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拖古烈又吩咐了南面房知事一些事情之後,後者便告辭離去。b111.net為免啟人疑竇,韓拖古烈自是不便相送。南面房知事一走,他便端了幾盞蠟燭到書案之上,打開札子,細細閱讀。就算是在軍心渙散的局面下,通事局南面房還是恪盡職守的,這份札子中,的確收羅了許多的緊要軍情,包括宋朝宣撫副使、京東路轉運使蔡京已經水陸兵馬兩萬餘眾,向滄州進發等機密軍情。
南面房還打探得清楚,蔡京是奉南朝皇帝密旨行事,而齊州都總管府宋球則仍奉石越之令,並沒有北上。因此蔡京率領的兩萬餘眾,其中只幾個指揮,不足千人的禁軍,其餘都是所謂的「京東兵」。那是戰爭開始後,蔡京在京東路徵募的廂兵,其中還有許多受招安的寇賊。雖然大宋是承平之世,然而京東綠林,在宋朝也算是赫赫有名的,不過,這些綠林豪傑,先是被李清臣嚴厲鎮壓,後又被蔡京剿撫並用,如今已是十去其九,餘下的都是些小寇,已經難成氣候。此次蔡京兩萬餘人馬,其中一半以上,倒是綠林出身。因此這兩萬餘「京東兵」其實是烏合之眾,倒是不足為懼。然而南面房獲得到的消息,是皇帝已令蔡京兼領滄州一切兵馬,其目的可能是救援霸州。一旦蔡京的京東兵與滄州的海船水軍、禁軍、教閱廂軍,以及霸州的宋軍合兵一處,聲勢大振。對遼軍的東翼就會形成威脅。
除了蔡京的情報,還有許多讓韓拖古烈頭皮發麻的事:汴京風傳石越在大名府操練環營車陣;宋夏達成協議,陝西其餘宋軍還可能東援;宋朝決定在各地增建數個火炮作坊;段子介可能在組建一支奇怪的軍隊……諸如此類,不勝枚舉。
這也是當年蕭佑丹要特別組建南面房的原因——汴京是一個奇妙的地方,任何在別的地方被拚命保守的秘密,在汴京,總會被莫名其妙的流傳出來。不過,司馬夢求的確不可小覷,他深知要除去汴京的細作幾乎不可能,便朝准了南面房的最大死穴出招——要從汴京將情報傳回大遼,平時並不困難,但在戰爭之時,卻絕不容易。在宋遼交戰之時,北上的人是極少的,他只要沿著大名府防線嚴守各條南北交通孔道,南面房便形同虛設。就算他們什麼都打聽得到,若不能及時傳到遼軍那裡,卻也毫無意義。
韓拖古烈一個字一個字的讀著這份札子,一面在心裡掂量這些情報的意義,與自己接下來要做的事情放在一起,權衡著利弊得失。過了許久,他終於將札子小心收進一個匣子之內,站起身來,整了整衣冠,走到門口,大聲喚道:「來人!」
一個隨從連忙跑過來,才朝著韓拖古烈行了一禮,已聽他朗聲吩咐道:「去請韓侯與蕭將軍過來。」
那隨從慌忙答應了,跑著,往韓敵獵與蕭繼忠住的院子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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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拖古烈這次前來汴京,為了表示誠意,特意送還了在深州之戰中被俘的幾名宋軍將領,其中便包括姚兕之子姚古。投桃報李,韓拖古烈一抵達開封,宋朝就釋放了蕭阿魯帶的義子——漠南群牧使蕭繼忠。遼國風俗,於這種被俘甚至投降之事,都並不太以為嫌,只要是略有所長,歸國之後,照舊信任甚至重用都是有的。這一點上,契丹倒是頗有匈奴遺風。因此,宋朝既釋放蕭繼忠,韓拖古烈便將蕭繼忠安置在使團之內,與韓敵獵一道,倚為臂助,凡有重要之事,無不與之商議而後行。
