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宋 第三卷 第一章 一聞戰鼓意氣生
    極亮極熱的晴午,忽然之間變成了黑夜。傾盆大雨從變黑的天空裡傾瀉下來,從四面八方傾瀉下來,打在煙塵陡亂的驛路上。一個接一個的霹靂,越來越近越來越響,伴隨著一道道電光,撕裂了黑暗的天際。零口鎮驛館的鄧老三自屋門口伸了伸脖子,眼見雨水從屋簷、牆頭、樹頂,似潑水似的淋下來,從院子中順著門縫和水溝流出去,不由得咋了咋舌頭,罵道:「這直娘賊的天氣。」他甩甩頭,正要縮回屋裡去,忽隱約聽到驛路上傳來幾聲馬的嘶鳴聲。鄧老三忙側了側頭,向屋裡面招了招手,罵道:「李板子,快找蓑衣,有官人來了。」便聽屋裡有人笑罵道:「鄧都頭,你少做弄人,這天氣……」一面罵著,一面便見一個中年漢子夾著一件蓑衣一頂斗笠走了過來,這漢子長得甚是結實,六月的天氣,蓑衣下便穿著一件葛衣,身上的肌肉一股一股的,隔著衣服都看得見,可惜卻少了一條右臂,是個殘疾。他剛走到門口,鄧老三一把搶過蓑衣斗笠,披在身上,便冒著大雨一瘸一拐地走了出去。他忙探頭出去,只見幾輛馬車裹著雨水,呼嘯而至,停在了大門之外。伴著馬車而來的,是數十匹騎著駿馬的騎士,都穿著紅色軍袍,雖然早被大雨淋得濕透,但這些人卻似絲毫不以為意,舉手投足,都帶著一股肅殺之氣。他呆了一下,連忙緊跟著鄧老三跑了出去。

    那為首的騎士見著驛站才兩個人出來迎接,早罵了起來,「直娘賊的,都在挺屍呢。你們誰是頭?」

    鄧老三忙陪著笑,回道:「小的是這裡的驛丞,軍爺叫我鄧老三就是。」

    那騎士用眼角睨了他一眼,喝道:「你這驛站才兩個人?還不叫人出來招呼……」他正罵著,忽聽到身後有人喝道:「章禮,說話客氣點。」

    章禮應了一聲,掉過頭去——鄧老三透著大雨,見到從最前面的馬車上下來兩個身著黑袍的男子,一個四十來歲,一個二十來歲——那章禮見著他們出來,「哎」了一聲,快步走了過去,一面說道:「老爺、唐大人,這麼大雨,你們怎麼出來了?」

    鄧老三聽他們說著話,心裡一個靈光——今天正是熙寧十七年六月初六,五天前下來的單子,便是這兩天,朝廷的陝西路巡邊觀風使章惇章大人與前任戎州知州唐康唐大人要經過本驛!莫非這兩人竟湊成一路了?他狐疑著望向那兩個男子,這輕裝簡任的,真是說不清是什麼身份。

    正想著,那兩個男子已打著傘走了過來,年輕的那個看了他一眼,笑著問道:「鄧驛丞原是宣武軍的麼?」鄧老三愣了一下,卻見那年輕男子的目光正落在他的額頭上,他忙笑道:「官人好眼力。」那男子又瞥了一眼他的手背,笑道:「宣武第二軍,額上刺『宣武』二字,右手背上刺白虎紋。當年打靈州,端的是威震西陲!」

    鄧老三陪著笑了笑,道:「官人好眼力。」他的確曾經是宣武第二軍的一個都兵使,軍中習慣上沿用舊稱,便稱為「都頭」。宋軍額上刺字的習慣自仁宗以後便不怎麼沿用了,都是改刺手背,至熙寧間,更是漸漸連手背都不刺了。但是當時紋身本是社會上的一種習俗,非止軍中,民間也頗為盛行。宣武軍便流行在額上刺「宣武」二字,手背上刺白虎紋。第一軍刺左手,第二軍刺右手,以為區別。這種習慣,說是陋習也好,說是傳統也好,反正便是這麼流傳下來了,並且廣為人知。

