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虎丘之行
虎丘山,位於蘇州西北。相傳春秋之時,吳王夫差葬父於此,葬後三日,有白虎據於其上,故名之為虎丘。其山不甚高,而林密景美,風光佳絕,山中更有虎丘塔矗於其巔,素有吳中第一名勝的美譽。時人更有「到蘇州而不游虎丘,是為憾事」之說。
荼蘼與飛霜乘車同行,將話說開之後,飛霜對荼蘼自是敵意大減。荼蘼一心與飛霜交好,飛霜本也不是甚麼刁鑽之人,話已說到這個份上,她在慚然之餘,便對荼蘼愈加親熱。二人笑,無需多時,已是直呼姓名。荼蘼想起不曾隨同一道上車的婉兒,便隨口提了一句。
飛霜一笑,答道:「婉兒原是我的丫鬟,她出身蘇州船戶。父母雙亡後,便賣身入了袁家。她對蘇州水道極為熟悉,又精擅操舟之術,每常我出門,總是由她操舟!」
荼蘼恍然笑道:「我初見她時,只以為是季二哥雇來的船女,卻不料她竟是你的丫鬟!」
飛霜莞爾,便又問起武昌的風土人情。荼蘼一一作答,二人說的倒也投機。正說的高興,馬車外頭卻傳來一聲輕吁,車身一震,已然停了下來。過不多久,車門上便傳來幾下輕叩,隨即響起婉兒清脆悅耳的聲音:「小姐、陸小姐,虎丘已到了!」
飛霜答應著,便與荼蘼二人相偕下車。荼蘼下了車,隨意往後看了一眼,卻見一頂青色小轎正停在車後,顯然婉兒正是乘坐此轎一路過來的。她抬頭看天,忽而想起一事,便又拜託飛霜使人往怡園報信,說自己午時便在虎丘用飯,不趕回去了。
飛霜聽她這麼一說,不覺一怔。她原以為荼蘼此來虎丘,早向季煊夫婦說明,此刻看她神情語氣,方知她竟是一時興起。心中也難免對荼蘼的動機生出幾分疑惑來。但這話她卻是不好當面提起,因召過婉兒,使她去對那車伕說了,令他回城報信。
那車伕受了令,便自駕了馬車,逕往城中報信去了。
這邊荼蘼與飛霜緩步上了虎丘山,婉兒便提了一隻食盒緊緊跟在後頭。荼蘼放眼看去,但覺滿眼青青,古木森然。虎丘之地,原就有水環山,這日天氣又極晴好,山光水色,一時相映成趣。山間更有一二飛簷隱然巖間樹梢,更見其壯美。
時已深春,碧草茵茵,野花遍地,兩岸怪柳奇松,別有崛曲之態。
飛霜在蘇州多年,虎丘亦是常來之地,因隨手指點,信口道來。荼蘼在旁靜靜傾聽。不時發問一二。眼見飛霜談吐溫爾,落落大方,舉手投足之間儘是大家風範,她心中也自安慰不已。二人一路漫步而行,滿目繁花佳樹,處處景致絕佳,才只走到半山,飛霜面上已有潮紅之色,亦有些微喘。她身為袁家養女,這些年一直養尊處優,體力自是遠及不上荼蘼。
荼蘼看出她的疲憊,左右看了看,卻見上頭不遠處有亭翼然立於坡邊,便含笑抬手一指:「走了這半日,倒是有些累了,不若去那個亭子歇上一歇罷!」
飛霜回眸看她一眼,見她面色如常,步履穩當,便知她是一心體貼自己,心中也不覺生出幾分暖意,因笑道:「那座亭子名喚逐雲,乃虎丘半山最佳賞景之地!」
二人說著,便自舉步向上行去。逐雲亭看著不遠,真走過去,卻也費了不少時間。二人在亭中坐定,婉兒忙取出食盒內的點心,放置在亭內的石桌上。因事出突然,二人都未準備太多,此刻取出的只是四樣精巧點心。擱在桌上色澤明麗,倒也好看。
荼蘼略動了兩塊點心,便放下了手中小叉,笑道:「快到午時了,山上該有酒樓吧?」
飛霜笑道:「既來虎丘,豈有不吃素齋之理。虎丘禪院的齋菜,便在整個蘇州亦是極有名氣的,過一刻我們入了禪院,我便帶你去嘗嘗!」
荼蘼頷首笑道:「說來可笑,我來蘇州已有些日子了,但對蘇州卻還是一無所知!」
飛霜道:「可惜你過不幾日便要去了,否則我倒願陪你往各處走走!」
荼蘼聞言不由一笑,隨口調侃道:「我若總扯著你四處遊玩,有人怕是不肯饒我呢?」
飛霜先是一怔,迷惑的看她一眼,卻從她明淨如水的瞳眸之中看出明顯的戲謔,她立時恍悟過來,一張俏臉霎時便紅到耳根,瞪了荼蘼一眼,她微嗔的叫了一聲:「嫵兒!」
