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今汴京,其實並非是物價騰貴。物價貴的,主要還是益州和陝西。」書閣中,蔡京向司馬光仔細分析著,「原本汴京物價也貴,但現今人人拒收交鈔,這銅錢反而金貴起來,汴京街頭,若用銅錢買東西,物價其實還算平穩,有少數貨物較之去年反而便宜。其實原本今年也算是豐年,據說東南貨物堆積如山,所恨者便是運不進汴京來,原也沒有物價騰貴的道理。這禍根,恕下官直言,還是朝廷中那些廢除交鈔的言論惹的禍。」
「只恐並非全然如此。」司馬光緊皺著雙眉,憂形於色,「若據子明所言,朝廷發行無本交鈔過多,縱是沒有這些議論,物價還是會大漲。」
「那也比現在好辦得多。如今朝廷已是進退維谷,不提廢不廢交鈔,現在朝廷已經是沒米下鍋了。若繼續發行交鈔,軍中也好,官員也好,豈能無怨言?便是用交鈔收購百姓貨物,幾乎也等同於苛稅;但若廢除交鈔,這半年之內,只怕朝廷連軍費軍餉都要湊不夠,休提其他……」
「若是汴京的情況蔓延出去……」這些可怕的場景,石越已經向司馬光描述過很多遍。
「這李綰和呂彰的對策……」
「發行更多的小面額交鈔,全面禁止銅錢流通?莫說此事做不做得,單做此事,便非一年半載之功。」司馬光幾乎是下意識的搖著頭,「刑和叔上回言及此事,還是主張一面盡可能回收交鈔,竭力減小交鈔流通總量;一面設法增加金銀銅礦產量,令鑄幣監多鑄銅錢……」
蔡京的神情充滿了譏諷,「這二人的對策倒還要詳細些。他們以為可在兩浙、福建、廣南東路用嚴刑峻法率先禁止銅錢、鐵錢流通,既可控制汴京的亂局向當地擴散,又可將當地金、銀、銅運回汴京,解決汴京的困局……」
聽到這裡,司馬光已是不由得歎了口氣。在交鈔信用幾乎接近破產的情況下,宋廷又有什麼辦法可以在某個地方禁止銅錢?更不用說回收銅錢了。又是兩個徒知大言,不曉實際的傢伙……司馬光剛想叫家人出去謝客,卻聽蔡京又說道:「不過,下官倒有個想法……」
「唔?」
「若是相公以為交鈔斷不可廢的話,下官建議相公出去見見這兩人,而且要熱情接納,多加勉勵,最好還要給他們升陞官……」
離開司馬光府後,蔡京鑽進馬車,便不由得掩著嘴巴,打了個大大的哈欠。戶部度支郎中掌管著大宋全國的財賦出入、會計籌算、逐年用度審計等等事宜,既是個要職,也是個美職;而蔡京本人,又同時是石越和司馬光面前的紅人,這樣的身份,在這個多事之秋的汴京城,自然會成為一個大忙人。
交鈔在短短的時間內,突然爆發出這麼大的危機,這讓所有的人都始料不及。但政事堂的相公、參政們的苦惱,在蔡京看來,卻也是千載難逢的機會——如果這個國家平安無事,他再怎麼樣長袖善舞,再怎麼樣左右逢源,在石越和司馬光們的主政之下,豈碼要再有二十年,他才有可能位至公卿。若要想一人之下,萬人之上,那就更需要機會。
別人不會知道蔡京埋藏在心中的那種深深的羞辱感,他曾經因為莫名其妙的原因被王安石拒之門外,曾經因為自稱為蔡襄的族人而被人譏諷,他自覺才華過人,但卻常常被蔡卞搶去一切的風頭……在夢中,蔡京無數的夢到自己官做得王安石更大,天下姓蔡的人都搶著想和自己聯宗,蔡卞在自己面前低聲下氣,人人都要拍自己的馬屁……
要讓美夢成真,就絕不滿足於區區一個度支郎中。度支郎中固然是個美職,但這也只是他陞遷的跳板。
蔡京已經開始一步步的接近權力的核心。以前看起來還遙不可及的東西,現在已經可以清晰的看見它的輪廓。不過這還不夠,還要近一點……
度支郎中後是什麼?少卿?甚至是侍郎、寺卿?
如果他能幫助石越、司馬光度過眼前的困局,這絕對不是幻想。而且,他也可以因此積攢下足夠進入政事堂的政治資本!
若能達成這一切,蔡京將不惜一切,就算讓他再度在王安石前面卑躬屈膝,他也能受此胯下之辱。
只不過,遊走於石越與司馬光之間,什麼時候,都必須加倍的謹慎。
蔡京當然清楚的知道自己必須站在哪一邊,他離不開富麗堂皇的馬車,更離不開奢華的生活,像司馬光那樣樸素節儉,在蔡京看來無異於自我虐待——在他的馬車內,有通透的琉璃燈罩,燃著摻有名貴香料的蠟燭,可以令整個車廂內,馥郁芬芳、亮如白晝——即使是明知道司馬光不會喜歡他這種行為,他也無法抗拒這種生活的誘惑,這可比向王安石陪笑要難上一萬倍。幸好,他也無須捨棄這種生活方式,至少他可以確信,石越對此並不在乎。而司馬光的重視,更加可以提高他在石越心目中的地位。
蔡京斜靠在車內的軟榻上,喝了一口熱湯,又打起精神,拿起一本《食貨》,細細翻閱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