    此時李板子早已招呼驛館的人出來把車馬牽入馬廄,鄧老三忙將外面這一行人迎入驛館。零口鎮驛站是個中等驛站,這麼上百號人進來,加上原來零星住的人,頓時整個驛館都似沸騰起來,驛站裡的每個人都忙得手忙腳亂。好在那個年輕的官人見著鄧老三瘸了的右腿,又看見李板子的斷臂,交談幾句,已知二人都是宣武二軍打過靈州城的老兵,言語間便十分客氣,凡事亦並不怎麼苛求,讓鄧老三鬆了老大一口氣。那兩個男子進驛館後,便自有自己的廚子、僕人服侍著,鄧老三便自去馬廄看草料。

    他才到了馬廄,李板子就湊了過來,問道:「都頭,剛才來的聽說一個是欽差,一個是個知州?」

    鄧老三拍了他一腦袋,罵道:「你管這多做甚?小心侍候便是。」

    李板子笑道:「關我屁事。我不過看那知州這麼年輕,待下還這麼和氣,真是難得。在驛站做了這好幾年,從來沒遇到過。」

    鄧老三給馬槽添了點草,道:「你懂個屁。這世上哪有年紀輕輕做這麼大官不以氣凌人的?你看他那眼神,那神態……」

    李板子嘻笑道:「我咋見他挺和氣的呢?」

    「和氣?」鄧老三斜著眼睛看了李板子一眼,道:「好好侍候了,千萬別出差錯。你知道他是誰麼?」

    「我不是正問都頭麼?」李板子笑道。

    鄧老三板著臉看了李板子一眼,又看了看左右,見沒人注意聽他說話,壓低了聲音道:「你道他是誰?他是石學士的義弟,文相公的孫女婿——唐康!」

    李板子聽到這名字也不禁一呆,道:「就是那個在戎州用蔓陀羅酒迷倒數十個頭人,誘殺數千夷人的唐二?」

    「你以為他是哪個知州?戎州知州!年紀輕輕殺人不眨眼的人物。」鄧老三陰著臉,道:「他在戎州枷死的人聽說都有上百。他眼下客氣,是看在我們是打過靈州的傷兵。說起來,也是石學士的舊部,存了幾分香火之情。這等公子衙內,翻臉不認人,你要不知好歹,可連累了我們大伙。」

    這時連李板子也不笑了,只是低著頭餵馬。鄧老三又低聲加了一句,道:「那欽差也不是好惹的,做過衛尉寺的。」說罷,摸了摸廄中吃料的馬,一面挨個巡視,一面大聲呦喝道:「兄弟們好好照料好了,莫要出甚差錯!」馬廄中眾人都笑嘻嘻地答應了,也有人沒理會鄧老三,只顧低聲嘖嘖道:「這可是河套馬……」

    鄧老三看看眾人,不覺搖了搖頭,猛聽到轟隆一個霹靂,伴著一道閃電,把黑暗的天際照得慘白慘白的。他不知怎的,突然生出一種不祥的感覺,右眼皮竟一個勁地跳個不停起來。他又在馬廄裡來回走了幾步,心裡總覺放心不下,正想著去前廳照看一下,忽見一個驛吏慌慌張張跑進來,見著鄧老三,便用手指著外面,結結巴巴地喊道:「都……都……都頭……出……出……」

    鄧老三心裡頭一沉,也顧不得聽完,拖著一條腿便向前廳走去。李板子眼瞅著不對,也連忙三步並兩步,跟在鄧老三身後,走了出來。他一面走,一面緊緊捏著腰間的一塊銅牌——那銅牌上刻著「忠勇」二字功臣號,乃是攻靈州立下大功才掙到的封賞。憑著這塊銅牌,臨潼、渭南,便沒有一個地方官能讓他下跪。

    用不了幾分鐘的功夫,二人便到了驛館的前廊。遠遠便看見前廳所有驛館的人都趕了出來,被幾個章惇、唐康帶來的幾個親兵看守著,一個個驚惶不安;廳門口站了幾個親兵,目不斜視,滿臉的煞氣。鄧老三心頭格登了一下,也不知道出了什麼事,腳下不覺緊趕幾步,順著走廊幾乎是小跑了過去,方到門口,便被那幾個親兵給喝住了:「站住!沒長眼麼?!」鄧老三忙陪笑道:「我是這裡的驛丞,不知……」那幾個親兵連正眼都沒看他一眼,便喝道:「什麼驛丞不驛丞。章大人有令,閒雜人等不得入內。」鄧老三心頭甚是惱怒,臉上卻依舊習慣性地掛著笑容,婉言道:「小的們有服侍不周,還望上差擔待幾分。煩勞幾位大哥通報一聲……」他話未說完,便聽廳中有人道:「讓他們進來罷,或許有話要問他們。」

