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康、田烈武案審結,皇帝下兩府台諫學士院雜議,渭南兵變案也隨之正式公告天下,坊間流傳的謠言得到官方的證實,頓時天下震動。報紙在傳播信息方面,發揮了難以想像的作用——隨著新義報、汴京新聞、西京評論、海事商報、秦報的發行,渭南兵變的整個過程被詳細地報道給大宋各大城市的市民們,結果引發了趙頊完全預想不到的波瀾——儘管趙頊已經與政事堂商議下詔免除渭南五年的賦稅,命令陝西路妥善安葬死難軍民,又召集了三百多名高僧前往渭南唸經超度冤魂,但宋廷君臣依然低估了此事對普通士大夫與市民的衝擊。禁軍與武人的形象,原本經由石越苦心經營,再加上伐夏的巨大勝利,已經大為改觀,可以說自唐末以來從未有這麼好過。然經此一事,卻不免再次受到嚴重的損害。朝野清議對雄武二軍的鞭撻,不可避免地殃及池魚,對武人固有的成見與疑忌重新抬頭,鋪天蓋地的嚴厲批評,在短短幾天之內,就將樞府、兵部、衛尉寺給淹沒了。樞密使文彥博儘管身為三朝元老,但亦免不了飽受質疑;連新上任的兵部尚書孫固,都難逃指責;而為了應付朝野巨大的壓力,兩府更是不得不逼迫衛尉寺卿「主動」請辭,從而開始了一個噩夢般的歷史——自此以後,大宋竟無一人能自「衛尉寺卿」這一職位上全身而退。但更直接的壓力則是讓三衙與禁軍的官兵們承受著,他們在很長一段時間,出門時都不敢穿軍袍……
毫無疑問,雄武二軍的兵變,不僅是大宋軍隊之恥,此事的公開,更是給了軍制改革以來一意整肅軍隊紀律,重朔武人形象的改革派當頭一棒。最糟糕的是,宋軍內部的派系之爭,更由此事而公開化——無論是殿前司諸軍,還是西軍、河東軍、東南軍,沒有人願意替河朔禁軍背黑鍋,陝西的《秦報》首先公開替西軍分辯,將矛頭鮮明地指向河朔禁軍,從五代時期的老賬開始翻起,措辭嚴厲的批評河朔禁軍紀律不整,戰鬥力低下,稱其「衛國無能,禍民有術」,公開呼籲朝廷應當重用西軍將領,整肅河朔禁軍紀律。然而這樣的指責並不能讓人服氣,河朔禁軍中並非人人都是大老粗,馬上就有將領上書朝廷,要求朝廷主持公道。但不妙的是,河朔禁軍的將領們對西軍的得意本來便不服氣,即使在河朔地區,許多禁軍中,都是西軍將領把持著要職,這更滋生其不滿。此番渭南兵變,他們認為正是朝廷輕河北重西軍使然,是朝廷錯誤的政策將西軍將領放到了錯誤的位置上,由西軍將領的魯莽少謀,而釀成了這一悲劇。在他們看來,雄武二軍兵變,西軍將領是要負大半責任的。
呈上這封奏折與在奏折上面署名的將領,很快便受到了樞府的嚴厲訓斥,全數都被降職,調離禁軍。宋廷是不願意看到軍隊中發生派系之爭的,文彥博雷厲風行地抑制了事態的進一步惡化,然而這樣的處置卻改變不了什麼事情——奏折的內容很快傳到了西軍將領的耳中,事實上西軍這些年勢力遍佈樞府與兵部、三衙,也根本瞞不住他們,雖然朝廷的處置讓他們無法多說什麼,但其心中對河朔禁軍固有的偏見,卻日甚一日;而在河朔禁軍看來,朝廷這樣的處置,卻顯然是偏向於西軍的,他們不敢對皇帝與文彥博有什麼不滿——文彥博本人在河朔禁軍中威信極高,但卻將內心的憤懣,轉到了一直壓在他們頭上的西軍身上。
其實,在當時一段時間內,承受壓力的並不只是河朔禁軍,也不只是西軍,而是全部的大宋禁軍。只不過,人們習慣站在自己的立場來思考問題,於是河朔禁軍與西軍都感覺到自己受了極大的委屈。
