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保可曾聽說過李十五?」何畏之依然沒有正面回答郭逵。
「李十五?」郭逵依稀覺得在哪裡聽說過這個名字。
「此人以前做過石學士的衛士,後以軍功累遷為致果校尉。」何畏之淡淡說道,「石學士回京前,對陝西五路蕃人,曾定下『撫其渠首、化其民眾、收其精兵』之策,李十五這幾年間,便一直在熙河、秦鳳地區招募各蕃部之精壯勇士。」
「竟有這樣的事?!」郭逵吃驚地看著何畏之。招募士兵是兵部該管的事,他竟然毫不知情。
「李十五部是蕃兵的編制,名義上是渭州的蕃軍。不太引人注目,不過兩年前其與環州義勇有一次演習,依規矩是要經過三衙的,末將無意中才注意到這支渭州蕃軍。這支蕃軍只有千餘人,實際上駐紮在西安州,軍營可能在天都山附近,軍費與兵甲都是樞府特撥的……」
何畏之的描敘,讓郭逵更加好奇起來。
「環州義勇是末將親自帶出來的,陝西鄉兵中現今唯一保持編製的部隊。」何畏之嘴角微翹,顯得極是驕傲,「末將不敢說那是天下精兵,但若是論到夜戰,在山地叢林中打仗,環州義勇不會輸給任何人。當年石帥讓我訓練環州義勇之時,是預備這只精兵要深入到興慶府,在西夏腹心之地興風作浪的。可惜事到臨頭,石帥卻變了主意。」主動提起這段不為人知的秘辛,何畏之依然不禁折腕歎惜,他甚至不知不覺改了對石越的稱呼。直到此時,何畏之依然以為是石越忽然保守,卻不知道石越卻是擔心這支何畏之一手訓練出來的精兵,離開太遠,會失去控制。
「但這次演習,上報的結果卻是渭州蕃兵趁夜偷襲了環州義勇。」何畏之澀聲道,「縱然環州義勇許多武官被調進禁軍,實力銳減,這只渭州蕃兵也不可輕視。石帥從各蕃部中募集勇士,訓練成軍,絕不僅僅只是為了削弱蕃部實力這麼簡單。末將一直認為,朝廷公卿中,臨機決斷,石學士或許不過只是平平,但論到遠見卓識,卻是無人能及——如今看來,倒是英雄所見略同,這支渭州蕃兵,恰巧也是騎兵……」
「你是說?」郭逵瞪大了眼睛,只一瞬間,便連連搖頭,道:「不可能,若依你所說,那時候連熙寧歸化都未開始。」
「他未必是為了西南夷。但大宋疆域廣大,蕃種眾多,若說石學士刻意提前訓練適合在山地叢林作戰的精兵,以備萬一之需,末將以為是可能的。禁軍涉及到樞府、兵部、三衙,牽一髮而動全身,故先試之鄉兵和蕃兵,這也是石學士慣常所為。」何畏之冷靜地分析道,「不過,不管石學士打的什麼主意,太保若經略益州,將李十五部與環州義勇徵調至麾下,將有若虎生雙翼!」
「若真能如此,仗還未打,已先贏了一半。」郭逵喜動眉梢,說完,才猛然醒悟何畏之實是已經答許他了。
*
崇政殿旁的偏殿內,趙頊隨意地蜷腿坐在御榻上,石越恭恭敬敬地坐在他的左下首,擺出認真的表情,聽王珪匯報著高太后生辰慶典的事宜。
