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家樓。
段子介坐在李敦敏身邊,順著他目光所視,一面低聲介紹著在座的眾人。
「那位五短身材,又胖又黑的,叫李承簡,聽說熙寧十年前,他只是個普通的船匠,如今已是婆羅洲最大的船坊主,他擁有的船塢、船坊,每年能造超過四百艘的兩千料大船,更有無數的船隻,在他的船塢中維修、保養……」
「兩千料……一般兩千民料的大船,少則一千貫,貴則兩千貫乃至三千貫……雖則比不上唐家,每年造四百艘的規模,亦是屈指可數了。」
段子介早知道李敦敏對民間的情況非常熟悉,笑道:「海外說得不錯,李承簡算得上是個大財主。交趾、三佛齊等國,可都要向他買船。」說罷,又道:「挨著李承簡的瘦高個叫楊懷。」
「他便是楊懷?」李敦敏似是吃了一驚。這楊懷他卻聽說過,此人原是薛奕部下的一個守闕銳士,因為違犯軍紀而被裁汰,後來被一些武裝船隊僱傭,以梟勇狠毒而聞名海上。熙寧十二年,他在收編了一夥五六十人的海盜後,便帶著這些人改邪歸正,自稱「武伴當」,專門受雇於那些前往注輦國貿易的非武裝船隊,保護他們免遭海盜襲擊,不過四五年時間,不僅他的「伴當行」迅速擴張,成為擁有兩百人規模,五艘准戰艦的伴當行,而且帶動著令東南出現一大批的伴當行。東南的「伴當行」與中原、北方稍後出現的「標行」、「打行」,甚至驚動了兩府。宋廷為此專門頒布法令,對伴當行與標行、打行進行限制與管理。李敦敏早就聽過楊懷的大名,沒想到他原來竟是個貌不驚人的瘦高個。
「便是此人。」段子介笑道,「東南伴當行許多大掌櫃,原來都是楊懷的徒弟。這幾年武伴當和注輦人打交道最多,他們經驗豐富,對注輦人亦極為仇視。楊懷兩個兒子、一個弟弟,都是被注輦水師假扮的海盜所殺,他對注輦人恨之入骨,一直盼著朝廷對注輦開戰。」
「還有那個三角眼,叫黎天南,原是交趾人。如今是渤泥三侯的座上賓,他只是個小海商,但在南海海商中非常有名,專門替海商與當地蠻夷貴人牽線搭橋,從中抽取佣金……有人說,他其實是文煥的人。」
李敦敏不由得吃了一驚,反問道:「當真?」
「這我可不知道。」段子介笑道:「他三人是曹允叔帶來的。這季節逆風回國,為的何事,待會便會知道……還有那一位,柴遠柴官人,我見剛剛海外與他打過招呼,想是認識的。」
柴遠是潘照臨介紹給李敦敏認識的,但他自不會與段子介提起這些,只是點點頭,「他是國賓支脈,不過他怎會來此?」
「這個柴官人交遊廣闊……」段子介笑道:「他和李承簡、楊懷都是舊交。」
「原來如此。」李敦敏輕輕應了一聲,又低頭喝著茶。
這是曹友聞發起的一個茶會。與會的人大約有二三十個,包下了何家樓的一座大院子。這些人中,有擅於分茶的僧人道士,也有與曹家來往密切的生意夥伴,亦有李承簡、楊懷、黎天南這樣的海商、柴遠這樣的不速之客……
這樣的茶會,是凌牙門非常盛行的一種社交活動,主人不會特別介紹每個客人,大家都以品茶之名而來,觀賞分茶高手出神入化的絕技,但海商們的許多生意、決策,就是在這樣的茶會中產生。海商們並非如人們想像的那樣,是只知追逐利潤而不懂風雅的野蠻之徒。他們也同樣有詩會、茶會,雖與汴京的風俗不盡相同,卻也別有一番風味。
