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宋 正文 第二十八章 聖主如天萬物春(二之全)
    在向仁多觀國面授機宜之後,仁多保忠立即召開軍事會議,調整各營部屬,他

    擔心郭元度在知道皇帝手詔的內容後,為了討好皇帝,迫使他帶更多的兵力北進

    因此絕口不提這是皇帝的意思,只說奉令行事,需要試探進攻深州一次。眾人心裡

    雖然懷疑,但他是主將,卻也不能強問他皇帝的手詔內容。郭元度也是聰明人,聽

    說他要親自帶兵渡河,便起了疑心,但是他樂得要回一大半的兵權,也並不多問

    只是暗中令人將此事報知唐康。有幾個參軍對仁多保忠突然要渡河北進深州,十分

    反對,拚命死諫,但仁多只是不聽,眾人又見郭元度外,主管情報的參軍也不一

    言,因知道他是仁多一派的將領,只道仁多掌握了什麼新情報,最終也得做罷。

    會議結束後,仁多保忠便率領一百餘名親兵,奔赴武邑。眾人揮鞭疾馳,跑了

    十餘里路,忽聽到身後有人高聲呼喊仁多保忠名諱,眾人皆不知又生何事,連忙

    勒馬停下,回頭望去,卻見後面竟有三十餘騎正在拚命追趕,待這些人靠近之時

    仁多保忠不由皺起了眉頭。

    原來仁多保忠以宣撫使司參謀官領兵,與郭元度這些見任領兵大將不同,他做

    守義公時,是沒有什麼親兵的,平素跟在身邊的那些隨從護!,人數也不多。不過

    如他這等身份,自有許多舊部、家丁、莊客,這些也算是久豎恩信的,離開京師

    時,他挑了一百多名家丁,充當自己的親兵。這便是此時跟在他身邊的這一百餘騎

    人馬,大多是西夏人後代,精於騎射,忠心可靠。自到大名府、阜城,他一路上又

    募集勇壯之士,如地方遊俠豪士,也從禁軍中選撥了一些人,將他的親兵牙隊,擴

    充到三百餘人。伯該次他卻沒有帶這些人,因為他馬上要面臨的,是真刀真槍與遼

    人對陣,又是敵眾我寡,這些人追隨他時日太短仁多保忠信他們不過,便將他們

    留在了阜城。

    這三十餘騎,便是仁多保忠留在阜城的親兵。他們追趕上來之後,見著仁多保

    忠,立即翻身下馬,跪拜在地。

    「你們來做什麼?」仁多保忠又是意外,又是擔心,以為阜城出了什麼變故。

    這三十餘人,相互對望,卻不說話。過了一小會,領頭的一人才大聲回道:

