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宋 第三卷 第三章 誰持白羽靜風塵(四)
    趙頊接見過石越與王珪後,又讓宦官將這幾日的益州軍情急報全部挑出來,仔仔細細再讀了一遍,自從種諤病死軍中後,種諤的副都指揮使曲貴暫時接掌了宋軍的指揮權,但宋軍士氣低落,面對瀘州的西南夷束手無策,僅能自保而已。曲貴每日一報,奏折卻全是訴苦——徵調來的軍糧在倉庫裡發霉壞掉,運不進前線,真正打仗的士兵只能攜帶十天的乾糧,活動範圍非常有限;地圖上看起來極近的地方,卻往往要翻越幾十座綿延的群山,山林中道路不熟,毒蛇出沒,甚至連蚊蟲也能致人死命,可宋軍卻缺醫少藥,每天都有士兵被毒蛇咬死,而且一進到山中,極容易遭到伏擊,幾十個敵人在山裡襲擊,派出幾百人追捕,也難見蹤影,追敵的宋軍反而要損兵折將,死傷大半,以至宋軍根本不敢追擊夷人;還有諸如山中地形複雜,兵多了施展不開,兵少了等於送死;宋朝州縣原本政令便不出城中,官軍至此,言語不通,好不容易找到嚮導,也難以溝通等等……這些抱怨之辭,其實最開始去的宋軍將領也曾經說過,結果被趙頊與兩府視為畏難塞責之語,批回去狠狠地罵了一通,從此便沒有人敢多提這些事情。但此時這些字句看到趙頊眼中,卻是另有一番滋味。這個曲貴他是知道的,曲家也是大宋有名的將門,曲貴在先帝時,就在大內做班直,趙頊見過幾次,雖然不通文墨,但為人是極忠厚老實的,他即位後,便放出去到熙河掙功名,當時熙河主事者是王韶,李憲是監軍,高遵裕是副將,曲貴便在高遵裕帳下效力,高遵裕夜破野人關,名動西陲,此戰曲貴身中三箭,率先登關,報為首功。後來為取河州,高遵裕與王韶、李憲意見不和,結果證明是高遵裕在理,趙頊便起意漸漸讓高遵裕開始獨當一面,曲貴便一直追隨高遵裕,都是以死戰建功,但報上來的功勞卻是極少。直到高遵裕被貶,樞府才發現他一直被高遵裕壓制,但是曲貴卻從來沒有為自己申辨過。高遵裕敗事後,他族兄曲珍因事面聖,特意寫信問他有沒有什麼事要代為稟奏,他反倒為高遵裕分辨,以為高遵裕在西北多年,功大於過。這麼一個忠直之人,說他畏難塞責,實是難以置信。趙頊心裡不是不明白,這些難處,若是種諤還在,便只好啞巴吃黃連,他當初許下海口,此時怎敢自打嘴巴?其餘的將領,明明見著前任被申訴了,哪裡還敢分說半句?且打了敗仗再來說這些話,朝廷亦無人肯信。也只有曲貴這樣的人,才敢說實話。

    趙頊歎了口氣,伸出手來揉了揉太陽穴。益州的形勢,真是撲朔迷離。朝廷公卿,一面說得益州明天就要出王小波、李順,他聽得明白,意思就是指呂惠卿誤國,還是不脫黨爭的形跡;一面卻信誓旦旦,說益州只是將領無能,只要調動精兵強將進剿,禍亂平息不過反掌之間。趙頊總覺得若歸咎於政策的失誤過於勉強——熙寧歸化在荊湖南路就推行得極順利,有幾處洞蠻不服,當地的屯田廂軍就剿平了。若說地理形勢,難道益州與湖南就差這麼多?湖南路也到處都是山,一樣也有瘴氣。說到底,還是將領無能,敗軍誤國。曲貴說的縱然屬實,但絕不可能沒有辦法解決。趙頊這時自覺心裡明鏡似的,益州觀風使的人選之爭,說到底,還是黨爭。但要顧全文、馬等人的面子,畢竟不能當益州什麼事也沒有,而且成都糧價暴漲,這裡面的確透著蹊蹺。所以,既要謹慎一點,又不能被黨爭利用。而且萬一真的有事,就牽涉到成都一路官員的命運,更不能隨便派個人就好。石越說的是有道理的。但真正關係到西南局勢的,倒是這個經略使的人選。主帥一定要選有能耐的人。