    那幾個親兵應了一聲,方放著二人進去。

    二人走進門,見廳內依舊只點了一盞油燈,陰暗陰暗地,幾乎看不清廳中諸人的臉孔。只憑著身形,見著章惇與唐康坐在正中的兩張椅子上,兩旁各站了一排親兵,挨著下首坐著的,卻是一個身穿葛衣的陌生老頭。那老頭差不多五十多歲,憑著那丁點的燈光,可以看出他極為狼狽,頭髮、臉上、身上,都被雨水淋得透濕,到處都是泥污,還沾滿了草屑。此時雖坐在廳中,竟似魂不守舍一般,彷彿受了極大的驚嚇。鄧老三一面拜見章惇、唐康,一面偷偷拿眼打量這老頭,卻是有幾分眼熟,他又細細想了一回,才敢斷定自己驛館中從未有過這個人,只是不知道曾經在哪裡見過。他正納悶,卻聽章惇沉聲道:「張大人,渭南到底出了什麼事?!究竟有多少亂卒作亂?」鄧老三心裡頓時豁然,這老頭竟是渭南縣令張英——只不知為何,竟穿了平民的衣服,還如此狼狽。他望著張英,心裡暗暗揣測,突然想起剛剛章惇、唐康下車之時,他在心裡仔細點過人數,並沒有張英在內,當時章惇、唐康亦無異常——那這張英,定是他上馬廄那會來的驛站……

    他正胡思亂想,卻見張英彷彿被針刺了一下,竟平白地打了個寒戰,顫聲道:「雄……雄武二軍……全……全反了……到處都是亂兵……殺人……周通判……死了……死了……我親眼看見……周通判死了……」他反反覆覆念叨著「周通判死了」,整個人似陷入極大的恐慌當中,竟完全不再理會唐康問的問題。

    但這幾句話,卻已經足夠讓廳中所有的人都背脊發涼。

    兵變!

    渭南兵變!

    章惇與唐康的臉色刷地白了。

    章惇又接連問了張英幾個問題,張英卻是回答得不得要領,只是神色惶恐,反反覆覆說著「周通判死了」。章惇惱怒地盯著張英,半晌,才無可奈何地微微歎了口氣,喚道:「章禮。」

    章禮聞聲而出,應道:「在。」

    「帶張大人下去休息。找幾個人好生照料著,叫他快些緩過神來。」

    禮答應著,卻聽章惇又喝道:「慢著。」他忙停下腳步,卻聽章惇厲聲道:「傳令:著人守好驛館出入通口,凡館中之人,無我手令,許進不許出。違令者——」章惇咬了咬牙,沉聲道:「格殺毋論!」

    「遵令。」章禮大聲應道,扶著那張大人退了出去。

    章惇寒著臉望著章禮走出廳門,半晌,方轉過臉,望著唐康,道:「康時,你怎麼看?」說罷,不待唐康回答,便格格冷笑道:「雄武二軍叛亂!嘿嘿!嘿嘿!」

    眾人的心都仿若跌進冰窟一般。若果真是雄武二軍一軍作亂,這就是宋朝十三年最大規模的兵變,而且也是宋朝開國以來最大規模的兵變——以往只是數千人的叛亂,這次卻是整整一個步兵軍,萬餘人的叛亂。而且,還發生在陝西內腹地帶!休說這支叛軍流竄起來會是多大的禍害,零口鎮距渭南不過咫尺之遙,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若張英說的不假,果真是雄武二軍一軍作亂,那便是熙寧四年慶州兵變以來最大的事件。」唐康沉吟道,把目光投向鄧老三,問道:「鄧驛丞,你可知道雄武二軍何時到的渭南麼?」

    鄧老三背上早已冷汗直冒,右眼皮跳得更加厲害了。這樁事情,竟比他驛館中人得罪了這章、唐兩人不知嚴重上多少倍。他自己是靈州城上幾乎把命丟掉的人,鬼門關上走過一回,生死就看得淡了幾分。但是,他一家老小十餘口人卻都在零口鎮……亂兵是什麼樣的,他是最知道的。軍隊紀律一壞,比強盜還要殘暴。見唐康問話,他連忙回道:「回大人話,三天前小的聽渭南那邊來的人說,雄武二軍路過渭南,在城外休整。」