    俺們來求守義公帶上俺們。」

    仁多保忠看了他一眼,認得是在阜城招募的一個流民,叫做劉審之,便是深州

    武強縣人,原是個屠夫出身,全家逃難至阜城,仁多保忠一日見著他力氣大,又會

    騎馬,來歷可靠,便招他做了親兵。這劉審之平日是個惹事生非的主,做了仁多保

    忠的親兵後,還經常偷偷在瀚左的酒樓與人鬥酒打架,平時軍棍不知吃了多少,這

    時他竟來請命,倒讓仁多保忠十分意外。

    但仁多保忠卻也沒什麼好顏色給他:「帶上你做甚?莫不成你還想回家去報

    仇?」

    「回守義公,俺沒仇可報。」劉審之跪在地上,高聲回道,「遼狗雖然打下了

    武強,俺一家老小卻跑得快,俺到現在都沒見過遼狗長啥樣一」

    「那你還不給我滾回阜城去?!」仁多保忠又是好氣,又是好笑。

    劉審之卻是跪著不動,「還是要求守義公帶上俺們。」

    「為何?」

    「守義公對俺們不薄,這是俺們報答守義公的機會。」

    仁多保忠看著劉審之狡黯的眼珠亂轉,一時不由笑出聲來。劉審之跪在地上

    低著頭,不敢去看仁多保忠的眼睛,過了好一會,才又放低了聲音,說道:「再

    者一再者,俺們跟了守義公,不趁這機會搏個富貴功名一」

    說到最後,聲音已細如蚊蟲。

    仁多保忠又盯著他看了一會,方才轉身上馬,冷冷說道:「你以為不想活了

    我也不攔著。既要來,便跟上了。不過有一點,本帥軍令如山,戰場上令行禁止

    誰敢出半點差錯,我便砍了誰。今日你們不聽將令,擅自來此,每人五十軍棍,權

    且記下,回來若還活著,再行補上。」

    說罷,一夾馬肚,「駕」的一聲,飛馳而去。劉審之大喜,連忙喊道:「謝守

    義公。」急急忙忙爬起來,招呼眾人,跳上馬背,拍馬緊緊跟上。

    眾人馬不停蹄,當日便到了武邑。第一營都指揮使袁天保、副都指揮使張仙

    倫、護營虞侯吉巡事先並未接到消息,都是十分意外,倉促出迎。仁多保忠一入軍

    營,便下令第一營眾將準備渡河船隻器械,袁天保、張仙倫、吉巡三人原本都是極

    力主張北進,救援深州的,但如今深州已失,拱聖軍全軍覆沒,仁多保忠卻突然來

    到營中,下令要渡河北上,不免個個驚疑。

    袁天保傳了仁多保忠軍令,便試探問道:「敢問守公義,咱們這是要開始反攻

    了麼?」

    「不錯。」仁多保忠故意輕描淡寫的回道:「吾奉令,要奪回深州!」

    「奪回深州?」袁天保、張仙倫、吉巡三人,頓時瞳目結舌,面面相覷。三人

    一時怎麼也想不明白,他們接到的上一個命令,還是要嚴防遼軍渡河,如何轉眼之

    間,就變成了要奪回深州?三將所在位置,是神射軍諸營中離深州最近,知道深州

    如今遼軍大軍雲集,僅僅是對面的武強,遼軍蕭阿魯帶部,人馬便不下數萬—早

    時不救,此時卻要反攻,不免晚了一點。

    袁天保喉嚨動了一下,吞了一口唾液,又問道:「未知船隻須何時辦妥?諸軍