「陛下,臣與文彥博、呂惠卿等商議,以為太后生辰賀儀,可比照仁宗時長寧節上壽儀,七月十六日太后生辰當日,請太后在崇政殿垂簾,百官及契丹、高麗、交趾及海外諸國使臣,在庭下拜賀。宰臣為一班,百官為一班,各國使節為一班,分別上壽酒。禮畢,太后還內,百官至東門拜表稱賀,高麗國王妃、外命婦入內上壽,不許入內者則上表。由內侍先引內命婦,次引高麗國王妃等人,次引外命婦,如百官儀上壽。七月十七日,大宴。由開封府張燈結綵三日……」王珪說到這裡,偷偷抬眼瞥了一眼趙頊,只見趙頊眉毛不易察覺地皺了一下,他連忙又解釋道:「開封府慶賀三日,本為長寧節所無,只是今各國使節都來上壽,兩府以為不當失了天朝上國的體面……」
趙頊不自覺地微微搖了搖頭,「體面什麼的,說到底不過是些虛名。今已不同往日,各國使節皆是常駐,像隋煬帝那般好慕虛名,也唬不了人。太后性好節儉,常以國庫空虛而憂心不已。這時節如此排場,虛耗國帑,太后若知道了,朕擔心太后反而會不高興。開封府慶賀三日,卿等算過要花多少緡錢麼?」
「臣等以為,若節省一點,十萬緡足矣。」王珪似乎並未察覺出皇帝的不高興是出於內心,又頌揚道:「皇太后聖明懿德,達於四海。今開封府的百姓,知道皇太后生辰將近,多有在家供香頌禱,願太后萬壽無疆者。高麗國上表說,因太后聖辰,開城外一夜之間,冒出千枝靈芝,站在開城上看去,竟是一個很大的『壽』字。這等祥瑞,微臣披覽經史,聞所未聞。此事經各報報道,天下幾乎無人不知高麗國王要將其中最大的靈芝在七月十六日這日護送至京,百姓都想一睹這千年不遇之盛況。兩府大臣皆以為,正可借這天降祥瑞,向天下的百姓,四海的蠻夷宣示我大宋的國威,大宋的天子是天命所歸的真命天子,大宋朝是得天庇佑的天朝上國。如此大典,實是不宜過於簡陋。況且朝廷這三年間,百官與禁軍,朝廷已很久未曾有過大賞賜,禁軍莫不翹首以待,亦不宜使之過於失望……」
「還要大賞賜?」趙頊的眉頭已經緊緊擰成了一團。
「兩府商議,廂軍節級以下每人賜錢一百文,酒二兩;禁軍節級以下每人賜錢三百文,酒四兩;凡兩北邊境、益州、京幾禁軍、廂軍則以兩倍賞賜,蕃軍、鄉兵比照廂軍。其餘文武官員,則按階級之不同賞賜。總計花費不會超過五十萬貫。」
五十萬貫!趙頊倒吸了一口涼氣。其實這種程度的賞賜,在大宋朝的歷史上是不值一提的。為了籠絡軍隊,最短三年一次,藉著郊祭的機會,大宋朝廷都會按慣例進行大賞賜。但這種行為一向受到司馬光的反對,兼之在軍制改革後,宋軍的軍俸按級別的不同,也進行了大調整,禁軍與教閱廂軍的薪俸,足以養家餬口。所以這種大賞賜便逐漸取消了。這在幾年前,也不成為一個問題。因為宋軍頻頻獲勝,休說宋軍區別了邊境駐軍與內陸駐軍的待遇,大捷之後的犒軍,也可以彌補士兵們的這種損失。但這並不代表不存在著怨言,畢竟還是有許多的文武官吏平白無辜地少了一筆收入,這些人豈能不牢騷滿腹?只是沒有機會渲瀉而已。但現在形勢卻不同了,三年來軍隊也沒有得到過普遍的賞賜,兼之物價又上漲,若說軍中不存在任何的怨言,那是不可能的。在剛剛發生渭南兵變的情況下,兩府絕對不敢拿軍隊的穩定來開玩笑,有人想借此機會來恢復大賞賜,那也是再自然不過的事情。