對軍方的指責是異口同聲的,其巨大的負面影響,惟有時間方能消除。而對於唐康、田烈武案,清議卻呈現出兩極分化的意見。同樣是對渭南兵變深惡痛絕、痛心疾首,人們對唐康、田烈武等人的看法卻完全不同:大部分人將唐、田等人視為英雄與忠臣義士;但也有相當一部分人卻懲於軍隊不守紀律而釀成大禍,將唐、田等人視之為與兵變之雄武二軍只有一步之遙的「跋扈將軍」。
即使在朝堂上,兩府台諫學士院的大臣們,也同樣是意見分歧。皇帝雖然想以「公論」的名義來赦免唐、田等人,但是他卻沒有想到,渭南兵變的事實,讓一部分血氣方剛的台諫官員大受刺激,這些人想到的,這時候全是「紀律」二字,他們迭章上書,孫默的判決,並且引經據典,自己的觀點,從太祖皇帝貶王審琦,到石越誅種杼、姚鳳……這些官員人數雖然不多,但其言論無所顧忌,反倒顯得聲勢驚人。石越雖然有心想要替唐康、田烈武開脫幾句,但他的奏折還只是拐彎抹角地提到幾句,彈劾的奏章便排山倒海地撲來,石越自知身份尷尬,不得不老老實實地上表謝罪,迴避此案。不僅是石越,連文彥博也因為唐康的關係,被迫自請迴避。
然而讓許多人大吃一驚的是,在如此局勢下,呂惠卿竟然公開上表,為唐康、田烈武等人辯護。當石越與文彥博都被迫迴避時,呂惠卿的高調辯護,使得政事堂內部對於此事的意見竟出人意料的一致。在清議輿論極為不利的情勢下,新黨、舊黨、石黨,朝中三大勢力的重要人物在唐康、田烈武案上的妥協,總算是幫助石越穩住了陣腳,沒有在清議的壓力下,使唐康等人變成犧牲品。
但這件案子,卻再一次拖延了下去。時間轉瞬便到了七月十五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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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為大遼賀生辰使的蕭佑丹,再次來到汴京,已是相隔十餘年。州橋投西大街街北的都亭驛,十餘年來,似乎並無絲毫變化,擁有數百間華美房舍的都亭驛,在住進上百人的龐大使團後,依然沒有半點擁擠嘈雜的感覺。都亭驛對面,還是那間梁家珠子鋪,也不知道它是何時開設,竟似個百年老字號一般,長盛不衰。
只是物雖沒有變,但人卻變了。都亭西驛的驛吏們都換了面孔,連對面梁家珠子鋪好像也換了個少東家。負責接待、陪同蕭佑丹的大宋官員也變了。遼國賀生辰使團的規格,將宋朝君臣著實嚇了一跳——蕭佑丹十年餘前來汴京,還只是一個普通的中層官員,而如今卻已經是大遼的衛王、北院樞密使兼侍衛司徒,深受遼主器重,不僅是遼國極有權勢的人物,在大宋朝廷上,也是鼎鼎有名。為了接待這位以智謀而聞名的大遼衛王,宋朝派出了翰林學士李清臣親赴陳橋驛相迎,專責接待。而兵部職方司也出動了在汴京的所有精兵強將,全力保護、監視這位遼國衛王——職方司早已知道這位衛王殿下同時還掌管著遼國最精幹的間諜機構「通事局」。
