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芒電吐,翠浪橫空,兩人大開大闔,出手之快,令人不及交睫。陸漸初使翠竹尚顯生澀,但他「天劫馭兵法」已成,任何兵器到手,均能因其形狀杜撰招式,鬥到三十合上下,陸漸越發順手,「三十二身相」融入招式之中,翻騰起落,詭譎突兀,手中長竹收放自如,收攏不足一尺,放縱開來,卻能橫掃十丈,以至於旁觀諸人立足不住,連連後撤。
狄希身負「龍遁」之法,進退倏忽,劍招奇詭,陸漸收招即進,出招即退,來而不知其來,往而不知其往,猶如天魔變化,無形無影。劍招也越發綿密,只在方寸間擺動,陸漸招式稍欠圓融,即刻抵入,勢如水銀瀉地一般,所幸陸漸明悟神通,隨圓就方,能御世間百劫,故而每於不可能處避開狄希的殺招,加以凌厲反擊。
狄希見陸漸先斗葉梵,再與自己相持百招,氣力不但絲毫不衰,反而越戰越強,不覺心中駭然,又見那根長竹柔韌多枝,籠罩極廣,攻守間罕有間隙,合以陸漸的絕世神力,極難攻破,當下尋思:「看來當務之急,便是奪下他這般兵器。」一念及此,狄希左袖一晃,引得陸漸擺竹右掃,右袖比箭還快,削向陸漸手腕。
這兩下說來簡單,實則窮盡狄希生平絕學,無論身法劍招,時機節奏,均是妙入毫巔,陸漸避無可避,長竹撒手,在空中畫出一道綠影,飛出十丈,沒入樹林之中。
狄希心頭一喜,未及收招,忽覺右袖一緊,凝目望去,右袖已被陸漸抓住。狄希大驚,清叱一聲,左袖龍騰,掃向陸漸面門,不料陸漸一招手,又將他左袖拿住。
谷神通瞧到此時,微微動容:「這是什麼手法?」仙碧為他所制,不能動彈,氣悶難當,眼見陸漸大顯神威,心中喜悅,猶如自身所為,聽得谷神通的話,冷笑道:「你聽說過補天劫手麼?」
谷神通唔了一聲,點頭道:「怪不得。」仙碧見他神色淡淡,儼然不以為意,不由大覺後悔:「不好,我一時高興,說漏了陸漸的劫術,此人深不可測,心中只怕已然擬出了破法。」
尋思間,場上形勢大變,陸漸以雙足為軸,拽住長袖,奮起神力,如甩鐵餅一般,將狄希滴溜溜甩將起來。狄希不料他出此怪招,一時間身不由主,隨他大力所至,凌空飛轉,轉得數匝,連人帶影化為一道金色流光。狄希縱有通天之能,亦覺暈眩煩惡,驀聽得一聲大喝,陸漸移步向前,帶得他撞向一片山崖。
谷神通遠遠瞧見,濃眉一挑,身上袖袍無風而動。這時,忽就看那金袍飄起來,陸漸手上一虛,金袍掃中山石,軟塌塌渾不著力,轉眼再瞧,狄希身著中衣立在十丈開外,神色極為尷尬。原來他撞上山崖前,使出龍遁九變中的「金蟬變」,金蟬脫殼,脫了那金色寶衣,免受摧筋斷骨之苦,但如此金袍一失,一身神通便弱了大半。
驀聽一聲嬌叱:「看招。」施妙妙雙手一揮,射出兩蓬銀雨。她不願背後偷襲,故而先行叫出,待陸漸轉身,方才出手。陸漸見狀,手中金袍一抖,畫了一個圓弧,漫天銀雨倏爾不見。
施妙妙心中慌亂,一揚手,又射出六隻銀鯉,陸漸丟了金袍,雙手虛空亂抓,有如生了百臂千手,將漫天銀鱗抓在手裡。施妙妙有生以來,從未見過如此神通,一顆心提到嗓子眼上,忽見陸漸邁開大步,走將過來,驚惶間抓起幾隻銀鯉,胡亂擲出。
銀鯉才散,陸漸縱身直進,雙手一分,叮叮之聲不絕,那團銀光隱沒不見,陸漸緊握成拳,掌心卡嚓有聲,待得攤掌之時,數百細鱗復又聚為四隻銀鯉。施妙妙臉色慘白,忽見陸漸衝自己微微一笑,神情甚是友好,一揚手,又將那銀鯉拋了回來。施妙妙只覺不可思議,呆呆接過,說道:「你,你幹什麼……」
陸漸搖頭道:「你是谷縝未過門的媳婦兒,我不跟你打。」施妙妙又羞又怒,慌慌張張看看四周,怒道:「你,你這人胡說什麼呀,誰,誰是他未過門的媳婦兒。」陸漸被她喝罵,亦覺窘迫,撓頭道:「他自己說的,不信,不信你問他。」轉頭看向谷縝,見他盤膝而坐,兩眼骨碌亂轉,卻不作聲。
陸漸心中奇怪,走向谷縝道:「你幹嗎坐著不動?快起來,我還有話問你呢。」伸手一扶,忽覺他身子僵硬,情知其中必有古怪,當下默運神通,將「大金剛神力」注入谷縝體內,連轉數匝,卻如石沉大海,全無消息。
