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夫妻之間
韓璀一路匆匆回院,因軒哥兒年紀尚小,她又疼寵的厲害,因此至今仍是與她住在一處。一入院,她也並不回自己的房間,便直奔愛子的房間。房內守夜的丫鬟婆子見她進來,忙各自行禮。
韓璀擺了擺手,示意噤聲,自己低聲問道:「軒哥兒可是睡了?」
那守夜的大丫鬟忙答應道:「哥兒剛吃了些蓮子粥,才睡下不多久!」
韓璀點了頭,便走到床邊,親手揭起豆綠色紗帳,往裡瞧了一瞧。見軒哥兒身上裹了一床鸚哥綠錦繡薄被,一張稚嫩小臉雖有些蒼白,卻已不復先前的死白蠟黃,氣色果是好了不少。
她心下稍寬,因問道:「今兒是哪位大夫來切的脈?可曾重謝?」
那丫鬟道:「今兒來的卻是一位姑娘,人是三爺帶回來,看著十七八的樣兒,生得雖不如何俊俏,卻也白淨清秀。侯爺對她似極信任,她說要給哥兒施針,侯爺就令我們都下去,不可打擾!過了一刻我們進來再看時,哥兒的面色已好看了許多。那姑娘如今正住在三爺的院子裡!」
韓璀微怔了一下,柳眉輕蹙的低聲自語道:「十七八的姑娘?施針?」
躺在床上的軒哥兒輕輕扭動了一下身子,沒睜眼,口中卻模模糊糊的喚了一聲:「娘……」
韓璀忙應了一聲,伸手替他掖緊微微散開的薄被,撫一撫他的小臉,柔聲道:「娘在這裡!」
軒哥兒下意識的將臉貼在她的掌心,蹭了一蹭,腦袋輕輕一偏,睡的更是香甜。韓璀沒有立時縮回手來,而是侯了一刻,確定他睡的正香,這才小心的抽回手。
放下紗帳,她壓低聲音問道:「侯爺此刻人在哪兒?」
「侯爺有話,說夫人回來若是要尋他,便去書房。若是不曾提起,那就請夫人早些歇息!」
韓璀點頭,回頭看看床上的愛子,畢竟又囑咐了幾句,方才匆匆出門,逕往書房走去。
這個院子,原就是季竣鄴的,她與季竣鄴成婚之時,季煊夫婦便將這個院子修整了仍與他們住著。其後季竣鄴雖納了妾,但也並沒搬出去,故而他的書房便在這個院子的東南角上。
韓璀一路過去,走不幾步,遠遠的便見了猶自亮著燈的書房。將至門口時,她擺了擺手,示意身後提燈的丫鬟不必跟了,自己獨自一人走了過去,抬手輕輕叩了下門。
門內很快響起了季竣鄴略帶疲憊的聲音:「是夫人麼?進來罷!」
韓璀答應著,便推門走了進去。季竣鄴放下手中書卷,起身迎了兩步,指著一邊並排安放著的兩張紫檀嵌大理石太師椅道:「坐罷!」說著,自己便先在左面坐了。
韓璀坐下,抬頭看他,問道:「可是荼蘼回來了?」十七八歲的姑娘,會施針,是季竣灝帶來的,季竣鄴對她極其信任,且能住在季竣灝的院子裡頭,除了荼蘼,她實在想不到第二人來。
季竣鄴頷首,面上自然而然的便現出幾分憂色來:「正是!原本寶親王的意思,是請盧先生來的,誰料卻將荼蘼請了回來!」他說到這裡,終是壓不住內心的憂慮,輕輕歎了一聲。
「軒兒其實不是生病!對麼?」韓璀深深凝視丈夫,平靜問道。她並非愚蠢之人,這些日子的事兒,她又都看在眼中,心中怎能不起疑。天下之大,若說醫術,大乾太醫院縱不能說盡攬天下名醫,其中卻也不乏杏林翹楚,何至連一個孩童的風寒也療治不好。
而秦槐,這個出身杏林世家的太醫替軒哥兒診了脈後,所開出的,竟是培元固本的醫方。季竣鄴隨後向南淵島求助,求的竟不是杏林聖手秦甫生,而是擅於解毒的盧修文。
到了最後,治好軒哥兒的居然是荼蘼而非秦槐,卻更加深了她的疑心。荼蘼固然聰明,終是半路出家,若論醫術,又怎可能及得上自幼便耳濡目染的秦槐。
但此刻擺在她面前的事實卻是荼蘼治好了軒哥兒,而秦槐卻對此症一籌莫展。
季竣鄴不答,半日才道:「璀兒,孩子既已好了,這些事兒,你就莫要多問了!」
此話一出,便是從根本上承認了她的猜測——軒哥兒根本是中毒而非風寒。
韓璀疲憊的閉了下眼,慢慢道:「竣鄴,我知道你不願我在背後說荼蘼的是非……」
季竣鄴一聽這話,頓時抿緊了唇,臉色有些難看。韓璀卻根本不看他的面色,只冷冷的繼續說道:「但我還是要說,荼蘼,她就是一個喪門晦氣星……」
