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萍兒側過身子,纖手托腮,望他笑道:」你呀,凶巴巴的,裝出一副兄長的樣子,其實心裡卻很疼愛我的.小時候吃福柑,柑子少,小孩子又多,大家都搶著吃,你卻總把自己那份讓給我,後來你回東島,見我的耳環磕壞了,就配一枚絕好的給我;還有啊,那年我患了寒疾,要五種罕有藥材,你不僅不辭辛苦為我配藥,又聽說白狐皮能治這病,就專門去極北買來白狐皮袍給我……你對我的好,我一點一滴都記在心裡的……」
谷縝提起舊誼,原本是想動之以情,策反谷萍兒,不想谷萍兒說起往事,竟若得他思緒萬千,沉默半響,歎道:」萍兒,你和白湘瑤不同,我雖很她,卻把你當親妹子……」谷萍兒秀眉微蹙,忽地別過頭去,冷冷道:」你這麼說,我不歡喜……」谷縝道:」你不歡喜,也沒法子,我今生若要娶妻,也只會娶妙妙一個.」
谷萍兒轉眼望來倏爾淚盈雙目,身子微微發抖.谷縝硬起心腸,與她四目相對.谷萍兒咬了咬嘴唇,顫聲道:」就算,就算有了那事,你也要娶她?」谷縝搖頭道:」大不了,我既不娶她,也不娶你,孤單一輩子.」谷萍兒狠狠道:」哼,你可真狠心.」谷縝道:」你知道就好.」
谷萍兒眼裡掠過一絲厲芒,漫不經意道:」那麼,妙妙姐死了呢?」谷縝心一沉,厲聲道:」萍兒,你瘋了?」谷萍兒搖頭道:」你放心,我不會殺她,但別人要殺她,我可半點兒法子也沒有.」
谷縝道:」誰要殺她?」谷萍兒道:」要殺她的人多啦,什麼風君侯啊,雷帝子啊,天算啊,地母啊,就算沒有人禍,也有天災,或許她坐船的時候.不小心掉進海裡淹死;睡覺的時候,不小心失火把自己燒死;上山的時候,運氣不好,被毒蛇咬死;這種種死法,誰又說得準呢?」她神情淡淡的,說的雖是可怖可懼之事,卻如閒談便道一般.
谷縝瞧她半響,忽地哈哈大笑:」好,好,不愧是白湘瑤的女兒.」谷萍兒瞧他一眼,歎道:」你心裡怨恨我麼?我早就想好了,若不能叫你愛我疼我,就索性叫你狠我怨我,總而言之,要你一輩子都記得我,做夢也忘不了的.」
谷縝驀地瞪圓雙目,喝道:」若你不是我親妹子,我定然吐你一臉口水.」谷萍兒側著半邊嬌靨,吃吃笑道:」你親親我就成,吐就免了.」谷縝瞪了她半響,忽地笑了笑,說到:」你點了我穴道,我怎麼能親你.」
谷萍兒歪頭瞧他片刻,微微笑道:」我知道的,你臉上笑嘻嘻的,心裡就在打壞主意.但我不怕,這三年來,我武功好了很多,你呢,還是老樣子,我一根指頭,也能將你打倒.」說著伸指在他額上戳了戳,又親他一下,才解開谷縝的穴道.
谷縝起身瞧瞧四周,忽地尋一塊石頭坐下,笑道:」萍兒,你當年武功還不如我,忽忽兩年,怎麼就成了高手?」谷萍兒道:」我和你一樣,也討厭練武,可這兩年,我為練武功,吃了許多的苦……」谷縝道:」幹嗎要吃苦呀,大伙武功一般多好,你這樣恃強凌弱,太不公平.」
谷萍兒微露淒涼之色,歎道:」你信也罷,不信也罷,我苦練武功,全是為去獄島救你……」谷縝見她說著說著,眉眼微紅,不由憐意大生,但又提醒自己,這女子有其母之風,掩袖工讒,擅長坐戲,倘若就此心軟,大勢去矣,當下說道:」如此說來,我豈不是大有功勞?」谷萍兒瞧他一陣,輕輕歎道:」我就知道,你不會信的.」
「先不說這個.」谷縝道,」現在我落到你手裡,你要怎麼對我?」谷萍兒「先不說這個。」谷縝道:「現在我落到你手裡,你要怎麼對我?」谷萍兒道:「你在中原不能立足,我們不妨遁入南海蠻荒,遠涉九譯絕域,避世而居,你說好不好?」她注視谷縝,神色間極是期盼。
「不好!」谷縝搖頭道:「我若走了,豈不便宜了那幫害我的孫子?」谷萍兒道:「你若不走,要麼死路一條,要麼又被關回獄島。」谷縝道:「事關白湘瑤,你兩面為難,不肯說出真相,我不怪你。但我要洗刷冤屈,你又何必攔我?這樣吧,你我賭鬥一場如何?」谷萍兒道:「賭鬥什麼?」
谷縝道:「你武功大進,我武功差勁,咱們就來比武。我勝了,你容我去捉汪直,你勝了,我隨你去九譯絕域。」谷萍兒一怔,心頭湧起一陣狂喜,拍手道:「哎呀,你說真的?」
谷縝道:「絕無戲言。」谷萍兒想了想,搖頭道:「你定有詭計,若真比武功,你非輸不可。」谷縝笑道:「我有什麼詭計?只不過,你我出身武學世家,倘若拳來腳去,刀來劍往,豈不成了當街賣藝的笨伯,白白丟了祖宗的臉面。」
谷萍兒微微一笑,說道:「我知道你想說什麼了。爹爹常說,學武之人,第一流者,勝在胸襟氣度;第二流者,勝在內功真氣;最末流者,才比拳腳招式。難道說你要和我比胸襟氣度?」
谷縝笑道:「胸襟氣度,縱然想比,也不知如何比法,我們還是比第二流,內功真氣。」谷萍兒聽了,驀地「咯咯咯」笑彎了腰,谷縝道:「你笑什麼?」
谷萍兒好容易忍住笑,說道:「若說比划拳腳,我還有幾分相信。但說到內功真氣,確是好笑得很。哥哥你從小就是個猴兒性子,讓你打坐練功,比登天還難,爹爹為此打了你無數次,你卻總有歪理,說什麼:『武功只是小道,諸葛亮也不會武功,照樣帶兵打勝仗;你這個東島島王,不見得比諸葛亮還厲害吧?』氣得爹爹當場給你一巴掌,打得你臉都腫了。」
谷縝被她說起幼時糗事,不覺摸了摸鼻子,尷尬笑道:「那是往事了,我被關在獄島,無處可去,練了兩年內功,或許也不輸於你。」谷萍兒望著他,將信將疑,說道:「那怎麼比法?」
谷縝道:「內功比拚,至為凶險,咱們兄妹之間,何必生死相搏,自然還是文比。」谷萍兒點頭道:「是比內勁碎石,還是摘葉飛花?」谷縝心中驚疑,尋思:「這小妮子定是吃了什麼速成的靈藥,若不然,怎地三年光陰就能內勁碎石、摘葉飛花了?」心中如此想,臉上卻若無其事,搖頭笑道:「那些太尋常,咱們比泡溫泉如何?」
「泡溫泉?」谷萍兒露出疑惑之色,心想內勁碎石、摘葉飛花尋常,難道你這泡溫泉的主意就不尋常了?