但五十萬貫,對宋朝現在的國庫來說,絕對不是一個小數目。不僅如此,這個口子再次撕開後,那麼司馬光的努力,便算是前功盡棄了。
藉著高太后的生日,有人想要粉飾太平,有人想要恢復弊政,還有人想要大拍馬屁……在「忠」、「孝」的名義下,不僅僅高太后本人的意願可以被徹底忽略,便連皇帝也無法反對自己不願意的事情。涉及到軍隊的穩定,沒有人敢等閒視之。
趙頊把目光投向一直正襟危坐的石越。但石越卻似乎完全沒有看到皇帝的眼神,他全神貫注地望著王珪,認真的傾聽著,但臉上卻看不出半點贊同或反對的神色。
「這麼大一筆開支,國庫……」趙頊的目光並沒有在石越身上多作停留,他皺眉沉吟道,「總計豈碼要近七十萬貫……」
「陛下,這些開支是無法節省的。」
五十萬貫的賞賜,十萬貫的慶典,高麗國王千里迢迢送來的靈芝,只怕也絕不便宜……耳裡聽著皇帝與王珪的對答,石越在心裡不停地搖著頭,皇帝與兩府當初就應當明確的拒絕高麗國的「祥瑞」,但這麼大的一記高麗馬屁拍過來,整個大宋上到君臣,下到普通的百姓,都被拍得暈暈乎乎,哪裡還有幾個人能記得收了馬屁後是一定要買單的?
現在怎麼樣都晚了。高麗的靈芝只怕都到了杭州了,這時節讓人家打道回府?高麗國可不是大宋的州縣,這會讓雙方都無法下台。何況現在不僅僅各國,甚至連西夏都送來了賀表,人家既然熱熱鬧鬧地來了,大宋朝就算不想大辦酒宴請客,那也不可能了。既然定下了大慶的調子,官吏軍士們盼著一點賞賜,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更何況,從另一方面來說,大宋朝的確需要這麼一個機會穩定一下軍心民心。
兩府大臣誰不知道國庫的底細?但是,太平,有時候也是需要粉飾的。
而且,高太后在臣民中的確有著頗高的聲望,特別在北方的士大夫心目中,這位自小在皇宮中由仁宗皇帝與曹太后撫養長大的皇太后,是有著極為特殊的地位的。許多士大夫平時並不信鬼神,提到「祥瑞」便深惡痛絕,但是這次因為與高太后有關,竟然紛紛寫詩作賦,紀念其事……人類總是能容易地相信那些自己願意相信的事情。
石越自然知道高太后在另一個時空甚至曾經被譽為「女中堯舜」,他本人對高太后的評價固然沒有曹太后高,但是他對她也並無惡感。對於那些手中掌握著權力,卻不肯濫用權力的人,永遠都是值得尊重的。石越能夠很切身地體驗到那是一種多大的誘惑。但是高太后不僅約束自己,還能約束著她的族人,她的政治才能或者有不足之處,但她的品德,卻的確無可指摘。
從公從私,他找不出有力的理由來反對這件事。
國庫的確面臨困境,也許他們又要增發交鈔了——但這是呂惠卿與司馬光要發愁的事情。
以目前的形勢,大宋朝遲早要面臨一場大麻煩。既然避免不了,與其費心力不討好的修修補補,還不如讓它早一點爆發。
呂惠卿現在的處境,是不折不扣地飲鳩止渴。
石越能夠猜到呂惠卿的心態,他肯定不願意讓高太后的聲望繼續高漲——高太后不喜歡他是眾所皆知的事情;他也肯定不希望靈芝進京,不希望掏五十萬貫來讓國庫雪上加霜……但是,他現在卻迫切需要一個機會來粉飾太平!