此時隨從喚來韓敵獵與蕭繼忠,韓拖古烈讓二人坐了,自己坐在上位,手裡端著一盞茶,一面輕輕啜飲著,一面在心裡斟酌著將要說的話。
「此次咱們多半是要白來一次了。」良久,韓拖古烈終於開口,緩緩說道:「宋人恐非真心議和。」
「這亦是意料之中的事。」韓敵獵與蕭繼忠的表情都很平靜,韓敵獵抿著嘴一言不發,聽蕭繼忠說道:「南朝今非昔比,朝廷輕開邊釁,是啟無窮之禍。蘭陵王若不能在河北擊敗王厚,大遼之禍患,才剛剛開始。以下官之見,南朝之所以議和,不過是因為兩軍僵持,對其有利。況且他們到底亦無必勝的把握,便抱著萬一之心,來試試議和。若條款有利,談成了亦可,就算談不上,於他們亦有利。」
「倘若宋人果真是心懷叵測,咱們亦不會讓他們佔到多少便宜。」韓拖古烈淡淡說道,「吾請韓侯與蕭將軍前來,是要商議吾等接下來的應對之策。」
韓敵獵與蕭繼忠對視一眼,都不約而同地坐直了身子。
「和議之事,是果真徹底無望,還是尚存一線生機,我亦拿捏不準。日前范堯夫親口對我說道,南朝又做了極大的讓步,我大遼在河北所獲財物,南朝不再要求歸還。如此一來,大遼歸還被擄宋人,亦無不可,只需要南朝交一點點贖金,使我大遼軍士沒有怨言,和議便能達成。」
「南朝的條款中,還有罷蘭陵王一事……」韓敵獵輕聲提醒道。但他話音方落,蕭繼忠已在一旁低聲笑了起來。韓拖古烈亦只是意味深長的看了他一眼,卻沒有回答他。韓敵獵看看蕭繼忠,又望望韓拖古烈,心中立時大悟——大約只要能在其他條款上談攏,不損失大遼的實質利益,韓拖古烈等人,只怕正是要借宋朝之力,將耶律信趕下北樞密使的寶座。因此這一條,在韓拖古烈等人看來,根本便算不得什麼阻礙。
想明白此節,韓敵獵頓時略覺尷尬,輕咳了一聲,又說道:「還有一事,或是末將杞人憂天,只恐宋人雖然今歲同意議和,緩過氣來,便要興兵報復。」
「那是另一節了。」韓拖古烈不曾回答,蕭繼忠已經笑著回道:「和議也好,戰爭也罷,說到底,仍是要實力說話的。我大遼既然無力滅了南朝,那它遲早有一日,總是要緩過氣的。若我們沒有實力,亡國亦是活該。否則,又何懼他報復?只不過自取其辱而已。韓侯可能一時沒想明白——皇上同意議和,那便是皇上認為我大遼沒有把握一口吞掉王厚;南朝同意議和,說白了,亦不過是他們亦無戰而勝之的把握。」
「蕭將軍說得極是。」韓拖古烈接來話,緩緩說道:「天底下所有的和議、盟誓,皆是建立在實力均衡之上的。若我大遼主暗臣佞、政事不修、甲兵不治,一紙誓書,尚不及一張草紙。南朝若如此不智,妄想興兵報復,那便再打一仗,他們便會心甘情願的接受和議。」
