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從前那盞杏仁茶
荼蘼揮退月屏後。便不再言語,拿著銀匙喝著面前的杏仁茶的時候,她忽然沒有理由的開始懷念飛霜。從前,她身邊最貼心的人是飛霜,飛霜也做得一手極好的杏仁茶。她的杏仁茶原是從慧清那裡學的,但她心思甚巧,又肯動腦子,幾回做下來,竟比慧清做的還好些。她拿銀匙輕輕撥了一下手中的杏仁茶,忽然想,這茶的滋味,倒很像當年飛霜做的。
如此一想,她不覺微微一笑,對月屏的印象更是好了許多。
一碗杏仁茶將及見底之時,明秀已快步回來,一面將手中食盒放下,一面已迫不及待道:「廚下此刻正忙著,問了問,說是今兒老爺請了肅親王過府用飯!我不好過於挑剔,因此只隨手撿了幾樣現成的點心、小菜,小姐今兒便將就些罷!」
荼蘼聞言先是一怔。旋即釋然。季煊此刻的做法,並不讓她意外。畢竟,如今這個時候,誰也不知往後局勢會發展為甚麼樣子,季煊自然不敢將全部的籌碼放在林培之一人身上。歎了口氣,她放下手中的杏仁茶:「先用早飯罷!一會子我還要去娘親那裡看看!」
明秀已將食盒內的食物取了出來,卻是一大盅碧梗粥,另有六樣點心,四個小菜。
荼蘼擺擺手道:「都坐下罷,也不必拘禮了!」林垣馳既來,必會要求見她一面,只是不知他會說些甚麼。她暗暗的苦笑了一聲,心中也不知是個甚麼滋味。
慧芝與明秀互看了一眼,便自坐了,陪著荼蘼匆匆用了早點。
荼蘼便起身,帶了慧芝往段夫人那裡去。才剛走出院子,便見對面有人過來,她定睛一看,那人卻是前廳侍奉茶水的大丫頭晴兒。晴兒見了荼蘼忙上前行禮,且稟道:「前廳肅親王已到了,正與老爺說話。老爺適才已吩咐了,請小姐往蒼梧院去!」
荼蘼擰了下眉,畢竟點了點頭,便折向蒼梧院去。蒼梧院原是書房,位於季府東頭。
院內那株碩大的蒼梧據說乃當年季氏先祖親手植下,如今歷百五十年,猶且繁茂無比。幾乎將半個院子都罩在了龐大的樹冠之下。夏日裡頭,滿目蒼碧,陰涼無比。惜如今已是初秋時節,院內梧桐雖僅小半轉黃,但風過之時,桐葉飛舞,卻是平添一股蕭瑟秋色。
這間書房,早先一直是季竣廷在用,如今季竣廷遠在武昌,自然便空置了。不過每日也總有幾名小廝過來打掃。此刻地上落葉不多,想來是剛清掃不久。
梧桐樹下,一張青石棋桌,兩張圓凳,看著倒也頗為雅致。荼蘼心念一動,便即停了步。
晴兒見荼蘼忽而停下腳步,忍不住上前問道:「小姐是要入內還是……」
荼蘼擺了擺手,道:「不必了,我就在院子裡頭坐坐罷!」
晴兒亦是個玲瓏人,聞言便點一點頭,行禮告退。
荼蘼見她去了,才向慧芝道:「你也回去。叫月琴再做兩盅杏仁茶過來!」
與林培之在一起久了,她知他不喜甜食,對於杏仁茶這等東西也無甚興趣。
但林垣馳不同,許是當年他們相識之時,他年紀也還不大,又受了她的影響,林垣馳雖也同樣不喜甜食,對於杏仁茶卻有一種異常的癖好。
慧芝聞言,不覺一怔,想問又不知該怎麼問。荼蘼見她神情,怎能不知她的心思。林培之與林垣馳兩個原是截然不同的人物,林培之性情隨和,手腳也撒漫,是個極會使錢之人。當年上廬山時,更攜了大批禮物,上上下下,人人皆有所贈,平日見人也總帶三分笑,又全無半分架子,怎由得上下人等不喜歡。而林垣馳在這一點上,無疑是差之甚遠。