    預備哪日渡河?」

    「便是明日渡河。」仁多保忠悠然回道。

    「明日?!」這下三人都呆住了,袁天保驚訝得張大了嘴巴:「其餘諸營都到

    了麼?末將亦曾廣佈邏卒,如何竟全然不覺?」

    「什麼其餘諸營?」仁多保忠冷冷的瞥了三人一眼,「便只第一營渡河。」

    「啊?!」張仙倫驚得叫出聲來,上前一步,抱拳道:「守義公明鑒,探馬查

    得真實,對岸武強,便有不下數萬人馬遼軍駐守一」

    「那又如何?」仁多保忠冷笑一聲,「我雖然讀書不多,也只聽人說過,昔日

    漢朝之時,中原有數千步卒,便可橫行十萬匈奴之間。區區數萬契丹,又有何可

    懼?」

    「只恐傳說不足為信一」

    「張翔鷹是害怕了麼?」仁多保忠的臉頓時黑了下來。

    張仙倫卻不怕仁多保忠,單膝跪倒,高聲道:「末將非是害怕,只是如此以卵

    擊石,恐非智者所為。末將縱不惜命,這滿營三千將士,豈無父母妻兒,還請守義

    公明鑒。」

    仁多保忠望著張仙倫,嘿嘿冷笑,「如此說來,張翔鷹之意是說陛下非智者

    了?」

    此話一出,原本滿不在乎的張仙倫,立時冷汗都冒出來了,顫聲道:「守義公

    莫要頑笑,末將豈敢如此無父無君?!陛下英明睿智,雖古之聖君亦不能相比。」

    「既然如此,那陛下令我等渡河與遼人決一死戰,為何張翔鷹又有許多話

    說蘿」

    「這一這是陛下旨意?」

    「難道我敢假傳聖旨?」仁多保忠厲聲道。

    「末將並非此意。」張仙倫這時已是面如土色,只是低頭頓,「末將愚昧

    既是陛下旨意,縱是赴湯蹈火,末將絕不敢辭!」

    仁多保忠目光移去袁天保與吉巡,二人連忙跪倒,齊道:「願聽守義公號

    令。」

    仁多保忠微微點點頭,突然之間,那種作弄、報復的快感,消失得無影無蹤。

    他面前的這三個人,的確是站在郭元度那邊的,但是,在某方面,他們卻與自己一

    樣可憐。熙寧、紹聖以來,大宋軍隊對於皇帝的忠誠,是古往今來歷朝歷代都無法

    相比的。這自然得歸功於石越主導的軍事改革,自朱仙鎮以下建立的那無數的武官

    學堂,經過一二十年的時間,極大的提高了大宋武官的素質,他們在學堂裡學習軍

    事知識,也學習一些粗淺的文化,但更重要的,還是不斷的教給他們忠君愛國、遵

    守軍法紀律的道理。如袁天保、張仙倫、吉巡這些人,因為做過班直侍!,不免就

    較一般的武人,更加愚忠—即使他們明知道渡河是全軍覆沒、兵敗身死,但倘若

    是皇帝的命令,即使他們從未見過這個皇帝,他們也會毫不猶豫的遵行。這種人

    可實在不符合仁多保忠的美學—他是個慣於算計的人,有時候他也會毫不猶豫的

    去死,但那只不過是因為能賣個好價錢—然而可悲的是,這次他與張仙倫這些

    人,居然要去做同樣的事。

    這愚與不愚,又有何區別?

