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後,大名府。
對於大名府的宣撫使司眾人來說,他們經歷了自開府以來,最為緊張抑鬱的三
天。七月八日,冀州急報,深州城失守,拱聖軍被全殲,遼軍屠城,姚咒生死不
明。沒晚多久,從注京的使者,帶來了一個讓石越與他的漠臣們皆寢食難安的噩耗
—高太后駕崩了!
當此大戰之際,古往今來,在外面統軍的方面之臣,最擔心,最懼怕的,便是
中樞的政治劇變。而這世界上,還有哪種政治劇變,大得過最高統治者的更替?!
況且,這還是由一個老謀深算的政治家,換成一個乳臭未乾的小毛孩?
依照慣例,石越一面下令諸軍戴孝,一面立即上表請求回京奔喪。
這算是大宋朝制度的一個優越性,當皇帝換人的時候,宰相也罷,在外統兵的
方面之臣也罷,都有一系列的制度,讓他們自動交出權力,留任與否,則取決於下
任皇帝。從負面的角度來說,這是為了強化君權:而從積極的角度來說,這有利於
政權的穩固。每個皇帝都有他親近寵信的人,他登基或親政之後,反正是要換人
的,與其讓皇帝在這方面絞盡腦汁,甚至做出許多令人心寒的事情,倒不如將之制
度化。宰執大臣們在諸如山陵使這樣的位置上各有一席之地,而這些差使,總要花
費至少幾個月的時間,這幾個月的時間,表面上是宰相們在營建山陵,辦理喪事
實際上卻是進行政權的交接過渡。幾個月後,喪事辦完,宰相們便請辭,新皇帝以
辦喪事有功為名,加以厚賞,然後便可以任用自己的宰相一
太皇太后高滔滔的地位,與皇帝是一樣的。這一點,從皇帝已經下詔她的陵寢
為「山陵」,便已可確證,這是對皇帝陵墓的稱呼。
但也有不一樣的地方,平時皇帝如果大舉換人,宰執們有條不紊的過渡權力
將重心轉移到山陵的營造上,那沒什麼不好。但如今卻在戰爭之中!
倘若中樞大舉換人,後果不堪設想。
雖然石越相信皇帝年紀再小也不會這麼蠢,他相信就算他想這麼幹,朝中也一
定有人會阻止他。但是,誰又能肯定皇帝會做什麼?這個世界上,惟一比女人更不
可預料的,便只有皇帝這種生物了。而無論大宋朝的制度多麼完善,文官勢力多麼
強大,大宋朝始終都是一個君主制國家。皇帝若真要幹點什麼,就算最後被阻止
了,那也是在造成了混亂之後。
平日混亂一點也就罷了。
但此時一
而七月九日接到的詔旨,讓石越證實了自己的擔憂,絕非祀人憂天。
親政才一天的小皇帝,竟然給他下了一道「內降指揮」!