韓敵獵聽著韓拖古烈說出這番話來,氣度雍容,擲地有聲,不免大出意料。他一向追隨其父在軍中,雖然天性聰明,可這等政略策謀,卻畢竟極為陌生。以往他只道韓拖古烈是個文臣,使宋已久,故此不願意與宋朝交惡。但他這次隨韓拖古烈南下,一路之上,路過許多宋軍駐地,見到宋軍都是行伍嚴整,紀律井然,而且人馬眾多、兵甲精利;至於所過州縣,雖逢戰爭,到處都是逃難的流民,可是城市之內,仍是秩序井然,市面繁華,由南方運來的各種物資,更是堆集如山;而宋朝的官員到處搭棚設帳,救濟災民,與他們打交道的官員,個個都顯得十分精明能幹……這些最直觀的感受,令韓敵獵感觸頗深。特別是他與南朝的拱聖軍、驍勝軍皆交過手,雖皆取勝,但對於宋軍的戰鬥力,亦頗為忌憚。平常與同僚議論,總覺得大約這便宋軍最精銳的禁軍,餘者皆不足道。然而這次南下之時,路過永靜、冀州,所見宋軍,看起來竟然絲毫不遜色於拱聖、驍勝二軍,這給他心理上的衝擊,實是遠過旁人。他早已經開始在心裡面懷疑耶律信發動這場戰爭的正確性,只是對韓拖古烈這些主張與宋朝通好的人,仍然有「未見其是」的感覺。直到此刻,聽到韓拖古烈與蕭繼忠的議論,韓敵獵頗有茅塞頓開之感。他本是十分聰明的人,只是因為年紀尚小,又恪於成長環境所限,如韓拖古烈與蕭繼忠所說的,雖非什麼高深的大道理,可他卻也的確從未如此考慮過。不過此時他卻是一點即透,舉一反三,於許多事情,他亦看到更加透徹。又聽到韓拖古烈的這一番話語,至此方覺面前的這個男人,實是稱得上大遼的奇男子,非尋常文官可比。
韓拖古烈卻不知道韓敵獵心裡面在想些什麼,見他不再說話,以為他是接受了自己的看法,又繼續說道:「故此若從此事看來,和議之望,仍未全然斷絕。不過……」他沉吟了一會,方才又說道:「不過,南朝石越,貌似忠厚,表面上觀他行事,總是光明正大,不肯去使陰謀詭計。然我在南朝亦頗有些時日,知道此人有時狡詐似狐。他宣台的謨臣,如折可適、游師雄輩,皆是南朝智謀之士。尤其他幕府之中,還有一個潘照臨潘潛光,智術絕人。雖說此人如今已不在石越幕中,然這等事,外人又如何能知真假?因此,這一切若是石越的詭計,亦是說不准的事!」
「那大林牙之意?」蕭繼忠傾了傾身子,問道。
「此正是我要與二君商議的——若是為了我等身家性命考慮,我等便應該辭了南朝朝廷,速速歸國。這亦算不得有辱使命,畢竟如今看來,說南朝非真心議和,當有七八成的把握。最起碼,南朝國內仍有爭議。便是南朝皇帝,從我這些天的所見所聞中,亦可知他是不願意議和的。有這許多掣肘,縱使石越是真心議和,變數恐怕也不會太少。」
蕭繼忠與韓敵獵皆聽出他言外之意,一同問道:「若不為我等身家性命考慮呢?」
「然若是為了大遼計,我等便還當冒一冒險。」韓拖古烈斷然說道:「我可設法,去試探一下南朝君臣,逼出真相!只是如此一來,萬一南朝果真是假議和,吾等很可能會被南朝扣押,淪為階下之囚。雖然我以為有石越在,我等亦不必過於擔心。只是這仍有極大的風險,石越雖然威望頗高,可在南朝,便是皇帝亦不能說一不二。變數仍然是有的。」
他說完,望著二人,卻見蕭繼忠猶疑的望了韓敵獵一眼。他知道蕭繼忠做階下囚已經有些日子了,自然不想再在汴京繼續被囚禁,只是此事他雖然不樂意,卻總是不便反對,因此這件事情,韓敵獵的意見,便至關重要。韓拖古烈雖然可以獨斷專行,可是這等大事,他仍是希望能上下一心,方能免生他變。
