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雖多難,亦能興邦。
然而石越與司馬光,在熙寧十八年一月二日的時候,並不知道次日會接到什麼樣的報告。面臨著一系列可能葬送十八年勵精圖治的成果的危機,石越與司馬光前所未有的赤誠相見。司馬光許諾全力石越的危機政策,石越也接受了司馬光全面戰略收縮的建議。
為了打消司馬光的疑慮,石越痛快的接受了司馬光提出來的三項主張:節省朝廷開支,立即結束對西南夷的用兵,與西夏議和。後兩項主張在本質上,其實也是為了節流。
石越知道,在司馬光心裡,解決財政問題最有效的辦法,永遠都是裁減一切不必要的開支。儘管司馬光已經在很多地方表露出他改變的一面,但他同樣明白,一些形成了很久的思維定勢,幾乎是不可能改變的。
無論如何不能忘記,司馬光已經六十七歲了。
他必須盡可能地安撫司馬光,以盡可能避免在將來的某一天,司馬光突然出現動搖。而且,適當的戰略收縮,在石越看來也是必要的。尤其是司馬光主動提出接納西夏使者,與西夏議和,更是中石越下懷。石越在取得戰略優勢後,並無對西夏趕盡殺絕的想法。而宋朝卻在靈夏地區駐紮了太多的軍隊,使得軍費開支一直居高不下,倘若能與西夏議和,便可以減少在靈夏地區的駐軍,化兵為農,裁減西北軍隊數量可以說,只有實現這一點,當年與西夏戰爭的目的,才算是徹底達到了。宋朝財政狀況可以因此得到立竿見影的好轉。
司馬光提出的嚴禁邊將生釁,減緩兩北雄心勃勃的塞防工程進度,加快廂軍屯田與裁汰廂軍的速度等事,也是石越能夠接受的。
但是司馬光對益州,尤其是對西南夷的態度,卻讓石越心裡感到不舒服。
司馬光一面堅持鎮壓陳三娘之亂,但在西南夷的態度上,卻出現了大動搖。他要求果斷結束對西南夷的戰爭——這個主張,背棄了此前王、馬、石三人達成的先取得軍事勝利再體面議和、結束戰爭這一共識。司馬光並非不明白在軍事勝利後再謀求妥協是正確的,但交鈔危機爆發、擴大,卻還是讓司馬光改變了態度。
人人都知道西南用兵是目前最大的開支。
石越知道司馬光素來立場鮮明地反對勞民傷財的開疆拓土。在司馬光眼裡,大宋現有的疆域足夠大了,民眾的賦稅也足夠重了。任何戰爭,除非有足夠的勝算,並且有顯而易見的長遠好處,否則,司馬光在骨子裡都是反對的。如果說司馬光認為「利不百,不變法」,那麼在司馬光看來,便是「利不萬,不打仗」!
儒家自古以來就有強烈的將戰爭主要視為一筆經濟賬的傾向。甚至早在鹽鐵會議之前,追溯到漢武帝時期儒生第一次對政治發生直接影響的時代,他們就已經異常鮮明地表露出了這樣的傾向。從漢武帝時代的儒生們開始,一直到魏徵,為了彌補對外戰爭帶來的經濟損失,不斷有人主張將異族的俘虜變為漢人的奴隸——而在國內議題上,儒生們一千多年來,卻始終都可以被視為「廢奴者」。
這種刺目的矛盾或者說是雙重標準,格外彰顯了入勝悶在政治上的最基本的立足點。
真正的儒生,一定是將國內的民生問題至於最重要的位置的。
而司馬光正是真正的儒生。
所以,石越能夠理解司馬光的心情。西南夷的問題,在司馬光那裡不是原則性的。在他認為必要的時候,他會毫不猶豫的放棄那裡,以節省大筆的開支。
甚至連一個春天他都不願意再等。
因為這對於司馬光來說,這是一道輕重之別非常明顯的選擇題。只要結束在益州路的軍費開支,就算石越真的借了兩萬萬貫緡錢,四五年內,他也能有辦法連本帶利還清這筆債。那筆總額將高達兩萬萬貫的鹽債,在司馬光心裡,實是產生了很大的壓力。
但對於石越來說,他腦子裡的觀念也是根深蒂固的——在司馬光心中,那裡可能不算是「中國本土」,而只是「化外之地」,是可以拋棄的;但在石越心中,那裡毫無疑問就是「中國本土」!這道選擇題對他來說,沒那麼容易取捨。
所以,十月不動聲色地答應司馬光,他將與他一道說服皇帝與兩府,「盡快」結束對西南夷用兵。一定要搶在說服皇帝之前,督促王厚與慕容謙盡快出兵進剿。
當天一回到府上,石越就立刻修書一封,派人五百里加急,送往王厚\慕容謙軍中。一面又籌劃著要盡快與曾布等人商議發行「鹽債」的細節。
然而,一月三日從遼國傳回來的急報,卻給了石越與司馬光當頭一擊。
職方館河北房偵知,大約從去年十二月十日起,遼軍開始大規模地向西京道與南京道集結!職方館的細作更言之鑿鑿地說,遼軍還在南京道集結了十門以上的火炮!而種建中調閱陝西房的情報後,赫然發現遼國名將耶律信在熙寧十七年十一月,已經離開河套,前往大同府。更往前,陝西房的細作還偵知,熙寧十七年秉常征高昌之役中,軍中竟有遼使隨行。
種種跡象顯示,遼國將有大規模的傭兵,而兵力集結於南京,西京兩道,目標所指,不言自明!