    三天!唐康看著章惇,道:「若是這樣,從張英的情形看,雄武二軍作亂,最多是一兩天的事情。他們究竟為何作亂,是軍官唆使還是士卒嘩變,究竟有多少人參與叛亂,有無預謀,渭南到底怎麼樣了……這些我們都不清楚。但眼下當務之急,是防止亂卒流竄!陝西腹地,若被這一夥亂卒殘破,後果便不堪設想。」他沉吟一下,慨然道:「章兄,你我既逢其事,便不能獨善其身,此非所以報皇上朝廷之恩遇者。」

    章惇頷首道:「康時所言甚是。」他握緊腰間的佩劍,霍然起身,盯著鄧老三與李板子,厲聲道:「你二人是宣武二軍的老兵?」

    老三與李板子一個激靈,不覺大聲應道。李板子挺了挺腰板,又道:「小的和鄧都頭,都是靈州城頭下來的。」

    「很好。」章惇又問道:「這驛館中還有多少老兵?」

    「回大人話,還有一個振武一軍的。」

    「都是好兵。」章惇點點頭,又問道:「聽你們口音,是本地人。你們有沒有家人?」

    「回大人,小的一家有十餘口,李板子一家也有七八口,便都住在這零口鎮。」

    章惇「嗯」了一聲,掃視二人一眼,道:「覆巢之下無完卵,渭州兵變,你二人知道了,本官不管他為什麼,這兵變果真鬧將起來,零口鎮數百戶人家,只怕都要沒有活路。某沒什麼話,只問你們願不願意為朝廷再出一次力,也是為保全你們家人出一次力?」

    鄧老三與李板子對望一眼,二人一齊道:「願聽大人調遣。」

    「那好!」章惇點點頭,沉下臉來,喝道:「鄧老三!」

    「在。」

    「某給你十名親兵,你把住驛館,只作沒事發生。來往軍民客商,不論往東往西,都不得過問。你看好這驛館中人的嘴巴,誰敢亂說一句話,軍法處置。」

    「是。」

    章惇又把目光移向李板子,喝道:「李板子!」「章義!」

    伍中,一名親兵跨出一步,單膝跪倒,與李板子一齊應道。

    「你二人帶兩名親兵,去渭南打探消息。」

    「是。」

    章惇看了他們一眼,揮了揮手,眾人忙領令退下。方走到門口,卻聽章惇在他們身後森然道:「莫墜了宣武軍的威名!」

    老三與李板子心中莫名地一種激動,大聲應道,頭也不回,跨出廳門。

    待望著鄧老三等人出去,章惇這才轉向唐康,道:「康時,這事不好辦。」他望著唐康,苦笑道:「雄武二軍是抽調去益州路鎮壓蠻夷叛亂的河北精兵,足有一萬多人,算得上是兵強馬壯。要鎮壓這兵變,不動用禁軍是不行的。但是,你我都沒有權限調兵。若是往返請示……」

    「不能請示。」唐康斷然道,「請示調兵,往返太費時日。鎮壓這兵變,就是要迅雷不及掩耳,動作要快,亂兵瘁不及防,有數千精兵足矣。渭南非是甚要緊地帶,在此地兵變,我料多半是偶然。亂兵倉促作亂,心裡定然惶恐不安,他雄武二軍的家眷,可還都在朝廷手中捏著呢。而且,既然是倉促作亂,亂兵內部必然有分歧。若是往返請示,寬以時日,亂兵的心便穩了,內部亦整合妥當了,那時便成心腹大患,縱出動十萬軍隊,未必能剿平;便能剿平,陝西遭過這股亂兵,亦是徹底完了。只有趁著他們軍心未定,內部未穩之時,盡快進剿。出其不意,攻其不備,亂兵縱有一軍的兵力,亦不過是烏合之眾,可一鼓成擒。」

