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宋 第三卷 第十六章 莫嗟身世渾無事(一)
    、

    睿思殿。

    「陽信侯。」遠遠望著田烈武走進來,趙煦立即將手中的毛筆一丟,拋開跟著身邊的內侍,起身快步朝田烈武走去,「陽信侯,你見著桑先生了麼?」

    「陛下。」田烈武連忙參拜行禮,他還有點不太習慣自己這個侯爵。

    「你見著桑先生了麼?」趙煦卻只是滿臉期待的盯著田烈武。

    田烈武點點頭,從懷裡掏出一本還散發這墨香的書來,雙手捧著,遞給趙煦。

    「這是什麼?」與趙煦幾乎是寸步不離的武城侯楊士芳瞥了一眼,問道。

    「是桑先生托我帶給陛下的。」田烈武道,「一個胡人叫陀勒密氏寫的書,大約和《地理初步》差不多,全是地圖。」

    但武城侯卻是連《地理初步》也沒看過,當然更不可能知道什麼陀勒密,只不過楊士芳知道小皇帝很聽桑充國的話,因只是點點頭,並沒有多說什麼。身上還纏著繃帶的龐天壽一瘸一拐的走上前去,接過書收好。

    田烈武又道:「桑先生說,大宋的未來在南邊,陛下一定要知道天下萬國的地理,桑先生請幾個大儒給這本書寫了註疏,親自抄錄在書中。請殿下每五日讀一篇。」

    「朕記下了。」趙煦點頭應道。

    「桑先生還說,程先生這時便開始講《貞觀政要》的確是深奧了點,以後每五日,桑先生會寫一個貞觀君臣的故事讓臣帶進來,陛下看了這些故事,便容易明白些。」田烈武說到這裡,忽然遲疑了一下,方又說道:「桑先生說,程先生學問、人品都是好的,在讀書人中聲望很高,陛下須尊重他,這樣天下的士大夫便會更加擁戴陛下。」

    說完,田烈武幾乎是有些忐忑的望了一眼面前的小皇帝。畢竟,這還只是一個不到十歲的孩子。

    但出乎田烈武的意料,趙煦只是抿著嘴想了想,便說道:「朕明白了。」

    他不知道趙煦是不是真的明白了,但亦不敢多問這睿思殿內,小皇帝的身邊,有多少內侍、宮女,會將他們的一舉一動,都鉅細無遺的報告給太皇太后?即使是田烈武這樣忠厚老實的人,也清楚的知道目前的處境,小皇帝的身邊,真正能夠信任的,也就只要楊士芳、田烈武、龐天壽三人而已。

    睿思殿對於保慈宮,絕無秘密可言。是太皇太后默許他替小皇帝與桑充國送話,但這亦隨時可能成為他陽信侯田烈武的罪證。所以,儘管他們對於雍王居然平安無事都感到很憤怒,卻沒有人敢在小皇帝面前亂說半句話……

    正想著這些,「官家。」田烈武便見一個內侍捧著一盤果子從殿外進來那內侍才走到離趙煦六七步遠的地方,突然,便聽趙煦發出一聲尖叫:「站住!」

    那內侍一愣,卻沒有明白趙煦的意思,一面說道:「官家,這是皇太后送來……」他方又向前走了兩步,趙煦突然從龐天壽的手中奪過一把柱拂子,惡狠狠地向那個內侍打去,一面還尖聲叫道:「站住!給我站住!」