陸漸頗感詫異,只當真氣不足,於是再加真力,谷縝只覺陸漸真氣如蛇如龍,在七竅百脈中鑽來鑽去,酸麻奇癢,忍不住涕淚交流,雙眼骨碌碌亂轉。
陸漸見他神色古怪,亦覺不對,歇手問道:「你怎麼啦?」谷縝不再流淚,雙眼仍是忽左忽右,忽上忽下,轉個不停。
陸漸正自不解,忽聽性覺道:「陸道友,這位施主似要告訴道友一些事情。」陸漸奇怪道:「他嘴巴不能說話,怎麼告訴我事情?」性覺笑道:「嘴不說話,眼睛卻能說話。」陸漸道:「眼睛是用來看的,不是用來說的。」
性覺微微笑道:「眼睛不能說話,卻能寫字。小僧少時打坐參禪,心性不定,因有老師父在前,又不敢亂說亂動,日子一久,便想出法子,憑借眼珠轉動,寫出一個個字來,與同伴交談。這種法子我與同伴均能領會,唯獨看守的老師父不能知道。沒想到無獨有偶,這位施主也會『目語』之術,你瞧,他眼珠橫移,便是一橫,眼珠下移,便是一豎,左轉是一撇,右轉向下則是彎勾……」
谷縝聽得,雙眼轉動更快。陸漸細看,果然和性覺說的一般,當下道:「性覺師父,你能看出他寫的什麼字?」
性覺道:「且容小僧一試。」言畢拈起一根竹枝,凝注谷縝雙目,循其目光轉動,用竹枝在地上譯出一行字跡。陸漸一瞧,寫的卻是:「臭陸漸,武功好就了不起嗎,再在老子身上亂注真氣,當心我拔光你的頭髮,送你到三祖寺當禿驢去。」
性覺寫到這裡,面皮微紅,不勝尷尬。陸漸卻是莞爾,心道:「這倒是谷縝的口氣,假冒不得。」當下笑道:「抱歉抱歉,那你說說,怎麼變成這個呆木頭的樣子?」
谷縝又寫道:「我與大美人遭沈暗算。」陸漸心一沉,轉頭望去,見姚晴木然端坐,與谷縝的情形彷彿,不覺沉聲道:「沈舟虛,你對他二人做了什麼?」
沈舟虛笑不語,陸漸眉毛揚起,向他走來,忽見麻影一閃,燕未歸飛身迎上,抬腳便踢。陸漸一招手,便握住他的左踝,燕未歸不及踢出右腳,身子一輕,已被甩出。他身手矯捷,翻身落定,方欲縱身再上,忽覺一股渾厚大力從足踝湧起,直衝小腹,頓時雙腿酸軟,站立不起。原來陸漸握住他腳,手中「大金剛神力」自然湧出,只不過二人交手太快,至此方才發作。
此時莫乙、薛耳雙雙搶出,攔住陸漸去路。陸漸揚聲道:「你們兩個也要攔我?」莫乙大聲道:「你要害主人,姓莫的死也不許。」薛耳渾身發抖,眼淚也流下來,嘴裡卻道:「對漸與他二人本是患難之交,不忍與之動手,但姚晴在他心中份量千鈞,剎那間天人交戰,陸漸歎了一聲:「得罪了。」雙掌一分,按在二人肩頭,兩人肩頭巨力千鈞,雙腿一軟,跪倒在地。
陸漸借這一按,飄身縱起,掠向姚晴,天部弟子均想若被他搶了人去,必為天下人恥笑,當下紛紛搶上。陸漸瞪目大喝,抓住一名弟子,旋身一掃,天部弟子便倒了六人,眾弟子齊發一聲喊,紛紛後撤。蘇聞香見狀,燃起一支「散魂香」,這種迷香一旦吸入,重則昏睡數日,輕則神魂恍惚。蘇聞香施展手法,右手持香,左手輕扇,香火頭上的淡淡煙氣化作一縷,射向陸漸。誰知陸漸如後腦生眼,反掌拍出,那道煙氣猶未逼近,倏爾折返,向著蘇聞香射來。
蘇聞香體質奇特,吸入煙氣,不過頭暈目眩,身旁的秦知味猝不及防,大大吸了一口,立時天旋地轉,昏了過去。陸漸袖袍再舒,餘香四散,湧向四周天部弟子,霎時間撲通之聲不絕,十多名弟子吸入迷香,竟相昏倒。蘇聞香大驚失色,忙將線香掐滅,餘下弟子縱然免劫,但卻人人駐足,眼瞧著陸漸抱起姚晴,卻無一人膽敢阻攔。沈秀不由滿心怨毒,暗地尋思:「這小子得了什麼奇遇,數日不見,竟然如此厲害,從今往後,我與他豈不差了十萬八千里?」
陸漸轉過身來,朗聲道:「沈先生,你為民出力,剿滅倭寇,小子原本十分佩服。」
沈舟虛笑道:「得君一讚,沈某幸甚。」陸漸冷哼一聲,道:「但你為了私仇,將寧姑娘煉成劫奴,卻又十分可惡。」沈舟虛不覺沉默,寧不空卻將眉一挑,厲聲道:「小子,你瞧見凝兒了?」陸漸道:「瞧見了,她很好。」寧不空道:「她在哪裡?」陸漸道:「我也不知。」寧不空面有怒色,喝道:「狗奴才,你就不怕黑天劫麼?」
