狀,只恐落下,便也放開步子,不離姚晴左右。姚晴奔了一程回頭望去,只見那巨鶴大步流星,竟未落下,不由心中驚奇:「這大鳥兒好腳力,不比那西方的怪鳥兒差了。」又瞧陸漸一眼,見他氣定神閒若無其事,不由又喜又氣,心道:「這傻小子白白練成一身神通,若不能在紅塵世間大放異彩,豈非叫人氣悶。」她生性好強,也不管陸漸是否情願,一心為他設計起將倆的前途。
兩人一鳥奔走一陣,天色向晚是,來到一間廢棄農舍,舍內塵土厚積,極為雜亂。陸漸見狀,正想退出,姚晴卻道:「不妨,收拾一下便好。」陸漸道:「不如去找一個庵寺,乾淨許多。」姚晴道:「我才不想與那些和尚尼姑同住。」但見陸漸神情疑惑,不覺暗暗罵道:「傻子,若有外人,你我怎能單獨相處?一個谷縝便已夠了,再來一群和尚尼姑,豈不煩死人麼?」卻聽陸漸道:「這裡油米醬醋皆無,哪有飯吃?」姚晴道:「我自有法子,你先去捉些野味來。」
陸漸猶豫一下,出門去了,那鶴自也伴隨左右。姚晴脫了外衣,挽起袖子,露出玉藕也似的一段小臂,提水掃地,掏灰抹屋。她行事麻利,又極巧思,一陣風掃過庭院,不到一個時辰,便收拾齊整。這時陸漸回來,手裡提了幾隻山雞,那巨鶴在旁,嘴裡叼著一隻大魚。姚晴不禁笑道:「你們一鳥一人,真是一對。」
陸漸眼見院落渙然一新甚是訝異。姚晴又讓他劈柴生火,自己去附近山谷挑了若干香草野菜、奇花異果,轉回農舍,先將野雞雞皮褪下,煎出油來,再將魚洗剝乾淨,加上香草奇花,以雞油細煎,煎得奇香撲鼻,勾人饞涎,隨後又將乾果磨碎,混著雞肉燉了一鍋濃湯,所摘野菜用沸水去了苦水毛刺,再用雞油清炒,色澤碧綠,清香醉人。她一邊做事,一邊嘰嘰嘎嘎與陸漸說話,講述近日逃亡經歷,邊說邊笑,將那些驚險盡皆當作笑談。嘴裡說話,手上卻是麻利如故,井井有條。
陸漸默默聽著,忽地歎道:「阿晴,你變多啦。」姚晴纖腰擰轉,若嗔若笑:「我怎麼變啦,是美了還是醜了?若不說個明白,可別怪我生氣。」陸漸道:「你一向美得很,就是話多了些。」
姚晴一愣,輕哼道:「你不喜歡我說話麼?好啊,從今開始,我一句話也不說。」陸漸道:「哪裡會,你說話像黃鶯兒一樣好聽,我一輩子也聽不夠呢。」姚晴雙頰微紅,罵道:「貧嘴東西,從哪裡學來的風流話,越來越討厭了。」嘴裡說討厭,心中卻極歡喜。陸漸卻聽得惶恐,不知如何辯解,抓耳撓腮,臉漲如血,天幸姚晴並不再提,始才放下心來。
用飯時,陸漸但覺無論湯菜,均極清香鮮甜,可口無比,雖無鹽味,卻更勝有鹽之時,彷彿有生以來,從未吃過如此飯菜。雖然如此,他心中傷感仍是揮之不去,淺嘗輒止,也無心多吃。
用過飯,兩人相互依偎,對月而坐,姚晴枕著陸漸肩頭,喃喃說道:「陸漸啊,我還沒有問你呢,你怎地變得這麼厲害,竟能做谷神通的敵手?」陸漸道:「這件事蹊蹺得很,我也不知是什麼緣故。」姚晴輕哼道:「修煉武功如魚飲水,冷暖自知,你自己的練的武,自己都不知道嗎?」陸漸歎道:「我就像做了一場噩夢,醒來時整個人都不一樣了。」