不過如今,卻不是計較這個的時候。
注目看了慧芝一眼,她笑道:「快去罷!我自有主張的!」
慧芝歎了口氣,低應了一聲,快步的去了。荼蘼默默了片刻,這才走到棋桌邊上坐了。
季府的這張棋桌,便在整個天下,亦可稱無雙。其桌面枰紋交錯,條條筆直相交。而稀奇的是,這些紋路竟是天然生成,全無一絲雕鑿痕跡,桌面更是平滑細膩幾似玉質一般。
棋枰兩側各放了一隻擺放棋子的石盂,盂內,分別以純淨無暇的白玉與墨玉雕成棋子,粒粒晶瑩,顆顆精緻。荼蘼無聲的在一面坐下,打開棋盂,拈出一枚黑子在手中緩緩把玩。
墨藍發黑的棋子在她指間輕輕翻轉,黑的便愈發的黑,白的亦異常的白,直將她纖細若春蔥般的無暇玉手襯得恰如白玉雕成,似水晶一般光澤剔透柔美。
正發愣間,對面卻有人無聲的坐下,向她打了個手勢,示意她先落子。
荼蘼默然片刻,手指微動,叮的一聲輕響,棋子落定。圍棋之道,執白先行,但他們之間下棋,從來都是她執黑先行。:古代圍棋。執白為先。)原因無它,一則她的棋力不及林垣馳,二人相對,她總愛搶先一步,時常鬧著非要執白不可。而林垣馳卻覺她雙手纖巧如玉,執黑之時,黑白相襯,尤為賞心悅目,因此總喜令她執黑。
兩下裡爭執了幾次後,便也形成了她執黑先行的慣例。
二人並不言語,只是靜靜下棋。二人落子皆快。不過片刻之間,棋枰之上,已現黑白對峙之局。輕微的腳步聲響起,耳邊旋即響起月屏有些戰戰兢兢的聲音:「肅王爺請用茶!」
隨著這一聲,一盅杏仁茶已小心翼翼的奉了給林垣馳,一股清幽的甜香旋即漫溢開來。
林垣馳顯是怔了一下,抬起頭來,他以一種古怪的視線看了月屏一眼,然後微微頷首,手中白子落定,他伸手接過杏仁茶,嘗了一口,稍一頷首,表示滿意。荼蘼亦接過月屏隨之遞過來的杏仁茶,衝她使個眼色,示意她可以退下了。
月屏正覺窒息,見了這個眼色,頓時如釋重負,急急的快步下去,轉瞬不見人影。
林垣馳默然了片刻,才回頭看看月屏離去的背影,微歎道:「適才,我幾乎將她當成了飛霜!」說完了這句,他便不再開口,只低頭執匙慢慢的喝著杏仁茶。
荼蘼以銀匙輕輕攪了攪盞內的杏仁茶,清幽的甜香緩緩溢出,充盈在鼻際:「飛霜已陪我死了一回,我再捨不得讓她受委屈,這一世,便讓她快快活活的過她的日子罷!」
林垣馳一震,手中銀匙隨即叮的一聲,敲在盞壁上,許久,他才抬頭注目看著荼蘼,淡淡道:「這便是你心中所想的!」他的眸光清冷,全無一絲笑意。
荼蘼歎了口氣,慢慢道:「從前的事兒。我早已不想了,也再不想去追究誰對誰錯。馳哥哥,你就放過我罷!」這是在知道彼此身份後,她第一回向他示弱。
林垣馳不語,面無表情,手中的銀匙則無意識的慢慢攪動著手中的粉彩折枝牡丹瓷盞,銀匙與瓷壁時不時相觸,發出叮然一聲脆響,暴露出他心底的不平靜。
馳哥哥,這個稱呼他已許多年不曾聽過了。事實上,也只有在初相識的兩年內,荼蘼曾這般的叫他。滿了十歲以後,她就再不肯叫他哥哥,改而扯著他的衣袖,一口一個的叫他垣馳,並在他無奈的糾正她的稱呼時,驕傲的昂起頭,嗤鼻說一句:「我已經長大了……」
此後,只有在她極高興,或有求於他的時候,她才會笑吟吟的抱住他的脖子,這般軟軟的叫他……而每當這個時候,他也總是拿她沒轍的敗下陣來……
