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丕從堆積如山的公文抬起頭來,放下手中的毛筆,有些疲倦的揉了揉酸脹的眉心,歎了口氣,對張承說道:「仲嗣,這打仗真是夠累人的,七萬多人馬的軍糧軍械,真把我累得夠嗆,虧得你們幾個幫忙,要不然……」他搖了搖頭,苦笑了一聲,一副疲倦之極的樣子->
張承是張昭的兒子,今年三十九歲,少以才學知名,和諸葛瑾、步騭、嚴等人關係很好,在江東名聲很不錯。孫權曾經說他雖然學問不如張昭,卻是個文武雙全的大才,將來是個棟樑,可惜孫權福淺,沒等到能用張承,就被曹沖給收拾了。孫權敗亡之後,張承就回到了徐州彭城老家,這次曹丕征辟名士入府為掾屬,張承和兄弟張休就在其中。
張承笑了笑,放下手中的筆笑道:「將軍,你凡事都要親歷親為,當然會累了,這些帳目上的事交給我們辦就行了,你是大戰的總指揮,要注意的是大方略,而不是這些細務。」
曹丕搖了搖頭:「不是我不信任你們幾個,實在是茲體事大,我不得不親歷親為。孫子說,十萬之師,日費千金,我們雖然只有七萬人馬,可是所天消耗的錢財也是驚人的。臧大人他們又是從水路出,海路凶險,我一天聽不到他們的捷報,一天不得安睡涼茂笑了一聲:「將軍放心,臧大人、孫大人久征沙場,公孫康又不是什麼將才,見我軍兩路大軍齊進。\只怕早就嚇破了膽,顧頭顧不了尾。將軍還是注意身體,免得操勞過度。」
曹丕笑著擺了擺手,對涼茂說道:「伯方,你在遼東呆過,公孫康這個人究竟如何?」
涼茂是山陽昌邑人,學問很好,說話議事常喜歡引經據典。是個標準的儒生。曹操為司空時,辟他為司空掾,策試優等,補侍御史,後來泰山盜賊橫行,又外放他為泰山太守,他到任之後,曉喻眾賊。平境安民,不過一個多月,躲到山裡的百姓出山的有上千家。這雖然跟盜賊本是被官府逼得活不下去地百姓有關,但他的名聲和家世在其中也起了很大的作用。後來他轉為樂浪太守,經過遼東時被公孫度截留住了,想要讓他為己效力。涼茂雖然人身不得由,卻沒有答應公孫度。公孫度曾經想趁曹操出征時偷襲鄴城。被涼茂阻止了。他在遼東被軟禁了好幾年才回到朝庭,歷任魏郡太守、甘陵相,每到一個地方都治理得不錯。這次曹丕出征遼東,以他熟悉遼東的事務,向曹操請調他過來任左軍師,頗為看重。
「公孫兄弟。皆無大才,不過倚仗著遼東偏遠,才。」涼茂不屑的說道:「中原大亂,遷居遼東的大儒名士那麼多。他用上幾個?北海王政有勇略雄氣,他不能用。卻畏惡欲殺之,這等容量淺小之人。\如何能成大事。將軍兩路齊出,平定遼東指日可待。」
「但願如此。」曹丕哈哈一笑。心情頗不錯。
司馬郭表匆匆的走了進來,見眾人皆在,不由得愣了一下,陪著笑向眾人打了個招呼,急步走到曹丕面前,將一封信遞到曹丕手裡。曹丕掃了一眼信封,眼皮跳了一下,他隨手將信塞進袖子裡,笑著對眾人說道:「諸位也忙了大半天了,到外面吃點點心,喝點茶水,休息一下吧。」
張承等人一見,知道曹丕有密事要辦,一個個起身告辭,曹丕客客氣氣的送他們出去,然後才轉回來身重新坐好,拆開了信封快速地掃了一遍,臉色頓時變了,眉毛幾乎倒豎起來,牙咬得緊緊的,太陽彭彭直跳,臉上紅白相交。
郭表見曹丕臉色不對,不免有些緊張起來,他試探著問道:「將軍,是不是鄴城出什麼事了?」
郭表是郭女王的從兄,郭女王的親兄弟死於戰亂之中,郭表便承繼了郭女王的父親郭永,曹丕開府之後,就把他招過來做了司馬,算是個信得過的親信,與鄴城郭女王聯繫的都由他經手。也因為如此,他才敢在曹丕心情不好的時候問。
「倉舒前天到許縣了,丞相大人……這幾天心情不錯。」曹丕有些咬牙切齒地說道,他用力的將信紙捏成了一個團,背著手轉了幾個圈,喃喃語:「還真被季重猜中了……還真被季重猜中