「做噩夢?」姚晴怪道,「你跟我打機鋒麼?」陸漸只好將黑天劫發作、寧凝相救的事情說了,又道:「多虧寧姑娘,我才能活命,但她不知去了哪裡,叫人好不掛心……」他對男女之事頗為遲鈍,只顧說話,全不見姚晴變了臉色,只是續道:「寧姑娘的身世也很可憐,小時候她媽媽為了救她,死得極為淒慘,爹爹也被逼得遠走,自己更被仇人收養,煉成劫奴……」
姚晴忽生疑心,問道:「她爹爹是誰?」陸漸沉默片刻,囁嚅道:「就是寧不空了……」姚晴臉色大變,騰地站起,喝道:「你竟和寧不空的女兒在一起。」陸漸忙道:「你別誤會,她,她還是小娃娃的時候,就和寧不空失散了。」說著,雙手一比,道,「這麼小的小娃娃,能懂什麼……」
姚晴冷笑一聲,說道:「你倒貼心,盡給她辯護。是呀,谷縝的身世可憐,這個寧姑娘的身世更可憐;唯獨我不可憐,我是個有爹教無娘疼的,就連我爹也恨不得殺了我,大夥兒都當我是累贅,我若死了,你們,你們就歡喜了……」臉上冷冷的,說著說著,嗓子哽咽,兩行眼淚悄沒聲息,滑落雙頰。
陸漸聽得心酸難忍,說道:「阿晴……」張開手臂,想要將她摟在懷裡,卻被姚晴一把推開,冷笑道:「你做什麼?幹嗎不去抱你那個又溫柔,又可憐的寧姑娘,我又不可憐,不要你假惺惺地充好人。」拂袖起身,快步去了。
陸漸愣在那裡,對著沉沉夜色呆坐良久。歎了口氣,轉回房中,趴著桌子睡去。
心情煩亂,夢境自也亂糟糟的,一會兒夢見谷縝向自己笑著,一會兒夢見姚晴輕嗔薄怒,一會兒又見陸大海眉飛色舞,大說故事。半夢半醒間,前方忽地迷霧升起,雲煙翻滾,現出一個人影,影影綽綽,逐漸清晰起來,青衣雪膚,雙眼迷離,凝視自己,一副哀傷欲絕的神氣,陸漸心頭一顫,叫道:「寧姑娘,你去哪兒了……」伸手去拉,卻怎麼也無法夠到。驀然間煙消霧散,佳人無蹤,陸漸一掉頭,忽見谷縝立在身邊,臉上含笑,鮮血卻從額上涔涔流了下來。
陸漸大叫一聲,猝然驚醒,只覺身上冰冰涼涼,晚風穿窗而入,寒意漫生,不由起了一身雞皮疙瘩,轉頭望去,忽見門口倩影一閃,若有女子隱藏。陸漸心頭咯登一下,也不知從哪兒來的念頭,叫道:「寧姑娘……」跳將起來,掠出門外,遙見遠處立著一個白衣女子,纖腰一握,身材高挑,背向陸漸,嬌軀輕輕顫抖。
陸漸啊的一聲,尷尬至極,囁嚅道:「阿晴,你,你還沒睡麼?」
姚晴轉過頭來,臉上掛著兩點亮晶晶的淚珠,映射冷月光華,分外淒清。「你夢裡還叫著她的名字。」姚晴神色恍惚,喃喃說道:「你夢裡也想著那姓寧的?」陸漸臉漲通紅,忙道:「不是的,她一個人孤零零的,好不可憐;
再說,再說,我也夢見你的。」
姚晴冷笑道:「小女子何德何能,也配入你陸大俠的好夢?」見她色冷語厲,陸漸不覺慌亂起來,說道:「阿晴,你聽我說……」姚晴冷笑打斷道:
「我姓姚,你不妨也叫我姚姑娘,至於阿晴兩個字,除了我爹我娘,還有我未來的丈夫,那是誰也不能叫的。」
陸漸聽得心頭冰冷,隱約感覺自己犯了一個極大的錯誤,才惹得姚晴如此冷淡,只得道:「我想著寧姑娘,是因為她對我有救命之恩。」姚晴淒然笑笑:「是呀,她總有法子救你,還有法子讓你練成絕頂武功,我只是一個無爹無娘,也無依靠的小女子,什麼也幫不了你,相比起來,還是她更好一些。」
