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宋 第三卷 第五章 東風未肯入東門(二)
    汴京的上空,完全被五彩繽紛的禮花覆蓋,城市中的市民們在這史無前例的炫麗之下,盡皆忍不住發出一聲聲地驚叫、歡呼,整個城市,頃刻間便變成了歡騰的海洋。人們挈家帶口,紛紛向大相國寺湧去,蕭佑丹很快便發現,寬闊的御街上擠滿了不知從哪裡忽然冒出來的人群,幾乎只在一瞬間,自己竟已是寸步難行了。眼見著開封府與皇城司的官員、兵吏、差人,在街邊努力地維持著秩序,蕭佑丹心裡已經知道在這個時候,憑你是誰的儀仗,也沒有辦法了。

    「可見著遼國蕭大王在哪裡?」正發愣間,蕭佑丹忽聽到身後來李清臣的聲音。他勒馬回頭,卻見一身紫袍的李清臣正疾步向自己走來,見著自己回頭,立時喜笑顏開,三步並兩步走近來,長揖道:「大王緩步,皇上召見!」

    「唔?」蕭佑丹再也不曾料到趙頊會在這個時候召見他,不由怔了一下。

    「皇上在集英殿賜宴。」

    「不是說明日方在瓊林苑設宴麼?」蕭佑丹奇道。

    李清臣笑道:「明日是大宴會,今日是皇上想先見見大王。」

    蕭佑丹身負使命而來,本來就想盡一切機會多接近宋朝君臣,此時聞言,心中暗喜,忙抱拳笑道:「如此有勞學士帶路了。」他卻不知道,這麼著一次集英殿賜宴,雖說是趙頊心血來潮,但亦是拖古烈賄賂內臣之功。

    「豈敢。」李清臣笑著回禮,重又領著蕭佑丹往集英殿而去。

    待到了集英殿,蕭佑丹抬眼望時,殿中早已布好宴筵,皇帝此時未至,與宴的大臣使者們,都正襟危坐著,他掃了一眼殿中諸人,左邊坐著的都是宋朝大臣,最上首鬚髮皆白,一雙鷹眼的老頭,自然是樞密使文彥博,接著的那個五十餘歲,氣度雍容的男子,是尚書左僕射呂惠卿,次於呂惠卿的則是兩個穿著親王服飾的年青人,蕭佑丹雖不認識,卻也猜得出他們的身份。坐在趙顥與趙頵下首的大臣,蕭佑丹卻只認得司馬光、石越、韓忠彥三位——韓忠彥雖然曾經出使過遼國,但當時蕭佑丹並不在中京,他認得韓忠彥,卻是因為遼人素重韓琦威名,遼主宮中保存著韓琦的畫像,他見到韓忠彥的長相,便已猜出其身份。與宋朝的大臣們相對而坐的,是各國的使臣,卻是按國家的地位而排列的。右邊最上首的位置空著,自然是留給他蕭佑丹的;與他相鄰而坐的是拖古烈,然後便是高麗國那個乳臭未乾的懷王,餘者他便都不認識了。

    「大遼衛國王蕭大王到——」

    「翰林學士李大人到——」

    在內臣的宣讚聲中,蕭佑丹與李清臣走進集英殿中,由小黃門領著前往各自的座位,在座眾人,認得的也只是微微額著致意。高麗懷王似乎甚是懼怕蕭佑丹,他偷偷看著蕭佑丹走到座位前,卻見蕭佑丹目光向自己掃來,慌忙將頭扭了開去。

    蕭佑丹微微一笑,盤腿坐下,忽感覺到對面有目光正注視著自己,他心中一動,抬頭望去,卻見石越正若有所思地望著他,見他發覺,石越淡淡一笑,道:「蕭大王,別來無恙。」

    在這沉寂的集英殿中,石越的一聲問候,彷彿在平靜的潭水中投入一顆大石頭,頓時將眾人的目光都吸引過來。高麗國的懷王好奇地望著石越,低聲向身旁的高麗正使詢問著什麼。蕭佑丹回視石越,微微笑道:「一別十餘年,學士風采更甚昔日。」

