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桑園回到家裡,已經是傍晚時分了。
季同聽得桑園的情況,搖搖頭道:「早幾年都是盼著少下點雨,不要把莊稼給淹了,今年卻是要祈雨了。如今水就是命,聽說北方為搶水還鬧出了人命。桑園裡大多是婦道人家,不頂事。我明天先找二十個人去守著那些池塘。」
這種事情,有備無患。
荷花道:「既然這樣,那爹就找些信得過的管著輪流看守,別有人監守自盜。」
「均哥兒和稱砣都一起去,這邊田莊的水井打得深,還能撐一段時間,我也可以抽空過去。你和姨娘在家好好歇著就行。」
季同一錘定音,荷花瞅瞅馮姨娘的神色,比前幾天倒是好多了,也就安心下來。
晚上躺在院子裡的籐椅上乘涼,小巧報備了這幾天緊要的一些事情,道,「三位舅老爺合夥開了一個酒肆,聽說二舅老爺和二舅奶奶要來縣裡坐鎮呢。」
荷花笑道:「想必就是前些天來吃酒席的時候看中的地方。說起來,三舅舅家也是很寬裕的,二舅舅要不是染上了賭,家境也不會差。看這樣子,應該是大舅舅和三舅舅在幫襯他們了。他們兄弟互相扶持,有這個營生才叫正理,沒得叫我們做小輩的去亂出頭。二舅媽上一次都沒臉來。估計等到酒肆賺了銀子的時候,必要來炫一炫。」
「她不再盯著姐姐的銀子就好。不然,每次都把她堵在門外,以前沒什麼,現在就指不定有人要說季相公(相公:那時對秀才的尊稱)翻臉不認人了。」
荷花歎息一聲:「人言可畏,這世上不知從哪冒出來這麼多愛嚼舌根的人。不知前因後果就胡亂說得煞有其事,還有人專門喜歡搬弄口舌、顛倒黑白,沒事也要挑出三分毛病來誇大成十分,彷彿不揭人陰損,不潑人污水他們就活不下去一樣。」
小書在一旁眨巴著眼:「那徐家二小姐也是因為這樣被退婚的?」
小巧點了一下她的額頭,嗤笑:「姐姐才說完,這裡就多了一個不明是非說三道四的。」
小:「我不過是把人家說過的話照說一遍而已!」
小碗啐道:「徐二小姐還沒訂親,哪裡來的退婚?只不過是媒婆上門去說親被拒絕了而已,可不就是你沒聽明白還要搬弄是非。何況這和我們剛才說的有什麼關係?」
小書這才恍然大悟,左右扭了一下,還是忍不住道:「姐姐不是說徐二奶奶和徐二小姐都是好人嗎?那她被拒親不就是因為有人搬弄是非?」
徐詩瑗被退親真是因為大海叔家認為她是驕縱的性子嗎?
荷花想起那活潑隨性的徐詩瑗,怎麼樣也和外面「善妒凶悍、拋頭露面、不知廉恥」等說辭掛不上號。只不過因徐二奶奶被人壞了名聲,徐二小姐又有些才氣,便為這個尊崇「女子無才便是德」的社會所不容。一有什麼不好的事情,人們就更加添油加醋起來,恨不得把這個有「才女」之稱的出挑女子踩到泥地裡。
就是徐二奶奶,人們說她母老虎,也無非是因為她死活不同意徐二爺納妾。再加上後來徐家大爺看不過眼,曾經使人送了一個女子給自家弟弟,卻不想那女子連同大爺家裡護送的人都被二奶奶用棒槌給打了出來。經此一事,徐二奶奶就徹底成了定江縣妒婦與悍婦們的大姐頭。
但實際上,這一年來,荷花也見過徐二奶奶三四次,並沒有覺得她是一個多麼蠻橫無理的人。而荷花最看不慣的徐二奶奶顯擺的孔雀頭,那些貴婦們卻並沒有嘲笑她,反而有不少人跟風,一個個都把頭上查得金鑲玉翠的。
只是鼓起勇氣豁出一切堅持捍衛自己的丈夫,只是一個「妒」字,就毀了徐二奶奶並她的兒女一生,荷花不由覺得慼慼然。
「徐家配大海叔家是綽綽有餘了。經常和徐二奶奶來往的婦人太太們,也有很多想把二小姐說給自己兒子或親戚的,只不過大都是商賈人家,徐二爺一門心思要找個狀元女婿,這才拖了下來。而阿齊,他的理想是做官,徐家在仕途上對他沒有太大的幫助,估計是因為這個原因才拒絕的。
徐二小姐不是因為那些流言才被拒親,而是因為被拒親才成了別人的笑柄。而且,徐大少爺現在也是秀才,和阿齊算同門同宗,以後在仕途上少不得還要互相幫襯,那些難聽的話必定不會是大海叔家裡人說出來的。」
小書驚呼:「啊?姐姐這樣說,徐二小姐豈不是很可憐?」
荷花道幽幽道:「福兮禍所伏,禍兮福所倚,二小姐現在被流言所毀,未必日後就不能尋得一門好姻緣了。你們要記得,平日裡隨便說笑倒也罷了,但搬弄是非、在背後戳別人脊樑骨的話,最好是爛在肚子裡!