他不提「黑天劫」還罷,提到此事,陸漸頓時想到往日所受的種種欺騙折磨,不由高叫道:「怕又如何?不怕又如何?」寧不空面皮繃緊,忽一揚手,射出一根枯枝,陸漸足下不丁不八,待那枯枝射到,隨手一拂,這一拂用上「天劫馭兵法」,輕巧絕倫,枯枝中「周流火勁」未被牽動,便掉一個頭,嗖地射向寧不空。寧不空出手奇快,一發「木霹靂」射出,後一發早已跟上。兩根枯枝凌空相撞,轟隆炸裂。寧不空驚愕至極,後退半步,發生低喝,雙手齊揮,兩枚枯枝嗖嗖射出。卻被陸漸揮手一拂,再度送回,寧不空聽到風聲,疾發枯枝阻攔,四枚枯枝在他身前丈許炸裂,氣浪滾滾,木屑飛濺,彈在身上,不勝疼痛。
寧不空性子冥頑,雙目又盲,更不甘輸給往日劫奴,驚怒之際,口中連聲大喝,「木霹靂」連連射出。但陸漸「天劫馭兵法」神奇奧妙,加上大金剛神力,因敵制敵,無往不勝。寧不空神通越強,所受反擊也越強烈,一時間真應了「玩火自焚」的古語,四周爆炸紛起,寧不空衣衫破碎,皮破血流,左右躲閃,狼狽至極。
陸漸飽受黑天之劫,本想重創此人,發洩胸中怒氣,但見寧不空如此模樣,心中卻微微一軟:「他終是寧姑娘的爹爹,我受寧姑娘恩惠,傷她父親,大大不妥。」當下伸出手來,將一枚「木霹靂」捉在手裡,劫力所至,已知火勁性質變弱,「大金剛神力」隨之湧至,將其中火勁化得乾淨。
這一招當日魚和尚亦曾用過,陸漸此時神通,彷彿魚和尚極盛之時,舉重若輕,猶有勝之。寧不空連發兩枚「木霹靂」,卻如石沉大海,悄沒聲息,不由得心中震駭,停了攻勢,側耳傾聽,極想聽出其中玄機。陸漸卻不再理會,將枯枝一擲,高聲道:「寧不空,瞧在寧姑娘份兒上,今日就此作罷。」
說罷也不瞧寧不空臉色,逕向沈舟虛道:「谷縝與你有奪親之仇,你先下手為強,也說得過去。」沈舟虛冷笑一聲,道:「奪親之仇?哼,你又知道什麼?」陸漸道:「算我不知罷了,但阿晴與你有什麼仇怨,你要如此對她?」
沈舟虛冷道:「沈某一貫自行其是,不問緣由。」陸漸心中有氣,說道:「你不講理?」沈舟虛笑道:「原來足下是來講理的,不是來打架的。」陸漸愣一愣,喝道:「那麼得罪了。」右手仍是抱住姚晴,左手虛抬,拍向沈舟虛。沈舟虛袖袍揚起,射出一蓬銀絲,如煙罩林,如月籠沙,直奔陸漸渾身要害。陸漸左臂一圈,五指撤開,忽地畫出一個圓圈,圓未畫盡,四周銀絲收攏,盡被他纏在掌上。
沈舟虛吃了一驚,低喝一聲,袖裡銀絲忽曲忽直,綿綿不盡,避開陸漸雙手,此他週身要穴。不料陸漸「天劫馭兵法」竟是「天羅繞指劍」的剋星,一旦發動,左手就如一具繅車,不住畫圓,銀絲無論近身與否,均被纏走。起初沈舟虛尚且能掌控蠶絲,但隨陸漸左手圓圈越畫越快,越來越大,袖裡蠶繭嗖嗖嗖盡皆劃解成絲,,急速抽離,沈舟虛用勁阻擋,反而被「天劫馭兵法」牽動,雙掌飄忽,不能自主。片刻間,蠶絲在陸漸手上裹成老大一團,發出白亮光華。陸漸忽一揮手,銀絲寸斷,向沈舟虛飄飄罩去。
亂絲障目,沈舟虛眼前一花,陸漸巨力已至。沈舟虛伸臂格擋,只聽卡啦一聲,輪椅粉碎,沈舟虛跌坐在地。陸漸一步跨上,忽見人影閃動,燕未歸再度搶到。陸漸大喝道:「讓開。」燕未歸斗笠下一雙利眼瞬也不瞬,一副視死如歸的神氣。陸漸見他如此忠心,也覺佩服,不忍下手傷他,正想用個兩全之法,忽聽沈舟虛輕咳一聲,慢慢道:「未歸,你且讓開,瞧他怎麼殺我。」燕未歸遲疑一下,緩緩讓開,沈舟虛望著陸漸,嘴角噙著冷笑,眼裡儘是譏諷之色。
陸漸見他神情,越發生氣,新仇舊恨湧上心頭,真氣不由貫注掌上。方要出手,忽聽性覺道:「陸道友,且住手。」陸漸道:「怎麼?」性覺道:「道友請看。」陸漸低頭望去,地上又顯字跡:「我與姚所中禁術只有沈舟虛能解,他若死了,我二人也不能活。」陸漸發愁道:「那怎麼辦?」
谷縝又寫道:「八圖合一,天下無敵,姚晴被困,全是為此。」陸漸望那字跡,苦笑搖頭:「早知如此,我就不告訴她四幅畫像的秘語了。」谷縝眼珠連轉,又寫道:「你知道畫像秘語?」陸漸道:「知道一些。」谷縝道:「很好,沈舟虛若不解術,你就當眾說出。」陸漸略一沉吟,點頭道:「好……」後面話未出口,沈舟虛突地叫道:「且慢。」
陸漸轉眼望去,沈舟虛面沉如水,目光閃爍,不由問道:「你有甚話說?」沈舟虛冷笑道:「我可以解開這女子的六識,但有話在先。」陸漸喜道:「什麼話?」沈舟虛吐了一口長氣:「那些秘語,你要爛在心裡,一個字也不得吐露。」