    田烈武一時驚呆了,眼見著那內侍被小皇帝莫名其妙的打得頭破血流,抱著頭跪在地上不斷的哀號,求饒,一盤果子灑得到處都是。

    直到楊士芳緊緊抱住趙煦,他還漲紅了臉,揮舞著柱拂子,高聲喊道:「陽信侯,把這個叛逆拿下,把這個叛逆拿下!」

    田烈武一時有點不知所錯,眼見楊士芳抱著小皇帝朝內殿走去,卻見龐天壽一瘸一拐的走到那倒霉的內侍跟前,呵斥道:「你這蠢貨,你他娘的沒長耳朵麼?」

    「冤枉……冤枉……」那內侍顯然已是被嚇傻了,只是拚命的叩著頭,一個勁的喊著冤枉。

    「冤枉個屁!」龐天壽一口痰吐到他臉上,惡狠狠的罵道:「你他娘的連耳朵也和那玩意一起割掉了?方才官家叫你站住你怎的不站住?」

    「冤枉啊……」

    「你直娘賊的再喊冤枉!」龐天壽忽然一聲大吼,瞪到那內侍眼前,「你直娘賊的敢再喊冤枉!」

    那內侍被嚇得幾乎說不出話來,只是傻傻的望著龐天壽。

    「滾!快滾!」

    眼見著那內侍屁滾尿流的跑出殿中,龐天壽這才轉過身來,拐到田烈武跟前,苦笑道:「田侯……」

    「這……」田烈武望著龐天壽,完全弄不清狀況。

    龐天壽苦笑著搖搖頭,「昨天開始,這是第二個。」

    「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龐天壽歎了口氣,「先前做噩夢田侯是知道的,太醫用盡了法子,也不見好轉。昨天便是這樣,只要是外面來的人,若官家叫他們站住,他們站住了,倒也罷了。但若不馬上站住,便是這樣……」

    「這……太皇太后、皇太后知道麼?」

    龐天壽點點頭,沒有說話。因為,連問話的田烈武,心裡也知道這是廢話!

    「我去看看官家。」過了一會,田烈武才又低聲說道。

    「陽信侯,那個叛逆拿下了麼?」

    當田烈武走到內殿時,趙煦坐在一張椅子上,臉上紅暈猶在,但情緒已經平靜了許多。田烈武望望楊士芳,便聽楊士芳說道:「官家,已經拿下了。」

    趙煦詢問的目光望向田烈武,田烈武連忙避開他的眼睛,輕輕點了點頭。

    趙煦顯然大大鬆了口氣,他忽然壓低了聲音說道:「楊將軍,陽信侯,宮裡有很多叛逆。」

    田烈武聽到這話,忽然感覺鼻子一酸,「陛下放心,有楊將軍與臣在,沒有叛逆能傷害陛下。」

    「朕知道。」趙煦認真的點點頭,「還有呼延將軍,聖……太后說,你都是忠臣。太后和朕說了,朕要做個像父皇那樣的好皇帝,好皇帝就不怕叛逆。」

    田烈武抬眼望著趙煦稚嫩的小臉,幾乎便要痛哭失聲。他低下頭去,不敢失態,卻看見楊士芳緊緊握住腰間的佩飾,青筋爆出,幾乎要將那佩飾捏碎一般。

    「陛下會是個好皇帝。」田烈武溫聲說道。

    「朕還不是。」趙煦卻認真的搖了搖頭,「朕聽太后說,她絕不會讓人對朕不利,一定會讓朕平安親政。」

    「官家會是個好皇帝,官家一定會平安親政!」楊士芳幾乎是咬著牙說道,「到那時候,官家會是和先帝一樣的好皇帝,先帝打敗了黨項人,將來官家定能打敗契丹人。官家會是大宋的好皇帝。」

    「一定會是!」田烈武也跟著說道。這是誓言。

    「楊將軍,陽信侯,」趙煦睜大眼睛望著楊士芳與田烈武,輕聲問道:「有人不想讓朕親政,是麼?」

    「官家是大行皇帝的皇太子,生下來就要做官家的。」龐天壽不知何時候也已經走了進來,他走到趙煦跟前,細心細氣的說道:「待到官家長大了,便可以親政。這是天經地義的。」

    「不錯!這是天經地義的。」楊士芳沉聲道。

    從睿思殿出來的田烈武,腳步變得沉重。

    在田烈武心裡,高太后不是說書人所說的那種奸後,但他是很清楚的知道,雍王的的確確是叛亂的主謀。這件事情是瞞不住的。叛亂當晚,韓忠彥為了阻止雍王進宮,調動了多少人馬,不要說以田烈武在開封府的關係,這些事情根本瞞不過他,便是開封府普通百姓,也多少知道這件事要這麼多人嚴守秘密,除非將當時參與平亂的人全部殺了,否則,任你用什麼樣的手段,也是不可能做到的事情。而且田烈武也從當晚的叛兵口中,知道他們是為了迎立雍王!

