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宮之後,陳元鳳特意繞道去了一趟州橋投西大街。b111.net陳元鳳現在住的驛館是新城西北,投西大街在舊城城南,兩處原本是南轅北轍,但遼國使館在投西大街街南,而韓拖古烈一行又住在街北的都亭驛,投西大街如今也算是汴京一個炙手可熱的地方。不過陳元鳳是沒甚麼借口去拜會韓拖古烈的,他心裡面也並無這個想法,如今陳元鳳在汴京,是以「知北事」、「主戰」兩件事而立身的,朝中如今除了那些因為呂惠卿事而怨恨他的新黨,以及對他偏見很深的舊黨,許多年輕力壯而渴望有為的官員,都十分親近他,認為他是個「不黨不阿」的君子,值得信任。而且,大家暗地裡都覺得他既在宣台之中舉足輕重,在皇帝與御前會議中,也頗受重視。陳元鳳知道自己並無什麼根基,反倒是政敵不少,因此也格外注重自己的形象,絕不肯在這個時候去私見韓拖古烈,招人非議。
他去投西大街,只是因為李敦敏不久之前,剛剛把家搬到了投西大街。
太府寺丞的確是個肥差,大宋朝官員薪俸雖然優厚,可州橋一帶的宅子,也不是尋常官員買得起的,李敦敏才入京時,窮得連馬車都坐不起,但幾年下來,已是宦囊頗豐,難得的是,他官職雖卑,卻沒少得罪人,可御史台居然沒找他麻煩。這一點讓陳元鳳十分羨慕。雖然也有人說那是阿沅頗善貨殖之術,替李敦敏打理家產,生財有道,但這些話陳元鳳自然是半點都不信的。那阿沅還是他送到李敦敏府上的,如今逢年過節,阿沅還要差人送些禮物到他府上,可他壓根也不相信當年那個落魄的小丫頭,懂什麼貨殖之術,便是那個「杭州正店」,陳元鳳也認定全是因為石越關照,方能一直開下去。他當年將阿沅送回,其實也沒安什麼好心,原本他是希望這丫頭能回到石府,再加籠絡,可以幫他收集一些石府的陰私,哪料到阿沅脾氣固執得很,竟然死也不肯回石府,讓他如意算盤打空。雖說那阿沅一直十分感激他,但對陳元鳳而言,她既不肯回石府,對他便全無價值,他又哪裡會真的在乎阿沅這樣的人的感激?相反,他心裡面的歧視是根深蒂固的,因此也認定李敦敏必是因為做了太府寺丞,才能有現今的家產。
而他因為得罪的人太多,此前雖然一直做地方官,卻都十分謹慎,守著點俸祿過日子,雖然宋朝之制,地方官的各色收入遠較京官為多,又兼之地方開銷遠低於汴京,在任之時,倒也不曾為那阿堵物發過愁。可他此番入京,一旦多滯留幾日,便覺得囊中羞澀,十分支應不開。他雖是住在驛館,兼之是國喪,聲色犬馬的開銷已是省去不少,但石越與司馬光改革驛館之法後,對官員來說,的確是頗有許多不便。以前驛館使費,官員只管混用,虧空往往要驛吏填補,如今連借個馬車,都要先讓管家把緡錢交到賬房,否則這些驛吏便裝聾作啞,不肯支借。尤其這又是在汴京,驛吏都是極混賴的老吏,千方百計討要打賞,連晚上送點熱水,都要「湯水錢」,要不然便連熱水都無人伺候。這等事情,若發生在各路府州,早就一頓好打,但既在汴京,御史台虎視眈眈,官員們都要個體面,誰也不想為了幾個銅錢成為同僚笑柄,也只好忍氣吞聲。
陳元鳳這次來京,隨從帶得稍多了點,十幾口人加上坐騎住在驛館,每日花銷不菲。再加上總有些人情往來、賞賜打點,又免不了有打秋風的同鄉故舊上門,他來汴京時帶了三百足貫緡錢,竟然就花了個精光。追不得已,數日之前,他只得找李敦敏借了五百緡交鈔。誰知道偏有這般巧法,才一借到錢,便有幾個河北的儒生,逃難至此,叫他在安遠門碰著,他原做的是河北學政使,這些人都是當日他親自考試過,拉到面前諄諄教誨過的,難道這時候見他們落難,他也裝視而不見?只好咬咬牙,白送出二百緡。剩下三百緡交到管家手中,各家店子賒欠的賬一結,已是一文錢不剩。
沒奈何,陳元鳳只好又找李敦敏借了二百緡交鈔。早上叫管家去李府取了錢,李府又跟著管家過來一個人,送了張帖子,道是晚上要請他吃頓便飯。陳元鳳自是不好回絕,兼之他與李敦敏交情甚篤,雖是趕上皇帝召見,耽誤了時辰,卻仍不以為意,出宮之後,依舊往李敦敏府上去。