陸漸心如刀割,苦笑道:「阿晴……你怎麼這樣說?你在我心中,什麼人也比不上的……」姚晴蛾眉一顫,眉眼間掠過一抹暖意,點頭道:「既是這樣,你須得為我,也為你自己做一件事。」陸漸道:「什麼事?」姚晴一字字道:「奪取天部畫像。」
陸漸心頭一震,呆了呆,搖頭道:「阿晴,我雖然喜歡你,卻不能為你去搶別人的物事。」姚晴望著他,目光瑩潤潤的,有如蒙了一層水光,過了數息的工夫,驀得掉頭,向著遠處走去。陸漸道:「你去哪兒?」姚晴淡淡地道:「我心裡難受,想走一會兒。」陸漸道:「林子黑乎乎的,野獸也多,我陪你去好了。」姚晴冷笑一聲,說道:「比起這世間的男人來,野獸也算是好的,你不要跟來,來了只會惹厭。」
陸漸望著她背影蕭索,沒入夜色深處,心中委屈至極,恨不能大哭一場,但又想到姚晴白日間的言語,怕她又罵自己無能,只得悻悻而回,倚門枯坐。
坐了兩個時辰,仍不見姚晴回來,陸漸焦急起來,站起身來,長嘯一聲,發足飛奔。他此時武功之強,天下罕有,一經全力施為,如風如箭,前方草木為他無形真氣所逼,流水般兩側分開,虎豹聞聲藏蹤,豺狼見勢斂跡,迎面山風淒厲,也被從中割成兩半。
陸漸縱橫飛奔,待到天亮之時,方圓百里盡已尋遍,仍是不見姚晴。陸漸不由著急起來,縱聲長叫,呼喚姚晴的名字,他內力雄渾,聲傳十里,高峰低谷盡起回聲,然而卻無半點回音。陸漸心急如焚,尋思道:「她是遇上敵人,還是遇上猛獸?以阿晴的機警神通,天下能制住她的人已然不多,說到猛獸,更加不是她對手。哎呀,難不成我在尋她,她卻轉回去了,若不見我,豈不又要生氣?」
想著忙轉回農舍,推門入內,那只巨鶴沒了主人,正在煩惱,邁著細長健足,踱來踱去,一見陸漸,歡然撲來。陸漸摟住細長鶴頸,脫口便問:「大傢伙,阿晴回來了麼?」那鶴望著他,咕咕直叫,陸漸歎了口氣,頹然自語:「我也急糊塗了,你再聰明,也不是人類,怎麼認得阿晴?」說著遍尋房內,陳設如故,佳人無覓,靜蕩蕩,空落落,陸漸瞧著瞧著,不覺癡了。
呆坐一陣,陸漸又外出尋找,幾將天柱山尋遍,日暮之時,方才飢腸轆轆轉回農舍,卻見桌上擱滿大魚鮮果,那只巨鶴曲頸蜷爪,入眠已久。陸漸望著空捨,心頭一酸,將魚草草煮食了,又吃了幾個果子,果子原本鮮美,但在陸漸嘴裡,卻是無甚滋味。他心中亂哄哄的,想一會兒姚晴,又想一陣寧凝,二女形影交錯變換,越變越快,陸漸忍不住大叫一聲,惹得巨鶴驚起,瞪著他迷惑不解。
陸漸雙手抱頭,心底難過至極:「我既然喜歡阿晴,又怎麼能想寧姑娘?」但越是如此想,寧凝的影子在腦海裡出現越頻,樣子也越發清晰。陸漸忍耐不住,奔出農舍,一陣狂奔,來到一條小溪旁,嘩啦一聲,便將頭埋入冰冷溪水。
寒氣入腦,陸漸神志稍清,心中茫茫然一片。頭頂月色正明,漫如飛雪。飄飄灑落,在水波間映出他模糊影子,雙目已然深陷,兩腮嘴唇上佈滿短鬚,乍一瞧,竟有幾分猙獰。
陸漸不料這一日一夜,自己竟變成這般模樣,木然望著那片虛幻形影,忘了動彈。倏爾波光凌亂,月色化為點點碎銀,陸漸一驚,轉眼望去,那只巨鶴正伸了長喙,對溪飽飲,飲罷挺胸直頸,神威凜凜,左右傲視。