郭表吃了一驚,曹丕是長子,可是曹操做了武平王之後,一直沒有立他為太子,甚至連他的母親卞氏也沒有立為王后,這裡面的意思已經很明白了,現在曹操趁著曹丕在征戰的機會又把曹沖調了回來,顯然不是純粹的想兒子那麼簡單,他是想徹底拋棄曹丕了,倉舒回來了,他是不是該傳位給曹沖了?如果真是這樣,那他們郭家就算是徹底白忙乎頭,強忍著不讓胸中的委屈化成眼淚流出來。\
他對曹操充滿了怨恨。他是長子,母親又是已經扶正地夫人,他也沒有什麼過錯,憑什麼父親就要剝奪他的繼承權,反而要讓給倉舒?倉舒那麼聰明,那麼能幹,年紀輕輕就是車騎將軍、廣陵縣侯,以他的本事己掙個王爺是輕而易舉的事情,為什麼要來搶奪本來是他的爵位?父親這是哪根筋搭錯了?如果他不是這麼偏心,而是一碗水端平,他們兄弟合力,以曹家現在的權勢爺,就算奪了劉家地天下也是一句話的事情。如果他做了天子,他可以把幾個兄弟都封成王,他不是沒有那個容量,他也不是容不下己的兄弟,可是他們為什麼容不下己?不僅倉舒一步步的把己逼上絕路,就連子文、子建這兩個同胞兄弟也站在倉舒那邊,不跟己一條心。\親兄弟靠不住。反要來靠別人。
父親不公,老天不公。既然如此,己又何必堅持裝模做樣地做什麼孝子。
曹丕沉默了半晌,低下頭打開了手中地紙團,又展開看了看,嘴邊掠起一絲獰笑,他一邊將手中地紙伸到燈上點燃,一邊對郭表說道:「密切注意鄴城的動向。讓女王不惜代價,一定要掌握丞相大人地一舉一動,包括他的身體狀況,隨時向我匯報。」
「喏。」郭表連忙點了點頭,「將軍還有什麼吩咐?」
「準備幾匹快馬,隨時準備出。」曹丕忽然笑了笑,「我身體不舒服,說不準哪天也要回鄴城去養兩天病。」
郭表愣了一下。立刻明白過來,連忙躬身應喏,退了出去。
曹丕看著手中地點燃的紙團,火光映得他陰森的面目越地猙獰,他瞇著眼睛,看著火光越來越暗,輕聲的言語道:「如果你要裝病。那吧。」他坐了一會兒,忽然起身叫道:「來人。」
郭表大步走了進來:「將
「你這麼快就回來了?一切準備好了?」曹丕有些奇怪的問道。
郭表一滯,連忙說道:「已經安排下去了。」
「安排?不行,你要親去查看,確實萬無一失,隨時都能出。\」曹丕有些不滿的說道:「這麼重要的事你怎麼能安排給別人做?」
「喏。」郭表被他說得紅了臉。連忙低頭應道:「我馬上就去。」
曹丕臉色緩和了些,揮揮手說道:「嗯,去吧,順便把伯仁叫來。」
郭表匆匆的去了。不大一會兒,夏侯尚急匆匆的走了進來。曹丕和他低語了幾句,夏侯尚臉色一變。隨即點了點頭,大步走了。曹丕這才整了整衣服。搓了搓臉,露出一絲疲憊的笑容,緩步出了門,在初冬地陽光下伸開雙臂,伸了個懶腰,出了院門,走到前廳張承他們閒坐的地方,找了個位置坐下,有人送上茶和點心來,他略吃了兩口,有些歉意的笑道:「真是對不住,剛才不知怎麼的,突然有些乏了,諸位辛苦,我先告退。」
張承等人互相看了看,笑道:「將軍請便,些許小事,我們還能應付得來,有什就是了。」
曹丕拱拱手:「那就有勞
許縣。
荀恭敬的大禮參拜天子,依著禮節一絲不苟。
天子親起身上前扶起荀,打量著他的臉色,開心的笑了:「令君,快快起來。啊,兩年多的光景,令君不僅康復如初,步履輕捷猶勝往昔啊,只是還是那麼清瘦,沒有胖起來,看樣子令君心中還有事情沒有放下。\」
荀拱手應了一聲「唯」,然後才直起身來,微笑著回道:「陛下,草
「哎——」天子有些不快的攔住了荀:「令君,你雖然現在沒有官職,可是就不用稱草民了吧,朕對令君,除了君臣之義外,還有一份師生之情啊。如果令君覺得沒有官職不便的話,朕這就下旨,令君想做什麼,朕就封你做什麼。」