雖然大宋朝現在處於戰爭之中,可是汴京的夜晚,依舊是燈火通明、金吾不禁。國喪之間,瓦子勾欄暫停營業,可其他的行商、住商,都照常經營,州橋一帶,依舊是熙熙攘攘,除了偶爾聽到報童叫賣,大聲喊著前線的戰報,偶爾能見到一些逃難的流民在沿街乞討,陳元鳳幾乎感覺不到戰爭的氣息。他騎著馬到了投西大街,發現街南的遼國使館,依然是在禁軍的嚴密看管之下,偶爾有一兩輛馬車進去,都是蒙得嚴嚴實實,讓人覺得神秘莫測。而街北的都亭驛,這幾日間也是戒備森嚴,但驛館外面的馬車,明顯就要多出許多。
韓拖古烈在汴京畢竟是很有人緣的。儘管是兩國交戰,但還是有許多士大夫自認為心中坦蕩,並不如何避諱,親自來拜訪的,送上詩文書信的,絡繹不絕。而韓拖古烈也抓住一切機會,向這些人表明遼國議和的誠意。他竭盡可能的將這場戰爭描繪成一場可悲的意外,盡可能的在不喪失尊嚴的情況讓人感受到他的歉意——儘管他絕不會宣諸於口,但仍然贏得了許多人的諒解。
至少對他個人而言,汴京很少有人能痛恨得起來。汴京絕大部分的士大夫,都知道他是堅決反對這場戰爭的,人人都相信他對宋遼通好所抱持的善意與誠意。大概這也是為什麼韓拖古烈來京不過數日,便能順利的拜會御前會議的幾乎全部大臣的原因吧。若是換一個人,宋廷多半會將他扔在驛館晾個十天八天再說。
無論有多麼不可思議,但這的確是一個事實。汴京的士大夫們,直到這個時候,似乎仍然將韓拖古烈看成自己人。彷彿他們仍有一種共同的語言,能夠互相理解彼此的無奈與痛苦。據陳元鳳所知,即使在御前會議中,也有大臣相信,如果石越的議和條件能夠成功讓遼主罷免耶律信,而以韓拖古烈取而代之的話,那麼宋遼之間恢復和平,依然是可以信任的。甚至可以這麼說,假設宋遼之間要實現和平的話,那麼韓拖古烈在遼國執政,便是必須的條件。即使是陳元鳳,也是如此認為的。
只不過陳元鳳並不認為遼主會任由宋人來決定他的北樞密使人選而已。
陳元鳳才到了李敦敏的宅子外面,李府早有家人在門外候著,遠遠見著陳元鳳,就跑著過來,服侍著他下了馬,將他迎進府中。便在同時,已有家人進去通報,李敦敏親自迎出中廳,與陳元鳳笑著敘過禮,也不在廳中奉茶,便將他往自己的書房裡請。
李敦敏的書房十分寬敞,陳元鳳進到書房之時,已有家人在書房裡擺下桌椅與各色點心,點起幾盞明晃晃的大蠟燭來,待李敦敏與陳元鳳落座後,又有侍婢送上溫好的酒菜,李敦敏提箸請陳元鳳吃了一口旋切魚膾,一面喝著酒,一面便說些家常閒話。
自從熙寧末年,陳元鳳對呂惠卿反戈一擊之後,七八年來,陳元鳳都很少再享受聲色犬馬之事,他是一個將功名事業看得極重的人,為了搭上范純仁這根線,鞏固他對自己的信任,也為了不給朝廷中那些政敵把柄,這些年陳元鳳一直過得小心謹慎。范純仁自己很節儉,也不喜歡別人生活太奢侈,陳元鳳就算遠在成都,也要每十天才能吃一兩次肉。這種狀況,一直到他轉任河北路學政使,才稍有改變,然而即使如此,在河北官員中,他也有名的不愛口腹之慾。
但李敦敏與陳元鳳卻是布衣之交,二人相知已久,李敦敏素知陳元鳳未中進士之前,吃東西便已經是十分講究的了,因此他辦的幾個下酒之菜,看起來尋常,卻是特意去尋了汴京有名的廚子來府中做的,平常便是李敦敏自己也吃不起。
他這點心思卻也不曾白費,果然陳元鳳口裡雖然不說,但下箸極快,吃得甚為歡快。
酒過三巡,李敦敏瞧見陳元鳳已是臉色微醺,當下輕輕揮了揮了個眼色,領著幾個侍婢退出書房,李敦敏一面從袖子中抽出一疊交鈔,輕輕放到陳元鳳跟前。
陳元鳳原本就料到李敦敏請自己絕不是吃頓「便飯」那麼簡單,因此雖聽李敦敏一直閒扯,心裡卻在等著他步入正題,只是他絕沒料到,李敦敏竟是要送一大筆錢給他。他拿眼睛瞥了一眼桌上的交鈔,全是五十貫一張,大約有二十來張,竟然有一千貫之多!