陸漸苦笑歎道:「大傢伙,寧姑娘去了,谷縝死了,阿晴也不理我了,如今唯有你還陪著我。唉,待你翅傷一好,想必也要去的。」想著不勝淒涼,怔征流下淚來。
一人一鶴在溪邊呆坐半夜,次日東方才曙,陸漸便又出發,是日他盡揀深谷巖穴搜尋,卻只尋見幾具枯敗骸骨,有為猛獸所害的,亦有修道人的遺蛻,此外一無所獲。陸漸焦急難耐,運起神通,縱聲長嘯,嘯聲傳出,遠隔數座山峰也能聽到,但卻不曾細想,姚晴倘若真要避他,陸漸越是如此張揚,越是與她消息,讓她聞聲趨避,早早遠走了。
紅日西斜,霞光暗淡。陸漸失魂落魄,回到農舍,心中仍想著推開捨門,姚晴白衣如雪,俏立院中,大發一陣脾氣,終歸還會原諒自己,雖然如此想像,心底深處卻隱約感到這念頭不過是一己妄想罷了。越是近門,陸漸心跳越快,緩緩推開大門,正想邁入,忽地心生警兆,後退兩步,厲聲喝道:「是誰?出來!」
忽聽院中有人咳嗽一聲,人影一轉,贏萬城笑嘻嘻走了出來,說道:「足下好靈的耳朵。」陸漸皺眉道:「你來作甚?」
贏萬城笑道:「贏某此來,是向你討一樣東西。」陸漸道:「什麼東西?」贏萬城小眼放光,盯著陸漸笑道:「財神指環可在你身上?」陸漸一愣,搖頭道:「那是谷縝的東西,怎麼會在我的身上?」
贏萬城冷笑一聲,說道:「你騙誰?谷縝臨死之前,分明說了,老夫後半生的富貴,都在你的身上。你若沒有財神指環,他怎麼會說出這等話?」
陸漸望著他臉上貪婪流露,不覺大生厭惡,搖頭道:「別說我當真不知指環下落,就算知道,也不會給你。」贏萬城心中大怒,但自忖武力脅迫,絕非陸漸敵手,當下按捺怒氣,呵呵笑道:「小娃兒,你不要倔強,我有一個提議,包管你不能拒絕。」
陸漸道:「什麼?」贏萬城嘿嘿一笑:「我幫谷縝洗脫冤屈,你給老夫財神指環。如此交換,可算公平?」陸漸心頭一動,脫口道:「你也認為谷縝是冤屈的?」贏萬城森然一笑:「你別忘了老夫的神通。」
陸漸沉吟道:「你的神通是龜鏡,能夠瞧出對方的心思。」贏萬城笑道:「那不就成了,傻小子,你還不明白麼?」陸漸一轉念頭,猛地明白過來:「難不成,你早就用『龜鏡』神通讀出誰是東島內奸?」
贏萬城笑道:「雖然不敢斷言,卻也有些眉目。」陸漸但覺心跳加劇,血湧頭頂,驀地晃身,向贏萬城劈面抓到。贏萬城大吃一驚,舉棒橫挑,不料眼前一花。胸口發緊,已被陸漸扣住胸口,雙腳離地,提將起來。贏萬城雖知陸漸今非昔比,一旦如此輕易被擒,仍覺羞怒,破口罵道:「臭小子,你不懂敬老之道嗎?」
陸漸也覺不忍,將他遠遠擲出,怒道:「你知道谷縝冤枉,為何不為他辯護?」贏萬城翻身站定,冷哼道:「誰叫他小子不識抬舉,不肯將指環送給老夫?」陸漸喝道:「你竟然為了一枚指環,罔顧道義,眼瞧谷縝送命?」贏萬城冷笑道:『小子這話不通,谷縝何嘗不是為了一枚指環,斷送自己性命?我給過他兩次機會,第一回是他被關入獄島之前,老夫暗示他將財寶贈我,我便為他洗冤,誰知他冥頑不靈,寧肯坐牢,也不答應;第二次是離開海寧,我要他交出財神指環,這小子平時無所不為,這當兒卻跟老夫裝起守信君子,說什麼『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可以給我金山銀海,唯獨不能給我這指環。呸,這就叫『人為財死,鳥為食亡』,他自己找死,又怪得了誰?」