陸漸微感遲疑,沈舟虛冷冷道:「若不然,這女子六識皆閉,兩日必死。」陸漸心中一急,叫道:「好,我答應你便是。」沈舟虛道:「若違誓言如何?」陸漸道:「若違誓言,千刀萬削。」
舟虛雙目陡張,瞳子裡奇光迸出。陸漸忽覺懷中女子嬌軀一顫,低頭望去,姚晴面湧潮紅,長長的睫毛輕輕顫動,倏爾妙目張開,望著陸漸,迷茫不勝,陸漸喜道:「阿晴,你沒事麼?」
姚晴六識久閉,意識渾茫,聽得這聲,諸般知覺才點滴轉回,盯著陸漸,面露奇異之色,說道:「你,你怎麼,怎麼在這兒?」她許久不曾言語,此時說話,吐字亦有幾分模糊。陸漸望著她,不知怎地,心口一酸,眼淚就流了下來。
姚晴忽綻笑靨,抬起左手,掠過陸漸面龐,為他拂去淚痕,說道:「你哭什麼,我,我莫非是在做夢麼?」陸漸搖了搖頭,哽咽道:「不是做夢……」姚晴怔了怔,轉頭看向眾人,心中微驚,欲要掙起,卻又軟麻難禁,一時間,記憶點點滴滴浮上心頭,不由狠狠瞪了沈舟虛一眼,說道:「陸漸,怎的這麼多討厭的人,我不想見。」
陸漸與姚晴歷劫重逢,胸中悲喜蕩漾,聞言點頭:「好,不見他們就是。」抱起姚晴,方要舉步,驀地心神一凜,搖頭道:「不成,阿晴,我須得救了谷縝,才能走的。」
姚晴望著他,微笑帶嗔,忽又露出一絲無奈:「你要救誰,去救就是,幹嗎問我?」陸漸撓撓頭,說道:「你是我最喜愛的女孩子,他是我最要好的兄弟,無論誰有危難,我都不能置之不理。」姚晴聽他當眾說出自己是他「最喜愛的女孩子」,心底湧起一股柔情蜜意,伸手將陸漸鬢角亂髮一一掠順,淡然道:「你的病,好些了麼?」
陸漸笑道:「全都好了。」姚晴見他英華外爍、神儀內瑩,比起常人還要精神,便疑心他痼疾盡消,此時聞言,心中大喜,笑道:「那很好,只是對頭厲害,你千萬小心。」說罷探出纖手,與陸漸輕輕一握,陸漸掌心溫軟,胸懷激盪,點頭道:「你放心,我去去就來。」
他二人溫柔對答,就如丈夫出門、妻子叮囑一般。姚晴說了這幾句,玄功數轉,身子生出氣力,讓到一邊。陸漸一轉身,向沈舟虛道:「沈先生,你好人做到底,既然放過阿晴,也該放過谷縝吧。」
沈舟虛冷笑一聲:「你這句話說得不對。」陸漸道:「怎麼不對?」沈舟虛道:「第一,沈某決不是什麼好人;其次,這地部的丫頭救得,谷家的小狗卻救不得。」
陸漸怒道:「怎麼救不得?」沈舟虛道:「此事關係我西城興衰,小子,你就算將沈某一寸寸割了,我也不會救他。」陸漸念頭疾轉,也想不出谷縝與西城興衰有何關聯,心知十個陸漸加起來也不及這些謀士的心眼,便也懶得細想,大聲道:「我不管別的,若不解開術法,今日天部中人,一個也別想離開。」
天部弟子均有怒色,沈舟虛卻是一哂,盤膝閉眼,一副任君宰割的模樣。陸漸見此情形,反覺猶豫,這時忽聽谷神通徐徐道:「沈舟虛,你想怎地?」
沈舟虛笑道:「島王說笑了。沈某一介廢人,哪敢有什麼念想。」谷神通冷道:「你不必拿腔拿調,我與孽子有一句話說。你如何才肯解他六識?」
沈舟虛擊掌三下,哈哈笑道:「島王果然是明白人。沈某也無什麼非分之念,只想點醒島王一句:當日在吟風閣上,雙方約好,九月九日,論道滅神。今日卻是幾月幾日?」
谷神通搖了搖頭:「谷某此來中土,只為這個孽子,並非要與西城一戰。但風君侯傷了贏伯,未免欺人太甚。」沈舟虛淡然道:「左師弟,此話當真?」左飛卿冷笑道:「不錯。但你不妨問問,這姓贏的老頭做了什麼醜事?」谷神通看向贏萬城,贏萬城老臉發熱,目光閃爍。左飛卿冷笑道:「你不敢說麼,那我來說好了。這老頭兒專找大戶人家下手,裝神弄鬼、冒充狐狸大仙,驚嚇對方一家老小,待得對方不勝其擾,又裝成有道高人,代其驅妖,從而勒索金銀,肆其貪慾。贏萬城,我說的對不對?」
贏萬城老臉漲紅,怒道:「這有什麼,那些富人的銀子哪裡來的,還不是從窮人家搜刮來的,爺爺這叫做劫富……」說到這裡,倏的語塞。左飛卿不由失笑道:「劫富濟貧麼?左某跟蹤你兩日,親眼見你騙了三家富戶。劫富確然有之,濟貧麼,左某卻沒瞧見。這麼說,贏老龜,你若肯將渾身家當拿出來賑濟百姓,左某立馬認錯,任你發落。」