    想到這裡,趙頊不由感覺有點可惜。原本高遵裕是他寄予厚望的,可是卻攪和著一堆的爛事,從曲貴的事看,還有點妒賢忌能。心胸不廣,怎麼能讓下面的人賣命?有一回他和石越說起他以文臣撫陝的事,石越說他其實別無所能,就是兩條,一是不怕死,他一個文官,三品重臣,尚且不怕死,下面的兵將就沒有怕死的道理;一是不貪功忌能,下面的將官知道主帥不會拖後腿,自己拚死拚活,朝廷一定會知道,打起仗來就有勁頭。趙頊對此深以為然,當年韓絳誤事,就是為了怕死。高遵裕是不怕死的,但如果妒賢忌能,就難成大器。

    一想起高遵裕來,趙頊忽然想到高遵裕因赦還京,今日正要進宮覲見太后,他瞥了一眼殿角的座鐘,估摸著高遵裕此時正在保慈宮。他心思一動,起身道:「去保慈宮。」

    *

    才到保慈宮門口,保慈宮的內侍便已經見著趙頊一行人過來,嘩啦啦跪倒一大片,當下有人便要進去稟報,卻被趙頊笑著攔住了。他也不帶隨從,只叫了一個小黃門跟著,緩緩向保慈宮正殿踱去。還未到殿門口,便聽到殿中有人高聲說道:「……有了這起事,才知唐康委實難得……」趙頊聽出聲音卻是高太后的親侄子,自己的表兄高公紀的,心裡不由得嘀咕了一下。外戚干政是國朝的大忌,他知道高家的人都非常謹慎,從來不願意沾惹是非的,怎麼竟在這裡說起國事來?他留了神,正欲放輕了腳步,不料一個宮女恰好從殿中退出來,見著趙頊,倒是嚇了一大跳,慌慌忙忙跪倒請安。這麼一鬧騰,裡面便知道皇帝到了,趙頊生怕高太后出來迎自己,連忙快步進殿,卻見殿內除了高遵裕與高公紀外,雍王趙顥竟然也在,見他進來,全都跪了下來。趙頊一面給太后請了安,一面笑道:「今日只行家禮,不必太拘禮數。」高太后也笑道:「並沒有外臣在,都起來坐了吧。」三人這才起身坐了。趙頊便笑道:「太后剛剛聊什麼,還是接著說便是。」

    但高公紀卻不敢說了。只是趙顥笑道:「方纔君正正和太后說如今的兩件案子。」

    高太后臉上卻是沒了笑容,肅容問道:「官家,那陳世儒案,究竟是怎麼回事?」

    趙頊沒想到高太后問的是這個案子,臉上頓時也沒了笑容,歎道:「這是人倫慘案。這案子是今年正月陳府的奴婢到開封府告發的——這陳世儒原是國子監的博士,他是陳執中的獨生子,他正室李氏,是呂公著的外甥女。陳執中不用說,真宗、仁宗兩朝名相,呂家也是本朝數一數二的世族,呂夷簡、呂公著都是位極人臣的——誰能料到,這麼兩個名門望族之後,竟能做出這種喪盡天良的弒母案來。開封府已經遞進供狀,陳世儒夫婦都伏罪——這案子的起因,原來竟是朝廷不合讓陳世儒去太湖縣當知縣!那陳世儒是紈褲子弟,習慣了汴京這個花花世界,到太湖縣都覺得是偏遠了,為了能回汴京,這夫婦倆竟唆使奴婢用毒藥謀殺陳世儒的親生母親張氏,張氏一死,陳世儒便可以丁母憂,順理成章回汴京來!不料奴婢用毒藥沒毒得死張氏,這夫婦竟半夜用鐵釘將張氏活活釘死!」(阿越註:此案便是《包青天》中《鐵釘案》之原型,真實歷史上,審理此案的時間是元豐元年至元豐三年。小說中與原案略有出入。)