陸漸聞言呆了半晌,歎道:「你又貪又狠,那些財富若是給了你,豈不害苦世人。谷縝捨生取義,叫人好生相敬。」
「呸萬城怒道:「放屁,放屁,這小子小事聰明,大事糊塗,死了也是活該。姓陸的小娃兒,你是學他不識時務,還是交出指環,讓我給他申冤。」
陸漸道:「谷縝沒有給我說過指環下落。」贏萬城盯著他,狐疑不定。陸漸道:「你不是能看穿人心麼?」我說沒說謊,一瞧便知。」
贏萬城呸了一聲,老臉漲紅,恨恨道:「老夫若能看穿你的心思,早就作了,何必和你白費口舌。」陸漸道:「難道龜鏡神通也是假的?」
贏萬城搖頭道:「龜鏡神通也非萬能,不是人人的心思都能看穿,古人道:『思接千載』,人的念頭變化最快,最難捉摸,以老夫的修為,就有三類人的心思不易看穿,第一是天生聰明之人,好比谷縝,詭計多端,善於掩蔽自身心意,甚至能在緊要關頭杜撰念頭,騙得老夫上當;第二便是五尊一流的東島高手,任何東島中人,若要榮登五尊之位,都必須過老夫的『金龜三關』,射覆、藏物、猜枚。前兩關你也見識過了,猜枚卻是猜測所藏物事的數目。過了三關的人物,老夫也大半猜不出他們的心思。這個規矩本是因為龜鏡太強,前代島王為防龜鏡高手坐大,特意設下,代代相傳。因此緣故,東島五流,均有心法防備龜鏡窺探隱私,若非將龜鏡練到頂尖兒,極難破解他們的心法……」
陸漸接口道:「這麼說,你的龜鏡沒有練到頂尖了兒?」贏萬城狠狠瞪了他一眼,罵道:「老子練得怎樣,關你屁事。」陸漸道:「但若奸人就是東島五尊中人,你看不出他的心思,如何揭發?」贏萬城冷笑道:「老夫自有主張。」說到這裡,他頓了一頓,說道:「前兩類人的心思,雖說難猜,但也並非絕無可能,至於第三類人,贏某卻是無論如何,也看不穿他的心思。」
陸漸怪道:「什麼人?」贏萬城道:「那便是煉神高手。」陸漸奇道:「煉神高手?」贏萬城道:「自古修煉神通者,不離四重境界,第一是煉精化氣,第二是煉氣化神,第三是煉神化虛,第四是煉虛合道。天下大多高手,都停留在煉精、煉氣兩重境界,煉了一身神力真氣,充其量也是二流罷了,遇上煉神的高手,十九要輸。只不過近百年來,達到煉神境界的高手,屈指數來,不過四個。」
「煉神高手?」陸漸沉吟道:「萬歸藏必算一個,谷神通、魚和尚各佔其一,剩下一個是誰,卻叫人猜想不到。」贏萬城望著他,神氣古怪,驀地伸杖指著陸漸鼻尖,哈哈笑道:「你這娃兒真糊塗還是假糊塗,剩下一個,不就是你麼?」
陸漸心頭咯登一下,失驚道:「我是煉神高手?豈不奇怪。」贏萬城努眼道:「你都奇怪,別的人更不明白了。『龜鏡』本是窺人神志的神通,你是煉神高手,神意變化無方,一遇老夫神通,立時反激。老夫不但看不穿你的心意,弄不好,反而要吃大虧。這等蝕本買賣,老夫是萬萬不做的。」
陸漸道:「奇怪,我怎麼會成為煉神的高手?」贏萬城道:「你以前可是劫奴?」陸漸道:「正是。」贏萬城皺眉沉吟一陣,點頭道:「或許與此有些干係。」