    但這也正是他寧可死,也要站在宋朝這一邊的原因。

    石越幹了一件可怕的事,在宋軍中,如張仙倫這樣的武官,數不勝數,特別是

    那些更年輕的,從小便在這些學堂裡長大的人,這些人絕對的忠於趙家—仁多保

    忠不知道是否石越有意為之,但這並不重要,忠國即愛國,愛國即忠君,便是仁多

    保忠看來,這亦是天經地義的。士大夫們或者偶爾會有點不同意見,但是要指望那

    些武人來質疑這件事,則無異於卿人說夢。既然有了講武學堂這個東西,既然要培

    養武人的榮譽感,那麼在這些學堂中不宣揚忠君,不將忠君視為最高的榮譽,那是

    不可能的。因為任何一個皇帝都不會允許這種事情生,就算是晉惠帝大

    概也知道他該怎麼辦。

    仁多保忠自然不會知道石越的想法,在石越看來,這只是「必要之惡」。做任

    何一件事,你都不可能只要它好的一面,不要它壞的一面。他不可能要求這個時代

    的人馬上越時代,既然宋朝已經有強大的力量來限制軍國主義,讓他完全不必擔

    心這個危險,那麼忠君就忠君好了,總比動不動就要擔心軍隊叛亂,上下相忌,外

    戰無能要好。事實上,在人類歷史上有很長一段時間,忠君都是一種無可置疑的美

    德。你不能因為自己已經不處於那個歷史階段,便去嘲笑那個階段的道德,並且以

    為那一文不值。因為,焉知你現在所以為的必須要對之保持忠誠的任何東西,在若

    干年後,不會受到同樣的嘲諷與鄙視?雖然五十步相對百步的確是一種進步,但也

    僅僅只是五十步的進步。石越只能相信,到了一定的時間,這種忠君的思想,會從

    下到上的崩塌,而這個趨勢,將是多少講武學堂也阻止不了的。而在崩塌之後,還

    依然想著忠君的人—這樣的人總是存在的—才應該受到嘲笑,但被嘲笑的,不

    是忠誠,而是愚蠢。

    仁多保忠不可能也沒必要瞭解石越的真實想法,他只須知道石越做的這件事是

    如何可怕就足夠了。

    在熙寧十八年的時候,他還不能如此明確的意識到這一點。但到了紹聖七年

    也許是又過了七年,事情更加清晰,也許是與宋朝的文臣武將們打了足夠多的交

    道,總之,仁多保忠已經看得比誰都清楚。相比而言,還有無數的人,卻身在局

    中,渾然不覺。7晰

    所以他總能把注壓在贏家一邊。

    只是,這一次,儘管也是站尤贏家一邊,他的確興致不高。他不知道他能否看

    到棋局的結束,而陪他一起去面對死亡的,竟然是張仙倫這樣的無趣之人。

    雖然仁多保忠不是很瞧得上眼,但袁天保與張仙倫倒也不算是無能之輩。從頒

    下命令,到召集部隊、民夫,準備妥當,一切都進行得有條不妥,當晚子時之前

    便已一切齊備。不過,所有的這一切,對岸的遼軍一直看在眼裡,不過仁多保忠並

    不擔心,倘若遼人沿河列陣,那麼他們在船上射一陣箭後,他的奏章上就可以說

    他接旨後立即北進,但遼人沿河佈陣,敵眾我寡,無法渡河。他很瞭解皇帝,皇帝

    讀過一些兵法戰例,他只要稍加暗示,皇帝會理解他的苦衷,轉而去責怪別的部隊

    沒能替他牽制遼軍—倘若存在這樣的部隊的話。在仁多保忠看來,唐康和李浩就

    是個不錯的替罪羊,雖然在另一方面,他心裡一點也不希望他們也接到同樣的命

    令,渡河北進。但人類都是矛盾的。

    然而,當神射軍第一營在十三日的凌晨開始渡河,仁多保忠與袁天保、張仙倫

    們煞費苦心的準備了應對遼軍岸頭狙擊的作戰計劃,細緻到每個都的上岸後佈陣先

    後序列,設想了各種各樣的意外情況,結果卻令他們瞳目結舌—他們輕而易舉的

    渡過了河,上了岸,布了陣,卻連一個遼軍的影子都沒有看到。

    這實是大出仁多保忠的意料,他心裡是希望與遼軍越早交戰越好的,這樣他退

    回去也方便些,卻沒想到遇到這樣詭異的情況。若說他們選擇渡河的渡口,遼人沒

    有挖陷坑,丟鐵襲黎等等,倒並不奇怪,在攻克深州之後,遼軍一直就表現得並不

    是很害怕宋軍渡河決戰,宋軍此前偵察過的幾個渡口,遼軍都沒有過多的做針對性

    的準備。可是連一個遼軍也沒有,就未免太匪夷所思。畢竟,這裡離武強城,也不

    過數里之遙。

    此時,仁多保忠心中感覺的不是輕鬆,而是警惕。

    他下令大軍就在河岸埋鍋造飯,一面派出偵騎前進刺探軍情。待到全營吃完早

    飯,幾個探馬也陸續回來,察報的情況,大體一致:除了東邊的武強縣城—他們

    是從武強縣的上游的一個渡口渡河—以外,再沒有現任何遼軍。武強城門緊

    閉,遼軍防守嚴密,但不似有要出城攻擊的樣子。

    這讓仁多保忠與袁天保、張仙倫、吉巡都感到疑惑。

    遼軍如何會憑空消失了?