卻見韓敵獵沉默了一會,才抬頭望向韓拖古烈,說道:「若我等果然在此淪為階下囚,南朝只怕亦很碓守住這個秘密。此事用不了多少時日,便會傳得天下皆知。」
韓拖古烈聽他這麼說,不由愣了一下,方點頭笑道:「韓侯說得不錯,以南朝的行事,他們再有本事,亦瞞不住這個消息。晚則十日,快則五六日,河間府必能聽到流言。」
「那吾輩更有何懼?」韓敵獵沉聲說道,「大林牙試一試亦好,果真南朝是假議和,咱們便斷了這個想法,好與它戰場上分個高低。若萬一真有一線希望,南朝是真心想要議和,那就是兩朝之幸。」
蕭繼忠萬不料韓敵獵如此說,頓時瞪大了眼睛,卻也只好隨聲附和,道:「韓侯說得極是。」
韓拖古烈見二人都表態支持,亦頗覺驚喜,笑道:「既如此,便要連累二位。我等便在這汴京多留幾日!」
※※※
商議妥當之後,接下來兩天,韓拖古烈便專心奔走,希望可以見一次宋朝皇帝。他知道韓維、范純仁都不好對付,要實行他的計策,自然趙煦是最佳的目標。然而,即使他是遼國特使,要求見宋朝皇帝,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禁中的趙煦,此時正處在一種既得意、又惱怒的情緒當中。
他採納陳元鳳的獻議,給韓忠彥下了一道手詔,責以君臣之義。果然,不出陳元鳳所料,次日趙煦便收到韓忠彥謝罪的札子,韓忠彥坦承了設計假議和以行緩兵之計的事實,但他大包大攬,將從頭到尾的所有責任全都攬了下來,宣稱瞞著趙煦完全是他的主意,石越只是勉強接受。而他之所以如此,則是因為汴京人多嘴雜,難守機密,非敢有意欺君。但他仍自知罪不可赦,甘願伏罪,自請辭職,並請趙煦發落。
這份洋洋萬言的札子,讓趙煦心裡面五味雜陳。
他的確是有幾分得意的,得意的是,他那些老謀深算的大臣們,到底欺瞞不住他。他決心通過這件事,敲打敲打他的幾位重臣,讓他們知道他是位聰明睿智的明君,便如漢昭帝、漢明帝那般,年紀雖輕,卻不是底下的人可以欺瞞得住的。
他也有一些輕鬆,輕鬆的是,既然確定是假議和,那麼他就避免了與石越這些重臣的一場大衝突。他的國家還處在戰爭當中,他需要臣子們和衷共濟,他也需要石越這個宣撫使。
而除了得意與輕鬆之外,趙煦的心裡面,還有一些擔憂。陳元鳳所指出的和議有可能達成的危險,讓趙煦一直在心裡面感到不安,萬一石越弄巧成拙,他又當如何?就算是兵不厭詐,可是大宋是堂堂天朝上國,翻臉也是需要找個好借口的。倉促之間,這個借口上哪去找?
但是,無論是得意也罷、輕鬆也罷、擔憂也罷,所有的這些情緒,加在一起,也抵不過他心中的惱怒!
石越、韓忠彥們欺瞞自己,欺他年幼而瞧不起他,這些都可暫時放到一邊。讓他憤怒的是,在被揭穿之後,韓忠彥竟然還在袒護石越!而這個韓忠彥,不僅是被他父皇當年認定為社稷之臣,便在趙煦心裡,也是相信他絕對忠於自己的!自英宗皇帝入繼,濮王一系承緒大統以來,韓家父子兩代,三朝都是定策元勳!
帝王之術是什麼?大宋朝的家法是什麼?他的宰執大臣們水火不容,固然不行,那會令國家無法正常運轉,政令難以推行,朝中陷入黨爭;可是,更加危險的,卻是所有的宰執大臣都一條心!這比宰執大臣之間誓不兩立更加糟糕。因為如此一來,便容易乾坤顛倒,太阿倒持。君權輕而臣權重,危害的,是趙家的江山社稷!