如今大宋朝的制度,凡是不經過學士院、兩府、門下後省的詔旨,皆是非法
的。任何官員在理論上都可以封還詔令,拒不執行。但是,卻仍有一個很大的弊
政,可以突破這種制度,那便是「內降指揮」,亦即是「手詔」、「御批」,此類
似於唐代所謂的「墨救斜封」。所不同的是,唐代的「墨救斜封」,只是皇帝不經
過門下省任命官員,而宋朝的「內降指揮」,卻是事無不預。
這種弊政,是由宋仁宗時開始氾濫的,宋仁宗天性柔弱仁厚,凡是身邊的人說
情請求,他性格上不能當面拒絕,完全沒有皇帝的威嚴可言,於是往往卻於情面答
應他們的要求,但是他更害怕宰相們的拒絕,便濫批手詔,可他心裡也明白這種行
為不對,便又告訴宰相們,凡是他的內降指揮,都不能馬上執行,讓宰相們來把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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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因為耳根軟,而是為了追求效率,於是也經常內降指揮。然而弓叨粼項畢竟是一
個英主,他心裡也明白這種行為是不對的,自官制改革,便厲行限制「內降指
揮」,但趙項與石越也並不能徹底杜絕這種弊政,雖然熙寧朝政局漸趨穩定之後
除了一些小事,凡是軍國大事,趙項便沒怎麼動用過手詔。
石越心裡也明白,在君主制下,想要從制度上完全去除這種弊政是不可能的。
制度規定得再如何完善,照樣都會被突破。如內降指揮這種東西的效力,更多的是
取決於政治傳統、外朝與中朝的博弈,以及整個文官階層的覺悟。
在紹聖間,高太后執政七年,所有內降指揮,便是全都局限於禮儀制度上的煩
瑣小事,但凡涉及官員任免、軍國之事,從無一事不經兩府。
七年了,石越幾乎已經忘記「內降指揮」原來還可以直接干涉軍國大事。
小皇帝的這道手詔,是催促石越盡快進兵,救援深州。
而石越的回復是,令使者將手詔送回京師,並且給小皇帝上了一道奏章,告訴
他:「不經鳳閣鶯台,焉得為救?!陛下既以河北之事委臣,便當任臣信臣,凡諸
軍賞罰進退,皆當斷於宣台,否則,臣不敢受此任。」
但是,石越可以不客氣的拒受皇帝手詔,他卻不能不擔心,大部分武將可沒有
這個心理素質。大宋朝大部分的文臣敢於毫不客氣的把內降指揮丟到皇帝的臉上
但是,有這個本事的武將,那是百中無一。
因為武官們的地位,遠比文臣們要敏感。
皇帝不會跟一個拒絕他手詔的文臣計較,因為那危害不大,事實上中主以上
都明白這是對他的統治有好處的,而秋後算賬成本太高。但是,對於敢於拒不聽從
他命令的統兵將領,那在皇帝的心中,便是與謀反之臣無異。
將領們會寧可聽從皇帝的指揮打敗仗,也不會拒絕執行皇帝的手詔。
這一點,大宋朝已經有不少先例在前了。
石越不怕皇帝給自己下手詔,卻不能不怕皇帝繞過自己,直接去指揮軍隊。但
他也不能下令諸軍將領不得聽從皇帝的指揮,只得給注京的兩府諸公寫了一封信
嚴厲的指責他們失職,沒有好好規勸皇帝。
七月十日,石越倒是接到注京一份正式的詔書。詔書中拒絕了他回京奔喪的請
求,皇帝並且重申了石越的功勞,國家對他的倚重與信任,並且表示軍國之事,一
以委之。這份詔令出時,注京已經得知了深州失守的消息,委婉的表示希望他能
