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宋 第三卷 第九章 國須柱石扶丕構(六-上)
    瓊林苑行宮,殘雪消融。

    趙頊鉗著一餅用沸湯浸泡過的老茶,在微火上小心的炙烤著,一面苦笑著:「朕如今也便如同在這火上烤一樣……」他抬眼望著坐在下首的王安石,問道:「丞相,你和朕說句實話,如今究竟有沒有好辦法?」

    「陛下,臣與司馬光、石越已經聚議過不下十次,臣等以為,如今之策,只得打落牙和血吞,無論如何,都須得將交鈔堅持下去……」

    王安石的聲音,能讓人感覺到一種信任。但趙頊卻無法騙自己,王安石的言外之意,無非是說他信任的三位宰相,都束手無策。

    「真的堅持得了麼?若堅持不了又會怎樣?」

    「陛下!」王安石迎視著趙頊的目光,沉聲道:「用人不疑,疑人不用。」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趙頊幽幽歎著氣,將炙干的茶交給李向安去碾碎,又對王安石道:「朕到今天,才知道原來過去這六七年,朕竟然是將今後四五年的錢全部花光了。」

    「臣相信石越能找到辦法。」王安石平靜的說道,「不過陛下要有心理準備,臣有預感,這麻煩還沒到此為止,而要恢復元氣,說不定要用上四五年甚至十年的時間。」

    「丞相?」趙頊的聲音中,有點疑惑。這有點不太像他認識的王安石了。

    「陛下,現在的政事堂,要的是各安其位。令三匹千里馬拉一輛馬車,若不能往一個方向跑,那還不如找三匹駑馬跑得快。臣已經老了,再也做不得陛下的頭馬,臣能做的,是幫著這頭馬,希望它不要脫韁,不要跑錯方向。」

    行宮之中,沉默了一小會。趙頊與王安石四目相交,君臣之間的默契,便在這一瞬間,彷彿又回到了熙寧元年。

    「去,把六哥、七哥叫來。」趙頊向一個內侍吩咐了,又對王安石笑道:「丞相還沒見過六哥、七哥,今日湊巧,正好見見。」一面似又不經意的問道:「丞相可知道白水潭想請蘇頌做山長的事?」

    「臣微有所聞。」

    「自古以來,只聽說過學而優則仕,獨獨自朕臨朝以來,反倒是多有掛冠而去,寧可在學院教書,也不要朕的官職的。」趙頊言語中頗有幾分怨氣,「熙寧初年,朕為了變法,才特加優容,異議之士,既不願為變法效力,那是人各有志,朕也不願強求,便也容得他們在野講學。但如今之事,卻是朝廷小有斥責,便生怨懟,視朝廷法紀為何物?蘇頌是因枉法才受斥責,白水潭卻欲禮聘為山長,這是譏朕不知任賢麼?」

    「白水潭多是書生腐儒,素來昧於大體,倒也未必是敢存此不敬之心。」即使桑充國成為了王安石的女婿,王安石與白水潭,也有太多的恩怨,他從來不對白水潭口出惡言,甚至也偶爾會有誇獎之語,但在心底裡,這座大宋名聲最響、規模最大的學院,從來都是王安石最疏遠的地方之一。不過,他不會特意為白水潭說好話,卻也不會放縱皇帝那敏感脆弱的自尊心。在趙頊面前,不管王安石用辭多麼謙遜謹慎,骨子裡卻依然是一副老師的做派。「蘇頌干犯國法是真,但若說他有多大的罪過,臣以為卻未必然。白水潭重格物之學,蘇頌學術文章,卻有可取之處,於這冬官之技,又素有虛名,白水潭欲迎為山長,亦算不得奇怪。臣以為,陛下若以後還想用蘇頌,那便依舊讓蘇頌去會州做知州;若陛下不想用蘇頌了,不妨許他去白水潭——陛下還怕天下沒人想當官麼?」

    「朕還用他做甚?」趙頊沒好氣的說道,「你那小女婿也奇怪,白水潭山長多少人求之不可得,他偏要讓給什麼蘇頌,還巴巴的求石越來朕這裡求情。」

    王安石不由笑道:「桑充國雖然有時不通世務,卻有個好處,無論做什麼事情,總是誠心正意。他雖不是理學家,但這點臣以為他比程頤要強。」

    「罷頊也笑了起來,「看在丞相這個『誠心正意』的好女婿的面子上,朕便不管這事了。不過這例子也不能白開,蘇頌若真想當白水潭的山長,便叫他上道表來,自請致仕。魚與熊掌不可兼得,天下可沒這等便宜事。」

    君臣二人正說著,早有入內省的內侍領著一高二矮三個孩子走了過來。王安石原聽得是叫六哥、七哥來,這時遠遠看見三個小孩,正在納悶,這時近了才看清,原來高的那個卻是個女孩,卻不知是哪個公主宗室。他離開京師十年,走的時候趙傭、趙俟都未出生,淑壽雖然是他為相時出生,但他哪裡又會認得?他避居金陵時,以他的性格,更不會特別留意汴京宮中的皇子皇女,這時自也猜不出這三個孩子分別是誰。只見那女孩子顧盼之間,竟另有一種出眾的氣質,倒似出自將門,他暗暗揣測,不知這是哪家的女兒,一時之間,王安石的目光竟把兩位皇子給忽略了。

    這時三個孩子一齊給趙頊請了安,淑壽早見著父親身邊的老頭,她早聽說父親是在這裡接見侍中、平章軍國重事王安石,不待趙頊吩咐,便已領著趙傭、趙俟,又按著見宰相之禮拜見。王安石更是暗暗稱奇,正欲起身避讓,卻聽趙頊笑道:「本朝之制,親王見了宰相,也要行禮,丞相受得起這一禮的。」又指著淑壽笑道:「朕這些子女中,便數溫國最聰明,做事也最有擔當,她不像朕的女兒,倒像是太祖皇帝的女兒,可惜卻是個女子,否則大宋基業,必能由她發揚光大。」

    王安石這時才知原來竟是溫國公主,他見皇帝的溺愛之情溢於言表,不由微微一笑。他自己也是極寵愛女兒的,因此倒也不覺是多大事情,只是在心裡卻不免要暗暗想道:幸好這是大宋的公主,若在唐朝,免不了又是一個太平公主,司馬君實非得睡不著覺不可。

    趙頊又指著趙傭和趙俟,道:「六哥和七哥,丞相日後要多多費心了。朕與卿一生的事業,最後的成敗,免不了要落到六哥身上……」

    皇帝雖假裝輕鬆,但說到此處,語氣已不覺黯然。王安石看了一眼皇帝,形銷骨立,心中不由得一酸,忙站起身來,朝趙傭恭謹的還了一禮,方道:「六哥日角龍庭,日後承緒大統,必能中興宋室。陛下有子如此,是大宋之幸……」

    他話未說完,卻聽見趙傭問道:「你就是王介甫丞相麼?」

    王安石忙回道:「臣便是王安石。」

    聽見這肯定的回答,趙傭與趙俟頓時興奮起來,二人交換下眼神,趙傭又急忙問道:「桑先生可是丞相的女婿?」

    安石詫異地抬頭望著趙傭與趙俟。

    卻見趙傭已是喜形於色,道:「丞相可否幫我帶個口信給桑先生,便說——請他還來教我們罷,我以後一定攢錢買家報館還給他……」

    「我也保證,以後絕不逃課了。」趙俟生怕王安石不肯答應,連忙在旁補充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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