所以,再苦的酒,他也要吞了。
「罷了,此事便由兩府商議辦理罷。」皇帝無可奈何地搖了搖頭,似乎想把這些不愉快的事情拋諸腦後。許是心裡感覺到一種彆扭,皇帝的聲音變得有點消沉,「陳繹的長子前幾日已遞了謝表進來,說陳繹早留下遺囑,朝廷賜的錢又原封不動全退了回來。哎!」趙頊不由得低聲歎了口氣,「刑部要的便是清廉公正,又能洞悉下情的人。陳繹去逝,是朕失一能臣啊。」
「陳繹九泉之下,聞聽陛下之語,亦必無憾矣。」王珪動情地說道,眼角甚還泛起一點淚花,他似乎早已忘記幾個月前,自己還曾經指使人彈劾陳繹。
石越鄙夷地瞥了他一眼,口裡卻也同樣附和道:「陳繹剛正,非有陛下聖明,不能成其事業。故其懷知遇之恩,以國士報陛下,至死不言家事。若朝中大臣皆能如此,何愁不可致太平?」
趙頊默默歎息,良久,才又順著自己的思路說道:「刑部乃是事務繁劇之部,又事關國家重典,陳繹在時,朕將刑部托給他,亦甚是放心得下。今陳繹已去,刑部不能不善擇其人,朕意在范純仁,卿等以為如何?」
范純仁?!石越幾乎是不由得呆了一下,他一直認定范純仁是御史中丞的有力人選,卻萬萬想不到,皇帝竟然有意讓他直接進入都省做刑部尚書。這一步棋若走出來,朝廷的政局將會變成什麼樣的,真是難以預料。范純仁若做刑部尚書,誰來當御史中丞?他疑惑地偷看了趙頊一眼,心中又驚又疑,難道皇帝已經在籌劃著大洗牌了?
他尚在驚愕當中,王珪已回道:「陛下,范純仁品行素佳,才幹資歷,皆足當重任。以其掌刑部,必不致令陛下失望。」
石越頓時更加驚訝,就算王珪不希望范純仁入主蘭台,但范純仁入主刑部,並一舉成為執政大臣,對王珪又有什麼好處?難道他已經認定范純仁入主刑部已是無法改變之事實了?石越知道王珪實是皇帝的應屁蟲,一時間更是疑心皇帝雖名為咨詢,實則卻是心中已有定見。
但這時節也容不得石越多想,他感覺到皇帝的眼睛正看著自己,當下也不敢去看王珪的神色,只向著皇帝微微欠身,飛快地理了一下思路,便說道:「陛下,若只是論品行、才幹、資歷,范純仁入主刑部,都是極恰當的。只是……」
「只是什麼?」趙頊聽出石越話中的反對之意,亦覺意外,不由追問道。
石越抬眼正視皇帝的目光,大著膽子道:「恕臣大膽,臣不知范純仁本人之意如何?」
「哦?卿是說范純仁會不願做參知政事麼?」趙頊眼中的訝異之意更濃了。
王珪頗不以為然地搖頭道:「子明看范純仁也看得太高了些。世間有幾人能面對執政之位而不動心?范純仁又不是想做隱士的。」石越卻只是笑著不說話。趙頊看看王珪,又看了石越半晌,奇道:「這麼說來,卿已經知道范純仁想去益州做觀風使?」
這回卻輪到石越目瞪口呆了,「范純仁做益州觀風使?」他推測范純仁未必會願意進政事堂,其實也殊無把握。畢竟像司馬光那樣連樞密副使都毫不猶豫推辭的人,就算是再怎麼樣標榜「君子」的人,也是極少見。更何況六部尚書兼參知政事,在當今的大宋朝算是權高位重,份量實際遠重於樞密副使。但石越認定范純仁入主蘭台是司馬光的戰略部署,輕易不會改變,所以范純仁未必會願意急著進入政事堂,哪裡想到范純仁竟然真的拒絕,更加料不到司馬光還有這一手。
但范純仁自薦不到兩天的時間,這還是極機密的事情。趙頊卻不由疑心范純仁輕浮起來。他細看石越的神情,卻又不似作偽,不由得又放下心來,一面卻也忍不住奇怪。因問道:「那子明為何竟會以為范純仁不欲為執政?」
石越知道這個問題卻是想不得,馬上小心地回道:「臣其實亦只是猜測。臣在陝西之時,曾與范純仁共事,知此公頗有乃父遺風,是公而忘私之人。刑獄乃是國之重器,但范純仁十餘年來,未曾斷案論刑——臣不敢說范純仁不能勝負,但萬一有傷陛下知人之明,恐亦非范純仁所願……」
