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九哥「畏罪自殺」兩天後。十一月二十三日。
距廣平甸三十餘里的一座小城。這裡駐紮著大約兩百多名渤海步軍,二三十名契丹馬軍。此外,還有被軟禁的衛王蕭佑丹一家。
要見到蕭佑丹並不難。只要肯塞給駐城的武官幾十貫緡錢,他就會大開方便之門。只不過沒有人會冒這個風險,誰也不知道察訪司在這裡
安插了多少耳目,而另一方面,任何宣稱同情或者支持衛王的人,其實都是有限度的。所以,雖然看起來很容易,可自蕭佑丹被軟禁起,並沒
有幾個人來悄悄見他一面。
不過,從十一月下旬開始,風向似乎開始變了。
馬九哥在夷離畢獄中「畏罪自殺」,朝中頓時一片嘩然,皇帝勃然大怒,夷離畢有十幾名官員因此被連累貶官。但馬九哥「交通宋使,圖
謀叛國」的罪名,眼看著就要坐實了。雖然宋使唐康斷然否認他認識馬九哥,但能證明馬九哥私會唐康的人證實在太多,此事根本無否認。
在蕭嵐的指使下,夷離畢對馬九哥的「同謀」拷掠毒治,無所不用其極,馬九哥雖然「自殺」,但是他的「同謀」卻陸續招供,承認馬九
哥因為貪贓枉,懼怕事發,於是私見唐康,乞求唐康協助,逃往宋朝,但卻為唐康所拒……
接下來,夷離畢馬上請旨,遣人查抄馬九哥的府宅私產,結果是不問可知的——馬九哥做了十幾年公卿,「貪贓」自然不會太少,至於謀
劃南逃的「證據」,必定也會暴露。
大遼朝中,雖然開始還有幾個人想為馬九哥鳴冤,但當他同謀們的供狀陸續洩露出來後,不過一兩日間,就都噤若寒蟬了。人人避之惟恐
不及,沒有人想再趟這渾水。
廣平甸開始流傳起衛王蕭佑丹將要東山再起的謠言。
大遼朝中,人人都知道南院大王蕭嵐最會迎合上意——謠傳馬九哥是意圖陷害衛王蕭佑丹,而惹怒了皇帝,最終落得如此下場。既然皇帝
的心意開始有所轉變,那麼,要討好蕭佑丹的話,自然就不能等到他安然無事的那一天。雖然本人需要再觀察觀察風向,但是,遣個親信的家
人,事先給衛王送一點慰問,卻不失為一種兩全其美的方式。
負責看守蕭佑丹一家的士兵們,於是突然發現,這座原本少人問津的小城,一夜之間變得熱鬧起來。
但這些慇勤的信使,實際上大部分都無而返——因為衛王蕭佑丹依舊淡然地過著他的囚禁生活,每日只閉門讀書、飲酒,以外便絕不肯
接見任何人。
但蕭遜寧卻無做到他父親這般的怡然自若。一天之前,他就收到了耶律昭遠暗中遣人送來的密信,飽經訊問、牢獄、軟禁,在長時間的
惶惶不可終日之後,蕭遜寧對於失去的權勢富貴,反而生出了有生以來最為強烈的渴望。耶律昭遠的密信中,提到韓拖古烈與蕭嵐的結盟、馬
九哥的死,這一切的跡象,又讓他發現了更加切實的希望。他完全無忍受就這樣坐困在這偏僻的小城內,無所作為,只是眼睜睜地等待著命
運的擺佈。
蕭遜寧幾次試著想與他的父親商量一些對策,他知道他父親在朝中仍然有巨大的影響力,甚至是他本人,也有辦利用眼前看起來在好轉
的形勢,只要他送出話去,就會有官員為他賣命。但他又不敢再輕舉妄動,在這次挫折後,沒有他父親的智慧,他覺得自己做任何事情,都可
能犯錯。
然而,在昨天給他父親看過耶律昭遠的密信後,他父親卻只是把信燒掉,沒有和他多談半個字。他幾次想方設想要提起這個話題,他父
親都用一句「知道了」,就輕輕把他打發掉了。