    趙頊說到後面,已是咬牙切齒,保慈宮裡的宮女,聽到皇帝親口說出這起人倫慘劇,一個個嚇得臉色慘白。高太后原本將信將疑,怎麼也不肯相信這世間竟有這樣匪夷所思之事,這時候聽到趙頊親口證實,臉都氣白了,嘴唇氣得直發抖,哆嗦道:「這樣的人還留他做什麼?這樣的人還留他做什麼?!」

    「開封府已經鎖拿了陳家上上下下二十餘口。朕原本還顧念著陳執中是幾朝的老臣,只有這麼一個獨子,殺一個陳世儒不可惜,可歎的是陳執中從此絕後,想給他留一脈香火……」趙頊苦笑道:「不過當時卻被陳繹頂了回來,這是人倫大惡,不能不窮究,不能不嚴辦!」

    「陳繹說的是正理。可惜也死了……」

    「太后放心,朕已經知會蘇頌了,不多久便能決案。」趙頊一面寬慰著高太后,眼角間卻瞥見趙顥臉上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他心裡頓時感覺一陣彆扭,忽然想起蘇頌當面回自己的話:「事在有司,臣固不敢言寬,亦不敢諭之使重。」這是當面給了自己一個軟釘子。雖然趙頊信得過蘇頌不會枉法,但趙頊總覺得不太舒服。這時候不免又莫名其妙泛起疑心來,陳執中與呂公著都是門生故吏遍朝野的,難保沒有人抱著和自己一樣的想法,想著為陳家留一脈香火……

    正想著,卻聽高太后歎息道:「汴京的確是個繁華世界,因為不想離開汴京連官都不肯當的事,我也聽過不少。曾布、蔡確,聽說到了南海,便是一鎮諸侯,南海各國的國王見了他們,都要畢恭畢敬;要權有權,要錢有錢,可還是一心想著能回汴京,就算不當官也甘願。我自小便在宮裡長大,也不知道外間和汴京到底有多大區別。不過剛剛聽公綽說起西南夷那地方,竟是一個州城方圓不過三里,有一千戶人聚居,便是極繁華的所在,又有瘴氣,人沾上便死,西南夷向來不服管教,朝廷的政令出不了州城之外,地方官上任之前,都要先寫好遺書,更有人千方百計躲避差遣——若比起來,太湖縣真是天堂了。陳世儒也是宰相的子侄,唐康也是宰相的子侄,為何區別竟這麼大?」

    趙頊不料太后竟然毫不掩飾地誇起唐康起來,他想起剛剛聽到高公紀說的半句話,不由狐疑地向高公紀望了一眼。

    「官家不用疑心有人來這干請。」趙頊的表情早已落到了高太后眼中,「是我自己問起唐康的事情。外邊的事情,原本我不應當問。不過聽到有人說,要殺田烈武、李渾,要問唐康的罪——官家,忠義之士,是殺一個少一個的。唐康、田烈武、李渾,這幾個人何足道?但處罰了這些人,殺了這些人,會不會叫忠臣義士寒心?官家要三思。陳世儒這樣禽獸不如的東西,官家還想著陳執中的香火,官家難道就不念石越、文彥博的情面?田烈武、李渾,雖不是名門,可也都是烈士之後——他們的行事,哪裡是陳世儒能比的?」