他不由愣了一下,問道:「修文,這卻是何意?」陳元鳳的驚訝,倒的確是發自內心。他與李敦敏相交數十年,對他也算十分瞭解。李敦敏大半生為官都清廉自持,雖然這幾年他做到太府寺丞,慢慢發起財來了,但說一下子墮落到要向他行賄,卻也有些讓他難以接受。
卻聽李敦敏笑道:「履善兄,這些,是你應得的。」
「我應得的?」陳元鳳一時有些摸不著頭腦,不解的望著李敦敏。
「履善兄忘了種棉詔?若非是你在皇上面前力陳其利,又遊說兩府諸公,此詔哪能那麼快頒行?」
「可這和這些錢,又有何干係?」陳元鳳依然糊塗。
李敦敏嘿嘿笑了幾聲,道:「履善兄以為是誰最著急棉花的事?如今天下州縣種棉花的已經不少,然而朝廷的考績中,卻一直只有勸桑麻的,這棉花究竟算不算在桑麻之內,朝廷卻沒有規定,各地各說各是。東南那些種棉花的州縣,這幾年沒少鬧出事來,縣官要耕地,要桑麻,如此考績才能優等,因此常常禁止百姓種棉花。而織棉布的作坊越來越多,各地經常為了搶棉花打個頭破血流。需得運氣好,碰上個好郡守,好縣令,這事才能解決。這次朝廷又大舉收購棉花,對許多作坊來說,更是雪上加霜。故此有幾十家商行一道想了個法子,請人來找弟陳情。弟人微言輕,又能有何用?只得拜託履善兄與沈外府1。履善兄自是不愛財的,然沈外府兄是知道的。那些商行一共籌了四千貫送到弟這裡,已送了沈外府兩千貫,此事弟無寸功,餘下兩千貫,自然是履善兄的。」
陳元鳳聽得目瞪口呆,怔道:「原來這也能生財?只是為何此前卻不曾聽修文提過半句?」
「弟知履善兄品行高潔,若事先說了,反而不美。我事先不說,履善兄向皇上進言之時,便全是出於公義,就算事先收了這筆錢,亦談不上因私害公,可以心安理得。」李敦敏淡然笑道:「不是弟矯情做作,履善兄果然如沈外府一般愛財,兄身為隨軍轉運使,只須稍開方便之門,這區區兩千貫,又何足道哉?」
陳元鳳連忙搖頭,笑道:「修文說笑了。軍國大事,我豈敢中飽私囊?」說著,用手摸了摸脖子,又笑道:「況且還在石子明眼皮底下,我這大好頭顱,不想被他砍了去。」
「履善兄說得極是。」李敦敏笑道:「不過這筆錢,取不傷廉。沈外府已然收了一半,這一半我斷斷不能退回去,否則大駭物情,便連弟也要受牽連。」
陳元鳳笑道:「既然如此,修文自己留下便是。」
「奈何無功不敢受祿。履善兄莫要再辭。」
陳元鳳見李敦敏十分堅定,心裡面又認定李敦敏必也收了一份,當下也不再推辭,將一疊交鈔輕輕攏入袖中,笑道:「如此,便生受了。」
李敦敏見他收了,這才放下心來,又敬了一回酒,笑道:「如今汴京議論紛紛,都說些議和之事。我知道履善兄是主戰的,不過,依我之見,即便是議和了,亦維持不了幾年。子明丞相不過是緩兵之計,遼人如此欺我,朝廷只要緩過這口氣來,必要北伐。如今這些爭論,竟是沒甚意義。此事我原不該置喙,不過我實是不願見到履善兄與子明丞相再起不必要的誤會……」
陳元鳳沒料到李敦敏話風一轉,竟做起說客來,一時哭笑不得,卻聽他又繼續說道:「其實子明丞相不會與遼人議和是明擺著的事,可惜連兩府之中,有些公卿亦太糊塗。弟在太府寺,有些賬目進出,看得清清楚楚,朝廷直到現在,都在增加各地的鐵課、銅課,還有硫磺、硝石、牛皮、竹子……這些物什的和買採購,皆是平常年份的數倍甚至數十倍。朝廷還在準備打仗,這是明擺著的事。不久前,朝廷還下了一道密詔,河東路這幾年的兩稅,一粒米一文錢都不出境。履善兄,恕我直言,屈指一算,我認識子明丞相已有二十餘年,子明丞相每事皆深謀熟慮,絕非反覆無常的小人。不論旁人如何說,我是絕不相信他會無緣無故與遼人去議和。履善兄的才華,非弟能望項背,又得蒙皇上信任,若能與子明丞相同心協力,助子明丞相一臂之力,此非止是大宋之福,亦可使履善兄得以一展胸中抱負。還望兄三思。」
