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4章心之所安
欺君之罪,或許其情可憫,敗壞朝綱,擾**常卻是罪無可恕
她能怎麼辦?難道還妄想皇上會法外開恩饒她不死?
她這一生雖短,卻是波瀾起伏,歷盡劫難,本以為早已心如死灰,生無可戀,大可誓死如歸。然,當死亡的腳步真的臨近時,她卻突然發現,心中依然殘存著對人世的留戀,對未來的幻想,以及對某個人的牽掛……
當生命即將走到盡頭的這一刻,驀然回首,審視自身,才驚訝地發現,心裡早已駐了一個人。
這是位風神玉潤的人物,是清俊飄逸,定如磐石的男子。他可以姿態優雅,也可以陰鷙森冷。野心勃勃、瘋狂掠奪、桀驁不馴,即使行兇殘果斷之事,亦能從容沉穩,意態疏朗。
他們之間,早已不是簡單的愛與恨,更不是明白的是與非,黑和白。年深月久地糾纏,咬牙切齒地痛恨,刻骨銘心的傷害……太多激烈的情感,太過複雜多變的情緒,愛,恨,癡,怨,愧,悔,痛……讓他們早已在不知不覺中滲透進了彼此的生命。
這份情,剪不斷,理還亂。
是的,在生命的最後一刻,她最掛心的不是年近花甲的父親;亦不是懵懂任性的如蘭;卻是那個孤寂倨傲的男人。她不是不願離開,只是害怕,怕他從此孤寂一生。
她緩緩跪地,兩行清淚潸然滑下:「民女自知難逃一死,可是,在死之前,民女有一事相求,肯請皇上恩准。」
「講。」
「民女想跟皇上講一個故事。」
「講故事?」孫擎蒼未動聲色,眼中閃過一絲趣意。
這個求情的辦法倒是蠻新鮮,他不禁有些好奇,究竟是一個怎樣煽情的故事,令她如此信心滿滿,用來挽救自己的性命?
「是,」如玉輕輕頜首,眼中有一絲豁出去的絕決和堅定:「這個故事有點長,請皇上捺下性子,聽民女說完。」
「那得要看,你的故事是否吸引人?」孫擎蒼冷然一笑,並不肯給予正面的回復。
「南村有個私塾先生,他有個漂亮聰慧的女兒,村裡的青年都很喜歡她。這位小姐獨獨喜歡上了村長的兒子,花前月下,海誓山盟,兩人沉浸在甜蜜的愛情中。突然有一天,村長宣佈,兒子將繼續村長之位,並且將娶裡正的女兒。消息傳來,小姐病倒了,先生請來郎中一瞧,小姐竟然懷孕了……」
孫擎蒼皺眉,目光下意識地朝她的腹部瞥去。
如玉神色淒婉,沉浸在往事之中:「風聲走漏,第二天,村長夫人找到先生,給了他一副滑胎藥。小姐心高氣傲,得知此事後,連夜留書出走,言明永世不再踏入南村。村長夫人日日相逼,村長兒子天天又來門口求見小姐,先生無奈之下,只好造了一座假墳,對外只說小姐身染沉痾,暴病而亡。」
這故事不似杜撰,細一琢磨,依稀竟似隱射當年他與櫻桃的舊情。只是,喬彥年紀輕輕如何知曉三十年前的故事?況且,他從來也不知道櫻桃曾懷過他的孩子?
他城府極深,心中起疑,面上一直未動聲色,但聽到櫻桃離家,饒是他見慣風浪,這時也不由得失了鎮定,脫口驚嚷:「假墳?」
玉點了點頭,眼中閃過一絲憐憫:「小姐逃到北村,她一個弱女子孤身在外,又懷有身孕,為免孩子生下來受人欺侮,於是一狠心胡亂把自己嫁了。婚後數月即產下一子,村中流言四起,夫家一怒之下將她賜給他人。」
「嫁了,嫁了?」孫擎蒼白著臉,低喃。想去喝水,一雙手顫抖著竟握不住茶杯。
櫻桃啊櫻桃,這些年,你到底吃了多少苦?為什麼寧肯在外面受這樣的氣,也不願回來找朕?
如玉不敢搭話,加快了敘述:「小姐的兒子因為生父不詳,身世成迷,從小在譏笑和謾罵中長大。後來,南村和北村發生械鬥。他驍勇善戰,領著村民殺了無數南村人,威鎮四方。可是每次領了戰功回去,娘親從不誇獎他,始終鬱鬱寡歡。直到……臨終前一刻,終於把身世告訴了他……」
「死了?」孫擎蒼身形一晃,手中茶杯啪地墜地。
「皇上,」如玉一驚:「你沒事吧?」
「不礙∼」孫擎蒼搖了搖手:「你繼續。」
「……那個孩子思慮再三,終於帶著小姐的骨灰離開北村,回到了他的故鄉。可是,他心高氣傲,因不屑被人猜忌,一直未與生父相認。」
「沒了?」孫擎蒼等待良久,見她再不吱聲,遂抬起頭看她。
如玉緩緩搖了搖頭。
「你究竟是誰?」孫擎蒼看了她許久,眼中毫無感情,冷冰冰的,像把鋒利的刀,幾乎要穿透她。
如玉倍覺難堪,垂下頭,艱難地擠出一句:「我,是故事裡那個郎中的女兒。」
「你叫什麼名字?」
如玉面色蒼白:「我不能說。」
「不能說?」孫擎蒼驚訝了。
難不成,她的故事比他的還要離奇?