「原來如此。」趙頊笑道:「子明亦算是知人者。」又道:「不過,朕以為刑部尚書第一要緊的,倒是謹慎公正。至於敕律格式,斷案決獄,士大夫豈能盡知?慢慢熟悉便好。范純仁去益州,原亦是極好的人選。他條陳益州十四事,朕以為頗為他人所不及。只是朕現在少一個刑部尚書——刑獄關係天下蒼生,總比益州要緊些。況且以范純仁去益州,做個巡邊觀風使,譬如殺雞用牛刀。這種差遣,令王中正跑一趟便可以。」
皇帝用王中正是用熟了的,熙寧初年,用他總制河東四路軍事;王韶開熙河之先,也是令王中正先去觀察形勢——他回來的報告對皇帝最終下定決心要恢復熙河起了至關重要的作用;其後保馬法推行,也是王中正負責監督。這歷歷事跡,石越自然知之甚詳,公平來說,這些覆歷王中正也是功大過小,皇帝信任他也是有道理的。但王中正與王安石、呂惠卿關係都很好,為人剛愎好財,此人若然派去益州,只怕就是一個將益州逼出農民起義的導火索;更何況石越當年想方設法令他不能參預伐夏之役,使他沒立上這個大功,二人之間早已經結下仇怨。於公於私,石越在這件事上都無法沉默。
皇帝的話剛剛說完,他便立時離座跪了下去,頓首道:「陛下,此事萬萬不可!」
趙頊未料到石越如此激烈地反對,幾乎嚇了一跳,臉色亦鄭重起來。凝神聽石越說道:「陛下,臣久撫陝西,頗聽到一些傳聞。王希烈在河東時,擅作威福,全然不是在京師時謹小慎微之模樣,諸將送錢多者,縱然無功陞官亦快;不肯送錢者,縱有功亦不得陞官,河東諸將怨聲載道。甚至折家百餘年來,為國之藩籬,久鎮河東,竟然也要賄賂一內官以自保!連當年王韶開熙河,臣亦聽到傳聞,王襄敏為全己志,不得不賄賂王中正,以求其不得從中作梗。此種種劣跡,臣雖未有真憑實據,然陝西、河東,知者甚多。臣非敢以捕風捉影之辭構陷王某,只是今日之益州,是非常之地——陛下,國朝素有『揚一益二』之俗語,富庶之地,先前又未報有天災,糧價怎會無故暴漲?臣亦聽到風傳,渭南兵變,是河北禁軍不願去益州『送死』所致——無緣無故,又怎麼會有這種謠言?所謂『小心使得萬年船』,為國家計,益州亂不得,臣以為,哪怕最後查明不過是虛驚一場,亦寧可謹慎一點好,總好過事後追悔莫及。是以王希烈這些傳聞,若是平時,臣不敢言;然在此非常之時,臣不敢不言。若遣王希烈去,倒不如讓范堯夫去。」
趙頊的臉色越聽越凝重,到最後,整張臉都黑了下來。要知道,石越是極少在他面前如此赤祼祼地攻擊任何一個官員的。這也是極得他好感的原因之一,他實在厭倦了新舊兩黨之間的相互攻擊,而且往往也沒什麼證據,不過是互相指責對方的人品——甚至連台諫的奏章也是這樣,開頭總是先將要彈劾的人的人品貶得一無是處,再開始正題,若依他們的說法,司馬光、石越之奸惡,李斯、趙高輩相比都遠遠不及。這種論調,實在讓趙頊感覺到厭煩。有好幾次趙頊竟忍不住發作,當面反唇相譏,令得那些臣子極是狼狽。只有石越是個例外,無論對方是誰,他都只是就事論事,極少涉及到對方的人品。而且,趙頊也清楚地知道,石越是極少攻擊宦官的士大夫之一。
但正是如此,石越的話雖然只是根據「傳聞」,卻已經令趙頊十分惱怒。
宦官收受賄賂,並非不能容忍。但是,到了連折家、王韶都要行賄的地步,這便不是收賄這麼簡單了。何況開熙河乃是國策,王中正奉旨前去觀察形勢,他的一句話便事關朝廷十餘年的國策,他怎麼便敢因賄成言?!若非是王韶已經死了,否則便此一條,他也脫不了編管之罪!