    「道理是這樣不錯……」章惇苦笑道,「然這數千精兵,又要從何而來?國朝制度康時你是知道的,擅自調兵是彌天大罪,況且縱然你我願意擔此罪責,卻也無你我能調動之兵……」

    「只要章兄有這個心,便不是全無辦法。」唐康望著章惇,嘴角微翹,淡淡道:「章兄放心,便是擅調禁軍之罪,也由唐某一人擔了。煩勞章兄在此主持大局,盯緊那些無法無天的赤佬,分別差人向汴京、京兆府告急。我往南邊走一趟,四日之內,無論成與不成,我都來此與兄會合。」

    章惇一愣,看著唐康,半信半疑道:「康時卻是要往哪去?」唐康在戎州的所作所為,章惇早有耳聞。熙寧十四年宋夏戰爭結束,宋朝陝西路安撫使石越調任樞密副使,被有意閒置。沒多久,唐康就離開了樞密院,左遷戎州知州。他上任伊始,便逢益州路推行被稱為所謂「熙寧歸化」的詔令,戎州位於益州路之西南,全州編戶不過萬餘,但是下轄之羈縻州卻有三十個之多,情勢異常複雜。當日唐康接到有關的公文後,便隱而不發,每十日一大宴,五日一小宴,只管輪流宴請各羈縻州部族首領,幾乎整整半年之久。那些首領只道他軟弱無能,昏愚可欺,對他全無警惕之心。他卻暗中派人打探各部虛實,將那些桀驁不馴、素來不服宋廷的部落首領一一記下。半年之後,唐康以商議戎州下屬南溪縣鹽井的配額、鹽價為名,大宴本州各部首領,席間突然要各部族無償協助修繕戎州城。那些桀驁難制的首領剛剛跳出來反對,唐康就立即翻臉,當場宣佈早已網羅之罪狀,格殺夷部首領四十餘人,隨從一千餘人。那些夷人雖然想要反抗,卻想不到那宴會中的酒都是蔓陀羅酒,唐康算準時間,正好那時藥力發作,赴會夷人一個個手腳無力,昏昏欲睡,竟是被一網成擒,連一個報信的都沒有跑掉。唐康又招募當地漢人、熟戶為義勇,親自領兵,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進剿幾個勢力最大的部族,或剿或撫,戎州西南夷群龍無首,頃刻瓦解。然後唐康強行下令,修葺戎州城寨,將各族之貴人、豪傑以及精壯全部徙於城中雜居,加強控制。他又清理各族之財產田地,按身份高低分割,戎州城中的西南夷倒有一半以上變成了腰纏萬貫的地主,而原有的奴隸則變成了佃農。唐康又派出漢人熟戶,教授普通夷人民眾耕種之術,發放種子,租給耕牛,鼓勵墾田……如此恩威並施,當「熙寧歸化」詔頒行後,瀘州、嘉州、黎州、雅州等地相繼發生叛亂,整個益州路西南烽煙四起,叛亂甚至一直牽纏至大理國之時,戎州卻是安若磐石,竟成為宋軍鎮壓西南夷叛亂的最穩固的基地。唐康也因此獲得皇帝的賞識,此番進京,傳聞是要晉陞為樞密院檢閱司知事甚至是副都承旨。

    所以,唐康殺伐果斷,才智出眾,那都是不消多說的。而他此番能重返樞府,更是引人聯想,石越在熙寧十五年十月罷樞密副使,乞辭太子太傅,以觀文殿大學士兼提舉編修敕令所,負責整理編輯宋朝一百餘年來所有的法律、敕令、條例,與大宋政局一直保持著一種若即若離的關係。他看似沒有任何實權,卻又不同於被貶竄。與宋朝過去所有的政治鬥爭中的失敗者、受到皇帝猜忌的大臣們的下場大為不同的是,石越雖然表面上離開了權力的中心,但實際上卻是打而未倒,他以觀文殿大學士的身份居汴京主持編修敕令,在過去的一年當中,每個月至少能見到皇帝十次以上,除了少數宰執重臣外,在人臣當中,根本是無人能比。而更讓章惇感到不可思議的是,石越乞辭太子太傅,居然被恩准了!章惇自然非常明白,新官制中的三師、三少,以及中書令,侍中,所有這些官銜,表面上是極大恩寵,但是實際在政治上卻是一個不折不扣的句號。因為這些官職名位太高,其擁有者一旦兼有實權,就會擁有巨大的權力,很容易成為皇帝難以制約的權臣,這是皇帝竭力要避免的局面。所以儘管這些官職人人渴望,但是每個人卻都只希望自己在致仕的時候得到這些尊銜。石越的太子太傅雖然還留有進步的餘地,卻也屬於名位極高的崇官之列,這個「太子太傅」,雖然對於石越還談不上就一定是個句號,但目前來說,於他的仕途也可以說有百害而無一利。章惇暗中揣度過皇帝的心思,當初授石越太子太傅,是為了平息對石越無止境的攻擊,防止這種攻擊升級失去控制,給各種勢力一個都過得去的交待。而在十個月後准辭太子太傅,政治嗅覺極為敏銳的章惇立即捕捉到一個信息——皇帝隨時準備重新起用石越。而唐康重返樞府,更是一個非常明確的信號。