盡快進兵,以奪回深州,慰太皇太后在天之靈。
讓石越稍稍安慰的是,皇帝挽留了韓維,太皇太后的遺體,暫安於大相國寺
等戰爭結束,再營造山陵。皇帝並向天下頒布了親政詔,宣佈大赦天下,表示他將
墨維治事,誓要將契丹驅逐出境,甚至繼承先帝之遺志,矢志收復燕雲。
但是,在接到這些詔令的同時,他又接到了兩府的札子與皇帝的手詔。
兩府的札子表面上是詢問他應對契丹使者之策略—在得知太皇太后大行之
後,遼國肯定會遣使致哀,兩府詢問石越的意見—這個使者,究竟是接納還是不
接納?石越自然看得出,兩府真正想要表達的是什麼。
而皇帝的手詔更像是一份密詔,要求他凡有契丹遣使,一概拒之。
從這兩份互相矛盾的命令中,石越與他的漠臣們,到此時,才總算猜到注京
生了什麼。
小皇帝既要安撫兩府諸公,使政局不至於生太大的波動,影響到對遼國的戰
爭,另一方面,他又不甘寂寞,希望能馬上執行自己的政策與主張。韓維與范純仁
自然是要竭力替石越承擔壓力,而且二人也絕不會委屈自己的意志去屈從皇帝的想
法,小皇帝既要穩定局面,面子上便仍得尊重這兩位宰執大臣,事實上他也輕易動
不了韓維與范純仁們,於是,沉不住氣的小皇帝便乾脆另闢蹊徑,用內降指揮來繞
開御前會議與兩府。
從這個角度來說,小皇帝的內降指揮,倒也算是「迫不得已」。
但這可不能讓石越感到安慰。
有一點是毫無疑問的,在這個時候,他只能也必須站在兩府諸公一邊。這也是
他一直所努力的,當外朝的力量增強,中朝的權力便會削弱,大宋朝士大夫的覺醒
可以追溯到真宗朝,這是宋朝絕非漢唐可比的地方。相信即使是呂惠卿處在他的位
置,也會與他做同樣的事情。其實這才是考驗他們的時候,在一個君主制國家,你
不可能永遠指望皇帝如仁宗那麼好說話,又或者如趙項那麼明事理。如小皇帝這樣
的皇帝,甚至更加惡劣的皇帝,遲早都會遇上的。而石越倒是有足夠的底氣—現
在可不是新舊兩黨勢同水火,恨不能將寢對方之皮、食對方之肉的時代,他們還不
至於因政見上的不同,便全然喪失理智。
皇帝會給他第二道手詔,顯然是還沒有接到他那份半勸諫半威脅的奏折,但
石越卻不必理會這一點,他便權當趙煦是見著了他的奏章的。於是,在當天,石越
便封好自己的印信節錢,並寫了一份待罪自勤的札子,準備著人送往京師。
趙煦要麼停止給他亂下手詔,要麼便罷了他的宣撫大使與右垂相之職!
石越當然知道,這是給皇帝難堪。皇帝今天不計較,遲早總是要算這筆賬的。
但是,他認為這是必要的。小皇帝必須盡快明白他能做什麼,不能做什麼。因此
儘管范翔、折可適、游師雄,甚至包括李祥都苦苦勸諫,但石越仍然決定一意孤
行。
雖然石越幾乎可以肯定皇帝絕不可能罷掉他—就算小皇帝想,他也做不到
在這個時刻,學士院沒有人會給他草這樣的詔書,兩府他也找不到副署的宰相,門
下後省更加不可能通過三讀一但這種劍拔弩張的對抗氣氛,仍然計宣台上上下下
都人心惶惶。
石越的待罪自勤札子原本十日晚上便要往注京,但范翔與石鑒卻自作主張
悄悄的拖了一個晚上,希望能夠出現任何轉機。
二人一夜未眠,苦苦等待從注京來的使者,希望事情還有轉圜的可能,一直等
到次日天明,二人等來的,卻是另一道內降指揮!
二人幾乎絕望。
直到石越讀過這道內降指揮,盼咐范翔寫另一封奏章,范翔與石鑒才鬆了口
