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故人,又見故人
「杭州?為何要在杭州?」段夫人微蹙雙眉的問了一句。
荼蘼心知母親的意思。手上並沒停下,口中卻笑道:「女兒想著,蘇杭離的總是比較近一些。我若住在杭州,兩面往來也方便些!」
段夫人默然了片刻,緩緩道:「娘也明白你的心意,只是不知你想過沒有,蘇杭甚近,他若真要見你,你便住在杭州也不過是掩耳盜鈴罷了!」
荼蘼笑了一笑,這個問題她又何嘗沒有想過。之所以決意留在杭州而非蘇州,一來是不願讓父母夾在中間左右為難,二來也因這些年早過慣了自由自在的日子,不願多受拘束。留在父母身邊固然是好,但自己若真開了醫館,平日出入自然多有不便。
「娘,女兒已大了呢!」她笑著道了一句,重又拿起梳子,開始為段夫人綰髮。
段夫人聽了此話,不由歎了口氣,許久沒再開口。荼蘼纖細的小手在她烏黑的發間靈巧的穿梭,不多一刻的功夫。便已為段夫人挽了個大方貴氣的桃心髻,又自鈿盒內挑了幾樣飾物、絹花為段夫人別了,笑道:「女兒可只能做到這樣了!」
段夫人勉強擠出一個笑容:「娘的女兒終是大了!」
荼蘼見她如此,心頭不覺一顫,幾乎便要說出後悔之語,最終卻又嚥了下去。段夫人收拾心情,立起身來,喚綠兒送了早點來。自己在上首坐了,卻是半日不語。室內氣氛一時寧靜得近乎沉滯,荼蘼頗感難受的輕咳一聲,正想說些甚麼,卻巧這時安哥兒一蹦一跳的跑了進來,見了二人,便活潑潑的叫道:「祖母!」人已撲了過來。
段夫人見了長孫,面色不覺稍稍緩和,拍了拍他的腦袋:「今兒來的倒早!」因安哥兒年紀尚小,段夫人對他又多寵溺,因此起的也晚些,故而極少與荼蘼撞見。
安哥兒嘿嘿一笑,回頭瞧了一眼荼蘼,又叫了一聲:「姐姐!」
段夫人聽了姐姐二字,眉頭不由的又皺了起來。荼蘼看出段夫人的不快,因笑罵道:「說了多少回了,總不肯改口,下回再叫姐姐,我可再不教你**了!」
安哥兒也不怕她,只朝她擠眉弄眼的做著鬼臉。
段夫人見狀。不覺啞然失笑:「罷了罷了,你們兩個的輩分官司,就莫要在我面前打了。背著我,只由得你們去鬧,當著我,卻是不許,都坐下吃飯罷!」
安哥兒應了,便在另一側坐下,三人安安靜靜的吃了早飯。段夫人也沒再多說甚麼,待到吃完了,安哥兒自去書房尋先生,臨去前,卻還不忘對荼蘼做個鬼臉,示意一會子念完書再來尋她。荼蘼微笑點頭允了。安哥兒走後,荼蘼打疊精神,陪著段夫人說了一刻話,卻覺段夫人有些心不在焉,加之一邊丫鬟婆子林立,說話亦不方便,略待了一刻,便也出去了。
她在園子裡頭慢慢的走了幾步。只覺心中空落落的,說不出的難受。稍稍思忖了一刻後,她舉步往外行去,打算到坊市上走一走。出怡園不多久,便是閶門。閶門一帶,原就是蘇州最為繁盛的地區之一。荼蘼漫步在閶門大街上,閒閒的四下張望。
蘇州本是天下最為著名的魚米之鄉,大乾這些年來又一直輕徭薄賦,故此姑蘇一帶更是富庶無比,織造刺繡更有冠絕天下之譽。只閶門這一條街上,倒足有十餘家綢緞鋪子。
而在她的正前方,卻有一家造型格外精緻的二層小樓,樓外懸掛一面金字招牌,上書龍飛鳳舞兩個大字:「陸記」。荼蘼瞧見這兩個字,唇角不自覺泛起一個笑意,舉步走了過去。
陸記綢緞行采光頗好,佈局設施雖與其他綢緞行並無多大區別,但往來穿梭的夥計卻都是些年方二八的俏麗少女,著一色青色綾襖、水紅挑線裙子,娉婷裊娜,若新荷初綻。
瞧見荼蘼入內,便有一名少女笑吟吟的過來亭亭一拜:「小姐似是初次來我們陸記!」
荼蘼聞言,不覺笑道:「蘇州府的陸記我確是第一回來!」
那少女聽了這話,不覺一怔,便詫然的抬眼看她。
荼蘼朝她一笑,問道:「你們安姐可在?」
少女乍聞安姐二字,面上便現出驚疑不定之色,注意的看了荼蘼一眼,這才說道:「安姐此刻正在樓上。同袁家四少爺談著生意!」態度已從適才的客套一變而為恭敬。
荼蘼稍一揚眉:「袁家四少爺?袁道珢?」這事兒可也真是巧了。
少女聽她直呼袁道珢之名,不免又吃了一驚,態度便愈發恭謹有理:「正是他!」