    「太后說得極是。」趙頊這時已經明白扯出陳世儒案,不過是個引子。太后根本還是想為唐康等人說情,若是后妃,他早就直斥為「干政」了,但太后地位卻畢竟大不相同,當下只得堆滿笑容,耐心解釋道:「以朕的本心,當然不願意處罰他們。不過國家自有法度,總要依著規矩來才行。否則,既不能服眾,開了先例,更是後患無窮。擅調兵、擅殺,都是關係極大的大事。唐康這人,朕以為是有大將之材的,果敢、艱忍,也有擔當。他這個年紀,到戎州那種地方當官,換成旁人,還不知怎麼個哀天怨地,到了任上,要麼便是自暴自棄,要麼便是百般鑽營想著早日逃離苦海,偏他就能做出番事業來,這已是能為人之所不能了。只是年紀畢竟太輕了,有點心高氣傲,目中無人,在戎州時,與上司、同僚都相處不好,益州四司衙門便沒少彈劾他——如今更加是膽大妄為了,幾千人,說殺就殺了。朕看公綽為將時,也不是他這般好殺的……」

    高遵裕聽皇帝說著唐康,心裡頭也不知道是什麼滋味,在熙河打拼了十來年,真正和西夏打起大仗來,卻沒有自己的份了。在外待罪這麼多年,眼見著後起之秀一撥撥地起來,心裡更不是味道。這時候聽皇帝誇唐康是「大將之材」,正失神間,不留神皇帝竟說到自己,不覺一陣慌亂。卻聽皇帝又說道:「當年公綽取岷州,生怕士卒濫殺百姓冒功,戰前下令:生獲老幼者與得級同。便是這點仁心,數萬人得活。至今岷州還有為公綽立生祠的。唐康年紀輕輕,做事卻不肯留半點餘地——他一聲令下,殺掉這數千人,身上不知背著幾萬人的怨恨呢。」

    皇帝忽然誇起高遵裕來,不僅高遵裕,在座所有人都吃了一驚,不知道皇帝心裡打的什麼主意。高太后對自己的家人一向嚴厲,高遵裕雖然是叔叔,但也不肯假以辭色,因道:「取岷州是王韶的功勞,與他何干?倒是這幾萬亂軍眷屬,官家打算如何處置?」

    「這一軍之眾,也不是全部作亂的。凡不肯附逆而被殺的,照例進忠烈祠祭祀,自不必論;逃走的,也法外開恩,赦免其家屬——不過這些也難以甄別,只能少冤枉一人算一人。其餘眷屬,死罪可以赦免,但是流放是免不了的。只是這人實在太多了,朕想藉著太后壽辰,下一道德音,凡家裡有五十二歲以上老人的,一律赦免不問……」

    趙頊這話一出口,眾人便已經知道,他根本無意再興起波瀾,本來幾千家被謫戍,一定會搞得河北路雞犬不寧,而且這麼拖家帶口遠赴異地他鄉,這不同於移民——朝廷是不可能給錢的,路上少說也要死一半以上的人口,到了他鄉還要面臨種種更艱難的問題,最後能活下來的,能有十分之二三,就算是不錯了。但這道德音一下,幾乎等於便是赦免了六七成甚至更多的叛軍眷屬。這於穩定人心,自然是有好處的。而且理由也算是冠冕堂皇,朝廷也保持了尊嚴。

    「官家這是仁厚之心。治國便要這樣,到底要以寬為政……」

    高太后的這番話,趙頊卻不以為然,他搖頭笑道:「石越曾和朕說過諸葛亮治蜀之事,不審勢則寬嚴皆誤——本朝真宗、仁宗兩朝,便是以寬為政的,到朕手裡,應當嚴一嚴了,否則文恬武戲,必致千載之患。」