與他的祖先們不同,趙煦是不介意朝中有朋黨的。從小的耳濡目染,還有桑充國、程頤的苦口婆心,讓他從心裡面接受了「君子亦有黨」這樣的思想,朝中大臣分成新黨、舊黨,甚至石黨,都不是大事。
可是,如果朝中皆成一黨,或者一派獨大,那趙煦就會感覺到背脊上的涼意。
前些日子,他還聽蘇軾講論本朝政事,蘇軾是評價熙寧年間的變法之事,可他卻無意中一口揭穿了大宋朝的一項國本。按蘇軾所言,本朝自太宗以後,常行「守內虛外」之策,內重而外輕,故此大宋之患,與李唐不同,李唐之患在藩鎮權重,而大宋之患則在宰相權重。本來已經是內重外輕,若不分宰相之權,而只顧恢復漢唐之制,那麼宰相便會凌駕於皇帝之上了。故此祖宗才要將宰相之權一分為三,奪掉宰相的兵權與財權,分給樞密院與三司使。蘇軾本意當然是極贊熙寧之變法,改善了內重外輕的局面,雖然恢復了宰相的財權與部分兵權,卻又增強了參知政事的權力,使得左右丞相難以獨攬大權……
便如他們的對手所攻擊的,蘇家兄弟所學,亦所謂「蜀學」,實際接近於縱橫家之學。如程頤便曾經直言不諱的對趙煦說,蘇家兄弟,與其說是儒生,不如說是縱橫家。甚至連桑充國,在趙煦詢問之時,都不得不承認,蘇軾的文章固然是執大宋之牛耳,可他的學術,卻難稱「聖人之學」。趙煦知道,桑充國雖然祖籍開封,可是桑家曾經避居蜀地,也算是蜀人,熙寧、紹聖朝的蜀人,凡是識文斷字的,十之,都視蘇家兄弟為天人一般。他兩兄弟一為參政,一為內相,可以說「天下榮之」,至於本鄉之人,更不用提。
書生學者們很在意蘇家兄弟之學不是「聖學」,可趙煦於這方面,倒不甚在乎。儒家也罷,縱橫家也罷,有時候只怕縱橫家的話,還要更加一針見血些。對趙煦來說,蘇軾對本朝政治的這番分析,實是頗有獨到之處,令他印象深刻。
如今他已經將天下大半的兵權交付石越之手,而倘若韓維、范純仁、韓忠彥都與石越沆瀣一氣,那他這個皇帝,又該往哪兒擺?
這件事情,倘若韓忠彥將一切賴到石越身上,把自己撇個乾乾淨淨,趙煦還不會擔心,可是,韓忠彥的舉動,與他所期望的,卻完全是背道而馳!
這時候的趙煦,已經完全不在乎石越、韓忠彥的假議和究竟是為了何事。
被心中惱怒的情緒驅使著,佔據著他腦海的,是另一個計劃。
他本可以將韓忠彥謝罪的札子扔到御前會議,然後他就可以知道,哪些人知情,哪些人被瞞在鼓裡——被隱瞞的人,心裡面一定會有一種被侮辱、輕視的感情,這是容易分辨出來的。若是被瞞了依然為石越與韓忠彥說話,那肯定便是二人的黨羽無疑。但趙煦心裡面也很清楚,他若然這麼做,便是將事情鬧大了。到時候肯定會引起一場很大的風波,而他也將騎虎難下,至少要將韓忠彥罷相貶官,才能收場。
可在這個時候,如此處置,絕非明智之舉。趙煦對韓忠彥仍然抱有期待,他還是希望能保全韓忠彥,以觀後效。
因此,他很謹慎的,只將韓忠彥的札子,送到了左相韓維與樞使范純仁處。
不出趙煦的意料,韓維與范純仁很快遞上了札子,請罪、辯解、表明自己將待罪在家,辭相聽劾。然後,趙煦遣中使召二人到禁中面對,表示慰留之意,並將所有的罪責,全部順水推舟的推到韓忠彥頭上,然後又寬宏大量的宣佈他也不會過於責怪韓忠彥,並表示這件事情,到此為止。
在這種局面之下,韓維與范純仁亦只有叩頭謝恩,感激於皇帝的英明與寬厚。這還是趙煦即位以來,頭一次對他的宰執大臣們佔據如此明顯的優勢。
然後,他順水推舟的提出了兩個任命——拜參知政事工部尚書呂大防為參知政事吏部尚書;拜前兵書章惇為參知政事工部尚書。
自趙煦登基以來,六部尚書之中,一頭一尾的吏、禮兩部,便長期空缺,皆以侍郎掌部務。當日高太后尚在時,石越曾經上表,推薦呂大防為吏部尚書,但未被採納。此事趙煦當時也是知道的,並且他心裡面亦很清楚,呂大防是個不折不扣的舊黨,石越並非是喜歡他而薦他掌吏部,只不過是因為希望借此拉攏、安撫舊黨。而高太后也並非不喜歡呂大防而未採納,只是因為宋遼戰事方起,她需要借助呂大防在工部,與蘇轍一道掌管財權,相比而言,升吏部尚書並非急務,倒可以等到戰爭結束之後,做為賞功,將呂大防撥擢到吏部尚書的位置,更能增其威信。