眾人聞言均是吃驚,贏萬城面皮醬紫,盯著左飛卿,口唇哆嗦半晌,驀地將竹杖重重一篤,恨聲道:「老夫不與你小娃兒一般見識……」仙碧見左飛卿立此重誓,本自擔心,此時不覺心頭大寬,忍俊不禁,咯咯笑出聲來。虞照亦大笑,由是牽動內傷,邊笑邊咳,漲的滿臉通紅。
谷神通眼露無奈之色。他深知贏萬城貪財如命,為了斂財,多行不法,瞧他神情,左飛卿所說十九不虛,當下歎氣一聲,說道:「沈舟虛,今日就此作罷,九月九日,谷某必在靈鰲島恭候大駕,只望屆時西城群賢不要令谷某失望。」他口氣雖淡,西城高手卻無不心湧寒意,以他今日顯示的神通,縱然是八部之主齊至,也未必能夠勝過此人。
沈舟虛卻是微微一笑,淡然道:「島王一諾千鈞,沈某信得過你。想當年,島王立誓不攻西城,十多年來果然留駐東島,不履中土一步,只這一點,便叫沈某佩服。」
東島眾人聞言,無不吃驚。谷神通身負絕世神通,十多年來卻始終不曾攻打西城,島眾深感困惑。不料今日方知,谷神通不出島攻敵,竟是與沈舟虛早有約定,一時各自猜度,莫衷一是。唯有白湘瑤咬著細白牙齒,只是冷笑。
谷神通負手望天,忽地歎道:「清影還好麼?」沈舟虛笑道:「她好與不好,你大可自己問去。」谷神通搖頭道:「緣分了了,見如不見。」目光一轉,落在谷縝臉上,目光一寒,淡然道:「沈舟虛,你要的,我已經給了,我要的,你想如何?」
沈舟虛笑笑,目光一闔即張,奇光外露。谷縝心頭一震,渾身已能動彈,但覺腿酸腳麻,揉了幾下,方才起身。陸漸又驚又喜,未及說話,谷縝雙手將他雙肩握住,上下打量。他眸子清涼,直透人心,陸漸被他瞧的不好意思,笑道:「你瞧我作甚,沒見過麼?」
谷縝笑笑,說道:「這樣的陸漸,我倒真沒見過。」陸漸道:「什麼這樣那樣,我就是我,又有什麼不同?」谷縝笑道:「不錯,你就是你,不論何時何地,都是一樣。」陸漸亦覺喜樂,握住他手,低聲道:「你爹爹肯救你,足見父子情深,你過去跟他好好說話,講明來龍去脈,定能澄清冤屈。」
谷縝笑道:「父子情深?這四個字聽起來有些意思。」他一指沈舟虛,又指了指沈秀,「你瞧這對父子,不但情深,更似一個模子倒出來,一般的卑鄙無恥。」
沈舟虛冷然道:「沈某縱然卑鄙無恥,也總勝過那些奸妹弒母的畜生……」話音未落,谷縝驀地掉頭,厲聲道:「沈瘸子,閉上你的鳥嘴。」一聲喝罷,目中透出凌厲煞氣。
沈舟虛自命清高,與人爭論,多是以理服人,從未受過如此辱罵,以他城府之深,也是一愕,但又不願失了氣度,強按怒氣,欲要笑笑。谷縝卻已冷笑道:「笑什麼?別人當你是什麼天部之主,西城智囊,在谷某眼裡,你不過是個功名無著的臭瘸子,與商清影那淫婦天造地設,恰是一對。」
沈舟虛雙腿殘廢,縱然才如江海,依照大明律例,也無法應試八股,贏取功名,只能以幕僚干政。這一點確為沈舟虛心底至痛。谷縝單刀直入,將這痛處捅個正著,以沈舟虛城府之深,也是變了臉色,頷下鬍鬚微微顫抖,雙手攥拳,幾成蒼白。
「放肆!」忽聽一聲冷喝,如裂驚雷,谷神通虎目中精芒迸出,刺在谷縝臉上。谷縝笑道:「怎麼著,我罵那淫婦,你不高興?」話音剛落,谷神通一晃身,啪的一聲,谷縝跌倒在地,左頰高腫,口角鮮血長流。谷神通一反衝虛淡定,沉聲道:「你罵清影什麼?」
谷縝嘻嘻一笑,挺身縱起,臉上滿不在乎,啐了口血沫:「他不是淫婦是什麼?」話音未落,右頰劇痛,又挨了一下,這一下更重,打得他跌出丈許,連滾兩匝,爬將起來,右頰已成青紫,唯獨目光倔強,死死盯著谷神通,咬著牙,一字字笑道:「商清影就是淫婦……」谷神通目光一寒,左手抬起,谷縝卻是雙目大張,一瞬不瞬,與他對視。父子對視半晌,谷神通驀地吐一口長氣,倦色流露,放下手來,說道:「我此次來,只想親口問你一句。」
谷縝笑道:「但說不妨。」谷神通道:「你為何要逃出九幽絕獄?」谷縝笑道:「那鬼地方又黑又濕,少爺我坐得煩了,出來放放風,透透氣,喝喝美酒,逛逛窯子。怎麼,你老人家不高興了」
谷神通歎到;「你知道後果麼?」
「後果?」谷縝笑道,「是了,東島島規,也不知哪個王八蛋定了一條……」谷神通沉聲道:「是雲虛島王……」