    這番議論卻不對高太后的胃口,她不悅地板著臉,道:「官家熟讀經史,自古以來,可見過嚴刑酷法能出太平盛世的?石越也是書獃子,諸葛亮那是亂世之法,豈足為萬世師?」

    「西夏還佔據河西走廊,眼見著要兼併西域,恢復國力,他日難保不又成中國之患;幽薊尚在胡虜之手,河北門戶洞開,全無塞邊可言——史書上亦不曾見哪個太平盛世是這樣的。」趙頊憤然道,話脫口而出,才發覺自己語氣太重,忙又轉圜笑道:「外間之事,太后盡可放心。朝廷最可懼者,不是以寬以嚴,而是怕陷入唐代牛李黨爭那樣的局面。今司馬光與呂惠卿都能和衷共濟,國家之福,莫過於此。這也是太后的福氣,才能如此。」

    本來太后、皇帝相爭,雖然還是溫聲細語,但殿中眾人卻早已嚇得臉色慘白,這時候氣氛緩和,高遵裕、高公紀還是不敢多話,只趙顥笑道:「官家也說了是『不審勢則寬嚴皆誤』,今日之勢,正是要寬嚴相濟。太后看今日的局面,實是開國百年以來未有的,官家恢復河西,不僅從此陝西又變成腹地,而且亦是一雪四朝之恥,這等功業,休說仁祖時范仲淹、韓琦們辦不到,便是數遍古今帝王,亦惟有漢光武能相比。朝廷內裡,也是君明臣賢、政通人和,太后盡可高枕無憂的,只要安享太平便好。」

    雖然趙頊刻意緩和,趙顥又打著圓場,但這些話,高太后心裡依然是不以為然的,呂惠卿這樣的人高居左僕射,是什麼國家之福?是禍患無窮才是真的。現在的國勢,又哪裡稱得上什麼「政通人和」?她也知道他這個皇帝兒子現在是威望極高的時候,皇帝在取得很大的功績後變得剛愎自用,聽不進別人的意見,最後被狠狠地摔下來,這樣的事情,不用說遠了,隋唐五代現成的例子便多的是。她是頗聽了些議論的,越聽便越發覺得趙頊太過於急功近利,滅夏之後,國力竟有點強弩之末的樣子,可如今這個皇帝卻還是一腔的雄心壯志,野心反倒是越來越大了。而且又開口法令,閉口規矩的,總是讓人感覺少了那種體恤下情的心意——以唐康的身份,唐康、田烈武、李渾等人的行為,打著國法無親的旗號,關進御史台、樞府的獄中,那是極容易的,但皇帝怎能全然不顧石越、文彥博的面子?全然不顧天下忠臣義士的感受?僅僅只是發還石越和文彥博的謝罪折子,下旨撫慰他們,這能有多大的意義?高太后知道這些事情,一般的大臣生怕自己踏進漩渦中,避之惟恐不及,是斷斷不敢說的。她所以才不避嫌疑,想勸勸趙頊,至少在定罪之前,讓他們先回家待罪,不要一直關在獄中——這也是給天下一個姿態,不料她還沒來及說出來口,趙頊便已經滴水不漏地堵了回來,又把話題岔開,從言辭語氣中,倒有猜忌自己「干政」的意思,母子相疑至此,真是讓人灰心。這時候這些心意她也不願說了,太后與皇帝爭執,這樣的事情傳出去也不好聽,當下只勉強笑道:「外面的事,我有什麼放不下心的。不過是母子敘敘閒話,你便能說出這麼多話來……」

    「倒是兒臣該打了。」趙顥笑道:「太后壽辰將至,還老說這些一本正經的事,官家整日操勞國事,在崇政殿聽這些也聽厭了,到這來還聽這些——倒不如說點有趣的事。我先說一個。」

    說罷,趙顥一本正經地坐好,道:「說是編敕所有幾個官員好講《論語》,因說到七十二賢哪些家裡有錢,有個官員便說公西赤家裡定是極有錢的,眾人問他出自何典,他回道:」諸君不聞語云:赤之適齊也,乘肥馬,衣輕裘『,眾人都很拜服,認為他學問好。有人便跑去告訴石越,誇道某君《論語》讀得好,石越聽完,慢慢抬頭,看了那人一眼,說了一句話——太后、官家猜猜石越說的是什麼?「