陸漸怪道:「煉神與劫奴也有干係?」贏萬城道:「不錯,只因除了你們四人,但凡劫奴,均算煉神,只個過行的都是邪門歪道,雖有奇能秘術,卻終身受制『有無四律』,難以解脫。」他見陸漸疑惑,便細說道:「方纔我說的四重境界,煉精化氣,煉氣還神,煉神返虛,煉虛合道。先煉精,
後煉氣,再煉神,最後煉虛……」陸漸奇道:「難道還有煉虛的高手。」贏萬城被他打斷談興,瞪他一眼,哼聲道:「自然有的,不過已經死了。」陸漸道:「是誰?」
贏萬城歎一口氣,注目遠方,臉上猶有餘悸,緩緩道:「西城之主,萬歸藏!」
陸漸啊了一聲,說道:「難怪,煉虛卻是什麼樣子?」贏萬城搖頭道:「我也不太明白,老夫運氣好,跑得快,沒遇上這個煞星。」陸漸恍然大悟:「無怪你活到現在,原來是臨陣而逃的怕死鬼。」贏萬城怒道:「怕死又怎地?那些不怕死的大英雄,大豪傑,遇上萬歸藏,哪個能夠活命。谷神通三次遇上萬歸藏,也都是且戰且逃,他算不算怕死鬼?」
陸漸見他老臉如此之厚,心中鄙夷,說道:「換了是我,戰死也罷,決不會拋棄同門,獨自逃命。」贏萬城瞥他一眼,冷笑道:「匹夫之勇,蠢才一個。」說著一揮手,又道:「老夫雖沒與萬歸藏交過手,谷神通卻與他正面交鋒過,後來他曾與我談到,此人神通已不似尋常煉神之術,只怕已到了煉虛境界。」
陸漸歎道:「他修為雖高,卻凶殘好殺,也不足讓後人敬佩。」贏萬城冷冷道:「縱然不足敬佩,卻能叫人恐懼。閒話休提,咱們再說劫奴,所謂《黑天書》,本就是一種煉神法門。只是急功近利,不似普通高手,先煉精,後煉氣,再煉神。日積月累,自然煉成,而是跳過精、氣二關,直接煉神,恁地一來,自身精氣不足,勢必要借他人精氣,煉氣還神。這一法門就好比沙上築塔,樓閣懸空,根基全無,時刻都有倒塌之患,『黑天』劫數也就由此而生,至於借氣成癮,不過是這激進功法的弊端之一罷了。」
陸漸聽到這這裡,才算明白「黑天劫」的原理,心中不勝感慨:「無怪爺爺常說『日借斗金不富,月入百文自肥』,他雖好借賭債,卻是每借必還,縱然窮苦些,倒也無人上門索債毆打。其實學武何嘗不是如此。自身精氣不夠,一心借力,到頭來不免要吃大虧。」一念及此,想到那六尊祖師本相,微覺不妥,正要細想,忽聽贏萬城道:「依照這個道理,大可推斷,當年鏡天、風後創此奇書之時,必是風後為奴,鏡天為主。」
陸漸怪道:「為什麼?」贏萬城道:「據本島典籍所載,當日『鏡天』已至煉神境界,無須再練《黑天書》,風後則不然,故而誰練《黑天書》,不問可知。」
陸漸歎道:「我借《黑天書》煉神,為何能夠逃過『有無四律』?」贏萬城拈鬚道:「這就不是老夫所知了,就是島王事後說起,也覺不可思議。不知道你這幾日,可有什麼奇遇?」
陸漸凝神苦思,除了寧凝相救一節,全無奇遇可言,倘若有奇遇可言,也是「黑天劫」發作,昏迷之時。當下只是搖頭。贏萬城大失所望,他費了不少唇舌,就是要套出陸漸武功來歷,再行設計暗算,將他擒住,屆時慢慢拷打,不愁他不吐出指環下落,
卻不料陸漸對此也是混沌懵懂,不明所以,贏萬城機關算盡,也是枉然。