    石越笑了笑,正要說話,忽聽到樂聲響起,有內官尖聲呼道:「皇上駕到——」眾人慌忙離席起立,屏聲等待。便見趙頊在內侍、班直侍衛的簇擁下,向殿中走來。眾人嘩啦啦地跪拜於地,齊聲山呼萬歲——依宋遼交聘之禮,蕭佑丹只行單膝禮,跪右足,雙手著右肩一拜;而拖古烈此時自動降為副使身份,與高麗懷王以下,皆行漢禮;其餘有些南海諸國使臣,或者南方蠻夷使者,因篤信佛教,便行僧人禮拜之禮。宋朝於禮節上並不固執,如高麗國、交趾使者行漢禮,亦不過是因其本國深受華夏影響,素行漢禮,並非是輕視之意。

    趙頊由李向安牽引著,上了丹墀御座,緩緩坐了下來,環視眾人一眼,笑道:「眾卿平身。」殿中眾人謝恩起身,趙頊又賜了座,目光首先落到了蕭佑丹身上,「衛王遠來辛苦。」

    「四牡騑騑,周道倭遲。臣為宋遼兄弟之誼而來,不敢畏勞。」蕭佑丹欠身答道,他偷眼覷視趙頊,只覺趙頊臉色蒼白,氣色不是太好。

    卻見趙頊笑著點點頭,又將目光移到高麗懷王身上,笑問道:「王子在汴京可還住得慣?」

    高麗懷王聽到趙頊見問,連忙站起,欠著身子,激動地回道:「回陛下,汴京之繁華,有若天堂。」

    趙頊不由哈哈大笑,道:「那王子不如多留幾日,好好領略一下汴京的繁華。」

    他這話本來並無深意,但話一出口,殿中許多人立時變了顏色,懷王呆了一下,一時竟不知如何回答,高麗國正使慌忙起身,長揖道:「陛下美意,下國小臣,感激於心,不敢辭焉。然王子出國之日,已約定歸期,遲滯不歸,恐累父王擔憂,有傷孝道。陛下孝德感天,必能體諒小臣為人臣為人子者之心。」

    趙頊這時亦已悟到自己失言,他本來並沒有留懷王為質的意思,因笑道:「王子孝心可感,君子當愛人以德,朕自當成全你這片孝心。」

    「陛下聖德,下國小臣,永感於心。」

    趙頊點點頭,又笑道:「諸公不必如此拘禮,今日不過是尋常宴會——皇太后有旨,諸公須當盡興而歸。」

    這時但見內侍宮女們捧著裝滿環餅、油餅、棗塔的看盤,以及各色水果,生蔥韭蒜醋碟,還有一種叫「漿水」的白色漿液飲品……依次進入殿中,置於眾人面前的案上。這種叫「漿水」的東西,是宋人喜愛的飲品之一,石越亦曾喝過,似乎與後世陝甘一帶的「漿水」略有不同,他知道後世的漿水是用包菜或芹菜等蔬菜作原料,在沸水裡燙過後,加酵母發酵而成;而宋朝的漿水,卻是用粟米加工,經發酵而成。不過二者的口感與功效都極為接近,頗有點像「娃哈哈」的味道,甜中帶微酸,可以消署、消食、開胃,甚至還有治霍亂的療效。與其他美味不同,漿水是用桶裝的,每個桶子裡放著幾把杓子,每三五個人面前才放上一桶。

    趙頊口裡雖然說是「尋常宴會」,的確排場也簡化了許多,但該有的規矩慣例,卻也並沒有變化——除了眾人皆有之物外,蕭佑丹與拖古烈面前的看盤上,照例多出了豬羊雞鵝兔連骨熟肉。

