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十年
林培之沉默了片刻,淡淡道:「我原想尋你說說話兒,但又怕你已睡下了,便沒有進去!」
荼蘼聽得無語,昔時林培之數度夜訪,若論起時間,其實遠比今兒要來的更晚些,但他也從未忌諱過分毫,如今忽而說起這話來,未免有些欲蓋彌彰。林培之顯然也想到了這一層,見她不語,便又反問道:「都已是這個時辰了,你怎麼卻還有興致來這竹林?」
荼蘼聽他主動岔開話題,心中不覺一鬆,因答道:「本已打算睡了,不料冼姐姐卻又過來尋我。我二人說了一回話,到弄得我一絲睡意也都沒了!」說到這裡,她忍不住的又想起自己適才的念頭。
皎潔的月色淡淡灑下,恰恰落在林培之清逸的面容之上,使荼蘼能清晰的把握住他面上一分一毫的表情。輕輕的挑了一下左眉,他道:「說熙國公?」
荼蘼「嗯」了一聲,心中沒來由的生出一股想要傾訴的**:「是!我只是忽然覺得,這個針對長公主還有我季家的法子,不似是堰王爺能想得出來的?」
林培之聽了這話,不覺怔了一下,神情古怪的看了荼蘼一眼,他道:「難不成你懷疑是皇上?」
荼蘼微愕,旋即脫口而出:「不會,他不是那種人!」這話才一出口,她的心中立時便是一陣後悔,當下抿了唇,偷偷看了林培之一眼。林培之卻只是靜靜看她,面色莫測。
但對荼蘼而言,不管從前曾經發生過何事,她總覺得林垣馳不會作出謀害長公主之事。
更何況,熙國公府雖說爵高,但歷代熙國公卻都是些富貴閒人,因此若論在朝中的影響力,冼家其實遠不及一直以來厚積薄發,沉穩低調的季府。而如今的季家對林垣馳可說是忠心耿耿,他再如何不智,也不該作出傷害軒哥兒而令季家離心之事。
竹林之內沉寂了片刻,耳邊只聞瀟瀟竹聲。過了許久,林培之才笑了一笑,慢悠悠的問道:「那你在懷疑誰?總不會是我罷!」他的聲音淡淡的,帶了些許的自嘲味道。
夜空中,一抹浮雲悄然蔽月,天地一時昏暗。
荼蘼畢竟有些尷尬,因急急道:「當然不是!我只是在想,若是玉貴妃可以在四年前逃過一劫,那嚴婕妤又如何?」那個女人,在後宮掌權多年,怎知她沒有一些自保的手段。
「嚴婕妤?」林培之一直沉穩平和的聲音在聽了這個名字後,忽而抬高了些許:「你是說……」他雖竭力克制自己,但語氣之中卻依然透露出他的震驚與不可置信。
荼蘼有些苦惱的皺起了眉:「我也知道並無真憑實據,可我總覺得有些事兒,林垣掣未必能想得出,也更難以做到!」例如冼國公與長公主,再例如給軒哥兒下毒,誘使自己回京……
這一世,她與林垣掣並無太多的交往,但從前可並非如此。從她決意嫁給林垣馳的那一天開始,她就開始注意他。她很清楚的知道,林垣掣其實並不是個心狠手辣之人。他有野心也有一定的手段,但卻好色而又有些不拘小節,也正因如此,他在最後才會吃了她的大虧,徹底喪失了繼承皇位的機會。但她如今細細想來,才忽然發現一件她一直忽略已久的事兒。那就是,自打宮中嚴婕妤失寵病重後,林垣掣才慢慢的失了從前的許多優勢,直到最後將皇位拱手讓與了林垣馳。
林培之顯然明白了她的意思,沉吟良久才道:「你說的也有道理!明兒我便使人好好查一查這事!」他的語氣沉篤,有種說不出的自信味道,沒來由的便讓荼蘼一陣心安。
一抹幽淡的月色悄然透過浮雲灑落下來,原本有些陰暗的竹林驟然一亮,頓覺明淨安然。
二人說完了目下情勢,一時都有些不知該說甚麼,因各自沉默了一刻。
半晌,林培之忽而問道:「時候已不早了,你可要回去歇息?」
荼蘼一怔,但他既這般說了,她自然也不好再說其他,只得應了一聲,回身慢慢往翠竹軒方向挪去。林培之話才出口,心中便已覺後悔,此刻見她蓮步姍姍,行走遲緩,卻也忍不住喚了一聲:「荼蘼!」荼蘼聽得他叫,足下立時一頓,雖未回頭,卻已站定了腳步,不再前行。
林培之遲疑道:「你若仍無睡意,不如便陪我到前頭浣花聆音亭坐上一坐罷!」他這話問的猶疑,心中其實殊無把握,卻不料前頭的荼蘼聞言,卻是毫不猶豫,欣然轉身,粲然一笑。