    實際上,整個開封府,幾乎人人都知道雍王與叛亂有脫不開的關係。流言絕不止在白水潭、太學存在,三十七名貢生的「醉酒鬧事」,在汴京任何一座茶樓、酒樓,都有無數的同情者存在。

    田烈武是開封府的衙役出身,高太后為保住兒子性命所做的一切,他並非不能理解。他倒也不是天真的相信,壞人就一定會得到懲處抱著這樣心態的人,在公門裡是不太可能混得好的。但高太后不肯將雍王的罪行昭示天下,卻也不能不讓人們在心裡猜忌。對於他們這些忠於小皇帝的人來說,這種不安就更加明顯如今小皇帝所吃的一切東西,龐天壽都會親自到御膳房監視,而楊士芳每一樣東西都要自己先嘗過再讓小皇帝吃。二人寸步不離的保護著小皇帝,而田烈武則負責幫小皇帝打探外界的消息,與外面忠於小皇帝的人聯絡。

    田烈武知道,其實他們都怕高太后。因為他們都相信高太后有廢立皇帝的能力,即使知道高太后在叛亂的晚上是站住小皇帝一邊,她對小皇帝未必有惡意,她保全雍王亦情有可原,但是他們依然害怕,他們就怕有個萬一。

    除非高太后的態度能夠更加明朗,否則,直到小皇帝親政的那一天,他們都不敢掉以輕心。

    原本趙煦是很讓他們放心的。

    到目前為止,所有的喪禮之上,面見百官也罷,召見宗室也罷,會見外國使節也罷,對待太皇太后、皇太后也罷,趙煦的表現都非常得體。他顯得非常的懂事,也很聽太皇太后、皇太后的話,在喪禮上,能悲傷而又不失禮,與太皇太后一起見百官、外國使節時,從不多說話,有時候長達一兩個時辰的會見,他也不哭不鬧,只是睜大眼睛,認真的聽著……

    2、

    這樣的小皇帝,讓人挑不出半點錯來。除了每天晚上,他都會做惡夢驚叫,田烈武們不必為他擔心更多。

    但這樣的日子時候結束了。

    田烈武也罷,楊士芳、龐天壽也罷,對於小皇帝的這種發作,都不知該怎麼辦才好。但這樣的事情若多了,對小皇帝顯然有百害而無一利。

    他們心裡都知道原因,儘管沒有人表露出來,但田烈武知道,楊士芳與龐天壽都將這怨恨,轉到高太后與雍王的頭上。

    這個大宋朝,難道真沒有了評書中那樣的忠臣麼?朝中為什麼沒有忠臣向高太后死諫,讓她大義滅親呢?

    田烈武其實很想找石越、司馬光這些他平素所尊重的人問一問為什麼?

    但是,儘管他已經貴為陽信侯,他也知道這是不可能的。

    他的身份,與石越、司馬光們,依然有著天壤之別。

    他只能靠自己去尋找答案。

    出了東華門,新雇的家人早已牽了馬過來。自從跟了趙煦後,田府的收入便一日比一日多了起來。尤其是在趙煦即位之後這短短十幾天裡,不斷有田烈武聽都沒聽說過的人來拜訪,在他家裡這裡看看,那裡看看,咋著嘴巴感歎一陣,然後便有人變著花樣送來東西,從綢緞金銀,到僕人歌妓,甚至馬車、車伕、田地、宅院……出手一個比一個闊綽,而送東西的人,地位也一個比一個尊貴。開始幾天,為了退還這些東西,田烈武闔府上下,幾乎都疲於奔命,即使如此,有些地位尊貴之人送來的東西,卻是連退還都是個極大的難題。不過這個煩惱在曹友聞給了田烈武建議後,便迎刃而解田家很快便搬到一座大宅院,新雇了十幾個家人、使女,買了幾匹馬、馬車,雇了一個車伕……