    高麗懷王眼見著面前的案上美味佳餚堆列得如同小山一樣,水果食品之種類之豐富,更是看得他眼花繚亂,他畢竟年輕,欣喜興奮之情,早已見於顏色。他正高興地偷偷左顧右盼時,卻忽然發現蕭佑丹與拖古烈面前,多了一大堆東西。他不知道這是外交慣例,左等右等,自己這案前始終沒有豬羊雞鵝兔連骨熟肉上來,頓時失望之情現於言表。那高麗正使是千挑萬選才派到汴京來的人物,在高麗國也是一時人傑,這時候看到自家王子這種表現,雖然只是微小的表情,但卻哪裡能逃過這殿中人物的法眼——連一個斟酒的內臣,都忍不住露出了笑意;這高麗正使真是又急又氣,坐立不安,拚命地扯著懷王的袖子。那懷王兀自不知道是怎麼一回事,怔怔地回望著他,一臉的不解。

    這細微的動作早已落到了眾人眼中,蕭佑丹與拖古烈一本正經地坐著,心裡暗暗幸災樂禍的竊笑;宋朝諸臣有些在心裡偷笑,有些卻在心裡歎氣——當今高麗國王是何等英明的人物,不料虎父犬子,竟生了個這樣的兒子。趙頊心裡搖頭,卻不免要念著王賢妃的情份,兼之高麗又宋朝重要的盟友,他亦不欲其太難堪,沉吟了一下,便招手令李向安過來,低聲吩咐道:「賜高麗國王子看盤例一如大遼使者。」

    李向安不由一怔,他是用老了的內臣,知道這等破例,在外交禮儀上卻是極大的臉面,不由自主地又望了皇帝一眼,見趙頊眼中露出責怪之意,這才慌張答應了,尖聲唱道:「賜高麗國王子看盤例一如大遼使者。」

    這旨意一出,高麗正使慌忙拉著高麗懷王拜謝不提,各國使者都是艷羨地望著高麗懷王二人,蕭佑丹與拖古烈卻立時變了臉色,但二人都是城府極深之人,且不願自降身份,與高麗國去爭這短長,只是交換了一下眼神,便又泰然自若了。

    這時看盞者見眾人盞中已滿了御酒,連忙舉袖,在教坊樂人的樂聲當中,眾人連忙一齊舉杯,山呼道:「臣等恭祝皇太后千萬歲壽!祝皇帝陛下千萬歲壽!」

    這畢竟不是正宴,這時起便不再按正常的禮儀了,李向安朝一個教坊使使了個眼色,便聞樂聲悠然響起,一隊雪膚花容的歌伎魚貫而入,幾聲鼓點之後,眾伎翩躚而舞,宛如嫩柳搖風,羅袖動香。看得眾人心馳神搖,如癡如醉,幾乎不知身在何鄉。在歌舞之中,只見內侍宮女們穿插往來,不斷給眾人倒酒上菜,沒過多時,殿中眾人,竟多有些醉意了。

    趙頊這些天來,一直被益州、朝中局勢折騰得心神不寧,睡不安寢,今日難得心情歡暢,禁不住多喝了幾杯,他雙頰微酡,看著殿中眾人中,只見司馬光雖然頻頻舉杯致意,卻都只是微觸嘴唇即罷,小黃門與宮女們從他座前經過,亦絕不停留,顯然都是知道他杯中滿滿,不過是做做樣子罷了。

    因笑著對李向安道:「久聞司馬君實不善酒,平素向少留意,看來竟是不假。你去告訴他,以漿水代酒便可。每每舉杯而不得飲,豈不難受麼?」

    李向安連忙答應著去了。

    趙頊又將目光轉到蕭佑丹身上,笑問道:「衛王這番來汴京,可覺東京有何變化不曾?」以往宋遼雖然國力相當,但宋朝在心理上總佔著劣勢。但今非昔比,此長彼消,趙頊自覺如今大宋萬國來朝,國勢興盛,兼之多喝了幾杯,言語中,不免便有幾分炫耀與自得,甚至還夾帶著一些傲慢的語氣。

    蕭佑丹是何等人物,又豈能聽不出話中之意。他淡淡一笑,微微欠身道:「臣至汴京不過一兩日,惟覺汴京之繁華與十餘年前無異。」

    趙頊笑道:「衛王不曾見今日之煙花麼?單是此物,十年之前,汴京便是沒有的。過兩日,朕叫人陪衛王到處走走,好好瞧瞧今日之汴京。封丘門左近,住了不少西夏貴人——朕聽說衛王曾經出使過靈武,說不定還能遇上故人……」