    仁多保忠彷彿都嗅到了空氣中潛伏著的危險氣息。他才不相信是遼軍突然遇到

    意外開拔走了,天下哪有這樣的好事?這必定是誘兵之計。蕭阿魯帶放棄半渡而

    擊,那必定是有些別的打算,或者他想將他誘到離黃河北流更遠的地方腳然後圍而

    殲之。蕭阿魯帶明明知道對岸的宋軍有多少人馬,這個老頭看起來並不害怕冒放整

    只神射軍過來的危險,他覺得他能一口吞下。

    若是平時,仁多保忠不會去咬這個餌,他很可能掉頭就走。他不是那種狂妄的

    人,就算他帶來了全部的神射軍,他也不想跟著別人的步伐走。他與姚咒是兩種

    人,諸如被敵軍夾擊、被優勢敵軍包圍這種事,只要想想,仁多保忠都會睡不好

    覺。

    但如今,他卻是不咬也得咬。

    他總不能渡河之後,一箭不,便即退回吧?

    別說皇帝,沒有人會相信他的判斷,大家只會認為他怯戰。

    仁多保忠一時間陷入一種令人啼笑皆非的尷尬處境。他一直以為渡河之後,便

    有惡戰,此後的事情,自然也不用多想,卻不曾想過,渡河之後,竟是這樣的局

    面。他不過區區三千步卒,東下攻打嚴陣以待的武強縣,難竟全功:伯除此以外

    他還能做什麼?找不到遼軍,便以三千步卒,孤軍深入,向深州挺進麼?