蕭佑丹的厲害,職方司從不敢小視,職方司內誰不知道,直到如今,只要提起「通事局」三個字,便恍如在司馬夢求與職方館臉上扇了一記清亮的耳光——宋朝第一次知道「通事局」這個遼國間諜機構,還是因為熙寧十六年職方司在大名府破獲了一起間諜案,而此時,這個通事局至少已經成立了三年,而大宋職方館在遼國的間諜們,竟然一直以為隸屬於北樞密院的這個通事局,只是一個翻譯文書的機構——而最讓人難堪的是,當宋朝處死那幾個大名府的遼國細作之後,遼國便迅速逮捕了十餘名宋朝間諜,全數處死。職方館河北房知事亦因為此事而被左遷到廣州房。職方司與職方館這兩個機構,因為只有一字之差,許多人很容易弄混淆,但是這二者之間,卻絕不是如同它們的名字一樣親密,幾乎自成立之日起,雙方便互相看不起,互相不服氣。但不管怎樣,職方司的官員們,心裡是明白司馬夢求手下並沒有酒囊飯袋的,而且自西夏事了,職方館的重中之重便轉到了河北房,對於這個能將司馬夢求的部下玩弄於手掌之中的人物,職方司上上下下,無論如何,都不願意步職方館的後塵。
所以,無論表面上遼國君臣們如何表示他們派遣蕭佑丹擔任賀生辰使只是出於兩國友好的考慮,以及對高太后的敬重,職方司的細作,卻是絕對不肯相信蕭佑丹來到汴京,背後竟然沒有別的目的這樣的事情的。自從蕭佑丹進入宋境的那一刻起,負責接待遼國使者的宋朝官吏將兵中,職方司間諜的身影,便幾乎無處不在。
蕭佑丹當然也感覺到了這些身影的存在。不過,他亦只是置之一笑。這裡到底是宋朝境內,宋人要做什麼,他也無計可施。他以衛王之尊,當然不可能是單純地來汴京給高太后拜壽,他的確另有使命。但他的對手,卻絕不是宋朝的職方司。
一天前在陳橋驛的時候,蕭佑丹便結識了李清臣。他早知道李清臣的背景,李清臣是韓琦的侄女婿,以文章而聞名於世,早在英宗時,便簡在帝心,只是因為韓琦當時是宰相,便不肯讓自己的子侄輩陞官太快,一直被刻意壓抑著。他應「材識兼茂科」時,歐陽修比之為蘇軾第二;治平二年試秘閣時,韓維又稱之為荀卿第二;韓琦逝世,便是他寫的行狀,當今宋朝皇帝譽之為「良史之材」。除了文章寫得好之外,李清臣還熟知陰陽五行之說,任京東路提點刑獄之時,更是有名的捕盜能手,齊魯的綠林好漢們,聽到「李提刑」三個字,雙腿都直打哆嗦。新官制之後,韓忠彥以家世,李清臣以文章,分別得到趙頊的賞識,成為重點培養的對象,李清臣做過幾任侍郎,又拜翰林學士,如今宋廷的許多詔書,都是出自他手,是眼見著要進政事堂當執政的新貴。
蕭佑丹的文章,在遼朝也是一流人物。他此番既然出使宋朝,自然要加意留心宋朝人物,因此對李清臣刻意結交,二人在陳橋驛談古論今,手談至深夜。言談之中,只覺李清臣談吐見度,確有其過人之處,只是對於名利過於熱衷,這一點上,卻遠遠不及司馬光、王安石輩。
到了七月十五日,蕭佑丹由李清臣陪同著,進了汴京,入住都亭驛。待使團人眾安頓妥當,蕭佑丹便請李清臣相陪,帶了副使耶律萌,一道至往來國信所遞了國書。
出了國信所,蕭佑丹因笑著對李清臣說道:「方至都亭驛,已有物是人非之感。到了此處,才知梁家珠子鋪換了少東家,實在不足道也。」
李清臣知道蕭佑丹是說國信所的主官由宦官換了士人,但聽蕭佑丹竟然連梁家珠子鋪的東家這樣的小事都留意於心,亦不覺駭然。因勉強笑道:「大王於汴京風物,倒是熟悉得緊。」
「學士莫謂北朝無人,若論熟知南朝事物,孤是數不上的。」蕭佑丹一面走著,一面見街邊的店舖到處都在賣著冥器、靴鞋、金犀假帶、五綵衣服等物,因笑道:「今日是中元節,學士府中想是已買好了盂蘭盆?未知今冬是溫是寒?」