谷縝瞧出她疑惑,笑著解釋道:「這個泡並非沐浴,而是將全身浸入熱水中,不得露頭換氣,誰泡的時間更長,誰就勝出。」谷萍兒雙頰微紅,咬了咬唇,含笑道:「你這個主意……可不老實。」
谷縝心知她是說自己想趁機看她沐浴,當下也不辯駁,只是笑笑,取來一根樹枝,插在地上,且在四周刻上時辰,說道:「這個且做日晷,計算時辰,如今是卯時一刻,誰先下水?」谷萍兒尋思:「若我先下水,難保他不趁機搗鬼,拿走我的衣服,那時可就糟糕極了;若他先下水,我在上面,先瞧他是否真有高明內功,若是內功平平,我點了他穴道再下去,可保萬一;若是當真內功高明,我也好做防備。」心念數轉,笑道:「你先下。」
谷縝道:「好,你先轉過身去。」谷萍兒疑惑道:「做什麼?」谷縝道:「脫衣服啊,你喜歡看光屁股男人麼?」谷萍兒輕哼道:「誰知道你是否趁機想逃?」谷縝道:「我這點能耐,又能逃到哪裡去?你聽見水響,立馬轉身,料想時間也不會長。」
谷萍兒雖覺疑惑,一時卻想不到什麼破綻,只得轉過身。谷縝一邊瞧她,一邊飛也似褪去衣褲,將一隻褲腳繫住褲帶,又用褲帶拴住一隻衣袖,兩者均打活結,如此一來,衣褲相連,便有一丈多長,再將剩下那只褲腳放在溫泉邊,用一塊百斤大石壓住,又在百斤大石下方墊了一塊小石,讓大石塊對著泉水,搖搖欲墜。做好機關,谷縝自攥著剩下那只衣袖,躡手躡腳,退入泉邊樹叢,邊退邊笑道:「我要下水了,不許偷瞧!」谷萍兒「哼」了一聲,道:「這句話,呆會兒原話還你……」
谷縝小心鑽入樹叢,屏息伏下,忽將衣袖猛力一拽,活結頓脫,衣袖、褲腳分開,卻由是牽動一丈開外的大石,「撲通」一聲,大石前傾落水,水花四濺。谷萍兒怕他弄鬼,立時轉身,眼見衣褲鞋襪四處散落,頓時莞爾,心道:「男人們都是這邋遢樣子。」
她絕料不到谷縝能在一丈多遠的樹叢中引動百斤大石,當下小心將衣褲收攏疊好,來到溫泉邊,定眼望去,卻見蒸氣浮於水面,若聚若散,潭下物事模糊不清,隱見亂石中栲栳大一團黑影,料是谷縝,便忖道:「他必然憋不久的。」就傍潭邊坐下,拈著鬢髮,撫著那貓兒,雪白的雙頰微微含笑,籠罩在溫泉氤氳中,倩影隱現,宛如林中仙子。
谷縝赤條條蜷在樹叢中,屏息注視谷萍兒,心中七上八下。不想山中清寒,冷風陣來,吹得他渾身瑟瑟,幾欲大抖特抖,只恨谷萍兒便在丈外,稍有動靜,必為所覺,故而蜷成一團,咬牙苦忍。忽見谷萍兒懷中的波斯貓懶洋洋睜開眼睛,綠瑩瑩的眼珠一轉,似向這方看來,谷縝被它一瞧,身子如遭針刺,心中老大的不自在,暗自疑道:「這畜牲難不成瞧見我了?」
谷萍兒卻專注溫泉,渾不料谷縝就藏在身後樹叢。坐了一時,她瞧瞧日晷,忽覺有些不對,起身揮出數掌,拂去水面白氣,定神細察,池底只見大小石塊,卻不見人。谷萍兒身子一顫,叫聲不好,舉目望去,卻見那溫泉由這深池瀉出,沖刷出一條小河溝,穿過叢叢荊榛,蜿蜒遠去。
「哎呀,我忘了這個!」谷萍兒一跺腳,奔出兩步,忽又想起什麼,反身折回,抄起地上衣褲,急匆匆展開身法,沿那小河溝奔去。
谷縝料定谷萍兒聰明有餘,精細不足,有意設下這個局,讓她自以為自己水遁,谷萍兒情急之下,勢必沿溝追趕,這時他便可鑽出樹叢,好整以暇穿上衣褲,逍遙而去。卻不料谷萍兒心思盡在他身上,生恐谷縝出水受涼,一時多事,竟然帶走了衣褲。
谷縝渾身赤裸,叫苦不迭,卻又不敢久呆,雙手抱胸,鑽入一片樹林,山風迎面拂來,霧嵐清冷侵肌,凍得他渾身哆嗦,心中只道:「他……他***,若……若這……這時候跳出一隻老……老虎,可……可是方便,老……老子渾身光溜,就……就似脫……脫了毛的公雞……」奔得太急,一不留神,踩中一根荊刺,腳掌鑽心疼痛,只得坐倒,伸手拔刺,正思索如何找些樹葉,遮蓋羞處,忽聽見「咭」的一聲嬌笑,空中下雨也似,落下一陣衣褲鞋襪來。
谷縝一愣,皺了皺眉,慢慢穿好衣褲,抬眼望去,只見谷萍兒懷抱波斯貓,站在參天大樹上,踩著一根細枝,玩耍也似上下起伏,見他望來,嘻嘻笑道:「好哥哥,這次算誰贏了?」谷縝道:「自然是我贏了,你不待我從溫泉裡出來,就擅自離開,分明是見我閉氣功夫了得,自知不勝,臨陣脫逃。」
谷萍兒飄然落下,伸指刮刮臉頰,說道:「不羞不羞,你連水都沒下,卻來編這些鬼話。」她面皮薄嫩,纖指過去,留下幾道紅痕。谷縝卻正好相反,勝在臉皮厚實,嘿嘿笑道:「你不認輸,我又有什麼法子?」
谷萍兒道:「既然如此,再行比過?」谷縝眼珠一轉,冷笑道:「再比你也穩輸不贏,這樣好了,咱們再比輕功如何?」谷萍兒笑道:「你又有什麼詭計?」谷縝道:「我自有神通,何用詭計?你瞧見遠處那棵歪脖子松樹嗎?誰先到那樹下,誰就算贏。」谷萍兒道:「好吧,就再比一比,你可不許賴了。」