李敦敏言辭懇切,陳元鳳雖然心裡嫌他天真,嘴上卻不得不說得冠冕堂皇一些,笑道:「修文說得極是。我與石子明雖無私交,卻也並無私怨,同為國事,自當要同心協力的。其實石子明是假議和,修文看得出來,難道我便看不出來麼?只不過,朝廷上面,總要些人來唱唱反調才好。若沒有人對遼主戰,這士氣民心,又要如何維持?」
李敦敏望著陳元鳳,他說的每一句話,都是十分順耳的,但是自他說話的神色語氣當中,卻又感覺不到半點誠意,他怎麼也分辨不出陳元鳳的話究竟是真心還是假意。良久,他輕輕歎了口氣,道:「我在京師,也聽到一些傳聞。履善兄有鴻鵠之志,我亦不敢勉強。但不管怎麼說,於公,子明丞相是國家社稷之臣;於私,咱們也算是布衣之交。如今皇上對履善兄十分親近信任,果然要如傳聞說的那些,君臣之間有些嫌隙,不管是為公為私,還望履善兄從中多多周旋勸諫,使小人之讒不得行,如此我大宋中興,方能長久。」
陳元鳳隨聲應和著,心裡面想的,卻已經是另一件事。便在此刻,他突然想到,石越的假議和,連李敦敏都看出來了,只怕也很難持續下去了。那麼接下來,戰火又將重新點燃,大概,皇帝會更希望他到石越身邊去,他恐怕也難以推辭。想想又要離開汴京這等錦繡繁華之地,離開天下權力的中心,陳元鳳不覺平生出幾分悵然。他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回到這個地方,進入大宋的權力中樞,這段時間,他幾乎有種心願達成的滿足感,然而,這個時間,還真是短暫。
※※※
與此同時。
投西大街街北,都亭驛。朔風院。
韓拖古烈站起身來,親自剪掉一根蠟燭的燈芯,只見燈花跳了一下,燭光頓時又明亮了幾分。他又輕輕踱到下一根蠟燭前面,熟練的輕剪燭芯。
都亭驛對韓拖古烈來說,熟悉得如同自家的後院,這次宋廷安排他獨住的院子——「朔風院」,還是當年他在宋朝做使節之時取的名。當年都亭驛意外遭了一場小火災,宋人重修之後,又換了個士人來主管都亭驛,其時遼宋交好,宋人因都亭驛也經常接待遼國特使,便特意來請韓拖古烈給幾座翻修的院子取名……但這些,如今都已恍若隔世。但宋廷對韓拖古烈的禮遇,他還是能感受得到的。並非每一個出使宋朝的正使,都會被單獨安排一座院子居住。而且,為了表示格外優待,儘管都亭驛外面,肯定有數不清的職方館、職方司細作,甚而在都亭驛裡面,也少不了這些人眾,但在朔風院內外,宋廷連一個宋人都沒有安插進來,侍候韓拖古烈的,全是他帶來的遼人。
韓拖古烈並不天真,他知道雖然表面上宋廷對並無限制,然而,每日他去了哪些地方,拜會了哪些人物,又有哪些人物來拜會過他,肯定都被宋人監視著,宋朝樞密院對他,甚至他整個使團的行蹤,多半都是瞭如指掌的。能有表面上的尊敬與禮遇,他便已經心滿意足。
況且,若非有這表面上的禮遇,他要想見著面前的這個人,恐怕要更加困難許多。