他說的卻是宋朝中元節的一個風俗,中元節是宋人極重視的節日,除了祭奠祖先外,宋人家裡的女子們,都會用竹片編成盆狀,盛以紙錢,用竹子支承著焚化,看盆點燃後往哪邊倒來占卜冬天的氣溫,若向北面倒,則是寒冬;若向南面倒,卻是暖冬;向東向西倒,那便是寒溫適宜。這些民間俚俗,原本都是小事,但蕭佑丹竟連這些都知道,卻更讓李清臣心中平生幾分忌憚。因笑道:「冬寒冬溫,非由天意。百姓最關心的,其實不是天氣的冷暖,而是官府的冷暖。」
「善哉斯言。」蕭佑丹笑著讚道,卻忽然換了話題,對李清臣道:「十餘年不曾來汴京,還想叨擾學士一頓。」
李清臣不由一怔,卻見蕭佑丹朝身前身後的隨從儀衛們呶呶嘴,放低了聲音,笑道:「若是帶著這些人,還有什麼意思?不瞞學士,我忽然想起曹婆婆肉餅,竟有些嘴饞了。倒不如我們幾個換了白衣,自去吃個痛快。」
李清臣不料蕭佑丹竟然提出如此要求,不由大吃一驚,頓時大感為難,因道:「大王千金之軀,若萬一有個意外,下官擔待不起。若大王想吃甚,只管吩咐,下官叫人送至驛館,豈不更好?」
「那又有什麼意思?」蕭佑丹搖頭道,「若是怕出什麼事,那是絕不用擔心的。學士縱信不過我的武藝,還信不過貴國的職方司麼?」
李清臣被他點破,臉不覺一紅,連忙笑著掩飾道:「僅憑職方司的護衛,亦恐難保萬全。」
蕭佑丹睹視李清臣良久,忽然哈哈笑道:「學士莫要為難,孤特戲之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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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都亭驛後,因為當日奉皇太后詔,京師所有道觀、寺廟,皆設大會,焚錢山,祭奠熙寧以來陣亡將士與渭南縣死難軍民,先賢、忠烈二祠也要舉行盛大的祭典,李清臣須得去參加祭祀;而蕭佑丹也要會見遼國駐汴京使節,宋朝官員亦不方便在場。李清臣便向蕭佑丹告了罪,離了都亭驛。
遼國新蓋的使館,連都亭驛並不遠——便在投西大街的街南。當時諸國使館依然沿襲著舊有的習慣,如高麗使館,便建在梁門外安州巷同文館附近,那裡是原來宋朝接待高麗使節的地方,現在除了接待高麗使團外,偶爾也接待日本的使者;交趾等南海諸國的使館,則全在懷遠驛附近。
因為宋遼外交的習慣,使團進入對方國境之後,一切接待安全,便全由東道主負責。因此雖然是衛王出使,遼國使館亦不便前往陳橋驛相迎,只派了人在都亭驛相候,待到蕭佑丹遞了國書後,正使韓拖古烈方匆匆趕來,正好李清臣前腳方走,他後腳便到了。
韓拖古烈本是渤海人,原來是個奴隸,他幼時不知什麼原因被人拋棄,遼國一家姓韓的貴族在拖古烈撿到,便喚他為拖古烈。因為自小聰慧,被主人家挑選了陪少主讀書,凡契丹、漢文,過目不忘,被視為奇材。後來遼主耶律濬即位,開科舉,韓家便讓他替少主參加考試,不料竟得中省元。殿試時,被耶律濬看出破綻。耶律濬不僅沒有追究韓家與拖古烈之罪,反為他贖身,賜其姓韓。數年之間,拖古烈便以才智文章,升至北院林牙。兩年前,又被委以重任,出任遼國駐宋朝的正使。