贏萬城失望之餘,心道:「如此看來,上策不能用了,且用中策試試,這小子不比谷縝,老實憨厚,容易哄騙。」當即眼珠一轉,笑道:「谷縝那小子也太也固執,我本想將他逼到絕境,回頭求我,乖乖交上指環,不料這小子不識時務,自取滅亡。唉,雖然如此,我到底看著他長大,見他送命,心裡也有一些難過。」說到這裡,眨巴眼睛,竟然擠出兩點濁淚。
陸漸瞧得啼笑皆非,罵道:「你少來假惺惺的。」贏萬城笑道:「管他假哭也好,真哭也罷,小娃兒,只要你如我所願,老夫就有法子,叫那內奸現形。」陸漸道:「什麼法子?」贏萬城嘿嘿笑道:「這法子說出來就不靈了。你若要老夫幫谷小子洗脫冤屈,須得與我立一個契約。」陸漸道:「什麼契約?」贏萬城笑道:「我都寫好了,你按上手印便成。」說罷從懷裡取出一張宣紙、一盒印泥。
陸漸接過宣紙,上面一色工整楷字:「金剛門陸漸與東島贏萬城訂約,贏萬城若能幫助谷縝洗脫沉冤。陸漸得到財神指環,必要轉贈贏萬城。特立此據,違者必受天誅。」下方落有二人姓名。
陸漸大皺眉頭:「我並無指環,立這字據有何用處?」贏萬城笑道:「谷縝那小子鬼得很,既然向我說出那番話,必然早有安排,那指環遲早會以各種法子轉交到你手裡,你到時依照約定,給我就是。」陸漸微覺躊躇,贏萬城見狀,冷笑一聲,轉身便走。陸漸道:「你去哪裡?」贏萬城啐道:「既然不肯訂約,還不拉倒。」
剎那間,陸漸心中念斗紛湧,一幕一幕,儘是谷縝與自己相遇相知、共當患難的情形,直想到谷縝慘死,陸漸驀一咬牙,取了印泥,在契約上重重一按,擲給贏萬城,喝道:「拿去。」
贏萬城如獲至寶,小心捧過折好,揣入懷中,笑道:「小娃子你是志誠君子,忠誠守信,將來必不負我。很好,很好,契約已立,你我不妨一同前往,看場好戲。」
陸漸甚感疑惑,見贏萬城拄著枴杖,慢慢向前,當即一咬牙,將姚晴之事暫且放開,隨在贏萬城身後。
走了一程,忽聽唱經擊磐聲起伏跌宕,峰迴路轉,竟又來到三祖寺前。陸漸正自不解,忽聽贏萬城將手連擊三下,低喝道:「出來。」
陸漸當他設有埋伏,不覺身子繃緊,內力蓄滿,這時忽就聽到路旁灌木叢中刷的一聲,鑽出一個半老婦人,身子瘦小,眼神靈活,身上沾著幾片枯葉,瞧來十分狼狽。她手裡提一個花布包袱,裡面物事又硬又直,將包袱撐成長形。
陸漸見她不似身懷武功,心神稍弛,只見那老婦神色緊張,低聲道:「我的爺,你怎麼才來?荒郊野外的,天也黑盡了,再過一陣子,我可就挨不住先回了。」
「要回就回!」燕萬城不耐道,「那五兩白花花的銀子還怕沒人賺?」老婦一愣,慌道:「不是說好了十兩麼?」贏萬城兩眼一翻,冷笑道:「誰說十兩,老夫可沒說過。」老婦急道:「你,你明明說過的。」贏萬城冷冷道:「想是你一把年紀,耳朵背了。一口價,五兩銀子,若不幹,老夫另找他人。」
老婦不料這老人如此吝嗇,又驚又氣,呆了半晌,歎道:「罷了罷了,人窮志短,五兩千兩,都是爺你一句話,只望別再翻悔。」贏萬城容色稍緩,點頭道:「那是自然,老夫一向說話算數,呆會兒叫你出頭,可不要躲躲閃閃,只管大方一些。」老婦笑道:「那等事比起生孩子差得遠了,你只管瞧老太婆的手段。」