安靜的坐在屋中的這個人,看起來與宋人並無區別,他的穿著打扮,也是汴京大戶人家的廝僕中最常見的那種——最最普通的青衣小廝。就算是南朝職方館的種建中,大概也料不到,大遼通事局南面房的知事,竟然敢在他無數細作的監視之下,大搖大擺的走進都亭驛中。
表面上,他是來替南朝參知政事、戶部尚書蘇轍來送札子的。
這個是很大膽,卻也是極妙的主意,韓拖古烈知道,蘇轍府上一共有數百口人,只要宋朝的這些細作不曾重蹈皇城司覆轍的話,大概沒有人敢去監視蘇府,因此他們是難辨真假的。也許他們遲早會設法向蘇府核實是否差這麼個家人來過都亭驛,但就算蘇轍或他的管家願意答理他們,那多半也是幾天以後的事情了。如果那些細作聰明一點的話,大概會趁他回去時跟蹤他,而不是拿這點小事去麻煩蘇參政。不過,他們最終肯定也會無功而返,因為大遼通事局的南面房知事,此前的的確確是在蘇府做僕役。
「大林牙,為免惹人生疑,下官不能在此耽擱太久。此番冒險前來,實亦是不得已而為之。自司馬夢求入兵部之後,南朝職方司幾乎脫胎換骨。平時倒尚可,如今兩國交戰,平民百姓,只有南下者,沒有北上者,石越在河北,令勾當公事高世亮與職方司一道,對北上商旅百姓嚴厲盤查,水陸孔道都看得甚緊,幾十月下來,下官屬下已折了十來人,如今與國內幾乎是音訊斷絕,便有要緊之事,也極難傳遞回去。」南面房知事低聲說著,一面指了指放在桌上一份札子,道:「這札子中寫的,皆是極緊要之事。七月底下官便設法要傳回來,然而……迫不得已,才來見大林牙。一則為這札子所言南朝虛實,一則奉楊公之命,特來轉告大林牙——朝廷若不能在河北大敗王厚,南朝恐終無和意,楊公請大林牙速歸,毋要滯留。」
韓拖古烈一面聽他說著,一面緩緩剪完所有的燭芯,這才慢慢踱到書案之旁,譏道:「楊公自負智術,然南下已久,周旋數月,卻只留得這一句話?」
那南面房知事愣了一下,一時不敢接嘴。
他二人口中的「楊公」,便是蕭嵐的親信南院察訪司判官楊引吉,自從蕭佑丹死後,遼主頗有怪罪南院察訪司未能事先偵知叛亂之意,蕭嵐迫不得已,只得將楊引吉罷官,然楊引吉仍是蕭嵐的謀主,此番遼軍南侵,蕭嵐便又用楊引吉之策,將他薦於遼主面前,使他先行南下入汴,伺機而動。總以設法與南朝朝廷中的主和派接觸為主,一則分裂南朝朝廷,再則未雨綢繆,為兩朝議和做些準備。這其實也是楊引吉為蕭嵐謀畫,想要助蕭嵐在與耶律信的鬥爭中搶回先機——如今耶律信影響遼主的,是靠著戰爭;蕭嵐既然難以在這方面與他爭鋒,那楊引吉便想幫他掌握著對議和的影響力。當「戰」字在遼主那兒佔到上風之時,自然是耶律信得勢;然而有朝一日,必是「和」字重新佔到上風,那時候,蕭嵐便有機會壓過耶律信一頭。
這些內情,許多自非區區一通事局南面房知事所知,然而他也知道楊引吉是個惹不起的人物。而面前的韓拖古烈,更是當年一手撥擢他的上司。不管怎麼說,神仙們打架,他是一點兒也不想招惹。
但韓拖古烈說的,終究也只是一句氣話而已。
儘管他也竭精殫智,想要促成宋遼恢復通好,然而,他這次能南下議和,與其說是他的主張得到了認可,倒毋寧說是因為皇帝的心理發生了微妙的轉變。先是雄心勃勃的意圖冒險,然後便在進展不如預期或者說對手出乎想像之時,又騎虎難下,意圖僥倖……韓拖古烈對於宋朝頗為瞭解,在他的內心深處,他其實是知道議和難成的。然而,韓拖古烈雖然是遼人,卻也是個標準的儒生。知其不可而為之,這樣的文化性格,也已經刻進他骨髓了。所以,他才毅然南下,幾乎是自欺欺人的,想要抓住每一絲的機會。