小,拉了小碗的手道:「這不是只和姐姐說叨,聽姐姐教誨嗎?我們必不會去外面亂說的。」
小巧一個人想了想,吃吃笑道,「照這麼說,府尊大人對郝相公另眼相看,郝相公又有意找個在仕途上有助力的泰山,指不定府尊大人會給他說門親事?」
荷花沉吟一會兒,道:「你想得也有可能,但現在還不好說。其實,徐家的家底要比大海叔家豐厚,徐大少以後也是要在仕途上展的,府尊大人真要有心,徐大少也是個不過人選。」
「姐姐這樣說,我覺得徐大少爺真的很好啊!徐二奶奶不同意徐二爺納妾,必定也不會讓徐大少爺三妻四妾,要是和姐姐湊成一對,倒是好姻緣呢。」
小書語出驚人,小巧和小碗先是愣神,然後都在一旁嘻嘻哈哈、擠眉弄眼鬧起來。
荷花忍不住在子的嬌妻美妾,生上十個八個孫兒輩他才肯安心的。你這丫頭既然思春了,我就讓哥哥出面,把你送給徐大少得了!」
「姐姐饒命!再不敢了!」小書痛得哎呦大叫,裝腔作勢告饒。
四人笑鬧一陣,荷花到底心裡有事,就讓她們都散了,只留下小巧,問道:「姨娘這幾天還好吧?」
「喝兩天藥,身子已經爽利了。我瞧著,她的神色也還不錯。姐姐可是在擔心之前人家說的扶正的事?」
「我擔心什麼呢?應該要關心這件事的應該是姨娘、爹爹與哥哥吧?」
「三太爺也很擔心呢!那天還在席上說,姨奶奶要是個賢惠的,就該自己謹尊本分,主動提出永遠不求扶正,不給姐姐和相公的名聲前程帶來影響。還說姨奶奶應該主動給老爹找一戶好人家的姑娘,娶進門來做正經填房。若不然就要叫族長請出族規來。」
荷花冷笑一聲:「三叔公也不說說他自己是怎麼教琴姨***!姨娘的娘家人還說季均要是個真有本事的,就靠自己闖出名堂來。靠姨娘忍辱負重不求名份才能突顯自己身份、害怕父親填房的身份會害得自己沒有好前程的人算得了什麼男子漢大丈夫?因為一個填房奶奶而嫌棄季荷花的也不會是什麼好人家,馮姨奶奶就是要扶正了才能看出誰是真正的有心人呢!」
小巧被荷花的語氣嚇到,遲疑一陣才問:「姐姐這話,難道是想要姨奶奶……更進一步?」
「你這說的什麼混話?哪裡有爹爹和哥哥都不同意,我這做女兒的上趕著讓姨娘扶正的?只不過以前見爹爹有那個意思,我不想他為難,就表現得樂見其成罷了。說到底,我還是有些慶幸的,畢竟現在在爹爹眼裡,還是我與哥哥更重要。」
馮姨娘若扶正了,她和季均就要受委屈,要沒扶正,就是馮姨娘和她將來的孩子受委屈。這世上,本來就沒有十全十美的事情。季同並沒有因為馮姨娘這一年的婉轉承迎而忘了他們兄妹倆,沒有「娶了媳婦就忘了兒」,荷花也是有私心的,自然既慶幸又安慰。但也因為這件事和徐家兄妹倆的遭遇,她對自己的未來產生了深深的擔憂。
即便是在他們這樣簡單的家庭,即便是季同這樣敦厚的性子和她算起來很開明的態度,馮姨娘也免不了心有幽怨,那其他人家呢?她以後要是嫁出去了,真能習慣這樣的社會風氣嗎?
不許丈夫納妾就是「妒」,對丈夫的妾室不好,也是「妒」,這是七出之一。就算夫家不以這個理由休妻,作為女人,也逃不過夫家的指責和世人的白眼,甚至還要影響到自己兒女的生活。
女子無論做什麼犧牲都是理所當然的,男人無論怎樣花天酒地都是司空見慣的。感情在世俗眼光和禮教規矩之下,根本就算不了什麼。
若是這樣子,她還嫁什麼人?
小巧擺弄著扇子,笑道:「姐姐這樣想就好。其實,姨娘自己也說了,老爹敦厚,姐姐與小相公也敬她護她,她也算是有福了。」
不這樣想又能怎樣?
荷花歎氣:「小時候以前在季家村,人家還說就是劉寡婦帶著成子嫁到我們家,都是我爹爹三生有幸。如今卻……想來貧寒人家也有貧寒的好。至少季家村那麼多沒有納妾的,人家知道自己養不起,也就不會說妻子是妒婦。一旦家裡有點錢,做妻子的最好就要主動張羅著給丈夫納個妾室,不然就得有人說三道四了。」
小巧抿抿嘴:「姐姐像是親身經歷一樣,怎麼偏你就這麼多心思?」
荷花翻個身,看著她認真地道:「小巧,我歷來都是有話說話。我娘親不在,這些事情自然要自己謀劃。但我現在年紀小,還能過幾年再考慮這件事。你卻是年紀大了,該給自己好好想一想。本來想替你在家裡找個合適的人,讓你們一夫一婦和和睦睦過日子,但總覺得沒一個配得上你的。外頭的人,我又實在不放心。唉……你若是自己有主意了,得趕緊和我說,不然就成老姑娘了。」
小巧捏著衣角,低著頭扭捏一陣,才用細細的嗓門道:「其實……有一個人,方秀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