    蕭佑丹自是聽得懂趙頊話中隱含的暗示,他以衛王之貴而出使南朝,自是不能在宋人面前示弱,使志得意滿的宋人更增驕氣——休說這樣本來就有辱大遼尊嚴,而且若是一味的示弱,只能讓宋人不知進退,野心膨脹起來,又要覬覦幽薊,到時所失者更大。他心中念頭轉過,便決意向宋人潑潑冷水。因又欠身道:「如此便要多謝陛下。臣的副使耶律萌,原本便是西夏舊族,己丑之變時,隻身逃亡至大遼,隨陛下南征北戰,頗立功勞,因得賜姓之榮。他這次隨臣出使南使,本亦想趁便探視舊日故交——原本臣還擔心來著……」

    他說到這裡,趙頊心中已是懊悔。他怎麼樣也沒有料到還有這一出,但他畢竟是皇帝,在蕭佑丹面前說出話來,又怎好反悔。只得在心裡寬慰自己——區區一西夏貴族,又能有何為?一面故作大方地笑道:「早知這樣,朕也要見見這耶律萌才好。」

    蕭佑丹微微一笑,又道:「只不過臣還有點擔心……」

    「衛王擔心什麼?」

    蕭佑丹意味深長地笑道:「臣所慮者,囊中羞澀也。汴京米貴,居大不易。」

    趙頊卻一時沒有聽懂蕭佑丹話裡的意思,只道他開玩笑,笑道:「衛王說笑了。」

    蕭佑丹卻正色道:「臣卻不是頑笑,這兩日間,臣略留心了街市物價,較之十年之前實是貴了不少。陛下方才問臣汴京之變化,城頭的確是多了火炮,封丘門亦的確是多了西夏人,然此皆非臣所願留意者。臣真正感覺的變化,倒是馬行街的糍糕糰子貴了兩文錢一個。」

    趙頊聽出他話中的諷刺之意——這是暗諷他窮兵黷武,卻不顧民生,非聖主所為。他有意誇耀武功,卻不想這後面的帝國,實是憂患重重,並無什麼值得誇耀的。這時被蕭佑丹戳破,不覺臉上微紅,幸好此時喝了酒,倒不太看得出來。這時二人的對話,早引得滿殿注意,趙頊終不願在諸國使臣面前失了面子——在下意識中,亦是想為自己這十幾年來的功績辯護,因勉強笑道:「物價漲落,亦是常事。衛王又何必駭怪?」

    「臣卻以為不然。街市魚肉菜價,正是國之大事。臣自河北入境,一路前來,得有機會,亦曾詢問各地商販,不惟物價較十餘年前高出不少,且竟是交鈔一個價,緡錢一個價。臣曾聽說,五代時漢王章為三司使,征利剝下,緡錢入國庫,則以八十為陌;出國庫,則以七十七為陌——至南朝襲此不改,以七十七為官省錢者,便自此始。臣觀這交鈔,竟頗似當時,官府以交鈔易物,則一貫交鈔正值錢一貫,而百姓以之購物,卻大不值錢矣。」蕭佑丹悠悠道:「國家財計如此,臣雖為北臣,亦為陛下憂之,豈得謂之『常事』?」

