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當天晚上,當石越前往司馬光府上,與司馬光一道給王安石餞行之時,石越還在想著韓忠彥說出「醉酒鬧事」時司馬光的表情。
其實當時石越也好不到哪去他差一點便笑出聲來。
「醉酒鬧事」!
平時看起來忠厚老實得有點懦弱的韓忠彥,似乎永遠能做出一些出人意料的事情來。按理這樁案子韓忠彥應當避嫌,但是連御史台那些一向就喜歡找人毛病的御史,這次也罕見的無人說三道四。
一次有趣的斷案,有時候的確能緩解劍拔弩張的對立情緒。
不過,對於高太后的懷疑,到底也不會因為這件事情,便可以化解。而王安石素為大行皇帝所重,在這個時候,若是無故出外,亦將使天下生疑。而發行鹽債之事,依然還只是少數人知道的秘密,所以王安石只得秘密前往杭州他將坐一艘虎翼軍的船前往杭州,須等到到了杭州,才能明示身份,公佈此行的目的。
因此,司馬光與石越,才特意在前一天的晚上給王安石餞行次日清晨,王安石便要離開汴京。
對於王安石來說,汴京對他並無值得留戀之處。他雖然是平章軍國重事、輔政大臣,但實際上,聽政的高太后從來沒有詢問過他對軍國事務的看法,更遑論採納。當知道他想前往杭州後,高太后雖然口裡挽留,但是心裡卻更多的是期盼。與其這樣呆在汴京,倒還不如出外,所以,對於要秘密前往杭州,王安石並不介意。
但眼前的窘境,對於石越卻是巨大的刺激。
石越並不知道高太后把賬算到了自己頭上,他反而念念不忘於消除國內的不穩定因素。
石越堅信,只要將趙顥打發到南海去,一切的懷疑都將煙消雲散。
因此,他決定提前向司馬光透露自己的計劃,只要爭取到司馬光的,高太后為了保全自己兒子的性命,多半便會此議而那只是幾封奏折的事情。他已經想好,只要獲得司馬光,那麼,在公佈發行鹽債的那一天,吳從龍將遞上他的奏折……如此亦可以減輕台諫對於鹽債的質疑。
司馬光的餞行宴,非常的簡單、樸素。一間陳設簡單得有點過份的小廳內,司馬光坐在主位,而特意依南方人的習俗,由王安石坐在右邊,石越坐在左邊。三人面前各自擺了一張小案,席地而坐這一點讓石越頗有點不習慣。而案上亦只有簡單幾樣果子、食品,因為外朝還在國喪期間,更是乾脆連酒都沒設,而是用茶水代替。但實際上,三人都沒怎麼觸碰案上的茶水、食物。
「君實,子明。」王安石犀利的目光,最後落到了司馬光的身上,他凝視司馬光,好久,忽然輕輕歎了口氣,「君實,今日君實實是犯了大錯!」
「大錯?」司馬光有點愕然的望著王安石。
王安石點點頭,「天下之士,少有不為功名利祿所羈絆者,若用之得當,原也沒什麼。但蔡京此人,實是有太多的機變權詐之術,我觀此人,野心勃勃,為達目的不擇手段,今日君實與子明讓他一躍龍門,將來恐為國家之患……」
石越默默聽著,也不由得在心裡歎了口氣,他心裡也很清楚,以蔡京權知開封府的任命一旦下達,從此蔡京便可以參預軍國機要,專折上奏,儼然朝廷大員,與區區六部郎中,再也不可同日而語。但他轉頭去看司馬光,司馬光臉上的不以為然,卻是不加掩飾的確,親手提拔過鄧綰、呂惠卿的王安石在這方面的判斷,又怎麼可能打動司馬光?