「是縝笑道。「那雲虛說了:『逃出九幽絕獄者,一旦成擒,當場格殺。』你谷神通鐵面無私,料來也不會法外開恩!」
谷神通眼裡透出沉痛之色:「谷某少時武功未成,屢戰屢敗;後來遇上萬歸藏,連敗三次,死裡逃生。但這些敗績比起今日,也都算不得什麼。」
谷縝笑笑,指著鼻尖道:「你最大的失敗,就是養了我這不肖子吧!」谷神通點點頭道:「你是我的親生兒子,由我而生,也當由我而死,我此次西來,便是不想你死在別人手裡。」此言一出,眾人皆驚。谷縝亦流露古怪神氣:「谷神通,你真要親手殺我?」谷神通道:「不錯,」谷縝笑道:「若我真是冤枉的呢?」谷神通濃眉一振:「可有證據?」谷縝搖頭:「沒有。」谷神通望著他,跨前一步,衣發飄飄,無風而動。
陸漸聽得心搖神馳,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萬料不到,谷縝逃出獄島,一旦不能洗脫冤屈,竟是自判死刑,無怪那日在萃雲樓頭,他會交代後事。眼望這對父子相殘,陸漸心如刀割,一晃身,搶到谷縝之前。
谷神通皺眉道:「足下有何指教?」陸漸心中空自著急,嘴裡卻不知怎麼說才好,只是道:「谷縝他是好人,你,你不要冤枉他。」谷神通道:「他是好人,有何憑據?」陸漸心念疾轉,也想不到半點證據,不由得張口結舌。
谷神通搖頭到:「足下既無憑據,暫請退讓。」陸漸心情激盪,不知怎地脫口而出:「總之你不能殺他。」谷神通道:「這是我東島家事,足下也要插手?」陸漸只覺一股熱血湧上頭頂,聲音陡揚:「這是你東島家事,谷縝卻是我的朋友。」谷神通一怔,忽聽谷縝哈哈笑道:「什麼朋友,分明就是兄弟。」陸漸轉過身來,但見谷縝形容狼狽,氣度仍是從容,嘴角一絲笑意若有若無,與往昔談笑並無二致。
陸漸心頭一熱,高叫道:「不錯,就是兄弟。」谷縝伸出手來,二人雙手緊握,谷縝笑道:「你是兄,我是弟。」陸漸胸中血沸:「我是兄,你是弟。」兩人相對大笑。陸漸一聲笑罷,忽地揚聲道:「好兄弟,但使我陸漸一口氣在,誰也休想害你。」這一句擲地有聲,聞者心頭均是一震。谷神通不覺微瞇雙眼,注視陸漸:「你真要護著他?」陸漸大聲道:「不錯。」
谷神通一言不發,只是寬袍一卷,雙目陡張。剎那間陸漸忽生異感,只覺谷神通身上湧起一股氣勢,如山如岳,高壯絕倫,身後的天柱奇峰與之相比,亦矮了一截,自己在他面前,更如螻蟻蚊蟲,渺小卑微。
這等怪異之感前所未有,剎那間,陸漸汗出如漿,雙腿顫抖,鬥志半分也無,唯覺谷神通氣機越來越強,撐天立地,高拔萬仞,不自覺呼吸艱難,幾乎便要屈膝跪倒。
旁觀眾人只見兩人遙相對峙,也不見谷神通如何動作,陸漸已然臉色大變,渾身發抖,心中均覺奇怪,惟獨虞照和谷神通兩度交手,略知奧妙,心念一轉,驀地喝道:「陸漸,可以輸人,不可輸氣。」
他這一聲以「天雷吼」喝出,震山動谷,陸漸神志略清,腦海裡靈光一現,「咄」的一聲大喝,將身一搖,氣勢陡增。
谷神通微覺訝異,他對陸漸觀感不惡,不願出手傷他,是以現出「天字法相」,叫他不戰而屈。這發相一出,對手無不鬥志淪喪,即便不就地服輸,也絕無這般氣勢反漲的道理,正覺不解,陸漸又喝一聲「咄」,身子在晃,氣勢更揚。
谷神通不由咦了一聲,忽聽陸漸再喝一聲,握拳嗔目,氣勢盈漲,上決浮雲,下決地紀,倏爾間,竟與谷神通的「天子法相」旗鼓相當,難分高低。谷神通看出這氣勢來歷,心中驚奇,失聲讚道:「好一個惟我獨尊,如來化身。」
稱讚間,二人氣勢交替攀升,四周眾人均然知覺,不由得紛紛後退,各各驚奇:「谷神通絕代高手,武林一人,有此氣勢到也罷了,這姓陸的小小年紀,怎麼也有此氣象?」
陸漸顯露的正是九如祖師的本想。九如和尚開創金剛一派,呵佛罵祖,吼嘯十方,馳騁禪林,無有抗手,所留本相,大有藐睨六合、惟我獨尊的風采,決不屈服於天地間任何人物。是以這一本相被後代門人稱之為「唯我獨尊之相」。