氣。這算是一個小小的諷刺—小皇帝用一道內降指揮,向石越委婉的表示悔意
並重申了他對石越的信任與宣撫使司的權威。二人這才找了個借口,向石越察報他
的待罪自勤札子因為意想不到的差錯,沒能及時出去。
三天來的緊張不安,眼見著終於能熬過去了。
但誰也沒想到,緊接著這道內降指揮的,是御前會議的一道緊急公文,以及小
皇帝的另一道內降指揮。兩者說的都是同一件事:在七月十日,皇帝曾經分別給呂
惠卿、蔡京、章集、慕容謙、唐康、仁多保忠出手詔,這些手詔的內容,包括允
許呂惠卿東下井隆:同意蔡京北上滄州,令他兼領滄州一切水陸兵馬,增援霸州:
督促章集兵出雁門:以及命令慕容謙、唐康、仁多保忠要不惜代價,奪回深州。從
宮中保留的副本來看,給仁多保忠的手詔錯辭猶為強硬,趙煦在手詔中宣稱他對仁
多保忠逗留不進,觀望失機,至有深州之失、拱聖軍之敗,極為失望。
趙煦在手詔中,委婉的解釋他是在收到石越的奏折之前出的這些手詔,並且
表示下不為例,日後定然會尊重石越的指揮權。但是,卻絕口不提收回成命之事。
御前會議的札子中則說得更加清楚,皇帝已經表示悔意,並且親口宣示以後絕不會
隨便亂手詔,致使令出多門,使河北諸將不知所從,然皇帝親政之初,所頒詔
旨,若是一道道都朝令夕改,會嚴重影響皇帝的威信,故此仍希望石越能斟酌行
事。
御前會議的言外之意是很清楚的:無論如何,也要給皇帝這個面子。石越亦能
明白他們的心思—深州已經具有重要的象徵意義,韓維與范純仁、韓忠彥們雖然
不願意直接給石越施加壓力,以免影響石越的決斷,但是,他們心裡還是希望石越
能夠奪回深州的。倘若石越實在不肯對深州用兵,那麼他就得另想法子,去挽回皇
帝的這幾道手詔帶來的麻煩。至於呂惠卿與蔡京、章集,那是無關緊要,此三人皆
是文臣,他們若不願意執行皇帝的內降指揮,他們自己會拒絕:他們要想順水推
舟,那也由得他們,但總之後果自負。
石越相理解韓維他們的處境,現在朝廷還在隱瞞深州失守的消息,但總有瞞不
住的一天,到時候,注京市民、士子,只怕都難以接受,韓維他們也會面臨難以想
象的壓力,而這種壓力之下,石越也不可能置身事外。
只不過,皇帝趙煦的這種自以為聰明的幼稚手法,實在是令石越哭笑不得。誰
都知道他不過是玩弄小聰明,故意製造時間差,造成既成事實,來逼石越就範,他
居然還能裝成虛懷若谷、納諫如流的姿態,石越實在不知道要說什麼好。皇帝畢竟
是皇帝,石越也不能逼他太過,倘若他真要幹什麼罪大惡極的事或者死不認錯,石
越有的是辦法對付他,但他要耍起小孩子的無賴來,石越也只能目瞪口呆。
不僅是石越,連素來機靈多智的范翔也是傻了眼,張大嘴巴望著石越
這一這一」半天不知道說什麼好。
石越苦笑著,盼咐石鑒收好手詔與札子,搖搖頭,道:「這才叫視軍國大事如
兒戲呢。」說罷,揮揮手,又對范翔說道:「你去請王厚與折可適他們過來罷
便說某有要事相商。」
七月十二日。阜城。
仁多保忠一大早起來,便率領仁多觀國與一干將校,前去東光接應糧草。早在
七月七日深州陷落之前,神射軍便已經面臨了意想不到的壓力,據他的哨探報告
在樂壽失守之後,耶律信可能曾經在那裡出現過,幾個探子都在那裡見著了數以千
計的黑衣軍。此後,他又接到陽信侯田烈武送來的信件,稱職方館在遼軍的細作送
了一份情報到河間府,據信耶律信有可能想要攻打永靜軍。