雪上加霜的是,就在一月三日這天,宮中又傳來壞消息,皇帝一度出現昏迷。
兩府宰執們聚集在禁中政事堂內,新年才剛剛過了,但宰執們都已經感覺得到,最寒冷的日子終於到了。
「此時暫時不能公開。」司馬光並不是在和眾人商量,而更像是在頒布命令,「先選一批可靠的使者,晝夜兼程,前往兩北各鎮,令諸守牧將帥暗中加以戒備。禁軍立即以演習的名義,取消休假!還有,派人快馬去杭州,告訴秦觀立即將細節談妥,無論他用什麼法子,在二月十五日之前,他必須出現在開京!」
司馬光的態度,令石越大感驚訝,亦讓他感到振奮。他從未想過,在關鍵時刻,司馬光竟會有如此魄力,敢於直接向兩府的宰執下達命令。要知道,在座的宰執中,還有王安石。他看了一眼王安石,發現王安石竟沒有表露出任何不快之意。這不禁又讓石越對王安石刮目相看。
「若有必要,我可以找個借口,親往大名府。」石越本不願意此時離開汴京,但如果遼國果真想要南侵,那麼他就必須親自去一趟河北,才能放心。
「暫時尚無此必要。」石越發現正在記錄會議內容的李清臣忽然停下筆來,驚訝地抬頭看了司馬光和自己一眼,或者,李清臣原本以為能讓石越出外,司馬光應當會順水推舟。
卻聽司馬光又說道:「契丹部族分散,其果真大舉南侵,從聚集軍隊到出兵犯境,只有至少要兩三個月。子明此時當留在朝中,不必如此著急去河北。郭公,此事須得勞煩足下跑一趟,去大名府巡視諸城寨修建進展,檢閱河北進軍訓練。」
郭逵為難的看了韓維一眼。樞密副使郭逵並不是司馬光的下屬,但司馬光的語氣,卻讓他一時無法拒絕,但他也不敢答應司馬光,儘管他心裡面或許更盼望著與遼軍打一仗。
「某去河北,自是義不容辭。然此事恐還須皇上許可」
郭逵話音剛落,早就心懷不滿的王珪已接著說道:「郭公說得不錯,非止是郭公去河北,便是派使者去兩北、杭州,下令禁軍以演習的名義集結,這些事都事關重大,若不請旨,恐不得獨斷。權出於上,不出於下,皇上雖抱怨,為人臣者,豈可遂以欺君?」
王珪話音一落,政事堂的氣氛頓時緊張起來。站在「三旨相公」的立場,他說這些話自是大義凜然。眾人一時也反駁他不得,「架空皇帝」的罪名,豈是輕易擔得起的?