「誰賴了。」谷縝呸了一聲,說道:「我數到三,你我二人同時舉步,一,二,三……」谷萍兒將身一縱,逝如煙雲,杳若孤鴻,須臾掠出十丈,斜眼望去,只見谷縝才奔兩丈,不覺暗笑,飛身又奔數丈,轉頭再瞧,忽然不見了谷縝的影子。谷萍兒心下一沉,卻並不立馬追趕,而是縱上一棵大樹枝丫,如一隻黑羽飛鳥,凌空俯瞰,這一下,方圓數里盡收眼底,只見谷縝躡手躡腳,鑽入一片灌木叢中。
谷萍兒微微一笑,展開輕功,輕點枝頭,飄落到另一棵大樹上,只須數縱,便到了谷縝頭頂,翩翩如仙子謫塵,落在谷縝身前。
谷縝忽受驚嚇,不自覺一拳打出。谷萍兒笑道:「好啊,還是要比拳腳麼?」一手抱著那貓,一首使個「雪鴻爪」,勾住谷縝來拳,腳下使絆,欲要將他絆到,可方才出腳,卻又不忍,當即收腳,使出「千浪千疊手」,轉到谷縝身後,倏忽間,伸手在他肩頭背上輕拍十下。
谷縝曾如未覺,轉過身來,揮拳又打。谷萍兒搖頭道:「哥哥,點到即止,你已輸了。」谷縝聞如未聞,仍是拳打腳踢,不成章法。
谷萍兒心中微微有氣,使一招「無定腳」,將谷縝絆了一個觔斗,鼻子撞著一塊石頭,鮮血長流。谷萍兒見了,心中慌亂,伸手去扶,卻被谷縝反手一拳,狠狠打在腰間,雖有內勁護體,不甚疼痛,谷萍兒心頭卻如被刀割了一下,難受極了,正想說話,忽見谷縝爬將起來,咬牙瞪眼,滿臉是血,手揮腳舞,如癲如狂。
谷萍兒瞧得又是害怕,又是難過,勉力拆了十幾招,每到欲下重手,卻又不覺心軟,驀地後躍丈餘,叫道:「我,我不跟你打了……」一手摀住面頰,蹲在地上,哇地哭了出來。
谷縝呆了呆,驀地一跤坐倒,瞪著眼呼呼喘氣,罵道:「臭丫頭,叫你跟我打,叫你臭丫頭打我……」忽覺鼻酸眼熱,當下揉了揉眼,才不致落下淚來。
谷萍兒哭了一會兒,將淚一抹,起身叫道:「好,你定要去洗刷什麼冤屈,我也由得你。」不由分說,挽起谷縝,向山中奔去。谷縝怒道:「你做什麼?」欲要掙扎,卻被谷萍兒拿住「曲池穴」,無法使力,轉眼望去,谷萍兒臉色蒼白,淚痕猶新,小嘴緊緊抿著,只顧向前。
走了一會兒,忽聽谷萍兒道:「到了!」谷縝定眼一瞧,前方松石錯雜,抱著一座天然石室石室上書「軒轅洞」四字(為什麼是四?)。原來這裡地處黃山光明頂下,相傳光明頂是軒轅黃帝得道飛昇之所,故而這石室也被冠以大號,認為是皇帝修仙處所。
谷萍兒又道:「汪直大約就在裡面。」谷縝將信將疑,瞥她一眼,谷萍兒扭過頭去,不與他正眼相對。
谷縝知她心情繁複,不覺微歎。谷萍兒忽地將他一拽,縱近石室門戶,向內窺視,入目情景,卻叫二人大吃一驚,但見地上橫七豎八躺了十來具屍首,居中火堆燃盡,餘燼散落,一口大鐵鍋已然打翻,鍋內洋肉湯濺得滿地。
谷縝見室內並無活人,當下細查屍首,卻見個個面色青黑,神情扭曲,嘴角沁出絲絲黑血,觀其容貌兵刃,正是倭寇無疑。谷縝心頭一動,尋思:「這分明是中毒跡象,卻是誰下的手?」又想到程公澤所說「偷盜砒霜」之事,這死狀確是服食砒霜所致,這二者間必有關聯。再看群倭容貌,卻無汪直在內。
谷縝滿腹疑竇,反身坐在一塊大石上沉思,谷萍兒卻不做聲,抱著波斯貓悄立門首。不多時,忽見谷縝起身,拾起一口倭刀,出了門,在遠處挖了一個方圓丈餘的大坑,挖畢已是汗流浹背,谷萍兒怪道:「你做什什?」
谷縝道:「不可叫倭奴污了我軒轅先跡。」說罷將倭人屍首一一拽出,丟入坑中掩埋。谷萍兒默默望著他,目光星閃,若有所思。
谷縝埋好屍首,忽又問道:「你怎麼知道他們躲在這裡?」谷萍兒道:「我聽來的。」谷縝道:「聽誰說的?」谷萍兒搖頭道:「這個,我可不能說,但他們送命,卻與我一點干係也沒有。」谷縝哼了一聲,瞪著他,滿臉怒色。谷萍兒見他神情,心中一酸幾欲吐露實言,然而話到嘴邊,又嚥了回去。
谷縝正覺米化,忽聽一個女子道:「理應在這附近。」另一女子接口道:「夫人拿得定麼?」二人齊齊變色,未及閃避,兩名女子已經穿林而出。一旦照面,來人也是一驚,其中一女正是銀鯉施妙妙,另一個卻是美貌婦人,素衣裹體,妍麗妖嬈,舉手投足,無不流露媚態。
谷萍兒靠近谷縝,牽著他的衣袖,嘻嘻笑道:「妙妙姐,媽,你們怎麼來啦?」施妙妙瞪視二人,臉色慘白如死。那素衣美婦卻是半嗔半笑:「還不是為了你這個調皮的小鬼,不說一聲,就到處亂跑,害我和神通好不擔心。」
這美婦正是谷縝的繼母白湘瑤了。
谷萍兒笑道:「我都長大啦,媽還擔心什麼?再說,有縝哥哥陪著我,日夜呵護,天下哪兒去不得?」谷縝見她故作親暱,言辭曖昧,心中大為惱火,又見施妙妙秀目瞪來似有極深怨恨,谷縝心中氣苦:「這傻魚兒屢屢做出絕情的事,說出絕情的話,如今又來恨我。我又何必一廂情願,給她好臉色看?」想到這裡,神色淡淡的,既不分辨,也不多瞧施妙妙一眼。白湘瑤見谷縝神態,美目中微露疑色,卻聽谷萍兒道:「媽,你怎麼和妙妙姐在一起啊?」白湘瑤道:「原本和神通一同來的,未想到中途遇上一件事情,他值得先去辦理,又恐你孤身一人,遭遇不測,就讓妙妙陪我來找你。」
「神通?神通!」谷縝哼了一聲,道:「你怎麼找來這裡的?」白湘瑤笑道:「我們母女之間,私底下有一些隱秘標記互通消息,萍兒沿路留了標記,我順著找來,也不對麼?」