黑天劫力性質奇特,能夠轉化為天下間任何體力、內力、心力,乃至於變化氣機,脫胎換骨,成為另外一人。只是變化氣機所需劫力極多,遠勝於變化體力、內力、心力,而尋常劫奴受制於第二律,劫力較弱,論理雖能變化氣機,卻幾乎無人能夠蓄積足夠劫力。」
陸漸性情質樸端凝,與九如的性子天淵有別,原本永遠不能模擬這位祖師的本相。他初見祖師本相時,就因為劫力不足,幾乎走火入魔。後來天緣巧合,破解「有無四律」,成就千古未有之奇功,無須劫主助力,也能將劫力運用自如。
劫力既足,演化氣機,已然不在話下。
谷神通施展「天子法相」,幾有頂天立地之勢,但他氣勢高出一分,陸漸亦高一分,有如神鷹俊鶻,在雲天間比冀競高,相持不下。
谷神通望著眼前少年,心中暗奇:「這人是何來歷?這般年少,氣勢卻已不下一代宗師。足見深山大澤,隱藏龍蛇。谷某久處荒島,不免小看了天下英雄。」一念及此,認真起來,長笑一聲,左掌飄飄拍出。
陸漸面對谷神通,如登天梯,深感其苦,只覺無論怎麼努力,對方氣勢總是高出一線,難以企及,幾度想要放棄,但想到稍一退讓,谷縝必死,頓時又激起雄心。此時忽見谷神通揮掌拍來,似輕還重,似快還慢,竟分不出來掌的輕重緩急、快慢方位,陸漸心頭一迷,微感慌亂。
谷神通挾」天子望氣術」,幾已無敵於天下,陸漸氣勢雖足,卻不是本身氣機,縱然強橫,卻欠圓滿,不像九如和尚可放可收,圓融自在。故而谷神通只一看,便知虛實,這一掌看似平平,卻是為陸漸量身定做,專一克制他的氣機。
陸漸無法可想,無處可避,情急間靈機再現,氣韻神態又生變化,一改張揚之態,眉宇間三分歡喜,七分無邪,出乎天然。不染俗塵,正是花生大士的「極樂童子之相」。
花生和尚機緣天成,一生經歷無數魔劫,卻始終保有童心,故而他的本想有如不老童子,天真自在。陸漸氣機一變,谷神通的掌法頓失所指,心中好不驚訝。只聽得陸漸一聲大喝,揮拳送來。
兩人拳掌相交,陸漸用上「天劫馭兵法」,變拳為掌,運勁一撥。不料谷神通洞悉玄機,因敵變化,陸漸氣機一變,他也生變,隨形就勢,順手反推,陸漸便覺這一撥落在空處,渾身的劫力真氣盡數走空,難過至極,未及變招。谷神通早已因應「極樂童子之相」,變化出一路武功,指掌齊飛,飄灑而來。
陸漸心性質樸,雖無九如之飛揚,卻有幾分花生和尚的純真,無意中暗合「極樂童子相」的本意,一時以神馭氣,以氣運拳,與谷神通鬥在一起,頃刻間拆了十招,不分高下。
東島眾人瞧得駭然。要知道谷神通往日對敵,極少拳來腳往,談笑之間,任何強敵一擊即潰,如陸漸般連接十招而無敗象的對手絕無僅有。只見兩人出手忽快忽慢,轉眼鬥到二十來招,谷神通朗笑一聲,揚聲道:「出之如泉,不知其所來;收之如雨,不知其所止。跳脫天真,不喪本原,足下何時得了花生大士的法印?」
他寥寥數語,道破陸漸氣機,談笑間,武功發生變化,內力勝似葉梵,身法快過狄希,避實就虛,「龜鏡」也要膛乎其後。數招間,陸漸便覺壓力重重,縱橫擠壓,四面八方均是谷神通的影子,「極樂童子之相」漸漸難以施展,當下一旋身,神氣忽變清冷,雙目深邃,有如萬古寒潭。
谷神通越發驚奇,鬥得兩招,不禁喝道:「鯢桓之審為淵,止水之審為淵,流水之審為淵,淵有九名,太沖莫勝!」
他法眼如炬,一眼看出這一本相的奧妙。這一相名為「九淵九審之相」,乃是三代祖師淵頭陀的本相。淵頭陀性子沉靜,多謀善斷。所以名為「九淵九審」,則是說世間深淵分為九種,有大有小,有深有淺,有濁有清,有動有靜,儘管平明如鏡,卻能法照萬物。谷神通的招式虛多實少,極難看破,不料這「九淵九審」的法意融入招式,竟讓陸漸神識貫通,眼力大長,從幻影中看出谷神通的真身,拳腳亦隨之變化,忽而宏大,忽而細微,忽而冷靜,忽而激烈。
谷神通越鬥越奇,漸漸生出極大興趣,存心看這少年還有多少變化,故而瞧出勝機,也不忍立時攻破,忽地縱聲長嘯,拳腳一緊,寥寥數招,又將「九淵九審之相」克制住。陸漸不得已,神態又變,有如濕灰焦木,生氣也無,又如行屍走肉,失魂落魄,然而偏偏死中藏活,敗中求勝,往往於絕境之中變化出極奇妙的招式。谷神通不由讚道:「不震不正,死中覓活,大苦尊者當年也不過如此。」