    袁天保與張仙倫倒是強烈的主張趁機攻打武強,武強不是一座大城,在二人看

    來,不必去管遼軍跑到哪裡去了,既然他們丟下了武強,便應該趁機奪取,只需再

    調一營兵力,合兵六千之眾,攻取武強,綽綽有餘。在此之前,他們便在河邊紮寨

    —他們登岸的河邊,有一座小土丘,居高臨下,正適合紮寨。

    二人的主張,得到了許多將校的贊同。沒有幾個人偏意付多的考慮生了什

    麼,一方面,他們只想著抓住眼前的機會:另一方面,倘若身邊再多三千友軍,無

    疑會讓第一營的這些武官們,更加有安全感一些。

    但仁多保忠無論如何也不肯讓自己的兒子也跟著來送死。可他也沒什麼借口能

    說服這三千步卒往深州進,於是仁多保忠決定妥協,他下令第一營在那座小土丘

    上紮寨,然後加派人馬,四出偵察,打探究竟生了何事,然後再做打算。他給探

    馬們許下重賞,下令他們至少必須往各自的方向走出二十里,尋找當地的宋人,弄

    清楚這裡到底生了什麼。

    然而,當太陽快要落山,探馬們回來察報,他依然一無所獲。從武強到靜安

    原本是一片富庶繁華之地,但經過遼軍的洗劫,所有的村莊,除了斷瓦殘垣,都已

    空無一人。探馬們找不到遼人,卻也找不到宋人。而武強城附近,遼軍戒備森嚴

    探馬很難靠近,仍然無法判斷城中究竟有多少遼軍。

    原本一直以為在武強的蕭阿魯帶部的遼軍,竟然真的消失了。

    與此同時。

    冀州南宮縣,蕭阿魯帶正在站南宮縣縣衙之內,欣賞著南宮知縣的絕命詩,在

    他的腳邊,便躺著自殺殉國的南宮知縣的遺體。縣衙之外,數千名契丹騎兵,正在

    到處燒殺搶掠,城中到處都是熊熊燃起的大火,與哭喊哀嚎。

    仁多保忠猜中了耶律信的大部分意圖,只不過,耶律信下手遠比他想的要快。

    他的用兵,也更加靈活狠辣。

    韓寶與蕭嵐部,在經歷大戰之後,此時的確還在深州休整。

    但是,仁多保忠卻算漏了,蕭阿魯帶部不需要那麼長時間的休整。早在數日之

    前,耶律信便已密令蕭阿魯帶精選八千輕騎,以所部宮!騎軍為主,各攜十五日之

    糧,拋棄一切貓重,連家丁都不得跟隨,每日疾行百里以上,沿著苦河北岸向西運

    動,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攻克堂陽鎮,然後在堂陽鎮的渡口搭起浮橋,渡過苦

    河,直取冀州南宮縣,出其不意的出現在信都、衡水的後方。

    為了保密,武強縣仍然豎著蕭阿魯帶的帥旗,每日仍有人打著宮!騎軍的旗號

    巡邏,實則餘下的大部分人馬,也已經北渡淳沱河,進入河間府樂壽境內,耶律信

    需要這些人馬,在那裡廣佈疑兵,迷惑宋軍,使宋軍搞不清他的兵力分佈,以便他

    的主力順利渡過黃河北流,好攻打永靜軍。此時留在武強縣城的,不過是打著宮分

    軍旗號的兩千餘部族屬國軍與漢軍而已。

    「樞使,是不是可以下令封刀了?」一個身材高大,黃高鼻的契丹將領,大

    步走進縣衙,在蕭阿魯帶的身後幾步站定,躬身問道。

    蕭阿魯帶回頭看了一眼他的愛將,南院郎君高革,厲聲道:「封什麼刀?!」

    高革雖然低下頭去,避開蕭阿魯帶銳利的眼神,口裡卻並沒有退步,「樞使

    蘭陵王給咱們的軍令,是繞到宋軍之後,盡可能吸引宋軍,以便晉國公與蘭陵王渡

    河南下。下官愚見,咱們在南宮,不便久留,最好還是要沿沙往東渡過黃河,既可

    攻打棗強,也可以南下恩州,不伯唐康、李浩無法安生,便是仁多保忠、郭元度也

    不能高坐。咱們在黃河以西,迴旋空間太小,一旦過了黃河,黃河以東,永濟渠以

    西,皆可馳騁,而曉勝、神射軍腹背受敵,非但永靜軍,便是冀州,亦反掌可

    定。」

    「這是自然。」蕭阿魯帶哼了一聲,「但你可知道,咱們如此輕騎疾行,將士

    們有多疲憊?我率八千騎自武強出,跑到堂陽鎮,掉隊便掉到不足七千人,再這

    麼跑下去,等我到了棗強,我還能剩幾個人?」

    「縱是只餘四五千騎,亦是值得。」高革朗聲回道。

    「我便是晚得一日半日,又有何妨?讓將士們在南宮好好快活一晚,養精蓄

    銳,又有何不可?」蕭阿魯帶不以為然的說道,「細作早已探得清楚,唐康、李浩

    不過數千騎,縱然被他們趕上,又有何懼?」

    高革見蕭阿魯帶主意已定,不敢再勸,欠身行了一禮,緩緩退出縣衙。

    南宮縣城的街道之上,景象慘不忍睹,令高革不忍目睹。他心裡面生出一股強

    烈的罪惡感—這座城市,是他奪下來的。儘管已經知道遼軍已攻取深州,南宮縣

    也有所防範,但他們沒有多少駐軍,直到蕭阿魯帶的遼軍靠近,他們也全然不知。

    蕭阿魯帶令高革率數十騎,身著宋軍裝束,大搖大擺的靠近城門,然後出奇不意

    斬關奪門,守門的兵丁都是廂軍,被高革一陣砍殺,立即嚇得一哄而散,四處逃

    命,蕭阿魯帶不費吹灰之力,便攻取了南宮縣城。伯計高革沒有想到的是,蕭阿魯

    帶竟然會下令屠城!

    大遼南下,便是為了掠奪與破壞,這點高革心裡一直知道得很清楚。但是,除

    非遇到激烈的抵抗,大遼軍隊是從不無故屠城的。

    畢竟,大遼也是一個信仰佛教與儒教的國家,不是那種野蠻之邦。

    當然,高革之所以會產生強烈的罪惡感,主要倒不是因為這些原因,而是另有

    隱情—他實際效忠的對象,是他正在率軍攻打的這個國家!