谷縝縱然不信,但涉及其母女之私,卻也不便多問。谷萍兒又道:「爹爹遇上了什麼事?」白湘瑤道:「西城高手傷了你贏萬成贏公公,神通身為島王,不能坐視。」谷萍兒笑道:「許久沒見爹爹出過手了,可惜這次也沒眼福!」
施妙妙見谷縝正眼也不瞧自己,但覺眼前昏黑,喉間微甜,驀地晃晃身子,扶住身旁樹木,眼淚也幾乎落下來,唯有不住提醒自己:「別哭,別哭,你若哭了,只會惹他笑話……」雖然如此,眼眶仍是模糊了。
谷縝雖故作姿態,眼角與光卻始終落在室妙妙身上,忽見她神情恍惚,身子搖晃,心頭軟了七分,欲要上前,不想腰間一麻,竟被谷萍兒制住「氣戶穴」,動彈不得,谷縝大怒,側目一瞧,卻見谷萍兒神色淒惶,目光落向遠處。
白湘瑤瞧得分明,眼珠一轉,溫言道:「妙妙,你不舒服麼?」施妙妙見問,勉力收拾心情,搖頭道:「我好好的啊。」白湘瑤笑道:「沒事就好,是了,你是東島五尊之一,地位勝過我和萍兒,這裡的事,還是你來做主。」
施妙妙道:「夫人言重了,妙妙年紀小,見識又淺,位列五尊,已自勉強了。凡事還是由夫人決斷為好。」白湘瑤笑歎道:「妙妙啊,你不是為難我麼?我和這小子一直不大好,我若捉他,別人會疑心我懷有私念,萍兒又忒不懂事,如何處置縝兒,我還真沒法子……」
谷縝大怒,心道:「好你個賊婆娘,拐彎抹角,竟逼妙妙抓我。」當即冷笑一聲,大聲道:「白湘瑤,你少來鬼話連篇,今日落到你母子手裡,算我倒霉,施姑娘,你也不要客氣,要打要殺,谷某人一根眉毛也不會皺的。」施妙妙聽了,芳心一痛,心頭無比淒涼:「他竟叫我施姑娘,竟叫我施姑娘了麼?」想著眼圈兒泛紅,浮現出瑩瑩淚光。
谷萍兒聽得心急,啊呀叫道:「這可不成,縝哥哥說什麼也是重犯,須得爹爹親自審理,方能定奪,妙妙姐,你說是不是?」
施妙妙深吸一口氣,歎道:「萍兒說得是,無論他犯下何種罪孽,也須島王做主。」白湘瑤搖了搖頭,神色黯然,低下頭去。施妙妙忍不住道:「夫人怎麼啦?」白湘瑤苦笑道:「我知識為神通難過,他只有這一個兒子,雖然不肖,但若又他親自處置,情何以堪?」
施妙妙尚未接口,谷萍兒已笑道:「媽,你既然這樣說,就該替縝哥哥多說幾句豪華,叫爹不要重重罰他。」白湘瑤猛然抬頭,目光中閃過一道銳芒,忽又淡淡笑道:「我一個婦道人家,怎能干預島務?神通才智過人,自有決斷。」谷萍兒笑道:「既然爹爹自有決斷,那就見了爹爹,再說不遲。」
母女倆含笑對視,白湘瑤忽地軟語道:「萍兒,祭天不見,你的嘴巴越發伶俐了。」谷萍兒笑道:「是呀,我好歹也是您的女兒,若沒幾分口才,媽豈不是白生了我。」白湘瑤似乎一呆,舉手掩口,「咯咯咯」笑得花枝亂顫,谷萍兒也笑,母女二人遙遙相對,恰似竟媚鬥妍一般,谷縝不覺暗罵:「真是龍生龍,鳳生鳳,狐狸精生狐狸精。」
白湘瑤笑了一會兒,桃頰蘊紅,美眸流光,端的情若不勝,連連擺手道:「哎啞啞,不與你這丫頭胡纏了,咱們歇一陣,再去找你爹爹。」說著揀塊大石,冉冉坐下,其他三人也各懷心事,坐了下來。
谷萍兒又問道:「爹爹去哪兒了?」白湘瑤道:「我也不知,他追西城的高手去了,或許向西,或許向南,但終須留些標記,方便我們尋找?」谷萍兒道:「爹爹一貫懶散,未必會這麼心細。」白湘瑤道:「他手了,若尋不著他,就先回東島。」
娘兒倆你一言我一語,谷縝與施妙妙卻出奇的沉默,均是目光飄忽,偶爾四目相對,也一觸即分。谷縝冷靜下來,有心解釋,然見施妙妙神色冷漠,心也隨之冷了大半,唯有暗歎:「傻魚兒心裡定然恨死我了。唉,也怪我太過瞄睨世俗,舉止不常,惹來許多非議;施浩然這老頭兒又過於方正,將女兒調教得如同道學先生一般。哼,莫不是月下老兒喝醉了酒,系錯了紅繩?要不然,我怎麼會喜歡這條傻魚?」
他胸中愛恨交織,忍不住狠狠瞪向施妙妙,施妙妙瞧見,大為惱怒,忖道:「這個不要臉的壞東西,還敢這樣瞪我?哼,我就不能瞪你嗎?」便也瞪去,兩人目光相逼,僵持了數息工夫。谷縝面對所愛女子,怒氣總如閒雲流水,無法久住,怒氣一去,又不覺愛意湧起,倏爾擠眉弄眼,連做幾個滑稽怪相,施妙妙又是好氣,又是好笑,忍不住啐了一口。惹得白湘瑤母女側目來瞧,施妙妙急忙端正容色,故作矜持。谷萍兒卻料到其中故事,暗自做惱,輕輕哼了一聲。
白湘瑤笑了笑,忽道:「萍兒,你什麼時候養貓啦?」谷萍兒道:「這本是葉叔叔一名屬下的,可它一見了我,就很親近,葉叔叔說我與它有緣,便送給我啦。」白湘瑤哦了一聲,道:「聽說西城地母養了一隻波斯貓,叫做北落師門,壽命極長,神奇無比,與這貓兒看來倒有幾分相似。」
谷萍兒一陣嬌笑,說道:「那是地母娘娘的寶貝,怎麼會落到我這裡?我給它取名粉獅子,您說好不好?」白湘瑤道:「它若是凡貓,這名字卻也配得上。」谷萍兒抿嘴一笑,撫著那貓兒頸毛,甚是憐惜。