    高太后稍一沉吟,搖搖頭,望著趙頊。趙頊也笑著搖頭。趙顥又看高遵裕與高公紀,高遵裕倒也罷了,反正這並非所長,乾脆懶得弄腦筋;高公紀卻是外戚中少有的學問好的人,不由得皺眉沉思,卻再也想不出來。

    趙顥因緩緩說道:「卻見石越一臉肅然,問道:」你怎知不是子路借與他的?『「

    他話音方落,便聽到撲哧一聲,高公紀已經先忍俊不住,大聲笑了出來。高太后與趙頊一愣,也都回過味,齊聲大笑。高遵裕雖不明所以,卻也只得跟著嘿嘿直笑。

    半晌,高太后才忍住笑,道:「石越這麼一個一本正經的人,居然也會作弄人。」

    趙顥笑道:「太后有所不知,本朝三個姓石的學士、執政,都是些詼諧人。石曼卿是個『石學士』——有一回馬伕不小心,把他從馬上摔下來,嚇得半死,他爬起來拍拍衣服,慢裡斯條道;『幸好我是石學士,若是瓦學士,豈不被摔得粉碎?』石中立也是個趣人,當員外郎時,和同僚去看御苑的獅子,聽說那獅子每日要吃羊肉十五斤,有人便感歎:」我們這些人也算是郎曹,生活反比不上一隻野獸。『石中立卻責怪道:「你怎麼不知本分?它是園中獅,我們不過是園外狼,怎麼可以相提並論?』」

    他話未說完,連保慈宮裡的宮女、內侍,也都忍不住掩嘴偷笑起來。高太后更是笑得打跌,趙頊也是一面笑一面直搖頭。

    *

    自從皇帝接見王珪和石越起,在政事堂當值的呂惠卿便有點心神不寧,但他要講宰相風度,依然裝作沒事人一般。上午見過幾個換任的通判後,內廷忽然傳來消息,王中正不知何故得罪,被趕去北京養病——這對呂惠卿無疑是當頭一棒,但王中正是內官,宋朝宰相雖然號稱「事無大小,不分內外,皆統之」,但皇帝貶竄內官,他到底不方便追問根底,只得強忍著。但他下了極大的賭注,不惜舉薦范純仁入政事堂,目的就是想替王中正入蜀掃清道路,王中正被貶,他是賠了夫人又折兵,況此事又牽涉到他的命運,到底也不能當沒事發生。待王珪回到政事堂,呂惠卿便找了個由頭,想方設法想從他嘴裡套點話出來——他心裡明鏡似的,整個上午,皇帝召見的只有王珪和石越,此事必與他們有關。但是王珪卻是城府極深的老滑頭,竟是滴水不漏,儘是說些有關太后生辰的不著邊際的話。呂惠卿原也知道,隨便洩露與皇帝對答的內容,是極犯忌諱的事情,一旦坐實,這一條罪名,便可以將任何一個宰相貶到天涯海角。但王珪這個「三旨相公」,平日卻是極會觀風的,且素與司馬光不和,在政事堂裡,還是傾向於自己這一邊的。這時候竟半點口風都不漏,本身便昭示出了大問題。

    他滿腹心事的等到下午,又聽到消息,皇帝走馬燈似的接連召見文彥博、馮京、司馬光、王安禮、范純仁,呂惠卿更是幾乎如坐針氈——偏偏這時幾個湖北路來的官員還絮絮叨叨,拿著一點芝麻蒜皮的小事說個沒完。他心裡雖然不耐,卻也不好發作,又找不到借口離開,只得心不在焉地有一搭沒一搭地問著話,心裡只想著是不是皇帝打算除范純仁觀風使,一面則盤算著,怎麼樣才能找個借口合情合理的把這首詔旨給堵回去。但沒多久,幾個翰林學士被召了進去——呂惠卿心裡的石頭落了一半,按大宋現在的制度,觀風使這樣的差遣,知制誥草詔就可以了,翰林學士在這時候進去,多半是要有大除拜了——皇帝打算讓范純仁拜相了。想到范純仁要進政事堂,呂惠卿剛剛放下的心裡,又變得五味雜陳,不是個味兒。