荼蘼撲哧一笑,站在一邊服侍的婉兒此刻也明白過來,因別過頭去偷笑不止。荼蘼笑了一回,眼見飛霜尷尬。畢竟笑道:「二哥為人極好,我堂兄每每提起,總是讚不絕口!」
飛霜默然了一刻,輕輕歎了口氣,慢慢道:「嫵兒,其實……我並不是袁家的血脈……」
荼蘼沒想到她會提起這個,不覺微愕了一下。飛霜只以為她並不知曉自己的身世,因苦笑了一聲,又道:「說起來,此事也頗為蹊蹺。我本是京城孤女,早年因緣際會。入了季府……」她也並不隱瞞,便將昔日之事盡數說了出來。繼而輕歎了一聲:「嫵兒怕是無緣見過季家小姐,那才是真正的大家小姐,只是可惜……她四年前便已不在了!」
荼蘼深深看了她一眼,雖然飛霜並未明言,她卻可以從她略帶落寞的神情中明白的感覺到,飛霜的日子,只怕並不如她所以為的那般美好。
稍稍猶疑了片刻,她還是問道:「袁家……待你還好麼?」
飛霜訝異於她的單刀直入,有些尷尬的笑笑,道:「他們待我……自然是極好的!只是袁家乃是大家族,並不是只有我爹娘兩個的!」頓了一下,她拉過荼蘼的手,真誠道:「嫵兒,我今兒之所以同你說這個,只是想告訴你,竣廷……他……對我來說,非常之重要……」
她自幼被袁家長房收養,袁家富足,自然不會虧待了她。但她的養母阮夫人本已有了一子一女,女兒又體弱,之所以收養她,只是希望能給自己的親生女兒帶來福運而已。因此對她雖然從來不曾虧待過,卻也遠稱不上疼愛。袁家其餘人等,自然更不將她放在眼中。
那些素性刁滑又有些體面的下人,更是對她冷眼相看。好在她出身貧苦,性情乖覺,加之她來袁家不久,袁大小姐的身體竟也奇跡般的轉好了許多,阮夫人對她也就愈發另眼相看。袁小姐學針黹女紅之時,琴棋書畫之事,亦讓她跟著一道學。
飛霜本就聰明,又肯吃苦,學起東西來,自比體弱的袁小姐要更快更好。
雖是如此,她卻也謹慎的不敢表現出來。每每先生查點功課,她總表現的比袁小姐略差一些。因此多年下來,倒也一家和睦。只是她雖竭力克制,背地裡,卻還總免不了受人白眼。
這種生活一直延續到她十六歲那一年。那一年,季竣廷自京城來。她還記得他,那個京城侯府的二少爺。他來的時候,整個袁家上下都對他極為恭敬。他還記得她,還特意向阮夫人要求見她。他甚至還帶了許多禮物給她,並告訴她,這些禮物都是他的妹妹送她的。
她記得那個侯府裡的一切,還有那個給她留下深刻印象的小姐。她來蘇州以後,那個少女每年總會記得遣人送她一份禮物,當然,禮物不止是送她一個人的。
那個少女說,她是她的夢中人……
說這話的時候,她的眼神幽遠而滿蘊溫情,那種眼神深深刻在她心中。她或者並不知道,因為她一個荒誕無稽且沒來由的想法改變了一個貧苦少女的一生。
而她,一生也不能忘記她,雖然她早已不在了。
她打從心底由衷的感謝她,因為她,她才能成為袁家的養女,也正是因為她是袁家的養女,今天,她才能堂堂正正的站在他身邊,也不會因身份低賤而只能站在暗處看著他……
反過來說,也正是因為季竣廷,她才能在袁家有如今的身份。上上下下,都因為季竣廷而不敢對她稍有輕視,便是她的養父母,也因此而對她愈加不同。
看了荼蘼一眼,她忽而有些恍惚,搖頭歎了口氣,她真心道:「嫵兒,我總覺得,在你身上有種說不出的氣質,讓人忍不住的想接近……」這種感覺,她早在見她第一面的時候,便有所察覺,也正是因此,她才會對陸嫵兒產生出一種沒來由的敵意與恐懼。
她其實是害怕陸嫵兒的,因為害怕,所以才會處處提防,更忍不住加以試探……
荼蘼察覺出她的不對,卻並沒多說甚麼,只用力握了握她的手。心中則在想著,自己今兒回去,或者該向季竣廷問一問這其中的緣由。朝飛霜展顏一笑,她正欲說話,卻忽而聽到一個熟悉的男子聲音淡淡道:「蘇州虎丘,果真名不虛傳!」
荼蘼乍然聽了這個聲音,不由一震,險些沒自石凳上摔了下去,一張俏臉霎時雪白如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