耶律信的目標十分明確,永靜軍處在永濟渠的北段,東光縣是宋朝整個河北地
區糧食轉運的重要碼頭,那裡有無數的糧草,各種軍資,還有船隻。若能順利奪取
永靜軍,遼軍不僅可以緩解補給的壓力,而且可以封鎖永濟渠,讓宋軍在河北地區
喪失主要的水路交通通道,從而增大河北宋軍補給的難度—直到冬天河水封凍之
前,永濟渠對於宋軍在糧草軍資轉運上的意義,都是無法估量的。永靜軍雖有教閱
廂軍駐守,還有一隻小規模的內河水軍協防,但倘若遼軍果真大舉壓境,只怕也難
以堅守。
如果不是姚咒意外的出現在深州,吸引了韓寶與蕭嵐的全部兵力,讓耶律信無
舊沒他顧,而不久後仁多保忠又搶佔了有利的位置,遼軍只怕早已對永靜軍用兵了。
現在深州的麻煩已經解決,據職方館的情報,至少在入冬之前,遼軍恐已無意
繼續南下,那麼,仁多保忠也不難想見,如今對耶律信來說,最重要無非便那麼幾
件事:繼續給大宋施加各種壓力,守株待兔等待宋軍北上,尋找重創宋軍的機會。
而要完成這些目標,遼軍需要足夠的糧草。倘若完全依賴國內的補給,對於遼國的
國力,會是不小的損耗。所以,接下來進攻永靜軍,亦算是順理成章之事。
仁多保忠相信在他已經佔據先機的情況下,耶律信會採取兩面夾擊的策略,攻
下深州的韓寶、蕭嵐在稍加休整之後,可能會轉移到武強一帶,一面佯攻冀州,牽
制唐康、李浩部,而主力則與耶律信的某支軍隊,分別從武強、樂壽強行渡河,對
他形成夾擊之勢。
對他有利的是,遼軍沒什麼船隻,只能臨時徵集、掠奪,所以最終可能還是要
靠浮橋,為了保證萬無一失,耶律信必然會利用宋軍沒有足夠兵力防守苦河、黃河
全部河段的弱點,派遣小隊人馬先行偷渡,以策萬全。除此以外,他必定會到處設
置疑兵,令宋軍摸不透他的意向:甚至乾脆讓韓寶、蕭嵐先突破較易渡過的苦河
牽制他與唐康、李浩的兵力,然後他再從容渡河,攻擊他的後背。
在這樣的局勢下,要防禦遼軍的進攻,仁多保忠就必須與唐康、李浩精誠合
作。而讓他暗暗叫苦的是,偏偏他們不久之前,還在互相攻汗。休說唐康、李浩
便是神射軍內部,如今相是隱隱分成兩派,一部分將校站在他仁多保忠一邊,還有
不少將校則站在郭元度一邊。儘管這段時間仁多保忠費盡心思,石越與宣台三令五
申,至少他已經贏得了所有軍法官的公開支持,這使得郭元度與他的部下們不得不
有所收斂,倒也無人敢違抗他的將令。但仁多保忠心裡也很清楚,打仗的時候,他
還是要靠這些將領的。一支靠軍法官彈壓的軍隊,是打不了勝仗的。
因此,當他得知王厚抵達大名府後,便馬上上書石越,請求王厚立即前來冀
州。
只要有王厚在冀州坐鎮,無論是曉勝軍還是神射軍,便沒有人敢輕舉妄動。這
兩隻殿前司禁軍中,有半數以上的將領,不是王厚的舊部,便是他老子王韶的舊
部。許多人對「小閻王」怕得要死。
但石越與王厚卻似乎不以為然,只是回信說,已派了何畏之前來他的軍中。石
越給他下了份密令:若然郭元度敢不用命,他可以縛之送往大名,以何畏之代領其
軍。而對唐康、李浩,只是王厚以中軍行營都總管的名義,給唐康、李浩下了將
令,令二人須聽仁多保忠節制,否則軍法從事。
如此處分之後,石越與王厚便認為他們已經神制住了局面,可以高枕無憂了。
但仁多保忠卻不能不心懷惴惴:何畏之尚未至他軍中,王厚的一紙軍令,能否讓唐
康這種萊鶩不馴之徒俯聽命,他也全無把握。
仁多保忠自己並不是什麼胸懷寬廣,不計舊怨之人。只不過他更擅於審時度