然而高太后未能等到這一日,便已逝世。
而趙煦卻勢難再耐心等下去,事實上,他本人更是一點也不喜歡呂大防。然而此時,他卻不得不借助呂大防——原本,吏部他是希望能交給韓忠彥的。可現在情勢卻改變了,撥擢一個他不喜歡的人掌管吏部,是他迫不得已之下的一箭雙鵰之計。為了召回他頗有好感的章惇,他需要撥擢呂大防來拉攏、安撫舊黨勢力,至少使他的宰執大臣們無法反對;此外,儘管他不喜歡舊黨,可是,在新黨一時難以恢復舊時氣像之前,他也需要增強舊黨的聲勢與力量,借此制衡石越。
不出趙煦所料,在他一面佔據著心理優勢,一面還撥擢呂大防做為一種妥協的局面之下,韓維與范純仁雖有幾分勉強,但還是接受了章惇復起的變化。為了安撫二人,亦為了翰林學士草詔與給事中書讀時減小阻力,趙煦又主動表示,章惇暫不回京,以參知政事工部尚書的身份,再兼宣撫副使,仍在河間,協助石越主持河間、雄、霸一帶軍務;同時,他又順勢提出,使田烈武兼知河間府事。
韓維與范純仁心裡面正擔心章惇此人野心勃勃,回京後平生事端,又覺得他在河間足以信賴,因此雖然明知道皇帝這一手有分石越之權的意思,但他們都知道章惇也曾經依附過石越,對石越多少有些敬畏之意,便也不反對。總之與其將這個大麻煩帶到汴京來,倒不如送給石越自己去領受好了。至於田烈武以武人做親民官,雖然近數十年比較罕見,但如今是戰時,從權亦無不可。
趙煦親政之後,凡是有何主張,十條裡面倒有七八條要被大臣們駁回,往往心裡憋了一肚子氣,還要忍著聽他們婆婆媽媽的勸諫。他皇帝做了七年,何曾有一日像今日這麼快活過?幾件如此重大的人事任命,竟然如此順利的得到韓維與范純仁的支持。
他心裡面免不了要自覺自己手腕純熟,處事十分得體,頗有些自鳴得意。不過他也知道韓維與范純仁也不是好惹的,他這是打了二人一個措手不及,但若是自以為是拿住他們什麼把柄,這兩人恐怕都是吃軟不吃硬,弄不好就讓自己碰一鼻子灰,討個老大沒趣。因此既得戰果,贏了第一局,他也就見好便收。
甚至在韓維與范純仁回府之後,他又遣中使去二人府邸,表彰二人功績,賞給韓維一件隋代的綠瓷琉璃、一根鶴骨杖;賞給范純仁一條玉帶、一方金雀石硯。做完這件事後,趙煦又親自給韓忠彥、石越各寫了一道手詔,恩威並施,安撫二人,既嚴厲責怪他們舉止失當,又表示諒解他們的苦心。
做完這一切後,他心裡更加得意,自覺自己一,一手安撫,直將朝中這些元老勳臣,玩弄於股掌之上。
然而,趙煦卻不知道,他突然召見他的首相與樞使,然後又是中使賞賜,又是夜御內東門小殿召翰林學士賜對、鎖院——當天晚上,汴京便已騷然。人人都知道,這是將有大除拜的鐵證。至次日,白麻1出學士院,經皇帝審閱,然後東上閣門使2持至尚書省政事堂,由中書舍人宣讀,宰執副署之後,再送至門下後省書讀……很快,整個汴京,人人都知道呂大防做了天官3,而章惇又東山再起,拜了冬卿兼宣撫副使。
至於田烈武兼知河間府事,自然沒資格這麼鄭重其事,也幾乎沒有激起任何波瀾——宋朝本就有許多武官刺史以上做知某府事的「故事」,其時武官刺史不過從五品而已,熙寧改制後,知某府事是正五品下,從五品武官自然做不得了,可是田烈武乃是正五品上的定遠將軍,資序上面,完全沒有任何問題。而且田烈武在汴京名聲甚好,此時又是戰時,他的這道任命,甚至在給事中那兒都沒遇到任何的阻力。
所有人睹目的焦點,都是呂大防與章惇的任命,特別是章惇的復起,讓所有人都浮想聯翩。
很快,再一次,汴京的街頭巷尾,各種各樣的流言,又開始瘋長。其中赫然就包括宋廷是假議和的傳言!