白湘瑤又笑了笑,說道:「抱來給我瞧一瞧!」谷萍兒欲要上前,但瞧谷縝一眼,又生猶豫。白湘瑤笑道:「你怕他跑了麼?」別怕,他逃得過我們娘兒倆,也逃不過『千鱗』的,妙妙,我說得對麼?」說罷顧盼施妙妙,施妙妙瞧了瞧谷縝,稍一猶豫,點頭道:「那是自然。」
谷縝深知白湘瑤時時挑撥,要讓施妙妙與自己情人相殘,她好坐看消化,可說天下人心之毒,莫過於此,他雖恨得牙癢,卻也不敢當真妄動,生恐施妙妙一時衝動,真將自己射成篩子。
谷萍兒也明此理,笑吟吟將貓抱過去,白湘瑤接過,輕輕撫弄片時,忽地起身笑道:「走吧!」竟沒有將貓還回的意思。
谷萍兒臉色微變,叫道:「媽,你,你……」白湘瑤笑道:「我怎麼?還不帶你縝哥上路?」谷萍兒跌足道:「媽……」白湘瑤臉色微沉,淡然道:「你不聽我話?」說著拇指、食指按在那貓兒頸上。原來知女莫若母,谷萍兒(後面又看不清了,本人臆斷,望整編時修改好)自小喜歡貓狗,倘若貓狗不慎夭亡,必然哭得死去活來,白湘瑤見她喜愛這只波斯貓,便故意騙來,挾制於他,逼她不敢輕易放走谷縝。
谷萍兒深知乃母之風,心中為難極了,一邊是心愛寵物,一邊卻是心愛男子,此時卻如魚與熊掌,不可兼得,不覺呆在當地,眼圈紅了。忽聽谷縝哈哈大笑,起身叫道:「上路就上路,臭婆娘,怕你我就是你養的!」說著一拂衣袖,大步前行,口中高聲唱道:「大江東去浪錢疊,引得這數十人,駕這一小舟一葉。又不比九重龍鳳闕,可正是這千丈虎狼穴。大丈夫心別,我覷這單刀會似賽村社」
這一出《關大王赴單刀會》,專道關雲長單刀赴會的故事,谷縝唱得高低起伏,一波三折,以此自況,竟不將前途危局放在眼裡。白湘瑤心中暗恨,嘴裡卻笑道:「關雲長義薄雲天,事嫂如母,可不似有的人奸妹弒母,大逆不道。」谷縝看她一眼,淡然道:「誰是我母親呀?我媽姓商,可不姓白,要做我媽,修十輩子再說。」
白湘瑤聽慣了他這套說辭,一笑了之,施妙妙卻是憤憤不平,喝道:「谷縝你太無禮了」谷縝笑道:「你倒說說,我怎麼無禮了?」施妙妙道:「常言道:千里之堤,潰於蟻穴,就因為你平時小節不修,不敬長輩,愛討口舌便宜,一致於後來乖戾無道,犯下大錯」言語間,想到傷心處,眉見泛紅,嗓子一自哽咽。谷縝皺眉望她,心中暗罵:「你這條傻魚兒,將來落到我手裡,先打你一頓扳子。「再瞧瞧白湘瑤含笑注視,心中更怒,哼了一聲,甩袖便走。
四人步行出山,遙見前方車馬,兩名東島弟子迎上來,眼見不但找到谷萍兒,更捉到谷縝,二人皆大歡喜。谷萍兒道:」大伙都坐車嗎?縝哥哥怎麼辦?」白湘瑤笑道:「他也坐車,但須有防備。」說著從袖間取出一團小指粗細的透明繩索,說道:「這小子善於開鎖,尋常瑣具捆不住他,這根玉蛟索相傳用蛟筋煉製,寶刀莫傷,妙妙,你看是否捆他一捆。」
施妙妙若答不,無疑自承認對谷縝餘情未斷,若答是又覺不忍,正自躊躇間,谷萍兒已笑道:「還是我來捆吧。」
「不成!」白湘瑤斷然道:「這人太狡猾狠毒,你心腸太軟,易受鼓惑,最好離他遠些。」谷萍兒正要撒嬌,卻見白湘瑤目射寒光,又捏那粉獅子的脖子,頓時氣勢一軟,撅嘴不樂。
施妙妙稍一猶豫,接國繩索。谷縝瞧的生氣,將手一伸,笑嘻嘻道:「施大小姐,請了。」施妙妙見他嘲諷神色,心如刀割,咬牙將他雙手縛上,忽聽谷縝在耳邊恨聲道:「捆得好,憑這份捆人的本事,可以去獄島當島主夫人了。」施妙妙原本心中不安,聽得這話,滿懷不安盡數化成怒氣,狠狠將那玉蛟索收緊,打上死結,痛得谷縝齜牙咧嘴,倒抽一口冷氣。
一路上,谷萍兒笑咪咪的纏著谷縝說話,谷縝有一句無一句,隨口答應。施妙妙則縮在車廂一角,雙手抱膝,心中其亂如絲,不敢正眼去瞧谷縝,偶爾看他手腳束縛,又不覺亦背亦憂,尋思道:「我方才或許弄痛了他,這樣捆的久了,會不會傷了手腳呢?」忐忑不已,漸漸後悔起來。
這般行了一程,白湘瑤忽地叫停,說道:「天色已晚,且在這鎮上歇足一晚,再說其他。」眾人下車,谷縝手腳束縛,行動不便,全靠兩名東島弟子抬出,便笑道:「妙極,妙極,坐轎舒服抬轎苦,有勞二位師兄了。」他這當兒不忘討口舌便宜,且故意下墜扭動,已增自身份量。
客棧內客人不少,乍見這三位絕色美女徜徉入客棧,均是眼前一亮,又見抬進一個人來,更覺得驚奇。棧中夥計著意巴結,騰出一張空座。谷縝落座,便大聲叫道:「夥計點菜。」
白湘瑤知他又有名堂,微微一笑,並不打斷。店中夥計見他囚徒身份,假裝不聞,逕自向三女點頭哈腰,谷縝怒道:「我把你這夥計的招風耳撕了下酒,爺爺叫你,你沒聽見麼?」夥計大怒,正要反唇相譏,谷萍兒卻笑道:「罷了,他既要點菜,你由他就是」
店夥計無奈,只得轉過身來,賠笑道:「客官點什麼?」谷縝道:「只怕爺爺要的你這裡沒有?」店夥計道:「絕無次理,本店的酒菜白裡聞名的。」