而最重要的是,趙頊派宦官參預軍機,為的便是互相監視。皇帝指望他們觀察邊將的一舉一動,然後據實上報,但是宦官若然收受賄賂,與邊將沆瀣一氣,反倒成為了邊將欺上瞞下的工具,那這些奄人對皇帝還有什麼用處?
內外勾結,素來便是大忌。
一種被欺騙的感覺,充斥著趙頊的情緒。
趙頊凶狠地盯著石越,冷冰冰地說道:「你說的可是實話?」
石越抬頭回視皇帝,從容道:「臣豈敢欺君?!」
「好!好!」趙頊連連冷笑,忽然厲聲喝道:「來人!」
「奴才在。」在偏殿外等候的李向安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麼,慌忙跑了進來。
「你去傳旨……」
「陛下!」「陛下!」石越與王珪不約而同地打斷了暴怒的皇帝。
趙頊望了二人一眼,不待二人開口,他已經明白過來——此事若真要追究,便一定是大獄!而且涉及的,全是軍中的將領。
「你去傳旨,叫王中正去北京養病!」
「啊?」李向安不由愣了一下神,但他畢竟當了十幾年的差,不待皇帝發怒,連忙道:「遵旨。」
「讓童貫去河東,問問折克行,叫他將送給王中正的禮物開張清單,給朕帶回來。」
「遵旨。」
李向安這才意識到王中正出事了,慌忙叩頭退了出去。
但趙頊猶不解恨,恨聲道:「待此間事了,朕定要查個水落石出。」
王珪又妒又忌地看了石越一眼,皇帝對石越一面之辭的偏信,讓他既感到羨慕,又十分忌憚。幾十年的宦海沉浮早就告訴他,什麼都比不上皇帝的信任。表面上的沉沉浮浮,都只是假象,臣子在皇帝心目中的印象,才是最根本的。在這一瞬間,他似乎完全明白了石越在熙寧朝數度沉浮,卻始終打而不倒的真正原因——皇帝不管怎麼樣折騰著石越,甚至忌憚、提防他,但是心裡卻始終對他有一種信任。無論這看起來有多麼的矛盾,但在這一瞬間,王珪堅信自己的判斷是正確的。看來,應當讓自己的兒子們多跑幾趟石府才對……
即使是石越自己,也沒有料到這個結果。
他本來已經做好準備,要不惜一切代價阻止王中正去益州——他在陝西頗豎恩信,無論地方官還是軍中將領,找些人出來彈劾王中正並不是難事。縱然扳不倒他,也能滯緩皇帝的命令。石越其實也料不到自己幾句話,竟幾乎扳倒一個炙手可熱的大宦官。事情如此輕易,真真是出人意料。
「陛下,王中正的事不是急務,倒是益州觀風使之人選,陛下不可不慎。」石越開始得隴望蜀,但他依然說得極為委婉,「臣以為益州之事,牽涉到朝局變動、一路生民、大宋數十年的國運,若是選錯了人,後果不堪設想。」
這番話聽在趙頊耳中,卻頗覺刺耳。趙頊固然也疑心益州出現了問題,但是他依然也認為反對者的言辭,頗有點誇大其辭。所謂「不可不信,亦不可全信」。但是石越所說牽涉到「朝局變動」,卻是點醒了趙頊。
的確要防著有人藉機否定熙寧歸化,甚至再次激化朝中的黨爭。
若這麼看來,連范純仁也未必是合適的人選。忽然,趙頊心中冒出一念頭:難道呂惠卿舉薦范純仁為刑部尚書,竟也是擔心……但他馬上將自己這個可笑的想法打消了,休說呂惠卿不可能知道范純仁想做益州觀風使,古往今來,也沒有保薦自己的政敵當宰執大臣這種黨爭方法……呂惠卿還是識大體的,朝野中有些人,對呂惠卿的確存在著極深的偏見。