荼蘼的目光落在棋枰上,黑白兩條大龍正自糾纏,但黑龍已稍顯頹勢。他們二人從前下棋時,一向都很快,因為兩人都不太在意輸贏,所以也不會刻意的斤斤計較。
通常在她敗勢初露之時,飛霜總會笑吟吟的捧出兩盅杏仁茶,徹底將棋局攪散。
許久,林垣馳才輕輕歎息了一聲,忽然問道:「你想我怎麼做?」
荼蘼毫不猶豫道:「讓我去南淵島罷!我可以答應你,終我一生,再不回返京城!」
林垣馳微微一笑,一貫清俊卻微寒的面容在這一霎間冰融雪消,如春回大地,柔風醺然:「荼蘼,你誤會了!我是問你,你想我怎麼做,才肯原諒我?」
荼蘼注視著他面上的笑容,忽然便覺心中一陣恍惚。這樣的笑容,她已很久沒有見過了。事實上,她不止一次的想,自己是怎麼會喜歡上他的,而結論總與他的笑容有關。她喜歡看他這樣笑,溫淡如春風化雨,每每使他想到四個字:如坐春風。強自收攝心思,她抿了抿唇:「如今一切都未發生,你我之間,自也無怨無恨,又怎說得上原諒二字!」
林垣馳一笑,放下手中瓷盞,聲音低沉:「荼蘼,你可知道,我初初睜眼,看到自己回到從前時,只覺得前塵皆空,幾乎懷疑自己是做了一場夢,一場很長很長的夢……」
荼蘼不覺點了點頭,初睜眼時,乍見家人,她何嘗沒有這種如在夢中的感覺。
「我用了很長時間,才讓自己相信,我並沒有做夢,雖然這事,比夢還讓人覺得不可思議……」林垣馳繼續的說下去:「然後,我就開始考慮,考慮我該做甚麼,才不至虛度此生……」
荼蘼不答,只繼續的聽著。
「或者你並不相信,在那時候,我第一個想到的人,就是你……」
「我問自己,是該循著從前的路繼續走下去呢,還是另闢蹊徑!我想了很久,也還是沒有決定。然後我對自己說,就讓一切都順其自然罷!畢竟,我剛剛醒來時,你才七歲,而我們從前,原是在你八歲那年才認識的!」
「因為知道很多事,所以我毫不費力的收拾了那個女人,父皇一怒之下,雖未廢了她,卻迫她幽居鳳儀宮,不得再過問宮中諸事。然後,他迅速封我為王,賜我府邸……」
那個女人,正是如今幽居鳳儀宮的王皇后。而荼蘼亦早從秦甫生口中得知,當年林垣馳中毒一事,如今想來,這毒想必是王皇后下的,王皇后也因此事敗露而險些被廢。
她忍不住苦笑了一下,想起前世之時,自己與他費了多少力氣方才扳倒了王皇后,想不到,如今他竟只憑一人之力,便輕易辦到了。王皇后失寵,她所生的二子也因投毒一事而失了聖寵,使得林垣馳通往帝位的道路上又少了兩個絆腳石,省了好些氣力。
「與竣灝相交之後,我不止一次的想去見你,可又不敢見你!然後,你就去了廬山……我聽竣灝說起廬山別院之事,當時便有一種從夢中驚醒的感覺。我開始覺察到,有很多事情,似乎已與從前不同。因為如此,我反更不敢去見你,生怕你根本不是你……」荼蘼不覺恍惚的歎了口氣,林垣馳的感覺,與她第一次以季盧的身份去肅王府時的心情何等的相似。
林垣馳平和道:「我於是想,不管此荼蘼是否彼荼蘼,我從前欠你的,便都在這莫名其妙的一生裡頭還你,也還給季家!我甚至想,等你長大,若沒有意中之人,那麼,我仍舊會娶你為妻,將來也依然立你為後,這一生一世永不負你……」
荼蘼心中一疼,眼內一酸,已是水霧瀰漫。她急急垂眸低頭,小心的掩飾住自己的神情。她想開口說些甚麼,卻有害怕語氣顫抖,聲音哽咽,畢竟只咬緊了唇兒不開言。