「好!」谷縝道,「那就先來個六月飛雪。」店夥計怪道:「這是什麼菜?」谷縝道:「這個還不容易懂嗎?就是將六月的雪化做一杯冰水,給爺爺消消暑熱。」店夥計賠笑道:「爺爺糊弄小的,六月裡哪能下雪?」谷縝倒:竇娥含冤,六月飛雪,你沒聽過嗎?「店夥計耐著性子道:」戲本上的勾當,豈能當真……「
谷縝呸了一聲,道:「做不出來就做不出來,哪兒來這許多廢話?什麼百里聞名,百里聞臭還差不多。「店夥計怒極,若非瞧那三位佳人份兒上,早已一巴掌打過來,一時間憋紫了臉,忍氣吞聲道:『是,是,爺爺明斷,這個,這個小店確實做不出來。」
「知錯就好。」谷縝又道,「既無『六月飛雪『,那就來個『人間三毒』。」店夥計聽得一呆,這名兒不只未曾聽過,抑且取得凶險至極,不由吃吃道:「什麼三毒?」谷縝笑道:「沒聽說過麼?有道是:『青竹蛇兒口,黃蜂尾上針,兩般皆由可,最毒婦人心』,故而這人間三毒,乃是三道菜,第一是烏雞燉青蛇;第二是紅油炸馬蜂;第三則是清炒婦人心。」
店夥計聽得臉色發白,青蛇馬蜂還罷了,但相比「婦人心」,這兩樣均不算什麼,忙笑道:「爺爺取笑了,小的拚死,也給你捉蛇取蜂,但至於這『婦人心』麼,怎麼取得?殺人償命,爺爺不是要小人的命麼?」
谷縝笑罵道:「不知變通的蠢材,你就不能用豬心、狗心麼,反正也差不多。嗯,記住了,無論豬心、狗心,都要三顆,少一顆都不行。」
他含沙射影,罵得惡毒,白湘瑤面色微沉,谷萍兒則抿嘴不語,斜望他處,唯獨施妙妙性急,拍桌而起,叫道:「壞東西,你沒個完麼?」谷縝道:「我自點菜吃飯,關你什麼事?」施妙妙瞪他一眼,罵道:「雞腸小肚的臭賊。」谷縝道:「我雞腸小肚,總比狼心狗肺的強。」施妙妙怒道:「你罵人?」谷縝笑道:「我罵狼、罵狗,就不罵人。」
施妙妙忍無可忍,驀地出手,狠狠打了谷縝一個嘴巴,大得他翻到在你,口角流血,哈哈大笑道:「打得好,打得好……」悲憤之意,溢於言表。施妙妙一掌打過,不覺悔從中來,望著谷縝呆了呆,眼眶一熱,驀地流下淚來,罵道:「壞東西……你,你不得好死……」罵完再也忍耐不住,驀地以手掩口,衝出棧門,飛也似去了。
棧內客人見此情形,無不議論紛紛。谷萍兒扶起谷縝,見他左頰高腫,心中大痛,暗罵施妙妙兩句,取了手絹給他揩拭嘴角血跡。白湘瑤卻是笑笑,說道:「夥計,這位客官頭腦不清,他點的菜便不要了,你揀店內拿手的做幾樣,能下飯就好。」店夥計求之不得,聞言大喜,連連稱是。
谷縝沉著臉一言不發,不多時,忽聽棧外轱轆聲響,一陣笑語,從門外走進一群人來,為首公子青衫飄飄,丰神俊朗,見了谷縝,驀地臉色微變,驟然止步。谷縝見了,露出一絲笑意,揚聲道:「沈兄好。」
來人正是沈秀,他見谷縝雙手被縛,又與兩位明艷女子同坐,心中大為驚疑,眼珠一轉,笑吟吟道:「谷少主好。」谷縝一笑,又瞧見沈秀身後之人,便笑道:「周老爺,多日不見,甚念甚念。」周祖謨立在沈秀身後,躲躲閃閃,誰想谷縝眼賊,還是瞧見自己,當下露出羞怒之色,呸了一聲,道:「念你娘的屁。」
谷縝心道:『原來如此,這周祖謨竟是沈秀的手下,他前往東瀛後買鳥銃,大約也是沈秀的授意,無怪我總覺此事不似沈瘸子的作為。周祖謨口中的『沈先生』,自也是這小瘸子了。是了,東瀛鳥銃,制藝甚精,射擊頗準,勝過中華土產,日本五兩一支,轉賣到中土,便能賣到二十兩以上,縱有風險,余羨卻很可觀。「他隨在難中,仍然不忘算計,心念數轉,忽見沈秀拄著枴杖,一步一縱,坐到一張桌邊,同行五人也佔了兩桌。沈秀目光陰鷙,不時掃視這方。
菜已將上,谷縝無法動筷,谷萍兒便將菜餚盛在碗中,一口口餵他進食,沈秀嘿嘿笑道:「谷兄好福氣,無論走到哪裡,均有佳人相伴。」言下頗有些酸溜溜的意思。谷縝心情煩悶,冷笑不答,谷萍兒卻低聲道:「你認識這人麼?他的眼神可真討厭。」谷縝轉眼一瞧,只見沈秀一雙眼只在白湘瑤與谷萍兒身上游移,不由尋思:「這小瘸子仍是不改本性。」便低聲道:「這人不是好貨,須得提防。」
谷萍兒眼珠一轉,笑道:「我去去就來。」轉身入了棧內,半晌才出,又喂谷縝進食。谷縝正覺奇怪,忽見沈秀等人所要酒菜流水般上來,想是路途困頓,腹內飢餓,一時只聽稀里嘩啦的飲食之聲。
吃不多時,忽聽其中一人皺眉按腹,呻吟起來。周祖謨道:「老錢,你怎麼了……」話未說完,便覺一股濁氣在腹內遊走,咕嚕作響,周祖謨急運內勁彈壓,誰知越壓越有絞痛之勢,轉眼一瞧,同桌之人無不蹙眉抿嘴,神色怪異。驀地有人起身,叫道:「夥計,茅房何在?」夥計一愣,指明方位,霎時間,數道人影破空而出,直奔茅房,沈秀雖瘸了一足,仍是翩若寒鴉,矯若水蛇,一瘸一拐,便搶在眾人之前,扎入茅房,砰地一聲將門閉緊。
眾人氣急敗壞,卻又不敢與首領爭先,有的急往棧外覓地方便,內功稍差者則屎尿齊滾,當場不恭起來。一時間棧內臭氣熏天,眾食客食慾大減,紛紛叫罵。沈秀部下雖然都是蠻橫之輩,但此時忙於內務,耳聽罵聲,也無暇理會了。
谷縝瞧得心頭一動,輕笑道:「是『五穀通明散『?」谷萍兒頷首微笑。谷縝道:「用了多少?」谷萍兒道:「半瓶!」谷縝不由倒吸一口涼氣,失聲道:「好丫頭,真有你的。」