    蕭佑丹侃侃而談,直指宋朝之弊,毫不給趙頊面子,集英殿中頓時一片目瞪口呆,許多朝臣竟已是冷汗直冒。趙頊一臉尷尬,蕭佑丹所說的事情,他並非全不知情,但朝廷財政拮据,不得不依賴多發行交鈔來度過難關,卻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情——事實上發行交鈔,對於宋朝打贏與西夏的戰爭,也的確起到了至關重要的作用。而如今,宋朝的財政已經患了一種「交鈔依賴症」,為了鞏固在平夏地區的統治而實行的軍屯、民屯需要巨大的啟動資金;為了加強兩北塞防,為了趙頊完成自己更大的偉業——收復燕雲,禁軍的軍費亦不能輕易削減,相反,為了在將來的戰爭中保障京師的絕對安全,呂公著正在大名府修築以大名府為核心的耗資巨大的防線;宋軍為了爭奪對平夏、關陝地區至關要的河套草原,亦不惜耗費巨大的人力與財力,在那裡修築城寨,供養軍隊,爭奪對當地部族的控制權……除此以外,還有那個雄心勃勃的「熙寧歸化」計劃,不管因為什麼原因而使得益州出現如今眾議紛紜的局面,趙頊心裡還是認可這個計劃的——這是大宋應有的進取心。身為大宋的皇帝,趙頊直到此時,都極為體諒呂惠卿的處境——在他看來,如今財政狀況之惡化,是一種迫不得已的暫時性困難。將這一切歸之於對西南夷的戰爭,絕不是公平的指責。不過,趙頊也同樣不能容忍被自己的宰相欺騙——如果最近冒出來的攻擊呂惠卿造成益州處於極大的危機中的言論都是真的,那這一切就超出了趙頊的容忍範圍。趙頊也不可能容許他的宰相為了一己的地位,拿著益州路去關撲!

    不過,想是如是想,雖然趙頊也知道在互派常駐使節的情況下,很多事情已經很難瞞過遼國人,但在這樣的情況下被蕭佑丹毫不留情地揭了傷疤,趙頊亦不能不感到臉上無光。他本來是想炫耀國勢強盛,蕭佑丹的回答,卻仿若是當著各國使者的面,說宋朝其實亦只是紙老虎。

    所以,再怎麼樣,趙頊這個面子也是丟不起的。何況他從心裡覺得,相比宋朝蒸蒸日上的國力,相比他在位期間建立的文治武功,一時間的物價騰貴、幣制混亂,這些都畢竟只是微不足道的小節。大宋王朝,的確是更加強大了——趙頊如此堅信,但是,糟糕的是,一時之間,他卻也無法來反駁蕭佑丹。蕭佑丹說的都是鐵一般的事實,哪怕趙頊認為他是誇大了扭曲了事實,但畢竟他沒有說半句假話。而且,身為「聖天子」,他也不能夠毫無修養的野蠻的耀武揚威似的炫耀大宋朝的強大——他必須說得含蓄,符合自己的身份,他還不能惱羞成怒。但偏偏趙頊此時又被蕭佑丹的一席話鬧得心煩意亂,這「微不足道的小節」,在他的心裡,如同上百隻蒼蠅一樣嗡嗡亂飛,怎麼樣也揮之不去。它們並不是想推翻趙頊對自己治下功績的自信,卻讓人討厭地不停地騷擾著他的這種自信,讓他的驕傲與自豪,總是顯得不那麼完美,彷彿一塊和闐美玉之上,卻有一小塊黑斑,雖然極小極小,卻怎麼樣也去不掉,使得這塊美玉瞬時間便顯得不那麼寶貴了。

    趙頊不安地微微扭了一下身子,下意識地看了呂惠卿一眼。

    呂惠卿心裡正在無奈地苦笑。威脅也好,炫耀也好,這樣的事情本來都應當由臣子們來做,但是皇帝們卻似乎都不能控制自己的衝動——類似的事情,在以往的各國皇帝身上,已經發生過無數次了,結局大多數是相似的。除非擁有絕對的優勢,並且對方的使者無能軟弱——這二者缺一不可,否則,最後定然是皇帝碰一鼻子的灰。雙方身份不同,一開口,身為皇帝的一方,便已經落了下乘。偏偏在這樣的時候,臣子們還不方便強行出頭,一方面怕觸了皇帝的霉頭,另一方面,以眾凌寡,勝之不武,而萬一沒說過人家,只能白白給別人留下「舌戰群儒」的美名,將己方君臣置於小丑一般的境地。況且,要怎麼樣和蕭佑丹去辯論?這其中涉及到大量的軍國機密,難道為了區區口舌之利,要詳詳細細向蕭佑丹解釋一下大宋朝目前的處境麼?難道還嫌蕭佑丹對宋朝瞭解得不夠透徹麼?