荀笑了笑,只得把這個話題扯到一邊不提,他張了張嘴,卻現無法稱呼,只得說道:「臣在襄陽,雖然身處江湖,卻無時不刻不在思念陛下,焉能做到無所掛心。不過臣在襄陽如果再呆兩年,想來變得胖一些也不是難事。」
天子笑了:「看來曹愛卿把襄陽確實治理得不錯,連令君都有些流連忘返了,怎麼,令君還想回襄陽去嗎?」的看了天子一眼,覺得這兩年不見,天子的氣色也比以前好多了,臉上地笑容也多了,不像以前那樣總是愁眉苦臉,舉手投足之間,那股天子的威勢也強了不少。他想了想說道:「陛下,襄陽確實不錯,想必陛下可以從許縣每年的博覽會可以想見襄陽的博覽會地盛況,也可以從荊州每年進貢來地方物知道襄陽地富庶,這些就不用臣饒舌了。\不過要說是曹將軍的功勞。恐怕他己是不會承認地。」
天子有些意外的哦了一聲,頗有興趣地問道:「此話怎麼講?」
荀淡淡一笑:「陛下,曹將軍治荊州,純以黃老之道,他己並不管事,除了在他車騎將軍職責以內的軍務之外,他大部分都是托付給別人來做的。各郡有太守,州有刺史。各負其責,他一般是不過問地。州郡縣的官員們凡事無須請示,各按章辦事,然水到渠成。故而曹將軍離開荊州一年,荊州略無影響,一切如常。」
「黃老之道?」天子沉吟了一會,臉上的笑容有些假,他瞟了一眼旁邊的尚書令劉先和侍中、太子少傅張昭。輕聲笑道:「曹愛卿正是以黃老之道治荊益交揚四州的嗎?」
「正是。」荀肯定的應聲答道。
天子有些不快,這個荀對他這麼禮遇,他倒好,兩年不見,一見面先講什麼黃老之道,不知道朕對這個黃老之道是不得已而為之的嗎?不夠囂張嗎,偏要搞個黃老之道,給他找個名正言順的理由?
「黃老之道,真地有這麼大的好處嗎?令君是不是道聽途說,風聞言事啊?」天子緩緩的說道。\不快的語氣傻子都聽得出來。
荀卻像是沒聽出來,他轉過頭在襄陽也呆過一段時間,想必對襄陽的事情也瞭解得不少,難道說少傅大人沒有向陛下說過
張昭有些尷尬。他曾經在鎮南將軍府呆過一段時間,對襄陽的情況當然瞭解。他也和天子說過,不過他是研習春秋地正宗儒生。雖然以他的道德不至於顛倒黑白,可是說到襄陽的政績的時候。他不可避免的盡量不說曹沖那近乎放羊的黃老之道,但是再怎麼避免,他也是說過一些地。天子現在裝糊塗,不願意提這個話題,荀不好說天子的不是,卻把矛頭指向他,讓他實在有些不好回答。
「這個,臣在襄陽的時候,大多是呆在府中讀書,與……他人接觸不多,故而對襄陽的政務知之甚少,未能為恕罪。」
荀哈哈大笑,不依不饒地,你這可就有些可惜了。襄陽的新政——不是我替女婿誇口——確實是我大漢有史以來難得一見地盛況,你在襄陽那麼久卻沒有去看一看,殊為可惜啊。我則有幸得多,這兩年多的時間,我走遍了荊州,遠及九嶷山,拜祭了舜陵,與眾多官員庶民都有過接觸,收穫良多啊。」他轉向天子,很認真地說道:「陛下如果有興趣,臣可以為陛下一一道來。\」
天子見他這麼執著,心中苦笑一聲,心道你這麼熱心,我能說沒興趣嗎?「令君,朕知道曹愛卿戰無不勝,用兵才能舉世無雙,卻對他的施政才能知之甚少,曹愛卿又忙於征戰,朕想見他一面也是頗為不易,有令君為朕解說,朕是求之不得啊。」
荀笑了笑,故意裝作沒聽出來天子話裡地哀怨,他想了想,對微笑不語的尚書令劉先說道:「劉大人,曹將軍的黃老之道,正是大人指點的功勞,可是也不得不說,他的黃老之道,與大人所說的黃老之道,又頗有不同之處。」
劉先先是聽得開心,聽到後面的話,也不由得一愣。他知道曹沖理政是放手劉巴等人的,是黃老之道還是己偷懶,他並沒有太過分析,荀要說成黃老之道,他也樂得其,但聽荀這麼若有其事的還說其中頗有不同,倒是來了興趣。
「還請令君指教。」