拖古烈到達汴京之後,便以其文章與才華,贏得了宋朝上至皇帝,下至士大夫的好感。而其身世之離奇,更為其增添了神秘的光環。憑藉著出色的外交手腕,拖古烈為遼國贏得了許多的外交利益。而且,在拖古烈的任上,遼國對宋朝的間諜工作,取得了前所未有的進展。憑藉著與宋朝士大夫的交遊,宋朝每往河北、河東、京東派出重要官員,這邊廂官員還沒有出京,其簡歷便到了遼主的御案之前,因為其擅長丹青,有時候甚至還配有他的親筆畫像。單憑這一點,其才幹便已經讓蕭佑丹十分欣賞了。
這時見著拖古烈進來,蕭佑丹連忙起身相迎。拖古烈早已拜了下去,用契丹話說道:「下官叩見大王。」
「林牙不必多禮。」蕭佑丹忙上前攙起,亦笑著用契丹語回道:「一別兩三年,林牙神采更甚勝往昔。」
拖古烈卻不肯起來,又恭恭敬敬地問道:「未知陛下龍體安否?」
「陛下身體極好。」蕭佑丹笑著答了,拖古烈這才起身。契丹人沒有太繁瑣的禮節,先給蕭佑丹行禮,再問遼主安否,雙方亦皆不以為異。
「汴京的確是個好地方,幾個月前,下官見到一大食商人,他說汴京是『天堂之城』,是天下最繁華的城市,只怕不是虛言。」拖古烈起身之後,便笑著說道,他是蕭佑丹的老部下,說話便很隨便。
「富貴溫柔之鄉,卻不是磨礪人意志的好地方。」蕭佑丹笑道:「北方的朔風,才能錘煉出英勇強壯的戰士來。」
拖古烈笑著點頭,二人正說著,卻聽門外有人稟道:「大王,李學士派人送來曹婆婆肉餅,還有院街東面熟羊肉鋪的羊肉,各色水果點心。」
「先放下罷,無要緊事,不要來打擾。」蕭佑丹吩咐一聲,門外應了去了。蕭佑丹轉頭見拖古烈詫異地望著自己,因將方纔之事說了一遍,又笑道:「林牙以為李清臣如何?」
拖古烈沉吟了一會,道:「才智、文章,天下少有,但胸襟器度,卻略嫌不足。」
蕭佑丹點點頭,笑道:「若換上是石越,他一定便會陪我去曹婆婆處吃上幾塊肉餅,且看我弄什麼玄虛。我不斷賣弄,不過是試探他罷了,他雖然知道心生忌憚,也未必便沒有應對之材,然而卻因少了擔當,再多的才能,也憋死了。」
拖古烈亦不禁莞爾,「擅自陪遼國衛王去吃曹婆婆肉餅,被台諫彈劾失禮,豈不要毀了李學士的大好前程?汴京可都在傳言,李學士可能要做刑部尚書的,縱是范純仁改變主意,最不濟也是禮部尚書。」
蕭佑丹笑了笑,「似這樣的器局,便只能做地方諸侯,翰林學士,不能做宰輔公卿。想他在京東路提點刑獄,何等的殺伐果斷。進了汴京城,便前怕狼後怕虎了,連陪我吃塊曹婆婆肉餅都不敢了。利祿二字,不知道累了多少英雄豪傑!」
「大王所見極是。」拖古烈笑著說道,卻將話題轉到正題上來,問道:「朝廷忽然讓大王出使南朝,想來不止是為了賀生辰,下官與同僚們商議,總是不知道為了何故。大王總理北院軍政事務,如何竟有暇為一介之使?」
蕭佑丹望著拖古烈,默然半晌,歎了口氣,道:「若非萬不得已,我也不會來南朝。我要親眼見見南朝的局勢,見見南朝君臣,才能知道下一步該怎麼走法。」
拖古烈聽他說得嚴重,不由肅然,又問道:「究竟是出了何事?」
蕭佑丹搖著頭,歎道:「此事實為古今未有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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遼朝現在遇到的困難,實與宋朝有著密切的關係。自澶淵之盟以來,宋朝每年給遼國的「歲賜」,雖然對宋朝是屈辱性的,但對於遼國國庫卻是起了至關重要的作用。自從宋朝復興,遼國內亂,強弱易勢之後,雙方在新的盟約之中,不僅取消了宋朝對遼朝的「歲賜」,反而被迫開放了兩國貿易。歲賜雖然被取消,但遼國的貴族們,對於宋朝絹布與絲綢的需求卻並沒有減少,而貴族們也不可能真正的放棄奢侈的生活,對宗教的崇拜更需要大量的金銀,若再加上對軍隊、官員的賞賜——對於遼國來說,金、銀、絹、絲,這些物品甚至可以說是生活的必需品,而這些必需品,或者需要向宋朝購買,或者正在向宋朝大量外流。