    但呂惠卿亦能揣測到皇帝的想法。

    皇帝所要的面子,不僅僅是在諸國使者面前的面子;亦不僅僅是在百官群臣面前的面子——蕭佑丹所批評的,正是國內許多大臣們素所批評的,自蕭佑丹口中說出來後,必然更給他們以口實……然而這些固然重要,卻還是其次,在呂惠卿看來,皇帝真正要的面子,是皇帝要給自己一個交待。統治這個廣大的帝國近二十年,銳意變法圖強,文治武功,稱得上是大宋的中興之主,還有一腔的雄心壯志欲待實現,他怎麼能容得下讓人暗諷他的統治之下,實則危機重重,百姓之生活不僅沒有改善,反而更加困苦?!

    這不是罵他是漢武帝嗎?

    皇帝想做的,是既能威加天下,讓四海來朝,又能令國家日漸繁榮興旺的唐太宗;而不是那個雖然立下赫赫武功,卻敗光了祖宗家業,讓天下殘破,戶口減半的漢武帝!

    所以蕭佑丹的批評,才如此的刺耳。

    呂惠卿感覺到了皇帝的目光,他瞥了一眼左右,文彥博與司馬光正襟危坐著,看不出半點的表情。他們恨不得有人給皇帝潑潑冷水——哪怕這個人是契丹人也無所謂。《資治通鑒》全本已經全部刊行,雖然司馬光自嘲天下將《通鑒》從頭到尾看完過一遍的人不會超過三個,但是呂惠卿卻是翻過的——不過他關心的不是歷史本身,而主要是「臣光曰」後面的那些話。有些地方引起了呂惠卿的注意——汲黯與魏征都曾經有過近似的主張:將俘虜的、投降的匈奴、突厥人,分給有功的將士做奴隸,將其財產獎賞給有功的將士。《通鑒》全文照錄了這兩篇著名的奏折,從《通鑒》的種種蛛絲馬跡中,呂惠卿敏銳地感覺到司馬光的態度——司馬光的外交理念,是以中國為核心的——所有天朝大國的面子都可以丟到一邊,讓百姓過上好日子才是最重要的。所以,司馬十二才在《通鑒》中,通過表彰汲黯與魏征,來反對漢武帝與唐太宗厚待投降蕃夷的政策……這還只是兩個典型的例子,兩個讓人容易產生聯想的例子。至少呂惠卿就相信,司馬光在其中表達著對朝廷現行政策的不滿。

    所以,蕭佑丹的話,顯然正中他下懷。雖然美中不足的這件事是由遼人說出來的,所以司馬十二會認為士大夫們應當為此感到羞恥。但相比而言,司馬光肯定認為,如果皇帝能因此悔悟,那麼丟掉一點點天朝上國的面子,其實算不了什麼。

    呂惠卿對這種觀點嗤之以鼻,但是他也有自知之明——司馬光不是少數派。至少馮京就在他一邊,馮當世就算不完全同意,卻肯定是的居多。這些目光短淺的北人,只會守著自己幾畝薄田過日子,能有什麼遠見卓識?當然,這時候他自動忽略了馮京其實是鄂州江夏人,祖籍更是廣西路的,算不得什麼北人。

    至於「三旨相公」,「至寶丹體詩人」,在這種場所,哪怕他身為禮部尚書,也是指望不上的。所以只見王珪「雍容」地端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目不斜視——難得他有這種本事,你明明看到他並沒有刻意地躲開誰的目光,卻發現他的目光竟然不與任何一個人的目光相交。這種本事,呂惠卿自歎弗如,他諷刺地想道:若早一點學會這種本領,就不至於被皇帝瞄上了。不過呂惠卿對自己能否學會這種能耐,並沒有多少信心。

    他眼角的餘光直接跳過了許多人,直接落到了石越身上。卻見石越嘴角流露出一絲苦笑,感覺到他的目光,石越的苦笑味更重了。

    呂惠卿頓覺心有慼慼焉。

    他又看了皇帝一眼,硬著頭皮正準備說話,卻聽蕭佑丹又道:「子路之勇,子勇之辯,冉有之智,此三者皆所謂天下之難能而可貴者也。然三子者,每不為夫子之所悅。顏淵默然不見其所能,若無以異於眾人者,而夫子亟稱之。且夫學聖人者,豈必其言之云爾哉?亦觀其意之所向而已……」