但是必須做點什麼。向蕭嵐示好也成,向皇帝親信的官員行賄也成,設找一些真正心腹的官員說說話也成,或者想一條什麼妙策重新打
動皇帝……
蕭遜寧知道他父親一定會有辦。
他又找了個借口,去到他父親的書房。到了書房門口,他迅速的掃了一眼他父親手中的書卷,蕭遜寧詫異地發現,他父親正在讀的,竟然
是一本秦觀的詞鈔!他還從來沒見過他父親讀這樣的書,那是蕭遜寧的書。
「爹爹。」蕭遜寧發現蕭佑丹讀得高興,沒有注意他,站在門口,垂首喚了一聲。
軟禁的生活,似乎反而讓蕭佑丹神色變得更好了,他放下書卷,抬頭看了一眼蕭遜寧,笑道「你怎麼來了?」不待蕭遜寧回答,又笑著拍
了拍書卷,說道:「放花無語對斜暉——此語幽婉,真不可言道,只可惜這地方沒有二八少女,執板輕唱。」
「秦少游的詞便是如此。」蕭遜寧雖心不在此,但即是父親提起了話題,便仍應道:「以孩兒之見,捧著書卷讀少游詞,便如同上好的葡
萄酒,用了個大陶碗盛了來喝……」
「正是,正是。」聽到這話,蕭佑丹不由哈哈大笑,連連點頭。
蕭遜寧見他心情甚好,便又趁便笑道:「不知爹爹亦喜此道,孩兒在中京府中蓄有一妓,喚作連城,最善歌秦詞。若得脫此厄,爹爹定要
聽聽。」
但蕭佑丹卻只是輕輕唔了一聲,臉上的笑容也隨之不見了,只是靜靜的凝視著蕭遜寧。
「爹爹。」蕭遜寧又喚了一聲,卻聽蕭佑丹輕輕歎了口氣,「你這又是何苦?」
「爹爹,馬九哥已死,如今正是大好機會,爹爹須得拿個主意……」
「拿個主意?什麼主意?」蕭佑丹將書卷放到案上,平靜的問道,「你真以為馬九哥死了是件好事麼?」
蕭遜寧愣住了,「這自然是好事……」
「是好是歹,且熬過這一個月再說不遲。」蕭佑丹望著蕭遜寧,淡然道:「說不定,咱們父子,便活不過這一個月了,時日無多,尚自尋
苦惱,真是癡兒。」
「這,這是如何說……」蕭遜寧完全被嚇住了。
「你沒聽說過狗急跳牆麼?」蕭佑丹說的彷彿是別人的事情,「事情已經到了這個地步,凡是欲我父子死的人,都已經沒有退路了。馬九
哥的死,只怕會令其中一些人鋌而走險。此城孤懸一隅,兵不滿三百,將卒與我父子又素無恩義,皆無死戰之心,隨便兩三個怨仇,率私兵前
來,我父子便無活理。」
「那……」蕭遜寧越聽越心驚,急道:「那更須想子……」
他一句話未說完,已被蕭佑丹打斷,「無可想。」
「我去找耶律昭遠……」蕭遜寧卻無這麼坦然,丟下這句話,轉身就要走,卻聽蕭佑丹喝道:「站住!」
「爹爹。」蕭遜寧是真的急了,轉身望著蕭佑丹,急得想跺腳。
「沒用的。」蕭佑丹輕輕搖頭,「一切聽天由命罷,到了這個地步,何苦再連累他人?耶律昭遠縱然能找來兵馬護衛,日後事發,不僅他
自己難逃一死,便是我父子,亦當更受猜忌。何況他根本不可能找到——若是大動干戈,被人污陷我父子欲糾兵謀反,那便是百口莫辯,難逃
族誅。無論我父子是忠是(奸),只須有人願意為我父子興兵,那便是死路一條。」
「那可以找蕭嵐,他主動加強戒備,不算犯忌……」急切之間,蕭遜寧努力地想抓住每一根稻草。
「蕭嵐?呵呵……」蕭佑丹憐憫地望著自己的愛子,苦笑道:「這正是他求之不得的事,與虎謀皮……他不暗中推波助瀾,我便謝天謝地
了。」
「為何……」
「一面借刀殺人除掉我父子,永絕後患。一面又可以借為我父子報仇,清洗因馬九哥之死對他已生怨恨的政敵,還能立威於朝中,討好朝