    雖然田烈武心裡還感到有些彆扭,但他知道曹友聞是對的他雖然貴為陽信侯,但在旁人的眼裡,他始終是個武官,沒有人把他當士大夫來看待,只當他是個粗人,因此送禮討好,便幾乎不加掩飾,這些想要結交他的人當中,並非個個都不可取。只是因為世俗有這種偏見,所以才會如此看輕他。而對這些送禮者,亦如曹友聞所言,不能夠簡單的退還,因為送禮給他田烈武,實際上是對小皇帝的討好。就眼前來說,田烈武是幫不到他們任何忙的,這些人看重的是八年、十年後的回報。而如今的情形卻是,皇帝亦需要這種投資,這些人雖然幫不了什麼真正的忙,但他們確信自己在小皇帝身上一筆投資的話,至少便會更加樂於見到小皇帝將來能平安親政。他們投資得越大,對小皇帝就會越。至於他們的投資將來會不會有回報,那其實與田烈武無關。曹友聞向他保證,即使他將來翻臉不認人,也不會有任何人敢向他收回這些東西。而他也不必愧疚,只當這些全是小皇帝的賞賜便可。

    所以,曹友聞告訴田烈武,讓他將送禮的人與所送的禮物,全部記錄下來,然後稟報給太皇太后與皇太后。果然,便如曹友聞所料,太皇太后與皇太后都笑著讓他接受,便當是官家給他的賞賜。

    於是,短短十幾天內,田府看起來,便已經很有了侯府的氣派。而田烈武的生活,亦開始看起來有點像陽信侯的樣子了。

    上馬離了東華門街,過了惠和坊,一路往東,便到了舊曹門街。田烈武的新宅子,便在舊曹門街外面的天王寺附近。

    田烈武的這個新雇的隨從叫李順,實際亦算是他的舊部熙寧十三年靈州城下,李順便在田烈武營中。因在攻城中受了傷。殘了一隻左手,退役後便領了撫恤金到汴京投靠侄子,平素便在汴京打點零工,勉強生活,因田烈武、楊士芳幾人封侯的事,這一陣已是汴京街頭巷尾最熱門的話題,他聽到這消息,想起田烈武在軍中一向對下屬甚好,便來投奔富貴了的故主,果然被田烈武收留,當了隨從。

    李順一路牽馬走著,見田烈武心事重重,因故意找些話題笑道:「小的方才在外面等候,聽人說西南夷的仗打完了,去益州的兄弟馬上便要班師回朝,也不知道是真是假……我有個表哥,還在小王將軍帳下聽令,也不知…本書轉載拾陸κ文學網…」

    「你表哥果真是在小王將軍帳下?」田烈武坐在馬上,搖搖頭,歎了口氣,「那他只怕一年半載回來不了。」

    「莫非是假的?那小的可就白高興一場。」

    「假倒是不假……」

    幾天前,從王厚、慕裕謙的軍中傳回消息,他們又一次進兵無功而返。王厚、慕容謙上折請罪,承認西南夷非倉促可定,政事堂請求罷益州之兵。為此,樞府因為面子上過不去,還非常不滿,行文斥責王、幕怯戰,樞府一直爭執說大軍進蜀非易,目前正宜一鼓克平西南夷,如此半途而廢,不僅此前軍費開銷付之東流,而且使朝廷為四夷所輕。反而是石越為二人說話,誇二人「知所進退」,「朝廷得二名將」。因此,李順聽到的事,當然不可能是假的。田烈武還聽李敦敏說,石越心裡其實非常失望,但君實相公不願意再打無謂之仗,才不得不讓步。朝廷要省下錢來,解決國內的物價上漲與交鈔危機。

    「不過,小王將軍又向朝廷上了『平夷策』。朝廷雖會撤回在益州的大部分兵馬,但小王將軍與慕容將軍會挑揀三千精兵留下來屯田,訓練當地土兵,以戰養戰。你表哥若在小王將軍帳下,只怕在那裡娶老婆生孩子也說不定。」田烈武笑道。