林垣馳歎了口氣:「荼蘼,我如今只問你,你對寶親王叔究竟有多少把握?你敢肯定他會一世對你好?你敢說他永遠不會有負於你?你難道忘記了,他從前的妻子是誰?」
荼蘼一驚,心中立時浮現出冼清秋的影子來。對這兩個人的關係,她一直都是心存疑慮的,可是由於至始至終看不出任何端倪,時日一久,她也就漸漸的將之拋諸腦後,極少去想。現如今,有很多東西已與前世大不相同,但她並不知道,將來是否還會殊途同歸。
如果……那麼……她不由的苦笑起來,不管如何,這事於她,始終是心中的一根刺,或者永不會消除。畢竟,如今已出現了太多意外了。至少,她從前對林培之的身世便毫不知情。
「你……早知他的身世?」她控制著自己的情緒,力圖平緩的問道,只是聲音裡頭依舊不可避免的帶了三分沙啞,渾然不似平日清脆嗓音。
林垣馳搖頭又點頭:「只是知道一些大概,你也曉得,最關鍵的那幾年裡頭,他從沒回過一次京城。如今想來,他是打一開始便不想捲入這個漩渦,因此一直躲著父皇!」
他所說的最關鍵的幾年,便是儲位爭奪最烈的時期。
荼蘼沉默片刻,緩緩道:「昨兒晚上,他來見過我,且對我說——他說——人生最大的荒謬之處,便是連你的生母也不敢確定你的生父究竟是誰……」
林垣馳微微一震,半晌才道:「難怪!難怪!」
荼蘼歎了口氣:「他是不想捲進來的,如果沒有我,他根本不會回京……」
昨晚與林培之說完話後,她便依稀明白了承平帝何以要召自己入宮為女史。他是想以自己牽絆住林培之的步子,從而將林培之留在京城裡。而目下看來,他似乎也成功了。
林垣馳淡漠道:「有些事情,不是想怎樣就能怎樣的,即便他是皇上,也是一樣!」
他語氣極為篤定,話語裡充溢著一種強大的自信。
荼蘼不答,皇位之爭何其凶險,她從前曾經歷過一次,因此此時也完全能想像到。林培之的身份畢竟只是皇弟,即便承平帝鐵了心的想要使他繼承皇位,只怕也難辦到。更何況,如今還有林垣馳與林垣掣在,這兩個皇子,手上都掌握著一定的權利,足可左右目前的局勢。
她悄無聲息的抬眸看了林垣馳一眼,他神色淡淡,眸光深邃,似不可測。他的手裡,一定擁有可以倒轉乾坤的力量,她忽然想,畢竟,眼前的這個人,已經登上過一回帝位,有很多事情,第二次再去做的時候,無疑要比第一次更容易許多。
林垣馳靜靜的看著荼蘼,這個時候,她沒再刻意的掩飾自己的情緒,因此他能輕易的從她面上變幻不定的神色看出許多東西來。「杏仁茶已將涼了!」他忽然開口說道。
荼蘼輕輕「啊」了一聲,低頭拿起桌角的杏仁茶,拿起銀匙喝了兩口。杏仁茶確實已有些涼了,有些東西,一旦冷了,便難免有些膩味,她無滋無味的喝著,畢竟也沒喝完。
林垣馳卻低頭慢慢的喝著,一點一點的喝盡了,才放下了手中的銀匙。「荼蘼,你自己好好想想罷!王叔是走是留,其實都在你的一念之間!」他最後如是說道。
荼蘼悵然無語,半晌才低聲道:「我再考慮考慮罷!」
今日的這一番話,非但不能讓她如釋重負,卻反使她更加迷惘,不知自己該何去何從。
秋風拂過蒼梧樹梢,卷下數片黃葉,打著圈兒的飄落在地,其中有一片竟不偏不倚的落到了她面前那盞只喝了一半的杏仁茶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