    眾人聽到這話,都不由得一愣。當時大蘇文章天下傳誦,連趙頊都知道蕭佑丹這段話,是蘇軾《荀卿論》中的,眾人正不知道蕭佑丹是何意,卻聽他笑道:「——此蘇子瞻之名句也。臣願以此為比,『觀其意之所向而已』——汴京城牆之火炮,封丘門外之夏人,此固為難能可貴者;然臣雖是北人,亦知甲兵之利不足稱,臣所欣然悅服者,千里南來祝賀者,正為南朝皇太后之懿德。臣觀汴京城中,百姓以皇太后聖明,因皇太后生辰而歡欣雀躍,家家戶戶設香禱告,願皇太后千萬歲壽。皇太后得百姓擁戴如此,此真千古未有之事也。致陛下為堯舜者,臣以為,正是此事也。」

    蕭佑丹並不想讓宋朝臣君太過於難堪,於是順手又搬了一架梯子過來給趙頊下。然而他這個梯子卻讓趙頊更加憋悶——蕭佑丹滿口稱讚的,都是皇太后的「懿德」。的確,高太后自出嫁之日起,便在百姓中極得人心,雖然沒有什麼驚天動地的了不起的舉動,但是她約束娘家人,高家沒有人敢在外面胡作非為,逢年過節,也常常對百姓有點小恩小惠,兼之偶然也為百姓進言——這麼著日積月累,一丁點一丁點的好積累起來,百姓們互相傳頌,或兼有誇大,有時候別人做的好事也附會到了高太后身上,如此便有了高太后在百姓心中的好名聲。對於大宋朝而言,有這樣的一個好太后,的確也是福氣。然而——這又關趙頊什麼事?這中間有他的什麼功勞?而且,這表面上是讓他下台階的話語中,隱隱約約,依然是在他譏諷他所恃的,不是仁道,不是禮義,告誡他應當以德服人,而不是以力服人……這更讓趙頊感到一陣的不舒服。

    但偏偏蕭佑丹的話還輕易駁斥不了。

    他佔據著正禮。趙頊可以想像,這殿中有許多大臣,一定都在心裡暗暗點頭,並且暗自感到羞愧——這麼大義凜然的話,居然不是由華夏正朔,禮義之邦的士大夫說出來,反而讓一個夷狄在朝堂之上,教訓著宋朝人什麼才是禮義仁道……

    但蕭佑丹對自己的滿口仁義其實是不怎麼相信的,如果實力足夠,他是絕對會毫不客氣的以力服人的——不過,此時,卻見蕭佑丹高高舉起手中的酒盞,高聲道:「臣祝聖明的大宋皇太后陛下千萬歲壽,祝大宋皇帝陛下千萬歲壽!祝大遼皇帝陛下千萬歲壽!」

    呂惠卿深知再不下了這個台階,亦只能自取其辱,不待眾人反應過來,亦直起身子,高舉酒盞,道:「臣等謹祝皇太后陛下千萬歲壽!祝皇帝陛下千萬歲壽!」遲疑了一下,又道:「祝大遼皇帝陛下千萬歲壽!」

    眾人連忙紛紛直起身來,舉杯祝賀。蕭佑丹忙裡偷閒,又看了鄰座的高麗懷王一眼,卻見他說到第二句之後,便閉上了嘴巴。顯然,在這裡,不是人人都甘心祝大遼皇帝陛下千萬歲壽的。