勢,明白屈己應時的道理。他心裡面是對唐康十分不滿的,也認為石越袒護唐康
因此未必沒有不平。但是,他也並不想弄僵與唐康的關係。對他來說,他在大宋
朝,有兩個立身之本,其一是他在紹聖初立下的勤王保駕之功,這讓已經故世的太
皇太后與剛剛親政的小皇帝,都對他信任有加,恩寵不絕,特別是如今小皇帝已經
親政,七年前所立功勳的政治回報,如今才剛剛開始:而另一件,就是處理好與石
越的關係。仁多保忠十分清楚在大宋朝,僅有皇帝的寵信,卻在文官之中沒有強力
的支援,任何人都是不可能談得上如魚得水的,而在紹聖一朝的文臣當中,惟一能
對他不持偏見,不始終抱持防範心態的,暫時還只有石越。因此,些些不滿,他也
不能過於計較。與石越保持良好關係,才符合他的最大利益。既然如此,他就有必
要修復與唐康的關係。
他確實也做出了姿態與努力。
他早猜到曉勝軍與環州義勇會糧草不足,在深州失陷之後,唐康與李浩立即將
主力撒回信都,只留少量兵力駐守衡水,便更加證實了他的猜測。原本他可以安然
等著唐康、李浩來向他乞糧的,但是他卻主動的讓人給他們送過去數千石糧食與草
料。他的好意也收到了一些回報,唐康與李浩果然派人送來札子,向他的表示了感
謝。
雖說兩軍關係的進展也就僅此而已,但仁多保忠更加確信自己的正確。
在戰爭之中,誰控制了糧食供應,誰就佔據著主動。
王厚到任後,亦數度行文給他,令他一定要守住永靜軍,大名府的運糧船隻亦
尤源源不斷的北上,無數的糧草軍資,在東光卸貨,宣台與王厚的意圖昭然若揭
兵馬未動,糧草先行,雖然西軍遠來,仍需要在大名府休整一段時間,養精蓄銳之
後,方能北上,但未來大軍的補給,肯定是要以永靜軍為主。
仁多保忠判斷,王厚可能會拖到八月,才開始讓西軍北上。一來休整一個月
西軍元氣便可以完全恢復,他可以兵強馬壯的北上:而拖到八月,遼軍入侵已有四
個月,不是銳氣漸失,士卒漸生歸心之時,不僅如此,八月份也是遼軍補給面臨最
大考驗的時候,四五月份,遼軍自帶補給,加上四處掠奪,糧草不會有困難,六七
月份,雖然隨軍的糧草吃完,但耶律信處心積慮,必然做好了充分的準備,包括國
內運輸,各地掠奪,仍可保無虞:但到了八月,一來大宋境內,河北路北部正常生
產被破壞,田間地裡不會有什麼糧食出產,而經過遼軍四個月的洗劫,可以說是能
搶到的他們都早已搶到,搶無可搶,一切糧草,便只能全靠著國內的轉運,壓力陡
增自不用說。王厚只要加大對其糧道的騷擾,耶律信就不可能完全專心前面的戰
事。而除此之外,遼軍的戰馬在外面打了四個月的仗,就算他們一人三馬,也免不
了死的死,病的病,不死不病,亦不免瘦弱掉膘。所謂彼消此漲,王厚不可能不善
加利用。
然而耶律信也絕非善茬,數日來,仁多保忠不斷接到報告,在東光縣的北面與
東面,出現了遼軍活動的蛛絲馬跡。他難以確定那是否是耶律信的疑兵,他也沒有
足夠的兵力處處佈防,只能一面令永靜軍知軍加強戒備,一面加強對運糧部隊的保
護。
今日的這一批糧草,裝滿了三百多輛大車,是奉宣台的命令,準備由東光運往
信都的—雖然信都東邊便有黃河北流經過,但那是改道後的河道,潛運能力無法
信任,遠遠不如永濟渠安全可靠,因此即便是到信都的糧草,宣台選擇的,也是走
永濟渠再轉陸路。這麼多的糧草,仁多保忠不敢掉以輕心,因此一大早,便準備親