    果然,沒多久,便見李向安滿臉笑容,帶了詔旨到政事堂要印。接過詔旨,呂惠卿頓時傻了眼——皇帝彷彿是想將他這十年來忘記做的事情一次性做完,李向安竟是帶了五份詔書過來!連王珪都驚訝得說不出話來。

    范純仁拜相,是呂惠卿自己推薦的,想想剛才皇帝召見的人,便知道兩府皆不反對,雖然如此一來,只要拜過太廟,經過一些繁瑣的禮儀,呂惠卿在政事堂便又多了一個強大的政敵。但呂惠卿啞巴吃黃連,亦只得強作笑顏,和王珪一起副署。

    第二道詔旨,韓維為樞密副使,也是傳言已久的事情,呂惠卿與他又並無直接的利害衝突,倒也不覺意外。

    但接下來幾道任命,卻讓呂惠卿目瞪口呆。

    以高遵裕為瀘州知州。

    以太府寺卿李陶為鴻臚寺卿。

    以開府儀同三司、荊國公王安石為益州路巡邊觀風使!

    呂惠卿只覺得一陣暈眩。

    「石越!」他在心裡惡狠狠地念出這個名字,眼前一陣模糊,那三份詔令,似乎化成了石越那冷靜的面孔,嘴角邊帶著一絲輕蔑的嘲諷。

    千算萬算,卻沒算到石越。

    呂惠卿的握著筆管的手,微微顫抖著。皇帝果然起了疑心——高遵裕為瀘州知州,瀘州現在還西南夷的控制中,宋軍雖然遲早會奪回,但沒有不先任命經略使,反先任命瀘州知州的道理。重新起用高遵裕,皇帝就是給他一個機會,這個人不會受朝中任何一黨的控制,他監視的,不僅僅是軍事,肯定也包括民政。

    太府寺卿李陶,是呂惠卿的同鄉、門生、親信。太府寺是大宋僅次於戶部的中央財政機構,在發行交鈔後,其地位更是日漸重要。而石越在太府寺時便兼任參知政事,韓維亦由此而升任樞副,使得太府寺在諸寺監中,更被視為「要津」。而鴻臚寺「不過」是總管全國蕃夷部落事務及海外殖民、藩屬國事務的機構。名義上雖然在太府寺之上,實際上卻根本無法相提並論。自從石越與韓維去職後,太府寺卿就一直被呂惠卿的親信佔據著。此時忽然將李陶「升為」鴻臚寺卿,一種不祥的預感,讓呂惠卿幾乎感覺到大廈將傾的恐懼。

    而最致命的,卻是王安石的任命!

    高遵裕可以設法收買、交易;李陶的任命,也可以設法阻擾,大不了在新的太府寺卿任命上做點文章——但王安石為益州路巡邊觀風使,卻幾乎在一瞬間,讓呂惠卿喪失了鬥志!