「那麼子明心中可有適當的人選?」趙頊忽然問道,此時他已冷靜下來,望著石越的眼睛中,閃著深不可測的光芒。
石越似乎沒有覺察皇帝話中的試探之意,「臣以為,陛下應當擇一位值得信任的元老重臣前往益州,一則陛下能信得過他們不會為朋黨所利用;一則若萬一益州局勢果真不堪,他亦能壓得住益州四司長吏,巡邊觀風使立時便變成安撫使,可以當機立斷,處置事務;最要緊的是,元老重臣之經驗,亦足可倚重。」
「元老重臣?」石越的話讓趙頊的心動了一下。
石越緩緩抬頭,直視著趙頊,從容說道:「臣以為,陛下或可徵召王安石赴蜀。」
「王安石?!」
趙頊騰地從御榻上站了起來。
王珪的眼神中全是震驚。石越不知道他在幹什麼嗎?他剛剛還在說「朝局變動」,難道他不知道,重新起用王安石,便是最大的「朝局變動」!況且,王安石復出,對石越有什麼好處?雖然王安石的新法,如今保留下來的已經不多,而且多是面目全非,但是,王安石依然是開創了熙寧變法的人,他仍然是所謂新黨的「赤幟」。退居金陵愈十年,人們對王安石的印象反而有了改變——他在相位時的剛愎自用、怨聲載道,除了那些頑固的舊黨,大部分人反倒漸漸淡忘;人們記得的,是他遠在呂惠卿之上的人格魅力,無與倫比的人望。甚至還有許多人認為,大宋能有今日之局面,石越、司馬光、呂惠卿固然居功至偉,但是王安石的開創之功更不可沒!石、馬、呂之政績,在某種程度上,不過是站在了王安石的肩膀之上。王珪還記得《汴京新聞》上曾經刊登的一篇時評,文章分析了熙寧朝的所有「新政」,最後發現,熙寧朝新政最核心的部分,都是對王安石新法的揚棄。石與馬所看到的問題,王安石早已看到,石與馬本質上都不過是對王安石的解決方法進行修正,不過石越更加積極,而司馬光則更加謹慎。這篇熙寧十六年刊發的時評,曾經受到廣泛的讚譽,雖然在王珪看來,這篇文章的主要目的不過是故意將王、馬、石三人並稱,借此來隱晦地貶低呂惠卿,以表達對時政的不滿而已。但是,這也證明了王安石在大宋政局中依然舉足輕重。
石越居然舉薦起王安石,這無異於玩火。
「王安石。王介甫……」皇帝來回踱著步,語氣中掩飾不住激動。
石越默默地望著皇帝,他的內心其實並不如他的表情那麼冷靜,如若仔細觀察,可以發覺,石越的衣服也在微微顫動著。
*
在偏殿的君臣談話,又持續了近一個時辰,石越與王珪這才告退。王珪因為輪值,便徑回往南回政事堂,石越卻是取道東華門出大內。他才走到東華門,迎面便見著幾個宦官正服侍著雍王趙顥在門外下馬。他雖然頗為忌諱與這位「賢王」打交道,但這時候卻也不能故意躲開,只好硬著頭皮迎上去,向趙顥見禮。
趙顥亦不料遇著石越,雖然親王之貴,在宋之爵位中為最尊,但有宋一代,親王位在宰相之下,石越名位,比於宰執,趙顥也不敢怠慢,連忙回禮,一面笑道:「小王還記得第一次見到子明,亦是在此東華門外。不覺便亦已是十餘年了。」