宋遼貿易的結構是,宋朝的商人們不僅僅向遼國輸入大量的奢侈品,還有許多是生活必需品,以及介於必需品與奢侈品之間的商品——既有比遼國更便宜的棉布、更便宜更好的食鹽、走私的鐵品、主要是鐵製的農具等等遼國百姓十分需要但宋朝政府卻並不太願意出口的商品;也有書籍、瓷器、香料、絲綢、廣受歡迎的高濃度美酒、獨特的甘蔗酒這樣很難說得清楚究竟屬於奢侈品還是必需品的貨物……除此之外,兩國官方進行的軍火貿易亦是大宗。而遼國向宋朝輸出的,則主要是藥材、皮毛、珍珠、公羊、公牛、公馬。
這是極不對稱的貿易,必然導致大量硬通貨外流,而偏偏金、銀、銅本身也是一種必需的物品,矛盾更加激化。在缺少硬通貨的情況下,遼國境內錢重物輕,在貿易上更加吃盡了宋朝商人的虧。在這樣的情況下,遼主不得不單方面違反盟約,頒布法令禁止了宋朝的食鹽輸入,通過食鹽專賣,得到一筆必需的緡錢。雖然在拖古烈的努力下,此事得到了宋朝的諒解。但這卻是以遼國百姓吃不到好鹽為代價的,而且走私食鹽的貿易一直十分猖獗。可以說,此事只是緩解了遼國的危機,而並沒有從根本上解決問題。
當然這件事宋朝其實亦非是受益者,只是雙方誰也沒有意識到這一點。遼國流出來的硬通貨,對遼國足以構成重大傷害,對於宋朝卻作用有限。
兩國貿易額持續下降,遼主雖然有意提倡自給自足,但遼國的各階層卻都不同意他回到草原生活——即使是遼主也沒有這個想法,貴族們要奢侈品,普通民眾要更便宜的必需品,無論是貴族還是平民,都需要宋朝的美酒,以及來自宋朝的香料——沒有人不信仰宗教。所以,完全斷絕兩國貿易,對遼國的傷害將遠遠大於對宋朝的傷害,這一點,早在幾十年、幾百年前就證明了。
但是,在任何一個國家,如果錢太少的話,就會導致商旅不通,進一步就會導致百貨匱乏,從而使經濟凋弊。遼國也不能例外於此。某些人想像中所謂的「自給自足」的「小農經濟」,在真實的歷史中,從來沒有出現過——倒是在老子的幻想中曾經出現過。
遼國並不願意看到兩國貿易萎縮,但遼國同樣也不願意看到自己的國庫之中,自己的國家之內,銅錢成為一種稀缺物品。
但他們面臨的困境卻是,這兩條他們不願意走的路,他們總要走一條。
遼國君臣稱得上君明臣賢,然而面對這種前所未有的局面,如果要選擇的話,他們只能選前者——禁止宋朝某些商品在國內流通,對宋朝商品課以高稅。而這樣做,必然激起宋朝的反制,宋朝很可能乾脆關閉邊境貿易。於是,為了得到某些宋朝的商品,遼國不得不進行搶劫。於是,宋朝不得不進行反擊。於是,在中國北方的邊境上演過無數次的歷史,將再一次重演……
而今日之大遼,今日之大宋,若果然發生這一幕,必然是悲劇性的。
遼國君臣並不願意看到這一幕,因為他們深知與今時今日之宋朝開戰,很可能要冒著亡國的危險,最好的結局,也是兩敗俱傷。
然而,他們又似乎別無他法。個人的意志,在此時簡直是微不足道。