「好!」
林培之見她應得這般爽快,反倒一愕,心中也不知是個甚麼滋味。好半晌才往後退了一步,作個手勢:「請!」二人當即一前一後,往竹林南面行去。
穿過林間小徑,走了約有盞茶工夫,前面卻已見了一條白石鋪底的清淺小溪,兩岸奇石嶙峋,參差交錯。每隔著三五步便植種著一株不甚高大的不知名花木。那樹上花兒紅白相間,此時卻意外的開得正盛,夜風過處,花瓣紛紛飄零,便自隨水飄零,幽香隨之四溢。
荼蘼不由的讚了一聲:「這條小溪便是寶親王府內名傳京城的浣花溪麼?果然好景致!」
林培之帶笑側頭看了她一眼:「想不到你也聽過浣花溪之名!」他說著,便自抬手往溪水流去的方向一指:「那便是浣花亭了!」荼蘼被他提醒,方始順勢看去。卻見小溪中游處,一亭翼然,清澈的溪流帶著片片落花潺潺流過亭底,發出極有韻致的水聲,聞之令人心醉,果不愧浣花聆音之名。
二人漫步入亭,林培之看似隨意的在亭內那張大理石桌之上輕輕敲擊了一下,那石桌發出一聲輕響,居然緩緩裂開,露出其內早已放置著的數只紅泥密封的小小酒罈。
林培之提起一壇,放在荼蘼面前,朝她微微一笑:「若有興致,不妨嘗嘗這酒!」
荼蘼輕輕佻了下眉,也不猶豫,便舉手拍開泥封,泥封開處,一股清淡幽微的酒香便自飄逸而出,很是熟悉的味道,她不由的深深吸了一口,旋即有些詫異的抬眸看了林培之一眼。
林培之另取一壇,也自*開泥封,揭開紅綢,提起酒罈,仰頭便喝了一大口。一口酒下肚,他的態度也便隨意了許多,不復先前的拘謹。凝目瞧向荼蘼,他道:「此酒名為『荼蘼』!」
荼蘼輕輕「啊」了一聲,她適才打開封泥之時,便已嗅出那伴隨著酒香而來的幽淡香味正是荼蘼花的味道,因此才會覺得詫異,卻沒料到這酒的名字正是荼蘼。默默的看了林培之一眼,她亦學著他的模樣,提起酒罈,仰首喝了一大口。只是她實在不慣這等飲法,這一口酒,倒有大半都順著下顎滑落至頸部,入了口的小半酒液,卻又嗆著了她,直咳得她天昏地暗。
林培之在一邊看了,不覺哈哈大笑起來。荼蘼咳得面紅耳赤,方才緩過氣來,因抬眸狠狠的白了他一眼。林培之見狀,忙擺手笑道:「這事兒,似乎不能怪我的!」
荼蘼輕哼了一聲,也不理他,只小心的捧起酒罈,湊到口邊,喝了一小口。那酒滋味甚是溫潤綿長,入喉之後,隱帶一股幽幽甜香,令人有種醺醺然之感。她不由的歎了口氣,微微的瞇了下眼。
經了嗆酒一事,二人再言談起來,便也少了先前的小心拘謹,頗有些回到了四年前的意思。
「竣灝對我提出想讓你暫時住在府內之時,我曾覺得你未必肯來!」林培之喝了幾口酒後,忽而開口說了一句。事實上,直到荼蘼當真隨季竣灝來時,他尚有猶在夢中之感。
江南一會,時間極短,卻極大的傷害了他的自尊。他一生平順如意,自出生之日起,便集三千寵愛於一身。他父皇是愛屋及烏,而那個所謂的皇兄,卻是抱著一種歉疚的心理,對他可謂有求必應,他便一無所求,那二人也都會為他想得妥妥帖帖,使他從未嘗過為人拒絕的滋味。
而這整個天下,第一個使他嘗到閉門羹滋味的人,正是荼蘼。初時相遇,他對她,只是好奇。他忍不住的想要接近她,想要知道這個女子心裡究竟想的是什麼。於是,他愈來愈多的發現了她的聰慧、靈黠與淡定。到了最後,連她那種在他眼中看來極是可笑的彆扭與倔強也成了別樣的風景。
其他的女人,從此成了過眼雲煙。他總不由自主的拿她與旁人相比,愈比,他便愈是感覺到她的特殊。於是,波*折折、糾糾纏纏,到如今,居然已有十年餘了。
江南一會,她的再一次拒絕,曾使他惱怒莫名,甚至決定再不回頭。但在聽到她返回京城的消息後,他的決心卻又不自覺的又一次發生了動搖了。他對自己說,或者,他該再退一線。
於是,在季竣灝提出讓荼蘼暫住寶親王府時,他慨然應允。
並暗下決心,若是她再一次拒絕這個提議,那自己也就該適可而止了。
十年,無論對誰而言,都是一段決不能稱之為短的時間了。
十年,真的已夠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