這是他對大遼忠誠的方式。
但他自南下以來,十多天的時間,接觸的南朝官員幾有近百名之多,結果卻是不甚樂觀。宋人未必不能接受和議,然而,遼主提出的條件,卻是宋人所無法接受的。而另一方面,即便石越提出的條件在宋人看來已是「不為已甚」,可是,果真要讓遼國君臣接受,卻也難如登天。
而更大的一個隱憂,還是一直埋藏在他心底的——韓拖古烈始終都拒絕去認真思考石越與南朝君臣同意議和的動機。遼軍自開戰以來一直佔據優勢,宋軍即使主力大集,的確也沒有必勝的把握,表面上看來,此時議和,不失為明智之舉。然而,很多人都忽略了大名府防線對於南朝君臣心理上的意義。倘若沒有大名府防線的存在,大概南朝最堅定的主戰派。心裡面也是會害怕戰爭帶來的難以預料的後果的。誰也不能保證戰場上的必勝,而萬一王厚戰敗,汴京就是岌岌可危,而大宋就有亡國之危。因此,在沒有絕對把握的前提之下,輸掉戰爭的後果又完全無法承受,只要能夠議和,南朝就一定會議和。沒有大名府防線,南朝與大遼的每一場戰爭,幾乎都是孤注一擲的戰爭。可有了大名府防線的存在,對於南朝,就是完全不同的心理。即便王厚輸了,即便實際上大名府防線很可能也會隨之崩潰,但在心理上,宋人總會想,他們還有一道固若金湯的防線。大不了,他們再召集天下軍隊勤王,再募兵,他們最多也就是拿半個河北與大遼拚個你死我活。而對於那些主戰派來說,只要自己是躲在堅固的防線之後,人們就有了強硬到底的理由。人情總是如此。也許有少數人是例外,可是絕大多數人,他們的主戰還是主和,強硬還是軟弱,的的確確是根據自己的安全程度來變化的。
韓拖古烈從來就知道,石越與司馬光耗費巨資構築的大名府防線,於南朝究竟有著什麼樣的意義。這也符合石越一慣的風格,此人的性格,從來都不是拿著一切身家去關撲的人。他總是慢吞吞的做好一切準備,再開始出手。因此,即便有人說石越修築大名府防線是為了圖謀大遼的山前山後諸州,韓拖古烈也會深信不疑。因為,這就是石越會做的事。別人想要圖謀山前山後,或許會整軍經武,經營邊地,調集重兵前往沿邊諸州,可是石越,他首先做的事情,大概就是先做好防範萬一大軍全軍覆沒的準備。
兵法說,先為不可勝,待敵之可勝。在韓拖古烈心裡,石越是將這一條準則應用到極致的人。而偏偏對於南朝來說,這一條兵法,是真正的金玉良言。若是宋朝永遠做好「先為不可勝」的準備,在這個世界上,韓拖古烈的確也找不到能戰勝他們的力量。南朝的缺點,是即便他們等到了「待敵之可勝」這樣的機會,他們也不一定抓得住。至少他們建國一百年的歷史,就已經充分證明了這一點。
直到熙寧年間,他們的變法,給了他們抓住這樣機會的能力。
石越等到了西夏的機會,也許,他一直在等大遼出現這樣的機會……
而眼下,也許不明顯,但是,大遼的舉國南下,在某種程度上,的的確確是向石越露出了一個破綻。
他為何會輕易放過這個機會?
就算這可能談不上是一個機會,只是一個小小的破綻,可是,石越也應該知道,大遼也已經今非昔比,他這次放過了,或許以後幾十年連個破綻也不會露給他。而他再如何也不可能再做幾十年的宰相!甚至他能再做超過五年的丞相,都算是個奇跡。南朝皇帝再過五年,就已經二十多歲了。他絕不可能接受一個石越這樣的宰相。事實是,古往今來,就沒有一個君主,不管他賢明也好,愚蠢也好,會心甘情願的接受這樣的臣子。
許多宋人都對山前山後抱著企圖,難道石越就真的沒有麼?