    高革是職方館在遼國的間諜。或者說,他自以為如此。

    因為,他所不知道的是,大宋職方館視他為遼國的間諜。

    幾乎沒有人知道,高革原本是宋朝人,他出生在陝西,十幾歲的時候,在一次

    微不足道的邊境小衝突中,全家被擄到西夏。然後,又被西夏人作為禮物送到遼

    國,成為奴隸。因為相貌的原因,西夏人謊稱他們是從西域買來的。於是,整個遼

    國都沒有人知道他真正的故鄉,如今大家只知道他的父親是遼國一個小有名氣的優

    伶,是西域人。而職方館當初看中的,也是他的父親。職方館希望收買一個優伶

    以得到一些情報,但他父親十分忠於遼國,反而舉報了此事,結果通事局順籐摸

    瓜,導致三名職方館細作被捕、處死。高革保護了牽涉此案的第四名宋朝細作逃

    脫,因為與他的父親不同,他自小便上過私塾,粗明禮義,因而一直將自己視為宋

    人,對於淪陷至擅腥之地,一直深以為恥。從這次細作案後,高革便加入了職方

    館,而此前,他早已在遼國的內戰中脫穎而出。

    但他從不知道的是,宋朝職方館從未信任過他,因為他的來歷無人能證明,職

    方館從未遇到過如此匪夷所思的事,他被視為通事局的細作,所有的一切,不過是

    為了取得職方館的信任。職方館曾經要求他竊取過一些情報來試探,他總能完成任

    務,結果反而更受懷疑,而在他未能按照要求如期竊取到一份相對重要的情報後

    高革就被徹底認定是通事局的人。

    此後,職方館河北房屢屢受到重挫ˍ與高革聯繫的細作死在通事局的一次追捕

    中,連河北房知事也數易其人,他的檔案被塵封,高革便徹底與職方館失去了聯

    絡。而他在遼國的仕途上卻頗為順利,因為懂漢文、西夏文、契丹文,又會打仗

    他不斷受到重用,曾經追隨耶律沖哥西征,此後又入南樞密院,受到蕭阿魯帶的賞

    識。

    原本,他已漸漸放棄了要效力故國的打算,宋遼通好,而遼國也漸漸漢化,頗

    有「衣冠之國」的氣象,讓他覺得遼國也不能算是擅腥之地,但是,突然之間,他

    的人生又生了劇變。他隨著數十萬大軍南下,親眼看到遼軍在他的「故國」燒殺

    搶掠,無所不為,這讓他十分的失望,而對於故國的嚮往與同情,也越來越強烈。

    然而,讓高革無奈的是,他做不了任何事,反而不得不為虎作悵。他整個人恍

    若被分裂成兩半,他每日都要習慣性的做著自己的事情:當好蕭阿魯帶的參謀,獻

    計獻策,有時還要親自帶兵去打草谷,甚至殺人放火,與宋軍作戰—在做這些事

    的時候,他完全是一個遼人,真心實意的為遼軍著想。他好像在本能的做好自己的

    「份內之事」。但另一方面,隨著戰爭時間越來越長,他越來越深入宋朝河北腹

    地,心裡面認為自己是一個宋人的呼聲,就愈的強烈。彷彿是在這場戰爭中,他

    對宋朝的愛,又慢慢被激起來。

    此刻,他看著腳下那一具具的屍體,憐憫、厭倦、內疚、無奈、無助一各種

    各樣的情緒,在他的心頭翻滾著,他把手伸向了腰間的皮袋,那裡面,放著一串念

    珠,他的手便在皮袋輕輕撥動著念珠,嘴唇微動,無聲的吟頌著。

    註:歷史上著名的白癡皇帝。

    最後,中秋快樂。各位。謝謝大家七年來的支持,順便預告一下,《燕雲》

    的實體書很快就會面市,但是不幸的是,《燕雲》實體書需要五本才能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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