荀撫著鬍鬚笑了笑,清了清嗓子,朗聲說道:「所謂黃老之道,本就是以道法相濟,上位以清淨無為,與民休息,臣子以法治國。而曹將軍治荊州,在道法之外,又濟之以儒。」他先說了大綱,然後停下來看了一眼天子。又看了一眼張昭和劉先,現他們都有些驚訝,提起了精神聽己說話,就連旁觀的侍郎魏諷、金等人也很有興趣的看著己,很是滿意這番話的效果,他略等了等,又接著說道。\
「所謂濟之以儒,乃是以儒家之仁義來補法家之深刻。聖人說。仁愛人,這個人究竟是誰呢?是朝庭地這些人,還是當官的這些人,是權貴豪門,還是我大漢的所有百姓?在曹將軍應該是我大漢的所有子民。」他對劉先拱了拱手說道:「劉大人,想必你也知道,令甥出外遊歷時。曹將軍給他安排了四個隨從,曰民富國強,其字曰農商士工,大人可想過其中的深意麼?」
他這一問,天子等人都有些愣了,他們似乎有些明白了,又似乎不太明白。相互看了一眼,張昭若有所得,他沉吟著說道:「莫非令君以為,曹將軍的治國理念,就在個人的名字之中麼?」
「庶乎近矣。」荀點點頭笑道。
天子知道周不疑被曹沖趕到大秦去,卻不知道這四個隨從。他有些遲疑的說道:「令君,這常說士農工商,而曹將軍卻說農商士工,把農排在第一位。卻有些不同
「妙處正在其中。」荀笑道:「襄陽流傳著曹將軍地一句話,所謂無農不穩。無工不強,無商不富。無士,則前面三條皆成泡影。」荀故意將曹沖的話加了個尾巴。以免眼前的這些人太過反感。
「聽起來,頗有些道理啊。」天子思考著笑道:「不過,這重工商,與歷代重農抑商的做法卻不太一致,不知又做何解。」
荀點點頭說道:「陛下所言甚是,我朝開國以來,一直延承秦朝抑制工商的做法,秦以耕戰強國,抑制本國百姓從事工商,卻不是抑制工商,諸國商人在秦甚多。而我朝承秦之蔽,戶口稀少,不得不抑制游食之民,以固農本,又不能無工商,故而採用了賤其名,予其利的做法。此法於孝景皇帝之時,便有晃錯言賤商而商人已經貴矣。其後尊儒,行聖人之道,這抑制工商便一直延續下來了。光武皇帝中興,從龍不少便是商人,但他們富貴以後,雖商,卻從來沒有放棄過手中的實利,以支族庶子從商謀利不在少數,反而因為他們手中有了權利,謀利更多。」
天子微微的仰起了頭,沉思了片刻,忽然笑道:「令君所言甚是,我朝地情況確實如此,不過不是令君點明,朕一時還真未想到如此之深。爭利的借口,還因此少交了稅收。」
「陛下聖明。」荀立刻躬身下拜,送上一頂大大的高帽子。
「令君接著說。」天子苦笑了一聲,剛才敷衍的情緒淡了不少,真心的想聽聽荀這兩年思考所得了。荀見狀暗暗一笑,抖擻精神,開始講述他這兩年在襄陽所悟到的一些見解。
天漸漸地暗了下來,天子等人卻聽得津津有味,荀也講得神采飛揚,借助著襄陽的新政,他把己領悟到的曹沖施政的一些理念講給天子聽,有襄陽這個活生生的例子在眼前,有許縣每年一度的博覽會做證據,有曹沖戰無不勝地戰績做底氣,天子等人就算不同意荀的看法,也找不出足夠的理由來反駁荀。
天子一邊聽著,一邊想著心思,心底卻漸漸升起一陣不祥的預感,他看著興致勃勃地荀,忽然之間覺得他的聲音去了,他的臉卻越來越近,直逼到他地眼前來,忽然之間變成了曹操那張傲慢的面孔,向他出獰笑:「天下有德居之,劉協,你哪樣都不如我地兒子,是不是該把天下讓給我的倉舒?」
「啊——」天子忽然大叫了一聲,打斷了荀的話,荀等人驚詫的看著冷汗涔涔的天子,連聲問道:「陛下,你……」
天子愣愣的看著荀,一動不動,一粒粒汗珠從額頭滾下。
「陛下?」荀等人都緊張起來,張昭站起身來探手摸了一下天子額頭,轉過急聲說道:「快傳太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