    這是一個段子介讚不絕口的方案。駐軍多而無用,又不習水土,完全是加重己方的負擔。相反,若只留下部分精兵,那對益州的財政完全不構成負擔。由著這些軍隊在當地訓練邊境的居民與歸附的熟蕃,同時威懾西南夷的騷擾一旦轉攻為守,西南夷便優勢全無,而宋軍則立於不敗之地。只要地形合適,一千名西南夷亦未必打得過一百名真正的宋軍精銳,更何況宋軍還有城寨、土兵協助。而且,一旦官兵主力撤去,西南夷外部壓力驟減,內部的分裂就會變本加厲,以王、幕之能,在那裡遠交外攻,拉攏分化,以夷攻夷,用不了幾年時間,那些桀驁不馴的頭人的人頭,便能一一送到汴京懸首示眾。

    田烈武也承認,小王將軍的這個辦法,較之氣勢洶洶的調集十萬軍隊,到那裡去和疾病、自己的補給能力打仗,實是高明得太多。樞府對小王將軍的「平夷策」表現很冷漠,只不過是礙於面子,他們最大的擔心,竟然是荒謬的認為承認在西南夷的失敗,可能會影響契丹的判斷這是田烈武都感到可笑的擔心,數萬禁軍回防河北,哪怕再怎麼樣士氣低落,對於契丹來說,也是一個極大的威懾。

    據說君實相公因為擔心兵少無用,訓練土兵不是易事,而一直主張全面放棄西南夷,而希望等財政好轉的時候,再大舉出兵,一鼓作氣平定西南。若非石相公在兩府力爭,小王將軍的「平夷策」根本不可能成為現實……

    田烈武也是差一點就去了西南的。這件事可以說是他人生中很重要的一個轉折。若是他當時去了西南,現在的許多事情,便不可能再發生。如今日這般位列陽信侯那是他想都不敢想的事情。要立多大的軍功,才能有機會封侯?

    但他依然會忍不住想像自己的另一種人生。他也會去想,若是自己在益州,能不能和小王將軍一樣,想出這「平夷策」來,他想過很多次,答案總是否定的雖然這讓田烈武有些沮喪,但他也只好接受這個現實。他不是那種有很多計策可以解決問題的人,所以,他應當多聽別人的意見。

    李順也似乎有點失望,「奶奶的,他可莫要討個夷人做老婆。」他啐了一口,忽然又笑道:「聽說那邊夷人女子長得很俊俏……」

    「這我可不知道。」田烈武笑道,「你寫封信問你表哥便知道了。」

    「那小的還是省點好了。」李順笑道:「找個先生寫信,再去驛館寄到益州,須得好幾十文呢。在汴京,幹上一天苦力,也不過百把文。」

    田烈武笑著點點頭,卻忽然想起一事,「我上回聽你說,你還有兩百多貫的交鈔?」

    「是啊。小的原本打算拿點錢來討個渾家的哪曾想,一夜之間,交鈔便成紙一樣了。小的不死心,便一直掖著,不過這些天看來,朝廷頒了那詔令後,聽說可以用來抵稅,鬼市裡交鈔又開始值點錢了,有人在那裡收交鈔,預備帶到外州去。小的隔壁何家的三哥,便在做這事……還來找過小的,不過小的也沒答應他。」

    田烈武早已知道李順話多,若是回憶起在軍中的事來,李順能說上幾天幾夜不停,不過他也愛和李順聊些家長裡短,二人在汴京熙熙攘攘的街道中穿行,一面說著些閒話,這比起應酬那些顯貴們來,能讓田烈武從心裡感到放鬆。

    「你沒賣給他便對了。」田烈武笑道,又問道:「你那表哥為人踏實麼?」

    「還算老實。」

    「也對,小王將軍帳下的軍紀,我也是親身領教過的。」田烈武笑道:「那這事……你要急著討個渾家,便好好收著這交鈔,你若是不著急呢,你去密院找相熟的袍澤打聽好了,若你表哥那一部果真不會開拔回來,你去唐家錢莊存張飛票,先把這錢給你表哥幫你存了罷。」

    「啊?」李順驚訝的回過頭來,望著田烈武。

    「你別問為啥。」田烈武笑道:「待益州物價平穩時,我再給你放個假,你去趟益州,若想在那安家,這筆錢在汴京不算什麼,在當地卻也是巨款,夠你置地買田娶渾家。若還想回汴京,你便在當地無論蜀錦、茶葉什麼的,買點販運回來,也能賺一筆。」