石越忙笑道:「臣已是老了,大王風采卻更勝十餘年之前。」
趙顥笑道:「司馬光常說『不誠之事,不可為之』,子明這話,卻有點言不由衷了。」又看了一眼石越,問道:「王禹玉呢?官家今日不是召見你們兩個麼?」
石越不料趙顥對禁中之事如此熟悉,亦不避諱,不覺愣了一下,方回道:「今日王禹玉輪值。」
「可是又『金帶系袍回禁署』了?」趙顥玩笑道。
石越亦不覺莞爾,他知道這是當年梅堯臣寫王珪的詩,因王珪是典型的太平宰相,一生之中,除了入仕之初曾經通判揚州,幾乎是「不出都城而致位宰相」,宋朝開國一百餘年,他的際遇也是異數。當年梅堯臣作此詩時,王珪還只是翰林學士,經歷坎坷的梅堯臣便非常羨慕他,因詩詞唱和,半真半假的寫道:「金帶系袍回禁署,翠娥持燭侍吟窗。人間榮貴無如此,誰愛區區擁節幢。」
石越因笑道:「王禹玉是天生富貴命,他人比不得。看看他的詩,又是『曉日初臨金闋動,春風正與玉杯期』,又是『翠鳳有時翻瑞影,銀蟾通夕墮清津』,金璧珠碧,不是富貴人,斷不能寫出這種富貴詩。」
趙顥啞然失笑,「至寶丹麼?」至寶丹是當時的一劑名藥,由生烏犀、生玳瑁、琥珀、硃砂、雄黃、牛黃、龍腦、麝香、安息香、金銀箔等研製而成,其成分珍稀難求,因此價格昂貴。王珪雖是「歐門弟子」,以文名著稱於世,但行文風格與歐陽修卻絕不相同,因為他詩作多寫得富麗堂皇,鑲金嵌玉,連王珪的兄長都譏之為「至寶丹」,此事廣為流傳,時人竟乾脆將王珪的詩便稱為「至寶丹體」。
趙顥笑著搖了搖頭,道:「可惜子明已不肯作詩。」
「實是江郎才盡了。」石越連忙笑著岔開話題,委婉提醒道:「大王可是奉詔覲見麼?」
「若是官家或太后召見,小王豈敢耽擱?」趙顥卻是不買賬,裝作聽不懂石越話中之意,依然笑容可掬,「不瞞子明,我是來說項的。幾個奴才聽到王希烈壞事,盯上了御藥院的差使,跑到我跟前又哭又鬧,非逼著我來說情……」他一面笑著說道,一面卻望著石越,眼睛都不眨一下。
「王希烈壞事了麼?」石越一臉愕然的望著趙顥,「這是什麼時候的事情?怎的一點風聲也沒有?」
趙顥狐疑地從石越臉上將目光移開,笑道:「便是剛剛的事情。子明在禁中,難怪不知道。官家讓李向安傳旨,著他北京養病。不過這個時候,王希烈多半正在托人求情,不見一次官家,他哪能甘心便走?」
石越聽出趙顥的話中似有提醒之意,王中正在宮中數十年,兼之宋朝的宦官,多數倒是家傳的職業,可以說都是根深蒂固,這麼不明不白被趕到北京,沒明白皇帝的心意之前,王中正又豈肯束手就範?而皇帝的心意,也是會變的。皇帝也有卻不開的情面。
但石越卻也只能裝聾作啞,因笑道:「這亦是情理之中的事情。」他不願意再多留,又抱拳道:「下官尚有些些俗務,就此告退了。還乞大王恕罪。」
「子明自便便是。」趙顥微微笑道。望著石越匆匆忙忙上車離去,趙顥這才轉過身來,冷冰冰地喝道:「進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