※※※
一天後,禁中政事堂。
韓維坐在一張圈背交椅上,一面細細讀著書案上的公文,忙裡偷閒,還瞥了一眼正在伏案疾書的范純仁,只見他右手持筆蘸墨,左手飛快的翻閱書案上的公文,然後熟練的在公文後面寫批注、畫押。韓維比范純仁要大上整整十歲,此時不得不羨慕范純仁那旺盛的精力。當他還在六十多歲時,他也能范純仁一般,思維敏捷,絕不為案牘所累,即使再多的公文,他也能迅速的處理完,而且件件妥當。可如今,他讀一份公文的時間,是以前的數倍,而哪怕只是簡單的畫押,很快也會覺得手腕酸痛,更讓他害怕的是,他現在偶爾已經出現忘事的症狀。
已經七十五六歲的韓維,久歷宦情,早已歷練成精。他已然位極人臣,終於在致仕之前,達到了人生的最頂點,儘管他對左丞相的位置不無留戀,可是他畢竟也不是那種貪權戀棧之人,也早已經想好,只須戰事一了,他就要辭相致仕,回到雍丘去,或者乾脆搬去西京洛陽,安享晚年。此前,他就托人去洛陽覓了一座園子,打算致仕之後,在園中種滿他最愛的牡丹,再買幾十個歌姬,過幾年神仙也不換的生活。
因為一直抱著這樣的心志,自韓維做上左丞相起,他便常有一種局外人的心態。尤其是高太后死後,看到咄咄逼人,一心想要有所作為的小皇帝,韓維雖然仍堅持自己做一個首相的尊嚴與本份,可是心裡面的退隱之心,更是愈發的堅定。他也知道,自己在某種意義上只不過是右丞相石越的一個擋箭牌。儘管他心甘情願替石越做這個擋箭牌,儘管他與石越有幾十年的良好私交,但是,做為一個大宋朝的士大夫,他永遠都不會放棄自己的自尊與獨立。他不能給後世留一個左丞相成為右丞相附庸的惡例,他的自尊也無法允許他如此。因此,他既要堅持自己的見解與主張,有時卻又不得不為顧全大局而屈從石越的意志……這樣的現實,更加令他時常感到矛盾與疲憊。
不如歸去。
這樣的念頭,便在此時,再一次從韓維的心底裡浮了上來。
「韓公、范公。」突然,一個令史出現在門簾外,欠身稟道:「遼國致哀使韓拖古烈來了。」
韓維「唔」了一聲,見范純仁從一疊公文中抬起頭來,二人會意地對視一眼,便聽范純仁吩咐道:「請他到西廂房相見罷。」
1註:白麻為宋代詔令之一種,所書之字極大,每行只寫四字,規格極高。承唐制而來,專用於任免三公、宰相、大將、立皇后、立太子以及征伐之事。按歷史上,宋制白麻本不經中書或三省行出,只送至中書宣讀,宰執副署之後便生效。小說中,熙寧改制之後,白麻亦要經給事中書讀,故程序與歷史上略有不同。
2註:實當為「東上閣門使」,熙寧改官制後,改隸門下後省。改制前,品位視同少監。改制後,為正六品上武銜,即昭武校尉。東、西上閣門使,各有三人。二司皆負責與朝廷重大典禮有關之事務。東上閣門司掌與吉禮有關之事;西上閣門司則掌與凶禮有關之事。
3註:天官,《周禮》官名,吏部尚書的古稱。後文的「冬卿」,是擬古官稱。因《周禮》中,冬官即相當於後世的工部尚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