自去接應。
但他方出得城門,便聽身後有數騎追來,這些人一面大聲抽打著坐騎,一面大
聲喊叫著仁多保忠的官諱,他只得勒馬停住,令仁多觀國前去詢問。只見仁多觀國
領令前去,與那些人交談數語,便領著那幾人疾馳而來,到了跟前,仁多保忠不由
吃了一驚,原來其中一個,卻是他認得的,乃是宮中一名內侍,名喚高翔,早前被
派在冀州信都督察遞鋪葬傳諸事,實則亦有為皇家耳目之意,他不知又出了何事
令他特意前來,急忙策馬上前,問道:「高內使如何來此?」
那高翔卻不答話,只是揮揮手,旁邊一個從者—卻是鋪兵服色—連忙捧了
一個木盒,送到他手中,他高高捧起,尖聲道:「守義公,有皇上御批。」
仁多保忠大驚,院忙滾身下馬,跪在地上,口呼萬歲,接過木盒,驗過封漆
小心打開,細細讀完,令身邊的書記官收好,起身對高翔說道:「皇上旨意,下官
已知。高內使遠來辛苦,尚請暫回館葬歇休,待下官辦完這趟差使,晚上回來,再
給內使接風洗塵。」
那高翔抱抱拳,道:「如今正是國喪,這些事竟可免了。守義公亦不必客氣
仍是軍務要緊,待早日驅除胡虜,咱們凱旋回京,俺再來府上叨擾不遲。阜城俺便
不逗留下了,今日便回信都,那邊亦有公務,只是要請守義公賜幾個字,回去俺也
好交差。」
「如此豈非令下官太過意不去一」
高翔卻不待他說完,馬上說道:「非是俺客氣,實是信都庶務亦多,須臾難
離。」
仁多保忠在注京早識此人,知道是個膽小怕事的。他這番巴巴的跑來送御批
自然是新皇即位,見著這個難得的機會,便要表現表現,他連夜從信都跑來,日後
免不了也算是一功。實則這些御前文字,自有鋪兵傳送,制度嚴密,原本用不著親
自勞動他老人家。但他雖到了阜城,心裡多半還是嫌阜城離戰場太近的,所謂「君
子不立危牆之下」,他自然是離;7人越遠越好,因此也不再挽留,抱拳道:「如
此,下官亦不敢恥噪,他日回注京,再給高內使賠罪。」說罷,喚來一個校尉,令
其點了數十騎人馬,護送高翔,又暗中叫心腹返回阜城,取了幾紹交鈔,送給高
翔。
直到目送高翔遠去,仁多保忠才轉過身來,叫過一名指揮使,盼咐道:「你帶
是本部人眾,替某去接應糧草。」說完,也不顧眾將驚訝,沉聲道:「咱們回
城。」
眾人剛剛出城,旋即回城,心中無不驚詫莫名,人人皆猜到必與那道御批有
關。然軍中偶語則誅,仁多保忠不說,也沒人敢問,只是悶聲回到城內,仁多保忠
也並不召集諸將議事,只令各自散了,自回行轅。
只有仁多觀國跟著他進了行轅,見仁多保忠皺著眉頭,喝退左右,才問道:
爹爹,皇上究竟有何旨意?」
仁多保忠踞案坐了,搖搖頭,長歎一聲,低聲道:「皇上令我接到指揮之後
立即北進,務要收復深州,不得借口拖延。」
「啊?!」仁多觀國大吃一驚,急道:「這如何能成?耶律信正虎視耽耽,咱
們如何能自離巢穴?再說宣台已有指揮,令吾軍堅守。」
「宣台的軍令,比得過皇上的旨意麼?」仁多保忠整眉斥道,「你我有幾十膽
子,敢不遵皇命?」
「可宣台二」
仁多保忠不耐煩的打斷他,「我奉的是皇上的手詔,宣台亦不能說我違制進
軍。」
「可縱然宣台不追究,吾軍此時北渡黃河,恐有覆師之憂啊!」
「你以為我不知道麼?」仁多保忠苦笑起來,「但你是願意聽皇上的話打敗
仗,還是願意不聽皇上的話打勝仗?」
「這一」仁多觀國一下子說不出話來。
仁多呆忠突然壓低了聲音,道:「你想吾家有族滅之禍麼?!」