蕭佑丹此番使宋,便是肩負著如此重任——他要替遼國,找一條新路。如果找不到,那麼他也要替遼國找到一個贏得戰爭的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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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對著如此的歷史性難題,饒是拖古烈再聰明,也只能是措手無策。半晌,他方有點不太相信地問道:「局勢真的惡化至此了麼?」
蕭佑丹並沒有在乎他這話的失禮,只是苦笑道:「平亂時,朝廷收繳了不少貴人的財產。加上榷鹽的收入,現在倒還沒到非要兵刃相見的地步。但長此以往,總難免有那一日。我們不得不早些準備。契丹人也好,渤海人也好,漢人也好,總是得民心者得天下。若搞得民怨沸騰,說不得,也只能怪到宋人身上。其實現在已經是民怨沸騰了,朝廷壓搾各蠻族,叛亂此起彼伏……」
「除非宋朝許諾,將兩國貿易,恢復成有限的邊境互市。」
「那也沒什麼用。」蕭佑丹搖搖頭,道:「草原上的蠻夷們為什麼喜歡打仗?還不是因為做生意的話他們肯定吃虧?朝廷與南朝貿易,規模大吃大虧,規模小吃小虧,總是免不了的。況且我們亦不能指望貴人們節衣縮食過日子,這規模怎麼樣也小不了。單是貴人們的壓力,便已經受不了,何況他們還能打著百姓的名義?平心而論,貿易給百姓還是帶來不少好處,但因為金銀銅外流得太厲害,這好處轉過來又變成壞處——可這番道理,和那些村夫牧民是講不通的。用銅錢到百姓手中買數糧食的是朝廷,給將士們發賞賜的是朝廷,他們只看到同樣的糧食賣的錢越來越少,朝廷發的賞賜也越來越少……」
拖古烈不由默然無語,許久,才又問道:「如此,大王可有良策?」
「禁止入境的貨物還要增加幾樣,關稅要提高些——特別是棉布、絲綢等物。這樣總能緩解一下。」蕭佑丹道,「其實我也沒什麼好辦法,不過南朝多俊傑之士,或許未必要走到那一步。不過……」他壓低了聲音,道:「皇上與朝中的大臣們,對此其實已不抱希望。」
「啊?!」拖古烈驚聲叫了出來,急忙說道:「大王,萬萬不可開戰。斷不可因南朝困於益州而輕視之,今日之南朝,實不可輕侮!」
蕭佑丹默然歎了口氣,道:「這個道理,我豈能不懂?有石越、司馬光在朝中,南朝哪那麼好打?不過,不管怎樣,此事事關機密,林牙絕不可洩露。君在南朝,要竭力營造兩國和好之氣氛。」
「大王盡可放心。」拖古烈額首道,「朝廷果然要戰,下官當先為忠臣。」
蕭佑丹凝視拖古烈,喟然歎道:「皇上常說拖古烈是國士,可以生死托付之。皇上知人之明,吾所不及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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汴京是個會變魔術的城市。前一天街上還到處都是白紙飄飄,各家店舖都賣著冥器;僅僅一夜之後,整座城市全都已經張燈結綵,洋溢著喜慶的氣息。人們穿上自己最漂亮的衣服,戴上嶄新的帕頭,如潮水一般向外城的東水門湧去,汴河的河道兩側,柳枝招展,到處都是興奮、歡喜的市民,他們早已接到官府的通告,高麗國呈送祥瑞的使團,將在今日乘船自此入城。禮部、太常寺、鴻臚寺與開封府的官員,還有奉旨前來的內臣,高麗使館的使臣們,早已在進城後的第一個碼頭邊搭好了綵棚,待高麗人一到,便迎接祥瑞前往大相國寺。