贏萬城哼了一聲,步行在前,那老婦緊隨其後。陸漸驚疑不勝,隨著二人來到寺前,鍾磐誦經聲越發響亮,儼然在做一場法事。贏萬城道:「小娃兒,你可有遮臉的物事?別叫人認出來了。」陸漸探手入懷,取出一張人皮面具,正是當日南京城中沈舟虛所贈。陸漸戴上,說道:「這樣如何?」贏萬城笑道:「妙極,妙極。」陸漸道:「姓贏的,你究竟弄甚玄虛?」贏萬城詭秘一笑:「到時便知。」
三人入寺,經過大雄寶殿,遙見素白一片,紙車紙馬,栩栩如生,擁著一具漆黑棺木,棺木前是一眾做法事的和尚,棺木後則是供桌,供奉靈位,
陸漸定眼一瞧,心中大震,那靈牌上分明寫道:「逆子谷縝之位。」
陸漸望著靈牌,心酸難抑:「逆子谷縝?谷縝死了,竟也脫不得污名。」想到這裡,為他洗冤之心越發急切。贏萬城走出幾步,見陸漸望著靈堂發怔,不由低喝道:「小子,快走。」陸漸身子一震,不僅不走,反向靈堂走去,到殿前拈一炷香,遙遙默祝:「好兄弟,你英靈不遠,大哥我對天發誓,無論經歷多少艱辛,定要為你昭雪沉冤,揪出陷害你的奸人。」
默禱之後,躬身一揖。轉身欲走,忽聽一個聲音道:「足下是小兒的朋友麼?」陸漸心頭打了個突,轉眼望去,只見遠方長廊下,谷神通白衣勝雪,頭巾亦是素白,神色淡淡的,目光尤為沉靜。
陸漸心撲撲劇跳,想到贏萬城之言,急中生智,嘟囔道:「見了喪事不上香,豈非對死者不敬。」谷神通瞧他一眼,點頭道:「既然如此,谷某代小兒謝過了。」
陸漸按捺心跳,循贏萬城去處前行,走到一扇月門後,忽被人一扯衣袖,一瞧正是贏萬城。贏萬城額上青筋暴突,低罵道:「臭小子,你上什麼屁香,若被谷神通認出來,豈不麻煩?」
陸漸道:「谷縝與我兄弟一場,看到他的靈柩,怎能不理?」贏萬城大吹鬍子:「天幸谷神通沒瞧出來,哼,但也未必……」說罷探頭探臉,只向靈堂張望,卻見谷神通面向靈樞,默然出神,不由冷笑道:「早知今日,何必當初,人都死了,後悔還有屁用?」陸漸怒道:「你明知谷縝冤枉,卻不阻止,才是當真可惡。」贏萬城乾笑道:「有道是『虎毒不食子』,我也沒料到谷神通這小子如此辣手,想要阻止,卻已來不及了。」陸漸冷笑道:「你分明想將谷縝逼到絕境,給你戒指,只沒料到他臨死不屈罷了。」
贏萬城故作不聞,左右瞧瞧,笑道:「正事要緊,這些閒話將來再說。」陸漸按捺心中憤怒,又問道:「這靈堂怎麼回事?」贏萬城道:「那小子好歹也是東島少主,谷神通特意安排水陸道場,為他唸經超度,寬恕他生前罪惡……」陸漸怒不可遏,喝道:「什麼罪惡?」一把揪住贏萬城衣襟,舉拳欲打,贏萬城急道:「你不想申冤了?」陸漸聞言,含恨收拳,切齒道:「若是不能申冤,我拆了你這把老骨頭。」贏萬城不以為忤,嘿嘿一笑,當先便走。陸漸忍氣吞聲,隨他走了里許,忽見粉壁如帶,古槐成陰,圍著一座幽深院落。
「小娃兒。」贏萬城指著一株大槐樹道,「你上去。」陸漸見他神神秘秘,心中不快,欲說兩句,贏萬城又作噤聲手勢。陸漸只得上了槐樹,居高臨下,將院內情形盡收眼底,只見一幢精舍,燭火如豆,飄忽不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