原來這「五穀通明散」是東島秘藥,服食者非得瀉足三日三夜,將體內五穀濁氣瀉盡,然後吞津服氣,飽填以先天真元,從而臻至辟榖養氣的境界。說來本是良藥,但藥性稍嫌霸道,服食份量太多,又無相應內功輔佐,必然大瀉特瀉,直至虛脫。
客棧裡齷齪不堪,亂成一團,白湘瑤好潔,露出煩惡之色,微微皺眉,向掌櫃要了兩間上房,自去歇息。谷縝與兩名東島子弟同處一室,谷縝一會兒嚷著方便,一會兒又要水喝,折騰得兩名弟子叫苦不迭,到後來索性再不管他,大被捂頭,只顧睡覺。
谷縝自覺無趣,蜷在床上睡了一陣,忽覺有人在解手腳束縛,谷縝渾渾噩噩,不及睜眼,脫口便道:「妙妙?」張眼一瞧,卻間谷萍兒神色淒楚,呆呆望著自己。
谷縝心中好一陣失望,歎道:「敢情是你?」谷萍兒幾乎流下淚來,別過頭去,忍了半晌,方恨聲道:「你,你做夢也想著她?」谷縝沉默不語。谷萍兒又道:「可她只知道打你、罵你,卻不會來救你。」忽見谷縝狠狠瞪來,額上青筋暴出。心知自己說中他心底痛處,一時緘口,默默解開「玉蛟筋」,谷縝也不做聲,轉眼望去,那兩名弟子躺在床上一動不動。谷萍兒道:「我點了他們的穴道。」
谷縝點點頭,步出門外,谷萍兒跟隨在後,懷裡抱著那只波斯貓,想是她設法從母親那兒偷回來的。白湘瑤人雖多詐,卻無什麼武功,谷萍兒明裡不好違背她,暗裡使寫手腳偷來,並不太難。
谷縝除了客棧,走了一程,見谷萍兒始終跟著,不由皺眉道:「你跟著我作甚?」谷萍兒偷瞧他一眼,低聲道:「我放了你,回去必受責罰的。」谷縝見她神情淒婉,形影孤單,心中真是又氣又憐,想要罵她幾句,又出不了口。只得哼了一聲,方要舉步,眼前銀光忽閃,施妙妙從天飄落,美目晶亮,盯著二人,神色頗為驚疑。
三人默默對視半晌,施妙妙緩緩道:「你們上哪兒去?」谷縝淡然道:「哪兒去不得?」施妙妙皺了皺眉,搖頭道:「難道你真想這樣躲躲藏藏,過一輩子麼?」谷縝笑道:「這麼說,你要攔著我了?」施妙妙望著谷縝,由那眉眼笑容間,彷彿能想見往日的種種情愛溫存,可人雖如是,情已昨非,眼前的男子再也不同以往了,想到這裡,只覺芳心劇痛,柔腸寸斷,一咬牙,道:「不錯,有我在此,你休想跨出半步。」
谷萍兒微微色變,谷縝卻含笑如故,說一聲「一」,舉起右腳,緩緩跨出一步。
「叮!」金芒藍電相交,雙雙跌落在谷縝腳前,卻是一枚銀鱗、一枚尖錐。谷縝望著那銀鱗,一時怔住。忽聽施妙妙道:「萍兒,你別逼我用『千鱗『,你的』無相錐『只有三分火候,敵不過我的。」
谷萍兒咬了咬嘴唇,大聲道:「打不過也要打,總之……總之,你要抓他,先殺我好了……」施妙妙呆呆望著她。心中莫名其妙,說道:「【萍兒,你忘了麼,他當年如何害你……」谷萍兒愣了愣,捂耳道:「我不聽,我不聽。」施妙妙幽幽道:「萍兒,你定是被他花言巧語迷惑住了。」
谷萍兒身子微顫,兩眼一閉,驀地流下淚來,施妙妙見狀,也覺一陣鼻酸。忽聽谷縝道:「施妙妙,你真要殺我麼?」施妙妙竭力忍淚,咬了咬牙,澀聲道:「你不逃走,我便不傷你。」谷縝哈哈大笑,驀地向前跨出一步,施妙妙一愣,怒道:「壞東西,你不要命了?」谷縝微微慘笑,又跨一步,施妙妙不覺心跳如雷,谷縝雖然武功低微,但此時予她的壓力,尤勝絕代高手,眼看他步步進逼,不自禁攥住一隻銀鯉。秀目瞪圓,厲聲道:「你,你再進一步,我真不客氣了。」
谷縝深知施妙妙此時已如箭在弦,自己在若侵逼,她勢必出手,想到這裡,驀地一陣心灰意冷,尋思:「我一心想洗脫冤情,大半還不是為了你傻魚兒麼,若不然,我何不遠涉九譯絕域,終生不返中土?可你這傻魚兒,一再如此對我。罷罷罷,這般活著,真不如死了。」想著慘然一笑,第三步正要跨出,忽覺腰間一麻,渾身僵直,這一步再也跨不出去,張口欲罵,又出不得聲。
只聽谷萍兒嘻嘻笑道:「妙妙姐,你的『千鱗』固然厲害,我敵不過你,但徒手功夫卻不知如何?萍兒倒想討教幾招。」施妙妙見谷萍兒制住谷縝,解了僵局,不覺大大鬆了口氣,聽了谷萍兒說的話,微一怔忡,道:「若我勝了呢?」谷萍兒道:「你若勝了,我們乖乖回去,我若勝了,你須得放過縝哥哥。」
施妙妙聞言,只覺酸氣衝鼻,眼淚幾乎奪眶而出,心中似有一個聲音叫道:「我何嘗不想放他,若我死了,就能洗刷他的罪孽,我寧可死了的好。」想到這裡,她沉默時許,點頭道:「好,我便不用千鱗。」
谷萍兒道:「我也不用無相錐。」當即從腰間取出一個鹿皮囊,丟在一邊,又將谷縝扶到一旁坐下,將波斯貓放在他膝上,深深看他一眼,徐徐起身,轉眼望去。施妙妙已將竹籃擱在一邊,悄然佇立。
谷萍兒輕喝一聲,雙手如波浪起伏,揮灑而出,正是「千浪千疊手」,施妙妙不敢大意,也應以本門「指南拳」。「千浪千疊手」招式幻妙迅捷,講求心勁相疊,雙手看似各自攻敵,實則互相牽引激發,比方說左手出招,招式方出,勁力未消,右手勁力早已跟上,右手勁力方出,左手又生新勁,故而勁力相疊,相生不窮,練到絕頂處,直如驚濤千疊一般。