而在崇政殿,升朝官們與外國使節們,在均容直的音樂聲中,「臣等不勝歡抃,謹上千萬歲壽」的祝壽聲此起彼伏,高太后端坐於珠簾之後,木然地聽著內臣「承旨」宣答:「得公等壽酒,與公等同喜。」在這極喜慶的時節,心裡卻生起一種孤獨淒涼的感覺。「天子娶婦,皇后嫁女」的繁華,早已淡在了記憶的最深處;青梅竹馬的十三哥,登上皇帝的寶座不過數年,便在內外的壓力下,大志未酬,而英年早逝;視自己為親生女兒的姨媽曹太后,也在幾年前撒手人寰;她現在是大宋地位最高的女人,母儀天下,要為天下表率。但是,在自己生日的時候,她需要其實並不是這樣政治意味濃厚得讓人喘不過氣來的慶典,她更希望和至親的親人在一起,在保慈宮小酌幾杯,去瓊林苑看看花;她不敢奢望還有人能叫自己「滔滔」,卻殷切地希望兒子們能發自內心地叫自己一聲「娘娘」。但這一切,卻只能是奢望,那個做皇帝的兒子,心思越來越讓人捉摸不透,而另外兩個兒子,在自己母親生日時,卻只能遠遠地隔著珠簾,與外人們一道,說什麼「臣等不勝歡抃,謹上千萬歲壽。」
蕭佑丹在所有外國使節中,享受了最特別的禮遇。在宋朝君臣心中,只有遼才是能稱為「朝」的國家,亦只有遼才是與自己平起平坐、分庭抗禮的國家,其餘的都不過是「國」,要等而下之。所以,不僅身為衛王的蕭佑丹,地位要遠高於高麗國的「懷王」;連遼國正使拖古烈,亦位在他國使者之前。
當蕭佑丹在庭前拜壽之時,一直按著程序答覆的高太后,亦不由斂起心神,隔著珠簾仔細端詳著這位聞名已久的衛王。待到再拜後內臣宣諸國使臣升殿,通事舍人則宣「諸國使臣進奉」,高太后見著蕭佑丹將進奉之壽禮遞上,她不待客省使說話,忽然溫聲慰問道:「衛王殿下遠來,鞍馬勞頓,一路辛苦了。」
蕭佑丹亦不由微微一怔,旋即回道:「回太后,契丹人尊重值得尊重的人。太后懿德,達於北朝,為敝國軍民所稱頌。臣昨日至汴京,見中元節之物,一應俱有,惟太后之聖明,方能無所忌諱,僅此一事,便足為天下後世之表率。臣感佩於心,亦為南朝歡喜。又宋遼是兄弟之國,太遼皇帝陛下與大宋皇帝陛下為兄弟,太后即是大宋的母后,亦是大遼的母后。故吾主特遣臣來,祝太后千萬歲壽。」
這番話說得極是客氣親切,然自蕭佑丹說來,擲地有聲,並無半點諂媚之意。
高太后不由展顏笑道:「還請衛王殿下向貴國皇帝陛下轉致謝意。願宋遼兩國,永休兵戈,世為兄弟。」
「敝國君臣,亦願遼宋兩國,世世為兄弟。」蕭佑丹恭敬地回道,卻用眼角的餘光,看了一眼高麗懷王。懷王正斜著眼睛偷看蕭佑丹,見他眼光掃來,慌忙將頭扭開。蕭佑丹嘴角掠過一絲冷笑,卻聽客省使大聲呼道:「進奉出!」蕭佑丹連忙再拜,在眾人的注目中,退出崇政殿。
出得禁中,蕭佑丹在鴻臚寺官員的引導下,正要回都亭驛。他方上了馬,忽聽到東邊傳來「彭」地一聲震雷般的悶響,他一驚之下,慌忙勒住受驚的坐騎,循聲向東邊的天空望去,卻聽到「彭」、「彭」,一聲聲如同炸雷般的巨響,自汴京外城牆的各個方向傳來,每一聲巨響後,天空中都綻開巨大的禮花。蕭佑丹目瞪口呆地望著這極盡炫麗的一幕,卻聽身邊的宋朝官員興高采烈地說著:「是用火炮放煙花!高麗使團到大相國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