    「只是……」李順原亦是機靈人,這時候並不敢多問什麼,「只是這飛票……」

    「你不放心這個?」田烈武笑著搖搖頭,「原也難怪。你在軍中時,還沒有這物什。」

    李順不好意思的笑笑,田烈武又道:「如今要不是駐屯大軍,軍中兄弟都是用飛票給家裡寄家用的。休說軍中,連在外地做官的,行商的,也是用這飛票。只須有家有戶,有名有姓,不是那種到處跑的,都可以寄。你去了錢莊,人家自會問得清楚,若寄不了,他們亦不會誆你……」

    田烈武自是一番好意。

    朝廷已經決定,以馮京判成都府事,而陳元鳳以轉運判官掌益州民政,高遵惠掌軍政,而在司馬光的堅持下,兩府也已經決定,與撤軍同步進行,益州將成為一個純交鈔區在益州,將廢除銅錢、鐵錢,全面禁止銅錢、鐵錢在市面流通,增發小面額交鈔,並在交鈔上全部加印上益州路轉運司的關防,限定只能在益州境內流通同時也禁止其他交鈔在益州流通。換言之,益州在貨幣上,將再次成為國中之國!為了防止重蹈覆轍,朝廷將在太府寺下,增設一個「蜀幣局」,以金銀銅為本,按一定比例計算,限定增發蜀幣的數量。

    原本以田烈武的身份,亦不可能知道這些事情,但那日他去李敦敏家裡,卻碰巧聽到了李敦敏的牢騷。李敦敏對朝廷此舉非常不滿。在他看來,兩府如此決策,乃是一次徹頭徹尾的倒退,雖然因為益州特殊的歷史與地理位置,此舉未必行不通,而伴隨著軍隊的撤出,沒有了供應部隊的補給壓力,社會局勢趨向穩定,再加上這種形同發行一種新紙幣的「蜀幣」,以及與危機重重的交鈔的切割,此舉如同在益州與全國其他各路之間建了一道牆隔離開來,的確亦有可能解決益州的問題。但李敦敏卻始終認為此乃是極端短視之舉,將來一定會留下許多意想不到的麻煩。(注一)

    但他雖然向石越建言,卻也未被石越接受。

    田烈武與李敦敏不可能知道石越所受的壓力。而田烈武則更不可能知道還會有發行「鹽債」之事,因此他才會給李順出了這個主意。好在李順心裡也知道,他家的這位田侯,原本對這些理財之策並不擅長,口裡雖然唯唯諾諾答應了,心裡卻在想著哪日若能見著曹家小舍人,問問曹友聞的意見,再做打算亦不遲。

    田烈武哪裡知道李順心裡打的這個主意,猶在那裡耐心的說著「飛票」的事情……

    便這麼著,二人一直快到了舊曹門。田烈武遠遠便望見城門那邊,有個年輕的士子帶著幾個隨從,騎馬而來,他正依稀覺得有些眼熟,便見其中一個隨從快步朝自己走了,到了眼前,那隨從行了一禮,問道:「敢問這位可便是陽信侯田將軍?」

    田烈武連忙叫李順停了馬,坐著馬上低頭問道:「你卻是哪位?」

    「小的乃是新任軍器監蔡少監的家人,喚作蔡用。」

    「蔡少監?」田烈武一愣,抬眼望去,那個「年輕的士子」,不是蔡卞蔡元度,又是何人?

    注一:阿越按,兩府這一決策在今日看來近乎不可思議。然真實歷史中,紙幣最初出現,卻正是限制區域使用的。兩宋時期,同時出現幾種紙幣,各自只能在限制區域使用,更是常事。而當使用區域原本不受限制的某些紙幣出現問題時,轉而採用限定區域使用的辦法,更是兩宋政府經常使用的手段。故此舉無論利弊如何,讀者皆不必駭怪。事實上,正如本書所指,宋朝在本質上乃是由若干亞經濟區組成的經濟聯合體,故歷史上出現這些情況,亦有其深層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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