但所謂的「識人之明」,便是這麼回事,總有些時候看走眼,也總會有看中的時候。所以自古以來,以識人為最難。
「介甫既是不以為然,為何又不當殿反對?」司馬光總算給王安石面子,只是枉顧左右,「這可不合介甫的脾性。」
「我當殿反對有用麼?」王安石冷笑道,「太皇太后對君實是言無不聽,計無不從;但我若是反對,只恐更堅太皇太后之意。」
「介甫有點……」
王安石擺擺手,「今日只我三人在此,再無旁人,亦不必諱言太皇太后素稱賢德,其貶抑外家,可知亦無甚私心。只是今日之太皇太后,卻已非往日之皇太后!」
「此話怎講?」司馬光微微有點色變。
但王安石卻毫不介意,他即將離京,有些話,不吐不快。「君實看不出來麼?人無慾則剛,然自石得一之亂後,太皇太后實是已有心魔!」
「侍中說得不錯。」石越也不由點頭應道,「在下亦有這種感覺。」
司馬光不覺沉吟,「介甫子明是說…整理發佈於…」
「便是雍王!」王安石直言道,「石得一之亂究竟有何內情,吾輩心照不宣而已。韓忠彥不欲太皇太后、皇上有殺子、殺叔之名,亦是出自忠心。然天下不乏智識之士,此事又豈能令天下人盡無疑心?雍王雖被軟禁,但如今卻是主少國疑,太皇太后要按下此事,便只能維護雍王,但她越是維護雍王,卻會越令人生疑。長此下去,中外互相猜忌,只會越來越厲害。太皇太后無論做什麼,外朝凡忠於大行皇帝與皇上者,皆不會信任;而外朝以如此之心待太皇太后,太皇太后威信不立,又豈能公平決事?此時若有別有用心者在其中挑撥離間,只恐最後弄假成真,亦並非不可能!」
司馬光默默聽著,過了好一會,才轉向石越,問道:「子明亦如是想?」
石越輕輕點了點頭,「大行皇帝崩駕當晚,在下在宮中,可以肯定太皇太后並無策立雍王之意,否則在下亦活不過那天晚上。但太皇太后此後之欲保全雍王,亦是有目共睹。今日貢生上書之事,雖是意外,然只怕……」
「台諫、士子……」司馬光苦笑著,「只怕朝中百官,心中亦不能無疑。便是介甫與子明,亦不見得全然放心罷?」
「不錯。」王安石坦然承認,「便是大行皇帝,又何曾放心?本朝可從無設輔政大臣之先例!」
石越卻是默然不語。
「介甫、子明肯和我說這些,那是對我還未生疑。」司馬光望著二人,搖搖頭,歎了口氣,「亦不瞞介甫、子明,我昨日已經上過奏折,請封呼延忠、楊士芳、田烈武三人為侯,仁多保忠晉公爵,托以班直兵權,以拱衛腹心,亦可稍安眾心……」
原來司馬光亦早有擔憂!石越看了一眼王安石,卻見王安石也在看自己。是時候了!
「平叛之功,固然不能不賞。然越以為,終不若釜底抽薪來得一勞永逸。」
「釜底抽薪?」司馬光不解的望著石越。
石越緩緩點頭,站起身來,抽出藏在袖中的南海封建圖,雙手捧著,親自遞到司馬光案前。
「此圖便是在下的釜底抽薪之策!」
司馬光疑惑的接過卷軸,緩緩打開,方看了一眼圖上的幾個大字,便訝然抬頭,望望石越,又看看王安石,「封建南海?!」
「正是!」
司馬光又看了一眼地圖,抬頭看看石越,又看看王安石石越只管回到自己的位置坐了,並不多說什麼;王安石則低頭喝著茶,根本不去看司馬光。司馬光緩緩將地圖放到案上,低頭凝視地圖,默然良久,才終於抬頭望著石越,說道:「封建之好處我已經知道了。子明想不想聽聽為難之處?」
石越連忙欠身抱拳:「正要君實相公賜教。」
司馬光又瞥了一眼地圖,「為難之處第一樁,若是這張地圖洩露出去,我敢保證,宗室中定然人心惶惶,進宮前往太皇太后、皇太后面前哭訴的宗室,能擠破宮門。我這個山陵使,到時候難免亦要提心掉膽子明可還記得,陳世儒夫婦為了想回汴京,連殺母這等喪絕人倫之事亦做得出來,如今要將天璜貴胄們全部趕到南海瘴疬之地,往好裡想那是封建,若往壞處想,便形同流放。大鬧喪禮的事,也未必做不出來!將來攢宮前往山陵,是要宗室去送葬的,若是他們拉著攢宮不肯走,子明想想,這是多大的亂子!這些人全是太祖、太宗皇帝的子孫,子明欲拿他們怎麼辦?」
石越點點頭,「相公所言,誠然有理。不過,越亦想問相公,今日若對雍王說,要將他封建到南海,自立一國,相公以為雍王是否會拒絕?」
「自然不會。」
「不錯,雍王斷不會拒絕,更不敢拒絕。朝廷若行封建,他為怕日久生變,多半會立刻之國。雍王既然不會拖延,相公以為曹王可會拖延反對?」
司馬光搖了搖頭,「曹王事母至孝,又深明大義。平心而論,以曹王之才能,做個公卿,亦足勝任。只是本朝為安全宗室……」
「正如相公所言!若得封建,曹王得展懷抱,亦無拖延反對之理。」石越點點頭。所謂「兔死狐悲,物傷同類」,雍王之事,雖與曹王無涉,然其心中豈無疑懼?雍王既然走了,曹王若是不走,自向太后以下,宮中朝中,難道便不會猜忌曹王?