    但無論怎麼樣,宋朝對禁軍的控制可以說是制度嚴明。章惇身為陝西路巡邊觀風使,也無權調動任何駐陝禁軍,何況唐康區區一個剛卸任的戎州知州!別說石越的復出還只是極少人能夠嗅出的一絲氣味,便算是石越真的已經披麻拜相,唐康也不可能如此為所欲為。

    他暗暗打量著唐康,只見他慷慨睥睨,顧盼自雄,心下不免疑他少年得志,才智有餘而穩重不足,不知輕重,誤了大事,又見唐康只是笑而不答,沉吟一下,又委婉道:「我總是有個陝西路巡邊觀風使的差遣,不若由某去京兆府與范純粹、高遵惠他們商議,便是禁軍調不動,眼下長安還有一萬多教閱廂軍,不如……」

    聽話知音,唐康已知他信不過自己,笑道:「章兄,若是劉庠還是陝西轉運使,你這計策原本可行。然恕我直言,現時乃是范純粹做轉運使,高遵惠為提督使。范、高二公素來循規蹈矩,恪守祖宗法度,此非常之事,一無詔旨,二無兩府敕令,章兄若去,他二人必勸兄為持重之計。」

    章惇心裡也知道范純粹畢竟不懂軍事,而高遵惠以外戚提督大鎮,謹小慎微猶恐招致流言蜚語,二人多半是不會同意冒險的。到時候肯定是纓城自守,然後派人向朝廷請旨,連帶著自己也施展不開手腳。章惇心裡最初是打的駐長安的一營禁軍的主意——那營都指揮使,是衛尉寺出身,他知道那個屬下,頭腦簡單,他章惇略施小計,不難把那一營禁軍誑來,只不過要擔的風險太大,他原想與唐康商議,把更多的人拉下水來,將來朝廷若追究起來,他才有餘地把罪責推給別人,將功勞留給自己。眼見唐康神情,似乎胸有成竹,他心裡更是疑惑——若是唐康真的有辦法調來禁軍,那自然是一件好事,擅調禁軍的罪責,就讓給唐康好了,反正他有兩個大後台幫他頂著;但若他調不來禁軍,豈不耽誤大事?

    「此事關係太大……」章惇又看了唐康一眼,緩緩說道:「康時須得告訴我你去的是何處,怎樣調來禁軍?讓章某心裡有數。」

    唐康抬眼望著章惇,四目相交,微微笑道:「章兄若是知道了,便與此事再也脫不掉干係。我從不敢欺君,來日皇上問起,章兄是否知道此事,若此時章兄不問,我便能回『不知』,若此時章兄定要問了,我便不能欺隱。還請三思……」

    章惇毫不遲疑,道:「這個干係我豈能讓康時一個人擔著!」

    唐康笑了笑,他心裡絕不相信,口裡卻笑道:「那便告訴章兄也無妨。益州叛亂此起彼伏,朝廷自河北、陝西抽調禁軍入蜀,叛亂的雄武二軍原定是在藍田與先至之西軍合兵一處的……」

    「種諤?!」章惇一驚,嘴張得老大,合不攏來。

    「我是從成都府來的,種太尉已經入川,在藍田還有一營兵力,聽說是在等自京師運來的火器……」

    章惇聽唐康提起,猛地想起一事,臉色刷地白了。

    唐康見他神色不對,忙問道:「章兄……」

    章兄沉著臉,盯著唐康,低聲道:「朝廷此次運送給種諤大軍的火器中,還有四門火炮,是要運至蘭州軍中的,被大雨耽擱,這幾日間,可能便要到渭南了。」

    「啊?!」唐康的臉頓時也白了,他迅速穩住心神,道:「無論如何,章兄只能信我一次了。藍田那一營的禁軍,是田烈武的兵。他與我與有師友之誼,素識大體,並非計較俸祿官爵之輩。若能說動他出兵,平定渭南之變,易如反掌!」