倘若他也有的話,那麼,他就沒理由放棄任何的機會。他的時間並不多了。五年之後,即使他能繼續做南朝的宰相,也要花費大量的精力,來應付來自南朝內部的挑戰。以南朝的政治現狀來說,就算他能成功,他也會在無窮無盡的政治鬥爭中度完自己的後半生。韓拖古烈不相信那時候他還敢離開汴京與南朝皇帝半步!
所有的這些,韓拖古烈心裡都很清楚。
只是他從來不讓自己去想。他心裡面在害怕,一旦他想了這些,大遼與南朝想要恢復通好,就幾乎不可能了。他不知道那樣一來,兵禍連結會有多久,也不知道大遼的中興,會不會因此就告終結……對於大遼能徹底擊敗南朝,他毫無信心,可是他也無法想像大遼失去山前山後的後果!
而楊引吉,用一句冷冰冰的話,將韓拖古烈所不敢想,不願意想的事情,全部勾了出來!
他的目光掃過南面房知事送來的札子,上面密密麻麻寫滿了南朝各種軍資採購的動向,關鍵物品的價格波動,汴京私下裡流傳的各種流言……
韓拖古烈心裡面比誰都清楚,這些都意味著什麼?!
或許和議,終究只是鏡花水月一場。
不過,韓拖古烈倒並不急著回去,通事局獲得的這些情報,的確十分要緊;楊引吉亦可能確是一語中的。但是,若大遼的君臣廟算之時要完全依賴這些細作間諜,他們也達不成中興的偉業。儘管韓拖古烈與耶律信是政敵,在政見上水火不容,但他們始終都是忠於大遼的。在韓拖古烈南下之前,耶律信便曾與他在滹沱河畔定下約定,大遼不能將數十萬人馬曝師於外,無止境的等待和議。耶律信最多等到九月,若到時議和再無進展,耶律信便可以不顧韓拖古烈的安危,做一切他認為該做的事情。
掐指一算時間,韓拖古烈知道他無論如何都趕不回肅寧了。
他很快沉下心來,望了南面房知事一眼,平心靜氣的說道:「楊公呢?他不回大遼麼?」
「此非下官所知。」那南面房知事見韓拖古烈冷靜下來,不由鬆了一口氣,低聲回道:「汴京人口上百萬,兼之商賈流民,不計其數,南朝是奈何不了楊公的。
大林牙不必擔心。」
「那我知道了。」韓拖古烈點點頭。「你這便回去罷。自明日起,你也便安心躲藏起來,既然石越與司馬夢求要切斷你們北上聯繫的孔道,你也不必再心存僥倖。高世亮張了網在那兒等你們,你又何必去自投羅網。我若能平安回去,南朝朝廷虛實,吾已盡知。你只要安心等待朝廷再行徵召之日便可。」
他說完,停了一下,又想起什麼,忙又抬了抬手,說道:「還有一件事,即便日後傳出我被扣留的消息,你亦不必驚慌。無需理會。」
南面房知事一驚,問道:「大林牙是說?」
韓拖古烈笑著搖搖頭,道:「我還要做點最後的努力。和議既使今日不成,日後還是要談的。打點伏筆,亦不可避免。你放心,只要南朝有石越在,我便可高枕無憂。」
那南面房知事見韓拖古烈如此說了,心中雖然驚疑,卻終不便再說什麼。雖然通事局這些年來是蕭嵐的地盤,但是衛王蕭佑丹的影響依然無處不在。年初自遼國傳來蕭佑丹蒙難的消息後,南面房更是受到極沉重的打擊,有三四名很得力的細作心灰意懶,不肯再為大遼效力,他們先後失蹤,據說是悄悄逃往南海諸侯國避難去了。這種軍心渙散的局面,直到大遼南征的消息傳來,才終於得到扭轉。然而有一點是始終不變的,那就是蕭佑丹、韓拖古烈在通事局中,餘威猶存。尤其是專門負責刺探宋朝東西兩京事務的南面房,因為韓拖古烈曾長期擔任駐宋正使,更是對他又敬又懼。
因此,韓拖古烈既然下了命令,那南面房知事便連忙欠身應允,仍然將他當成上司一般對待。
1註:外府即太府寺的別稱,因唐代舊稱而得名。沈外府即指沈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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