連韓維都不禁遲疑道:「或當遲一兩日,待皇上稍愈,在從容奏秉,亦不至於誤事。」
石越感覺蘇轍望了自己一眼,他連忙向蘇轍悄悄遞了個眼色。他想看看司馬光會如何應對。
司馬光依次看了郭逵、王珪、韓維一眼,正待說話,卻不料一直坐在一旁不做聲的王安石忽然斥道:「持國恁地糊塗!皇上要宰相何用?宰相便是為代行君權而設!國事如此,所謂兵機貴速,此時正當用權。持國身為樞使,反說什麼待從容奏秉,如此豈是忠君?直是庸相誤國!」
韓維被他罵的滿臉通紅,亦不反駁。但王珪卻不認賬,辯道:「荊公此言,某不敢苟同。這等軍國大事獨斷專行,要找個冠冕堂皇的借口,又有何難?只是這般做法,與古之權臣又有何異?諸公縱是舌燦蓮花,若不請旨而行,終非正理。」
石越知道王珪行事素來玲瓏,這時候他不惜公然與王、馬唱反調,無非是為了藉機向皇帝表忠心。呂惠卿罷相後,王珪既無法依附王、馬、石任何一方,有沒有足夠的實力與眾人抗衡,他固位生存的唯一法門,便是只有更加賣力地做好「三旨相公」。這時候他要藉機大做文章,亦是理所當然。而他畢竟是僅次於王、馬、石的吏部尚書,他若堅決反對,眾人也不能置之不理。
石越並不將王珪放在心上。當年能入學士院者,自然不可能是無能之輩,且不論人品如何,會不會治國,至少書讀的肯定不少,文采學識,亦必出人之上。王珪以久任翰林學士而拜相,那就一定是個聰明人。但這時王珪卻已經六十七歲,人生有時極為諷刺,王珪雖然安享富貴尊榮,養尊處優,身體反倒不及生活樸素的司馬光和王安石健康。別看他此時衣著整齊乾淨,雪白的頭髮與鬍子梳理得一絲不苟,看起來頗有幾分神仙氣度。但石越卻知道,他經常會看不清眼前的東西,有時候會突然犯糊塗,便在元旦大朝會上,石越還看到王珪悄悄擦拭口水到了這個年紀,身體狀況又如此,王珪竟然還不自請致仕,貪戀爵位,確實有點不知好歹——只要石越將他在元旦朝會上流口水的事情隨意宣揚出去,台諫與清議,便馬上會趕他致仕。
「王公所言,只恐亦不見得是忠君!」石越方想著這些事情,范純仁早已接過話來,用帶著淡淡譏諷的語氣說道,「便是皇上病情有所好轉,這些事情只恐亦對皇上康復不利。若果真是契丹大舉犯界,為宗廟社稷,迫不得已,也就罷了。但今日之事,究竟如何,卻還不一定。君實相公之佈置,不過是以防萬一。一有風吹草動,便用這些事來煩擾皇上,恕某直言,某實是看不出忠君在何處!諸公若以為為人臣者需有所以避忌,何不以此事請示太后而後行?太后與皇上母子一體,又素有德望,既得太后許可,便就是皇上許可了!」
范純仁說這些話,連看都不看王珪,只是望著王安石、司馬光、石越。石越心中暗暗稱讚,不待王珪反應過來,便點頭說道:「范公所論,頗為妥當。」
眾人也紛紛跟著同意,王珪心中大恨,卻又不敢出言得罪太后,留下後患,只得勉強同意。
范純仁又道:「以在下之見,一面固然要如君實所言,暗加戒備,以備非常。但契丹這麼大動靜,蘇軾、樸彥成不可能一無所知。還是要等二人奏疏,方知詳委。朝廷固不畏戰,然國家正處多事之秋,若能化解戰事,哪怕是設計緩一兩年,亦要爭取。」
「話雖如此,但遼國是狼虎之邦,只怕」郭逵搖了搖頭,他顯然不願意對遼國抱有幻想。
眾人頓時也低聲議論起來。范純仁卻只是望著石越,並不多說,石越越發覺得范純仁聰明過人,不由輕輕歎了口氣,道:「還是先按君實相公所說,上奏太后施行。其他的,待我見了韓拖古烈再說。」
遼國將要大舉南侵,皇帝一度昏迷同樣的消息,對於司馬光與石越來說,是當頭重擊;但對於趙顥來說,卻幾乎如同天降甘露。
作為一個傳統的探事機構,皇城司向來都有它一些秘密的渠道;而趙顥無論在宮中朝中,也有他苦心經營起來的人脈。一直密切注意著宮中與兩府動靜的趙顥,在得知兩府宰執們忽然停止休假,齊聚政事堂會議時,馬上變料到發生了大事。在司馬光與石越離開太后所居的保慈宮後不到一個時辰,趙顥便已知道了事情的原委。
這讓趙顥欣喜若狂。
「此乃天意!此乃天意!」他對李昌濟與呂淵再三說道。元旦朝會後,二人都出現了動搖,高太后的舉動,讓他們感到沮喪。只有趙顥不當回事,他始終堅信高太后會站在自己這邊,他堅信幾十年的母子之情,絕不會一朝而改。高太后在元旦朝會上的舉動,不過是因為她不知道自己的計劃,那只是很自然的一種政治行為。在感情的天平上,那個不到十歲的侄子,是無論如何也不可能與自己相提並論的。而趙顥堅信,高太后再怎麼厲害,也終究是個女人,是個母親,決定女人和母親的行為的,除了感情還能有什麼?更何況是至親的母子之情!