    再怎麼樣算計也沒用了。

    這樣的感覺,瀰漫於呂惠卿的心中。

    呂惠卿自己都沒有意識到,對於王安石,他實有一種莫名的忌憚。呂惠卿能有今日之地位,全靠著王安石的賞識與擢用;呂惠卿的全部政治資源,依賴的,還是王安石這面旗幟……曾經,在王元澤還活著的時候,呂惠卿心裡便充滿不安,他小心的保留著與王安石交往的一切證據,為的便是以備「萬一」。而在王元澤死後,王安石罷相,雖然表面上呂惠卿對王安石尊敬有加,但是也時刻擔心著皇帝會重新起用王安石——因此他知道,只要這樣的事情發生,他辛苦經營來的地位,便會在一夜之間,拱手送人。他用盡辦法鞏固自己的地位,努力標榜自己與王安石的區別,但是卻始終無法逃避王安石的陰影。無論他做什麼,他都是「新黨」,而「新黨」,則永遠是王安石的黨。這種感覺讓呂惠卿極不舒服,如非朝堂之上還存在著有司馬光、石越這樣的勁敵,考慮到王安石有朝一日也許會是極重要極有用的棋子,使得呂惠卿竭力克制自己的衝動,他早就對王安石下手了。

    但這顆預備的棋子,呂惠卿自己都害怕使出來的棋子,卻被石越用了。而且是被用來對付自己。

    呂惠卿有百分之百的把握知道這肯定是石越搞鬼,這樣的手腕,根本不是文彥博、司馬光用得出來的。

    「陰險小人!」呂惠卿在心裡咒罵著,手中的筆卻始終無法落下去。

    自己要親自給自己的死刑判決書籤發核准令,是該覺得諷刺,還是該覺得殘酷?

    但是,他能拒絕麼?

    他素有的勇氣與智慧,在面對那個名字的時候,就已經面目全非。

    「呂相?呂相……」王珪的喚聲讓呂惠卿回過神來,他看了一眼王珪,只覺此人面目可憎,但他已意識到自己失態,勉強擠出一絲笑容,道:「今日見的人太多了,有點不舒服。這一封詔令……」他推出王安石的那封詔令來,道:「介甫最近患了偏頭痛,益州瘴疬地,讓他去,我甚是擔心。這恐非朝廷優待老臣之禮。禹玉看呢?」

    王珪同情地望了呂惠卿一眼,道:「介甫的偏頭痛,皇上已經賜過禁方,以新蘿蔔取自然汁,入生龍腦少許調勻,昂頭滴入鼻孔。左痛灌右鼻,右痛灌左鼻。聽說頗有神效,已經好了。且自介甫居金陵以來,皇上每兩月必遣使者慰問,十餘年來從無間斷,介甫身體好不好,皇上豈能不知?今日皇上接連接見兩府大臣,恐是聖意已定——皇上與介甫,君臣之間的情義,相公又不是不知道。此事下官看並無不妥之處。」

    呂惠卿默然良久,終是難以甘心。擲筆道:「反正不急在一時。范純仁、韓維為執政,我輩都要面聖道賀的,不如等見過皇上再說。」

    王珪看著呂惠卿,本來呂惠卿遭難,他未必無幸災樂禍之意,但此時自己是唯一在場的參政,他亦擔心惹出什麼事來,牽連到自己,沉吟一下,還是勸道:「吉甫,皇上不過讓介甫去益州查地方官員有無欺上瞞下,且看益州局勢如何,這是平常之事。吉甫若堅執己意,恐多有不妥。同殿為臣數十年,下官不敢不言,還望吉甫三思。」

    這話已然是說得極直白了。兩府大臣沒有人反對,呂惠卿卻堅持反對,是本來皇帝還以他無私,反見有私了,只能更增皇帝之疑。面聖反對,不僅於事無補,反是自掘墳墓。

    這些道理,本來以呂惠卿之智,豈有想不到的?但這時候他只覺大勢已去,方寸全亂。聽了王珪之言,默然半晌,終於再次拿起案上的毛筆,在詔書上艱難地寫上自己的名字。王珪見他署了名,在心裡歎了口氣,接過筆來,在下面亦簽上自己的名字,交還呂惠卿。眼見著呂惠卿默然鈐上相印,王珪亦不禁生出一種兔死狐悲之感,他有意寬慰幾句,卻又覺無法擇辭,動了動嘴唇,終是什麼也沒說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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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越按:王安石晚年到偏頭痛一事,見於王院亭《香祖筆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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