「民女死不足惜,不想累及無辜。」如玉神色淒惶,低低地道:「求皇上開恩,不要再追問我的身世。」
孫擎蒼若有所思地凝著她,一直默不吭聲。
明明可以編個假名矇混過關,偏要選擇抵死不說這個最笨的法子。她是真的太傻,還是太工於心計?
在他滿是研判的視線下,如玉只覺呼吸都困難。她不禁苦笑,果然是父子,連目光都這麼相似,逼迫人的手段,也是如出一轍。那個人,在氣到極致的時候,就喜歡用這種眼光來凌遲她的心臟。
良久,孫擎蒼終於發問:「為什麼告訴朕?有何企圖?」
他可以肯定,她說這些,不是為了保命——在講這個故事之前,她或許還有機會。說出口之後,就再也不能回頭。妄言皇室秘梓,還是有關皇族血脈,甚至很有可能是影響到皇位承繼,動搖江山社稷,國之根本的驚天秘密
她若還想保命,未免就太天真了些。
可是,若連性命都保不住,其他的所有目的也都通通失去了意義。她,求的是什麼?
繞是他見過風浪,閱盡千帆,竟也猜不透她的心。
如玉怔怔地看著他,顯得很茫然。
她沒想那麼多。只是想讓他知道,即使她不在了,這個世上,還有親人在牽掛著他。他,不是孤零零一個人,僅此而已。
這樣的想法,可以算是企圖嗎?
「你真的,什麼也不求?」孫擎蒼困惑了。
「不∼」幾乎是立刻的,如玉否決了:「最後,我還想求皇上一件事。」
「快說。」他有些釋然,又有些失望。
「我希望,皇上可以恩准民女自行了斷。」如玉越說,聲音越小:「在,我認為合適的時間和地點,選擇合適的法子……」
她當然知道,這樣的要求有多荒唐,多可笑。但她沒辦法,她放不下。
孫擎蒼微訝,仔細看她的眼睛,見她不似說笑,更不似做偽,略略思索了一下,不禁惱羞成怒,厲聲喝道:「朕就是殺了你,又怎樣?難道,他還敢造反不成?」
這就是在上位者的傲慢,浸在骨血裡的高貴,這份與生俱來的尊榮,永遠是不允許任何人褻瀆和輕謾的
天顏震怒,目光掃來,炯炯然利如刀劍,幾乎迫得她喘不過氣。但到了這個時候,她已沒有了退路,害怕也無濟於事,於是一反常態,硬著脖子,咬牙道:「請皇上三思」
「朕不必思朕現在就將你立斃於掌下朕倒要看看,他能掀起多大的風浪?」孫擎蒼說著話,高舉手掌,掌心一柄鑲金嵌玉的匕首寒光閃閃。
如玉曾無數次面對危險,卻從來也不曾如此近距離地接觸死亡。
冰冷,無情,鋒利,散發著鐵器特有的腥味。
驚惶從黑玉似的瞳仁深處浮現,卻還是筆直地挺立著,像一尊正準備受難的玉雕。
瞧著那隱隱流露著驕傲和倔強的臉,孫擎蒼忽地有些心軟,蒼涼之感頓生。
他,真的老了?只是看著這樣一雙眼睛,只是這樣倔強地跪著,他竟然就生出了不忍,竟然真的想要相信她一回。
孫擎蒼遂然收起匕首背過身子,良久,緩緩地問:「朕如何信你?」
如玉愣了一會,忽地意識到他說了什麼,心中狂喜,毫不猶豫地點頭:「如有違背,必將死無葬身之地」
「朕也不怕你逃。」孫擎蒼微瞇起眼睛,慢悠悠地道。
「民女還有一個不情之請……」如玉猶豫一陣,道。
「你不覺得,今晚已向朕提了太多要求了嗎?」她真以為他沒脾氣的?
「對不起,」如玉俏顏通紅,訥訥地道:「我保證,這真的是最後一個。」
孫擎蒼瞪著她,悶不吭聲。
「今晚之事,只有你知我知,請不要透露給第三人。」
「這個,應該是朕擔心的問題吧?」孫擎蒼冷笑。
如玉微微鬆了口氣,漆黑的眸子裡有細碎的笑意在閃:「那就好。」
這是整個晚上,她露出的第一個笑容。似春花初綻,甜蜜而溫柔。
孫擎蒼有些發怔,凝神細看眼前的少女,不似死期臨近,竟像是心懷寶藏,那雙黑白分明的眼睛,像秋水洗過的長空,清澈到底,晶瑩剔透。
他再開口,聲音居然有些啞:「你,就這麼愛他?」
今晚,她其實有機會活下來——至少,她一次也沒有試著努力替自己爭取過活命的機會。卻,一直在拚死為他尋找溫情。
愛?或許吧,卻不是全部。
如玉愣住,良久後低低地答:「我做這些,不是為了愛。」
「那是……」
她極快地抬頭看他一眼,又迅速垂下去,聲輕如夢:「是為了,求一個心安。」
她沒有自信,可以背負著巨大的秘密卑劣地活在世上,享受著他的呵護,一輩子守著一個幸福的假象,時時擔心著真相被揭穿的那一刻。
是的,她承認,她是個膽小鬼,活著沒有勇氣承擔一切,只能一死來求得他的諒解,希望可以永遠活在他的內心。
孫擎蒼再次震憾,定定地看著眼前不足雙十的少女。
為她的勇敢,為她的純摯,為她的癡傻。
這個世上,誰沒有做錯過事?但有幾個人能有她這樣的勇氣,用生命為代價,去求一個心之所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