「指南拳」卻是不同,直來直去,鮮有機巧,但拳隨身轉,招招不離對手週身五處要穴,攻敵所必救,有如磁針指南,故而得名。
二女均是絕色,玉貌花容,襟帶當風,此時鬥將起來,雖然招招凶險,旁人瞧來,卻如蝴蝶對舞,黃鶯相戲,說不出的曼妙動人。谷萍兒的武功是谷神通親傳,無一不是當世一流,只是修習日短,難得大成,施妙妙卻是自幼習武,內外兼修,「北極天磁功」已有相當根底,勁與意會,意與神合,舉手投足,自見威力。谷萍兒「千浪千疊手」無功,又連變五六種絕學,離奇變換,令人目不暇接,但施妙妙卻只以一路「指南拳」應對,始終不落下風。鬥到七十餘招,二人內力修為漸漸分出高下,施妙妙出手仍是神完氣足,谷萍兒卻氣喘吁吁,大汗淋漓。施妙妙不忍逼她太甚,出聲道:萍兒,你認輸吧。」武,內外兼修,「北極天磁功」已有相當根底,勁與意會,意與神合,舉手投足,自見威力。谷萍兒「千浪千疊手」無功,又連變五六種絕學,離奇變換,令人目不暇接,但施妙妙卻只以一路「指南拳」應對,始終不落下風。鬥到七十餘招,二人內力修為漸漸分出高下,施妙妙出手仍是神完氣足,谷萍兒卻氣喘吁吁,大汗淋漓。施妙妙不忍逼她太甚,出聲道:萍兒,你認輸吧。」武,內外兼修,「北極天磁功」已有相當根底,勁與意會,意與神合,舉手投足,自見威力。谷萍兒「千浪千疊手」無功,又連變五六種絕學,離奇變換,令人目不暇接,但施妙妙卻只以一路「指南拳」應對,始終不落下風。鬥到七十餘招,二人內力修為漸漸分出高下,施妙妙出手仍是神完氣足,谷萍兒卻氣喘吁吁,大汗淋漓。施妙妙不忍逼她太甚,出聲道:萍兒,你認輸吧。」
谷萍兒咯咯一笑,後躍五尺,望著施妙妙道:「妙妙姐,你好狠心,非贏我不可麼?」施妙妙微微苦笑,道:「你又為何定要幫他?」谷萍兒輕哼一聲,驀地將手一招,看似將要拍出,忽地袖中寒星點點,射向施妙妙。
原來,谷萍兒自知比拚暗器,絕非「千鱗」之敵,是故以比拚徒手功夫為名,騙得施妙妙放下銀鯉,她卻偷偷藏了幾枚「無相錐」,鬥到緊要關頭,突然發難。這一招十分狠毒,如非強仇大恨,不能施為。谷萍兒也是愛極生妒,又百計周護谷縝,故而狠起心腸,欲置施妙妙於死地,至於此後谷縝如何怨怪,那也是顧不得了。
說時遲,那時快,眼看暗器得手,施妙妙身形忽轉,身披銀綃隨風飄轉,退到手心,一揮間,那幾點寒星急遽隱沒,施妙妙又將銀綃一展,那幾枚鋼錐貼在綃上,藍汪汪精芒逼人。
原來這銀綃名叫「軟金紗」,是「千鱗」一脈自古相傳的寶物,織紗的絲線並非蠶絲棉線,而是由一種奇特精金中抽煉而出,織成後刀槍莫入,抑且只須貫注「北極天磁功」,便能生出莫大磁力,專收各種微小暗器。
這「軟金紗」施妙妙極少運用,谷萍兒也只有耳聞,此時一瞧,不由吃驚。施妙妙見她用出這等毒招,心中氣惱,正要斥責,忽見谷萍兒臉色發白,口唇顫抖,哇的一聲,蹲地大哭起來。施妙妙見她哭得真切,也被牽動衷腸,不自禁恨意煙消,憐意大起,抖落鋼錐,上前撫著她背,柔聲說道:「萍兒,姐姐知道你心軟,以德抱怨,可他罪孽太深……也是沒法子的事……」說到這裡,傷感不勝,正想扶萍兒起來,忽覺腰脅一麻,身子頓然僵直,施妙妙大驚,卻見谷萍兒抬起頭來,臉上淚珠宛然,笑嘻嘻地道:「我就知道,妙妙姐你心腸最好,也最好騙。」施妙妙怒道:「你,你……裝哭騙我。」
谷萍兒冷冷道:「為救哥哥,我什麼也肯做的,我且受著你,待哥哥去得遠了,再放你離開,這麼一來,你怎麼也捉不到他了,對不對?」施妙妙不勝驚疑,見她神情,心念一動,驀地生出一個從未有過的念頭:這谷萍兒對
谷縝的情感,分明已超過兄妹之情,成了別樣情愫。這念頭一起,施妙妙不由生出一身冷汗,忙將這念頭按捺下去,但越是克制,這念頭卻越是強烈,仔細想來,這一路上,谷萍兒眉梢眼角,無不流露出對谷縝的愛慕之情,只是自己囿於兄妹倫理,雖已察覺,卻始終不願往這方面深思。
說時遲,那時快,眼看暗器得手,施妙妙身形忽轉,身披銀綃隨風飄轉,退到手心,一揮間,那幾點寒星急遽隱沒,施妙妙又將銀綃一展,那幾枚鋼錐貼在綃上,藍汪汪精芒逼人。
原來這銀綃名叫「軟金紗」,是「千鱗」一脈自古相傳的寶物,織紗的絲線並非蠶絲棉線,而似乎由一種奇特精金中抽煉而出,織成後刀槍莫入,抑且只須貫注「北極天磁功」,便能生出莫大磁力,專收各種微小暗器。施妙妙越想越驚,一時心跳加劇,瞪著谷萍兒道:「你,你……」谷萍兒笑道:「我怎麼?好了,我先放了哥哥,再與你說話兒。」當即將施妙妙挾起,縱回安置谷縝之處,這一瞧,谷萍兒失聲驚呼,面上血色全無,只見地上空空,谷縝也好,粉獅子也罷,均已沒了蹤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