但這些話自然不便宣諸於口。「封建之詔一下,若最為親貴的雍、曹二王都欣然奉詔,敢問相公,還有哪位親王、嗣王、郡王敢為杖馬之鳴?!」
最重要的是,在高太后的心目中,究竟是她兩個兒子的前途重要,還是那些宗室們的不滿重要?!高太后只要不是鼠目寸光之輩,她就一定會希望自己的三個兒子以及他們的後代,能各為一國之主。更何況,封建之策,還能一勞永逸的幫趙顥擺脫麻煩高太后保得了趙顥一時,難道保得住趙顥一世?而若是趙顥能自為一國諸侯,她死後,向太后與小皇帝也奈何不了他。
只要高太后心意堅定,宗室們又有誰敢鬧事?
「既便如此,也還有一樁難處自此圖看來,子明欲用周制。此圖封建十九國諸侯,單單是護送這十九國諸侯與他們的族人前往封國,這筆開支,便已是駭人聽聞若國庫豐裕倒也罷了,當此之時,傾國庫之力封建諸侯,諸國之土地、人民、賦稅,卻皆非大宋所有。這筆開支,要如何向天下交待?而若用漢制,則朝廷不僅要派遣諸侯國相,還要幫諸侯國征伐、建城……一切開銷,全要由朝廷負擔,朝廷財政斷然負擔不起。」
「自是不能用漢制。」石越斷然道:「我亦不想讓諸侯國拖垮我大宋。朝廷除了向諸侯國派遣史官以外,不在諸侯國安插任何官員。諸侯國立國之初,海船水軍可以提供幫助,然一切軍費開支,都必須由諸侯國承擔。否則,封建之意何存?」
「若用周制,難不成諸侯之國的路費,也要他們自己掏?」司馬光反問道,「子明可知有不少宗室負債纍纍?他們若不還清債款,只怕他們的債主也不肯讓他們走。若由朝廷來承擔這筆開支,子明可曾算過,這又是多大一筆巨款?」
「至少上千萬貫。」石越坦承,也許遠遠不止,畢竟這些都是鳳子龍孫,與普通百姓的遷徒完全不同。
「不過,諸侯之國,可以分批前往從第一批出發,到最後一批人抵達封國,花個五年甚至十年,亦無甚要緊。相比而言,朝廷省下來的錢則更多,宗室的俸米、賞賜,亦不是小數目。此外,一旦開始封建,宗室們便要變賣家產,招募隨從,購買必需物什,幾年之內,不止是海上貿易之繁榮可以預期,自汴京至杭州、廣州,商旅增加,貿易更盛,亦是必然。這些於國家之財政,大有裨益。對付目前的危機,若說鹽債只是被迫應戰,那封建諸侯,卻可以幫助東南諸路及海上貿易迅速恢復,甚至更加繁榮。朝廷雖然支出這筆開銷,但若能使東南諸路恢復景氣,區區上千萬貫,又算得了什麼?」
「分批之國,倒亦是個辦法。」司馬光點點頭,「介甫去杭州,正好亦可主持大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