    *

    石越離開集英殿後,不覺百感交集。蕭佑丹算是狠狠地給大宋君臣們上了一課,這個人不可小覷,以大遼如今人材之盛,別的人,只怕亦不可小視。剛剛皇帝顯然是被憋悶得厲害了,宋朝被契丹壓了百餘年,一直在心理上有劣勢,好不容易出了頭,皇帝想在口舌上佔點便宜,其實也是人之常情——雖然這幾年外交上宋朝其實佔盡了便宜,但皇帝畢竟這還是第一次親自面對遼國重量級的人物。然而卻沒料到竟碰上個厲害角色,弄得灰頭土臉。皇帝後來一直喝悶酒,李向安委婉攔了幾次,都沒擋住,散宴的時候,瞧趙頊的神色,顯然是有點喝醉了。

    但這也是無可奈何的事情。這種辯論,石越自認也不是蕭佑丹的對手——在國內的辯論,他擅長的是用事實說話,這樣比起那些空談義理的人,他的話顯然就更有說服力。而面對西夏人,很明顯,西夏人讀書還不夠多,並且,畢竟宋夏之間地位、實力,都有很大差距。石越也很容易佔據到主動權。然而,蕭佑丹卻絕不一樣,他背後的遼國,是長期與宋朝平起平坐,分庭抗禮的大國;而蕭佑丹本人智計出眾,這十餘年來顯然又很下了功夫瞭解宋朝,竟然連蘇軾的文章都讀得通熟……石越是頗疑心他剛才在集英殿的話,還有點挑撥離間之意的。他站在所謂的「禮義仁道」一面說話,看起來甚至是宋朝的諍友,但是實際上,他卻處處迎合著舊黨的思想,若非他是遼國人,幾乎讓人以為他是司馬光的門人。也許,這表明潛意識裡,遼國更願意與傳統的宋朝打交道,而不是變化中的宋朝……但考慮到蕭佑丹本人其實是縱橫家之流,石越不能不懷疑他居心叵測。這件事肯定在很長一段時間內,會成為舊黨的口實——在舊黨看來,這自然是把臉丟到遼國去了。而新黨因此而順便給舊黨扣上「勾結契丹」的帽子,也不是不可能。

    現在的朝局,已經如同一個人在走鋼絲,處於極不穩定的狀態,便算沒什麼事情,也不容樂觀。蕭佑丹這時候施點手段,若是處理不當,很可能矛盾便會提前激化。

    石越滿腹心事地回到府中,他知道梓兒正在宮中,也不回內室,便徑直往書房走去。因知道今日汴京有熱鬧瞧,石府便在這一日給僕人放了假,因此府中稀稀拉拉也沒有幾個人。經過迴廊時,卻見石安不知從哪裡冒出來,給石越行了個禮,笑道:「學士,司馬純父大人來了,與潘先生正在書房說著話。」

    「知道了。」石越勉強笑著點了點頭,跟了他十幾年,石安也已經老了。「你怎麼沒去大相國寺?」

    「小的都在汴京呆了幾十年了,啥子熱鬧沒瞅過?」石安憨聲笑道,「那邊人也太多,像我這樣的過去,也看不到什麼,只能看見別人的背。讓兒子領著幾個孫子去就行了,府裡今日沒幾個人,我也不放心,四處看看,提坊著有飛賊什麼的——那些護院的小子太年輕,信不過,剛剛還看到幾個人聚在一起關撲,府裡啥時候有這規矩?都以為今日算是過節,便懈怠了——去年元宵,邵侍郎府上,便不是丟了好些東西麼?」

    人老了,話便多了起來。石越笑了笑,道:「侍劍不在家裡麼?」

    「侍劍?」石安笑道,「學士走了沒多久,便被縣主叫走了。」

    石越頓時一愣,不用問他也知道是哪個縣主——但柔嘉今非昔比,早已不是胡作非為的性子,卻不知她把侍劍叫走做什麼?他搖了搖頭,又吩咐了石安幾句,便快步朝書房走去。繞過幾道迴廊,遠遠便見司馬夢求與潘照臨正在書房中說著什麼——二人也同時見著了石越,連忙停了交談,起身相迎。

    石越進了書房,司馬夢求見了禮,不待石越坐下,便即說道:「學士,智緣大師回來了。」

    「哦?」石越一怔,望著司馬夢求,問道:「如何?」

    卻見司馬夢求苦笑道:「王介甫不肯出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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