「啪」的一聲脆響,驟然的打破了夜空的寧靜,韓璀猛一下站了起來,震驚不已的摀住發麻的左臉:「季竣鄴,你……」她與季竣鄴成婚多年,便是當年隱瞞季煊夫婦懷孕一事,季竣鄴也只長歎了一聲,不曾動過她一指頭。可是今兒,她卻結結實實的吃了季竣鄴一記耳光。
季竣鄴鐵青的面色在看到韓璀驚駭傷心的神情之時,不自覺的便緩和了下來。
捏緊了自己的拳頭,他往前一步,張了張口,卻是欲言又止。過了好半晌,他才平復了心情,慢慢道:「璀兒,這麼多年了,你怎麼還是這麼個性子!」
麻木的感覺漸漸消去,取而代之的卻是如被燒灼的痛感,比痛感更深的,卻是心中的羞辱感。韓璀茫然的立起身來,輕聲道:「我有甚麼地方說錯了!她詐死逃婚,不願入宮,弄出好大的波瀾,逼得公公婆婆與二叔不得不遠走江南。這回軒兒的毒,我雖不知根底,但想必也是因為她罷!」她聲音極輕極低,幾似夢囈一般,說到這裡,卻又忽然的尖銳起來,如一根鋼針般直扎入季竣鄴心中。
「季竣鄴,你說呀!我有甚麼地方說錯了?你說呀!」她尖聲的叫著,圓潤的面容已微微扭曲:「早在認識你的第一天,我就該看出來,你們兄弟三個,沒一個正常的,都是戀妹癖……」
季竣鄴臉色鐵青,嘴角抽搐,手掌甚至已高高抬起,但見韓璀髮絲凌亂,雙頰通紅,終究還是沒能下的去手:「你說夠了沒有?」他垂手冷冷問,眉目之間卻自有七分威嚴三分肅殺。
韓璀與他結縭多年,卻也少有見他如此神情,加之剛挨了他一記耳光,心中多少亦有些懼怕,但又不肯低頭,只咬了牙恨恨瞪他。
「當年景山潭邊,若非你弄了那麼一出落水事件,荼蘼何至落到今日這樣……」季竣鄴慢慢的、一字一句的說道:「兩道賜婚的聖旨,一邊是當今皇上,一邊是寶親王爺,中間還夾著父母兄弟與家族……璀兒,你捫心自問,這事,若是換做是你,你會如何做法?」
直到此刻,韓璀才算從那記耳光中回過神來,她也知自己今兒是有些失態了,但依然不覺得自己說錯了甚麼,抿了下唇,她道:「今上無論才貌又有哪一點配不上她,入宮,難道真就委屈了她?她若真入了宮,難不成寶親王爺還能為她便起兵造反?」她愈說愈覺有理,聲音也不覺大了起來。
季竣鄴怫然道:「婦人之見!璀兒,你亦是官家千金,知書識禮,豈能不知君恩如晨露之理!荼蘼若默然入宮,如今自是千好萬好。但來日後宮充盈、色衰愛弛,若被有心人翻起舊賬,只怕我全家死無葬身之地!宮廷之爭,禍及家族者,歷代不乏其例,你是真不知還是假不知?」
韓璀梗了一下,半日才道:「我看皇上並非那等薄情之人!」聲音終是小了許多。
他二人其實均是知其一不知其二,自也無法明白荼蘼心中真正的想法。只是季竣鄴自幼疼寵妹子,遇事自是處處為她著想,一來二去的,便得出了這麼一個勉強能說通的結論。也正因此,他對妹子,愈加的心存愧疚,故而適才見韓璀這般說話,才會勃然大怒,竟至掌摑愛妻。
歎了口氣,他道:「聖心自古難測,皇上的心思,又豈是你我可以妄自揣度的!」林垣馳登基不久,他便在他先前送來的幾名女官之中選了一名,納了為妾,為的正是顯示自己的順從之意。
這些年,林垣馳待季家恩寵日盛,他卻愈發兢兢業業,小心翼翼,不敢有絲毫懈怠。對於自己的妾室,亦是敬之以禮,雖說不上恩愛有加,卻也從來不會怠慢了。
只是這些事兒,他從來也不願在韓璀面前提及。直到今兒迫不得已,他才稍稍吐露。
疲憊的擺了擺手,他沒有再說下去的意思,只走到韓璀面前,抬起她的臉,發現韓璀的左臉已高高隆起,五道指印深深刻在面上,不覺憐惜的抬手輕輕觸了一下:「前些日子,小秦太醫送了我一瓶極好的藥膏,化瘀鎮痛效果極好。你等著,我去取來給你敷些!」
韓璀聽了他適才的一席話,心氣也自平和了不少。但心火一息,便更覺面上火辣辣的疼。她自幼亦是嬌生慣養,便是親生父母也不曾動過她一指頭,如今忽而挨了這一巴掌,心中又豈能不怒。沒好氣的撥開季竣鄴的手,怒道:「不必你貓哭耗子假慈悲!這掌印,我偏還就要留著,明兒好給別人看看!也教別人好好見識見識清平侯爺的威風神氣!」說到最後,語氣終是軟了。
季竣鄴聽得連連搖頭,卻也並不當真,抬手替她抿一抿有些散亂的鬢髮:「你先坐下,我去取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