李昌濟是個道士,石得一是個宦官,自然不懂得女人與家庭。而呂淵一生漂浮浪蕩,雖然是宰相府的衙內,卻喜愛到處結交豪傑,喜歡談仙論道,陰陽縱橫之術,他與她的母親方氏關係並不親密,也不曾娶妻生子,或者去認真地理解一個女人,女人對他而言,僅僅只是一種需要,再無其他——這幾個人,當然不可能明白女人。
在他們眼裡,高太后是高高在上,母儀天下的太后。而在趙顥眼裡,高太后卻是一個寵愛自己的母親。
在趙顥看來,誰真正瞭解高太后,這是不必多說的。
他真正擔心的,反倒是士民間輿論的轉向。突然之間,六哥的風評變好了,這令得趙顥坐立不安,趙顥是靠著經營自己的聲譽,一步步才有了今日的實力,所以,他比任何人都格外看重清議的力量。他擔憂著,如此下去,用不了幾個月的時間,趙傭的聲望,會提高到令他喪失鬥爭的勇氣的地步。
趙顥在心裡將此視為腹心之患。
但看來自己真是天命所歸!契丹人幫自己,連天也在幫自己!
如若皇帝病逝之時,大宋內有益州、交鈔之患,外則面臨契丹大舉南犯的險境,這樣的時刻,人心自然會思立長君。趙顥發動兵變,就會有更大的正當性,遭遇更少的阻力。
這不是「天命所歸」又是什麼?!
此時的趙顥,已看不到李昌濟與呂淵的苦笑。
李昌濟與呂淵可並不如趙顥這般樂觀,他們只知道形勢正在朝向自己不利的一面發展,但二人也都知道,趙顥之意已決,已無法再勸。但而人對石得一等人的說辭,卻不是趙顥所想的「母子之情」,他們說的非常簡單,也非常現實——眾人謀劃已久,即使此時退縮,將來也終有事發一日,到時都免不了族滅之罪。與其如此,還不如搏一把富貴。
所以,在李昌濟與呂淵看來,這的確是個好消息,但意義卻完全不是趙顥所想的。二人只知道,遼人聚集兵馬意圖南侵,這種大事,自然會吸引兩府諸公的注意力,令他們一時無暇他顧;而皇帝早一天死,那些猶猶豫豫想要背叛、告密的人,就會不敢輕舉妄動,而他們也能搶在眾叛親離之前,發動兵變。
只要牢牢綁住石得一,令他沒有退路可走,那就並非沒有勝機。而如若能將守義侯仁多保忠拉攏過來,形式便會更加樂觀——無論是李昌濟,還是呂淵,都對西夏人抱有極深的成見,在他們看來,夷狄之人見利忘義,不知恩義,是唯一有隙可乘的四重、五重班直。只不過這個守義侯看起來一直在待價而沽。
但此時皇帝隨時可能大行,卻實在也拖不得了。李昌濟與呂淵悄悄交換眼神,而人都明白,這時候,已經沒有再留籌碼的必要!
「若仁多能順應天命,孤自當不吝爵賞。他是想做太僕寺卿,掌管天下馬政?還是欲進密院?或者想要錢財,孤都可以許他。」這是趙顥慷慨的許諾。
「這貧道以為,要說動仁多,除非許他做第二個河東折家,世世方鎮」
「他事好說,此事孤卻不能許他。折氏世代忠義,於國家是特例。似仁多家,若縱其回靈夏做大,焉知不是第二個河西李氏?」趙顥斷然拒絕。
呂淵悄悄拉了拉李昌濟的袖子,搖了搖頭,止住了還想說服趙顥的李昌濟。
「大王放心臣曾遊歷天下,早年亦認得幾個河西番僧,恰巧與仁多家交好,正可遊說。世人莫不愛高官厚爵,何況仁多保忠一夷狄?亦不必非裂地侯之不可。」
李昌濟在心裡歎了口氣,他已猜到呂淵的心思——雍王雖不答應,但誑一誑仁多保忠,又有何妨?想到這裡,他也不由得把想說的話吞了回去。他想出一石二鳥之計,政事堂諸相既然將契丹南侵之事瞞著皇帝,卻去奏秉太后,那他也可以叫石得一將這些事悄悄稟報給皇帝知道,日次以來,既可以離間皇帝與太后、兩府之間的關係;以皇帝的性格,得知這個消息,說不定就此一命嗚呼亦未可知。但這樣的事情,似也沒必要再煩擾雍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