荼蘼微微頷首,極為自然的吩咐道:「既如此,也不必驚動他們,我便在這裡稍等一等罷!」那少女忙答應一聲,很快便退了下去。荼蘼在店內轉了轉,此刻卻偏有幾名少女結伴一道走了進來,一邊自有少女上來招呼。問明來意後,便自架上取下幾匹綢緞來,任對方細細挑揀著。入內的少女與店內上前招呼的少女皆是蘇州本地人,這一說起話來,店內頓然吳儂軟語,一時滿室生春。荼蘼雖聽的半懂不懂,卻仍覺極是悅耳動聽。
她這裡正自微笑,適才與她說了一刻話的那名少女卻以從裡頭出來,手中還捧了一盞茶:「小姐,請喝茶!」荼蘼朝她一笑以示感激,伸手接了茶來。
「你是蘇州本地人?」她隨口問了一句。
少女笑著答道:「正是!」說完了這句,她似是想起甚麼一般的問道:「聽小姐的口音,似乎是京城人士?」大乾各地,各有各的鄉音俚語,但為官之人仍以京城口音為準。
荼蘼兩世人。皆是生於京城、長於京城,自然說得一口標準的京片子。這麼些年下來,她也並沒刻意去改變這一點。此刻被這少女一點,她便自然而然的一笑:「不錯!」
那少女正要再說甚麼,卻聽樓梯之上響起輕輕的腳步聲,二人同時移目看去,卻見樓上有人下來,荼蘼乍見那幾個人,不覺一怔,原來下來之人除了袁道珢與安姐外,卻還有一個熟人。袁道珢一眼瞧見立在店內的荼蘼。亦是一愣,正欲下來招呼。一邊陪他下來的那名年方二十的錦衣麗人卻已詫然叫道:「嫵兒,你是何時到蘇州的,怎麼卻不來尋我?」
一面說著,卻已快步下了樓梯,笑吟吟的上前執了荼蘼的手,形容極是親密。
荼蘼帶笑回應道:「我這不是到了,只是你有貴客,我卻不好上去擾你,只得等著!」
先前招呼荼蘼的少女眼見二人形容親密,言語不拘,心中更是不由暗暗揣度不定。
袁道珢此刻也下了樓,過去朝荼蘼拱了拱手,客氣道:「昨兒初見小姐,便覺小姐不凡,原來小姐竟是武昌陸家之人!」武昌陸家,雖非士族高門,但在江南一地卻頗有勢力,大有地頭蛇之意。因此江南各大家族一面瞧不起他們,但也一直客客氣氣,不敢怠慢。
荼蘼含笑回了一禮:「袁公子謬讚,小女子怎麼敢當!」說著話的當兒,她的眼角不自覺的輕輕掃過一邊站著的那名男子。那男子身材中等,五官端正清秀,赫然竟是林培之的親信向玖。四年下來,向玖除了更成熟穩健一些,倒也並無太大的變化。
只是……向玖既然已經來此,林培之怕也快要到了罷!想到林培之,她不由自主的暗暗在心中歎了一聲。幾人簡單寒暄了幾句,袁道珢因向玖在旁,便也早早辭了去,又約了改日再見。荼蘼淡淡應了,卻也並不當真。
袁道珢走後,安姐便喚了荼蘼上樓。荼蘼與她並肩上去,一面走一面問道:「袁道珢今兒來此是為了買綢緞?」袁記綢緞行雖掛著袁記的牌子,其實卻是荼蘼一手操持,不過是掛著袁記的招牌而已。因此安姐聽了這話。卻也不敢怠慢,當即答道:「袁四公子此來,卻不是為自家置辦綢緞的,嫵兒可曾見著他身邊那名男子?」
荼蘼微微點頭:「你說的是南淵島的向玖?」
此話一出,安姐面上不覺現出愕然之色:「嫵兒認識他?」
「嗯!從前在京城時曾見過一兩次!」荼蘼簡單的回答,面色淡淡的。
安姐深思的看了她一眼,卻也沒有多問。她本是蘇州人,自幼與陸家一房遠親定了婚事,誰料嫁了過去不久,丈夫便因病身亡。她一個寡婦人家,日子便過得艱苦起來。虧得打小學了一手的好刺繡功夫,這才能夠勉強餬口度日。因是陸家人,因此她對荼蘼的身份其實也頗多懷疑,但既然陸家肯認,自也沒有她置喙的餘地,何況荼蘼的存在對陸家確是有益無害。
而荼蘼自打離了京城,到了陸家之後,日常無事,手中銀兩又多,便打算做些事兒打發時間,這便有了這間陸記的綢緞鋪與另一家金鋪。
她生於富貴,長於富貴,又嫁入皇家,對綾羅綢緞、金銀首飾等類物品自是眼光極高,身後又又陸家這個地頭蛇撐腰,行事自是順風順水。數年下來,陸記便已一躍而為整個江南地區首屈一指的商舖。陸記織造所出物品,質地、花紋更是堪可與江南織造所出貢品相比擬。
而安姐,正是邢二妹自陸家尋了出來幫她料理店舖的可靠之人。二人相處幾年下來,彼此頗為相得,關係日益親密。人的出身氣度,很多原是自幼環境養成,安姐又是個明眼之人,故而早在私底下感覺出荼蘼的身份非同尋常,出身也斷非小家小戶
這也是今兒安姐雖好奇荼蘼怎會認識向玖,但見荼蘼無意多言,卻終是沒有多問的緣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