「那爹爹?」仁多觀國畢竟年輕,已經完全不知道如何是好。
「皇上手詔中,對我已極為不滿,要挽回聖上的歡心,只有遵旨一途。吾若抗
旨,他日石垂相也保不住我。」仁多保忠低聲說道:「但此次渡河,凶多吉少,故
此你兄弟二人,此番不必隨我渡河一」
仁多觀國急道:「這如何使得,不如孩兒替爹爹北上!」
「我不親自北上,如何讓皇上知道我的忠心?」仁多保忠怒道:「你只管聽我
之計行事,休要恥噪。吾統率大軍北進,雖不能勝,尚不至於全軍覆沒。你聽好
了,四郎如今在東光,你派人去告訴他,讓他押運下隊糧草,親自送往信都。到了
信都後,見機行事,不要急著回去。你則率兵駐守武邑,見機接應我退兵,但無論
如何,不得渡河來救。一旦耶律信攻過黃河,你不要硬撐,以你的能耐,絕非耶律
信對手,只管退往信都,只要守住信都,石垂相必不見怪。」
仁多觀國雖不敢多勸,卻越聽越心驚,問道:「爹爹打算帶多少人馬渡河?」
「三千!」仁多保忠咬牙道。
「三千?這豈非羊入虎口?」
「你以為我便把神射軍全部帶過去,又能有什麼好結果?」仁多保忠罵道:
我只須說船隻不足,倉促難備,皇上哪懂得這許多,皇上見我親自渡河,必然氣
平。你率一營之眾在武邑接應,我把第二營給你,第二營幾個將校,全部信得過
會聽你號令。郭元度率三個營,守在阜城、北望鎮一」
「那觀津鎮呢?」
「如今管不得許多,只留少許兵馬看顧。」仁多保忠望著自己的兒子,沉聲道
「無論如何,還要指望郭元度這廝能擋住耶律信,那我還有一絲生還的機會。倘
真的令耶律信攻過來一」他搖搖頭,道:「故此不得不給他多留一點兵力。你記
住,若何畏之來了,你便將兵權交給他,轉告他,不可令唐康、李浩渡河,萬一韓
寶、蕭嵐攻過河來,亦不可令郭元度輕舉妄動。比起耶律信來,韓寶、蕭嵐,實不
足為懼。」
「孩兒記下了。」仁多觀國黯然應道。
卻聽仁多保忠笑道:「亦不須太悲觀。我如此安排,石垂相當能體諒我的苦
心。渡河之後,我自會見機行事,若敵勢大,我便退回河南,只要我在深州打過
仗,皇上必也不會深怪。」
仁多觀國心知韓寶與蕭嵐絕不會這麼好對付,但此刻多說無益,沉默半晌,問
道:「那爹爹準備何時渡河?」
「呆會盼咐過諸將,我便率親兵馳往武邑,明日便率第一營渡河。這等事,既
然要做,仍要出其不意,攻其不備,我可不想被韓寶在河邊擊潰。」
「第一營?」
「他們不是一直想打仗麼?」仁多保忠知道仁多觀國想說什麼,揮手止住,冷
笑道:「吵著要救深州的,第一營聲音最響,我此番便成全他們。」
「可一」
「怕什麼?!」仁多保忠輕蔑的說道:「難道他們還敢造反不成?」
【1〕按:注意此處所言,指「內降指揮」或「內批指揮」。「指揮」本是
宋代詔令的一種,只不過可以不由翰林學士擬旨,改由宰執代擬,但仍需經兩府討
論,給事中、中書舍人封駁,台諫論列,自然也具有合法性,甚至許多指揮本身就
是司法解釋。因此,其與「內降指揮」有著本質的區別。請讀者注意區分。
【2〕阿越註:真實歷史上,北宋中期士大夫們已有自覺限制皇權擴張的意
識,但是,在經歷激烈殘酷的黨爭之後,整個士大夫階層完全被分裂,並且在內耗
中被削弱,因此喪失了抵制皇權的能力。儘管如此,便到北宋晚期,即使是被視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