李敦敏是被段子介拉過來的,一個沿海制置司知事,一個海外事務丞,兩人政治立場接近,職務上又多要打交道,而性情竟也有幾分投機,竟很快成了好友。衛尉寺出身的段子介,較之尋常官員,似乎更加重視情報的收集。接到曹友聞的邀請,他馬上一口答應出席,而且還將李敦敏也拉了過來。這讓曹友聞喜出望外,曹友聞非常想拉攏李敦敏。段子介與李敦敏對結算錢莊之事予以,是此事得以順利通過的重要原因,而曹友聞亦知道李敦敏不僅與石越的關係非比尋常,更得到司馬光的賞識——但是,李敦敏凡事都公事公辦的態度,實是令人頭痛。不曾想有心栽花花不開,無心插柳柳成蔭,一個小小的茶會,倒將他請來了。經過結算錢莊的成功,一直在汴京碰壁的曹友聞士氣大振,他一面安排王六丈帶著周應芳的表弟回凌牙門進行準備,自己則留在汴京,一方面籌備結算錢莊之事,另一方面,原本對遊說朝廷向注輦國開戰已漸漸灰心的心,也慢慢又活動起來。
對曹友聞與段子介的野心還毫無所知的李敦敏,這時候正在暗自留心聽著與會者的閒談。
「今年的運道看起來不是太好……」
「是啊,不知道有多少錢莊能撐過年關……交鈔要是被廢,俺可真是損失慘重。」
「張員外真能說笑,朝廷果真要頒行錢莊兼併法的話,對員外豈非是千載難逢的機會?倒霉的是在下這樣的小作坊才對……」
「是啊,如今是三公執政,國家恢復元氣是遲早的事。不知多少人正提著真金白銀等著錢莊兼併法頒布哩。對張員外這樣錢大業大的,還有那些手裡握著大把金銀緡錢的海商,如今倒是應了那句成語,塞翁失馬,焉知非福?」
「俺聽到傳聞,張少卿又上表,道是要修改錢莊法,在太府寺下增設錢莊局,專門管天下的錢莊。日後想開錢莊可就難多了,這傳聞要是屬實,這時候不下手,還想等到什麼時候?總之,手裡有金銀緡錢的,什麼時候都不用怕。倒霉的都是沒錢的。」
「我還聽人說呢,周應芳對錢莊總社的小錢莊掌櫃放出話來,要他們趁著兼併法還沒頒布,早點盤算家底,覺得撐不下去的,可以與他富貴錢莊合併,折價計股,算是大家連財合本,總比將來被人強行兼併,什麼都沒有要好……」
「他想得美!這和明搶有何分別?」
「明搶和明搶也有分別,左右是個死,自是要選個死相好看點的。」
「世道一向如此。財雄勢大的,朝廷要顧著;窮得沒飯吃的,朝廷也要照顧幾分。便是收稅,也是上戶與下戶佔便宜,吃虧的都是中戶。如今的事也例外不了。家大業大的人是吃不了虧的,海商是石相公一手扶起來的,更吃不到虧去。倒霉的依舊是中產之家……」
這些商人們的閒談、牢騷中,有時候確有一針見血的真知灼見。在李敦敏看來,中產之家,中產之商人、作坊主,才是國家的根基,是國家稅賦的主要來源。但是,財雄勢大者擁有特權,更能抵禦風險;而最窮困的人朝廷為了害怕他們造反,亦不得不特加安撫。所以,到最後,損害的只能是中產者的利益。
這是愚不可及的做法,但朝廷公卿們,卻樂此不彼,絲毫沒有覺察。那些豪富之家,擁有遠遠超過他人的財富,卻從來不知道收斂。此次錢莊兼併法果真頒行的話,無數中小商人打拼十幾年才創下的錢莊業,輕而易舉間,就將全部落到他們手裡。錢莊業如此,那些中小作坊,只怕也難以倖免。
這一切,都讓李敦敏憂心忡忡,卻又無能為力。在朝廷中,他沒有多少同道中人。朝中並非沒有為中產者說話的官員,但是,那個「中產者」,只是局限於農民。
這些談話中,惟一令李敦敏略感欣慰的,是商人們並沒有喪失對朝廷的信心。交鈔也許會廢除,無數的商人、作坊主可能撐不過年關,但是,從這些閒談中,李敦敏感覺到大家對未來的信心。商人們相信有三公執政,未來就一定會變好。他直覺的感覺到,這種對未來的信心,將是這場危機中,最可倚賴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