野清議——這樣的好事,天底下哪裡去尋?」蕭佑丹望著已是一臉死灰的兒子,輕聲道:「聽天由命罷。我已經修書給耶律昭遠,托他照顧你
在中京的兒子與幼弟。這已是大幸,至少我父子在此引頸待戮,好過讓皇上來處死我們。我父子死後,能(平反)昭雪,風光大葬,你的幼子
幼弟,仍能享受封蔭。老天待我們已算不薄……」
*
廣平甸。耶律昭遠帳內。
耶律昭遠緩緩將蕭佑丹的書信丟進火盆,盆中忽然明亮的火焰,映在他鐵青的臉上——耶律昭遠覺得自己的心猛地沉了下去,像綁了塊大
鐵塊一般。
蕭佑丹的信只有廖廖數語,但字字觸目驚心。
那分明已經是在向耶律昭遠托孤。
這又是為什麼?衛王為何會忽萌死志?耶律昭遠百思不得其解,但他知道蕭佑丹這樣做,必有道理。
他想了一會,望著那信紙已燃成灰燼,終於站起身來,走到帳壁,取了帽子。耶律昭遠覺得,無論如何,此事都要與韓拖古烈商議一下,
若有必要,就算冒險,他也必須親自去見見衛王。
「大人!」
才走出帳外,耶律昭遠就見著一個親隨匆匆跑了過來,跪在跟前,他的心忽的揪了起來,急著上前一步,問道;「出什麼事了?」
「回大人,小人剛剛到韓林牙帳下交差,林牙正奉聖旨前往驛館與宋使談判,林牙吩咐小人回來,請大人前往驛館會合。」
「驛館?!」耶律昭遠心裡竟是吁了口氣,然後又是一愣,才回過神來意識到這竟然是個好消息——皇帝終於鬆口準備與宋使談判了!
這是他們一直在努力爭取的,看起來,事情真的是在開始好轉了。宋遼關係經歷過無數的磕磕碰碰,但大多數時候,總能化險為夷。看來
這一次,也可能只是磕磕碰碰之一。耶律昭遠不覺自失地一笑,看己真是太緊張了。當他們把蕭嵐爭取過來之後,一切就變得順利了。
所以,除非衛王自己想不開,終究他是會被釋放的。
耶律昭遠在躍身上馬的時候,決定晚點再修書給衛王,勸他安心。眼下,最重要的,當然是與宋使的談判。
*
同一天。
南院大王察訪司。
可惜了!楊引吉瞇著眼睛,望著他的「走馬承受」李岳——「走馬承受」這個官職,原本是南朝皇帝派親信去負責特別差遣時給予的名目
,因為這些人同時也會擔任刺探軍情民情的任務,因此蕭嵐就借用了這個名稱,在南院大王察訪司下,特別設立了六個走馬承受司。能夠做到
「走馬承受」的人,都算是楊引吉最得力的部下了。
「你確信麼?」
「屬下查得確實,是蕭蘇散、耶律神奴領頭,計有六家,糾合私兵,今晚便要去襲殺衛王父子……」
「你如何得知?」楊引吉連眼皮都沒眨一下。
「蕭蘇散的孌童,是屬下的人。此事……」
「此事你辦得甚好!」楊引吉臉上終於露出一絲讚許的微笑,「此事還有誰知道麼?」
「大人放心,屬下知道規矩。」
「嗯。」楊引吉點點頭,「你退下去領賞吧。」
「是。謝大人。」
望著李岳興高采烈地退了出去,楊引吉不由得又輕輕歎了口氣。他站起身來,一面喚道:「來人!」
「大人。」
楊引吉走到書案前,提筆沾墨,寫了張紙條,蓋上印,封入信封,遞給一個親兵,「將這送到耶律直大人府上。」
南院大王察訪司權力本就有限,連拘捕犯人都不被許可,想要處死本司的一個走馬承受,實在是一件極麻煩的事。
但再麻煩的事,有時候也不得不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