這一相正是大苦尊者的「萬法空寂之相」,陸漸被他道破淵源,暗暗吃驚,不知覺間,這一相又被破去。當即低喝一聲,臉上死氣盡去,重現生機,珠輝玉潤,衣帶飄搖,猶如山間流風,洗盡萬古長空,現出一輪朗月。落在眾人眼裡,陸漸神態舉止,哪還是那木訥少年,分明就是絕代雅士,無雙玉人,令人神逸思飛,大生親近。姚晴更覺心頭鹿撞,雙頰染霞,心中亦喜亦嗔:「這傻子,何時變得恁的好看?」
金剛一派裡,沖大師出身前朝皇族,清雅高華,獨步當時,他的本相「明月流風之相」一經展露,連帶陸漸出拳出腳,也變得格外瀟灑好看。只是好花好景,均不常在,這一相大大違背了陸漸的本身氣質,不過多時,便被看破,只得再變「大愚大拙之相」,這卻是魚和尚的本相,出招古拙沉雄,樸實無華中自得天趣。
兩人來去如電,百招轉眼即過,陸漸越戰越強,六大本相交錯混施,先一招「唯我獨尊」,再一招「明月流風」,招式尚未使足,忽又變為「九淵九審」,氣機變化越來越快,好叫谷神通不易瞧破。隨著本相,陸漸神情百變,忽如至尊、忽如名士、忽如謀者、忽如童子、忽生忽死、忽巧忽拙,諸般神態如流水瀉過,武功招式也隨那氣機變化,難以揣摩。
眾人見狀,無不心中狂跳,縱是不甘承認,但也隱隱明白,自萬歸藏、谷神通、魚和尚之後,武林中,終又出現了一位絕項人物,只是如此年輕,
當真叫人不可思議。
又拆百招,谷神通驀地飄身後掠,退在一旁。迎面陸漸卻仍是手舞足蹈,對著虛空亂打亂踢,臉上乎喜忽怒,忽癡忽慧,忽而半哭半笑,眉間卻又流露出幾分癲狂,拳腳招式亦隨這些神態,時而靈動,時而沉拙,時而大開大闔。
一眾人不勝驚訝,呆望二人,不知發生何事。姚晴心覺不妙,忍不住叫道:「陸漸,你怎麼啦?」怎料陸漸魔性也似,仍是對空踢打,臉上神韻變化生動,偏又不似發自內心,更像是刻意扮成。
姚晴越瞧越覺不妙,縱身上前,去抓陸漸,忽聽谷神通喝道:「不可。」話音未落,陸漸一掌斜掃,無儔巨力洶湧而至,姚晴渾身血沸,喉頭發甜,欲要後退已是不能。就當此時,左臂忽地一緊,被人拽著向後飄出,姚晴驚魂未定,轉眼望去,卻見那人寬袍大袖,正是谷神通。
姚晴不料生死關頭,竟得此人相救,更不料陸漸恁地無情,竟對自己狠下毒手,一時間又驚又氣,叫道:「陸漸,你瘋了麼?」陸漸兀自不答,谷神通卻歎道:「如此下去,瘋不瘋倒是難說得很。」
姚晴吃驚道:「你說什麼?」谷神通見她對陸漸如此關切,心知二人必是情侶,谷神通一生飽飲情場苦酒,最見不得勞燕分飛,見狀暗生憐意,歎道:「你可知道,這少年七情六慾盡皆混亂,已然不由自身把握,縱不力竭而死,怕也難逃瘋狂。」
姚晴芳心大亂,望著陸漸,心中好不惶惑。原來陸漸為免谷神通看破氣機,不斷變化六大本相,這些本相之中,若干本相與他自身性情格格不入,如非極高的禪定功夫不能把握。陸漸神通雖成,定力卻欠修煉,起初憑著劫力神通,尚能勉強駕馭,但谷神通「天子望氣術」委實太強,無相不窺,無法不破。陸漸為免法相被破,將諸般本相交錯混用,變相也越來越快,漸漸難於把握,時辰一久,迷失其中,七情顛倒,喜怒哀樂均已不受自身控制,縱然演盡世間百態,卻不知自己身在何處。
眾人見他這般情形。驚訝者有之,惋惜者有之,更有許多人大大鬆了一口氣,不勝歡喜,暗想這人縱然少年得意,練成神通,可是一旦瘋癲成狂,武功再高,那也不足為懼了。
沉默半晌,谷縝忽道:「谷神通,你可有法子救他?」谷神通瞧他一眼:「能救又如何,不能救又如何?」谷縝道:「你若救他,我這條小命,你盡可拿去。」
谷神通微感錯愕,定眼望著谷縝,見他一反嬉戲神采,神色肅穆十分。霎時間,谷神通眼裡閃過一絲困惑,徐徐道:「此言當真?」谷縝道:「不錯。」谷神通道:「不後悔麼?」谷縝道:「決不後悔?」
谷神通深深看了他一眼,緩緩點頭道:「好……」話音未落,贏萬城忽地叫道:「不成。」谷神通皺眉道:「贏伯有何高見?」贏萬城道:「此人武功太強,若是與我東島為敵,除了島王,誰能制得住他?他如今與谷縝沆瀣一氣,島王救其人而殺其友,難保將來不成為我東島強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