    「也只好指望田烈武了!」章惇強作笑容,藏在袖中的右手卻握緊了佩劍的劍柄。此時,外間忽然響起一串沉悶的霹靂,嘩啦啦雨下得更大了。

    六月的雨是說來就來,說停就停的。唐康帶著幾個家人,冒著傾盆大雨,摸黑趕了一整夜,雖然個個都淋得落湯雞似的,可心裡卻只盼著這雨下再大一點,再久一點,好拖一拖京師運送火器的部隊,也能把叛兵阻在渭南。只是天下不如意事十之八九,第二日天一亮,那潑水似的大雨頃刻間就收住了,到了中午,竟又是一個艷陽高掛的大晴午。零口鎮與藍田相距不足百里,但卻只有一條簡陋的官道相連,暴雨過後,道路泥濘不堪,這八九十里的路,唐康等人竟走了十幾個時辰。不料到了藍田縣後,卻沒有田烈武部的蹤跡,一打聽,才知道有支宋軍駐紮在縣南二十里的嶢山。唐康不敢多停,將就在馬上胡亂吃點乾糧,又向南奔嶢山而去。

    自藍田至嶢山的官道是通衢要道,時常修葺,雖經大雨沖洗,卻並不怎麼泥濘,只是越往南越覺得地勢險要,較之前的路也好走不了多少。又走了一個多時辰,才到了嶢山腳下。唐康抬眼望去,只見巨峰如屏,山巖相映,鬱鬱蔥蔥中,一河清水自幽谷蜿蜒而出,竟是個風景秀美的所在,全不聞半點金戈之聲。唐康策馬沿河畔而上,走了一里多地,卻不見半個人影,更看不見旌旗崗哨。唐康每走得一步,心就往下沉一分,沉著臉又走了約半里路,身後的家人已按捺不住,一個家人試探著道:「這……這田將軍是不是已經走了?」唐康彷彿被蚊子叮了一口,霍地扭過頭,鐵青著臉,惡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冷冷道:「你若不想跟了,儘管回去便是。」說罷,「駕」地喝了一聲,使勁抽了坐騎一鞭,驅馬向谷中跑去。眾家人一愣,慌忙加鞭疾馳,緊緊跟在唐康馬後。

    唐康心裡其實早已在擔心田烈武已拔營而走。他此前既已在章惇面前說下大話,若然不諾,非止敗壞國事,傳出去,亦為天下笑柄。這時候見不著田烈武部的蹤影,心裡便不由得有點心浮氣躁起來。驅馬疾馳,狠狠地抽打著坐騎,竟是將氣全出在了那匹河套馬上,打得馬身上深一條淺一條的全是鞭痕。

    如此又跑了一柱香的時間,前方突然傳來一陣馬蹄之聲。唐康心中一喜,連忙策馬迎上前去,卻見前頭兩名身著紅色軍袍的騎士並綹疾馳,不一會功夫,已至跟前。二人見著唐康,連忙翻身下馬,其中一人趨前一步,抱拳問道:「敢問尊駕是戎州知州唐大人麼?」

    「某便是。足下又是哪位?」

    那人朝著同伴一笑,向唐康拜道:「下官龍衛軍第五營都指揮使致果校尉田大人帳下翊麾校尉趙隆,奉致果將令,恭迎唐大人。」

    「久仰,趙將軍不必多禮。」唐康坐在馬上,只略一拱手,便抬頭望著前面的山道,問道:「你們田大人怎麼知道我來了?」

    趙隆見唐康如此托大,不禁一愣。他是西軍部伍出身,先後跟隨王韶、姚麟、李憲,摸爬滾打,對陣廝殺,積功陞遷,至此為止大部分人生都是在西軍中度過,除了在朱仙鎮講武學堂集訓時曾經去過一趟汴京那個繁華世界以外,便是京兆府對他來說也是一個完全陌生的世界。因此,他不知道唐康除了戎州知州以外的身份地位,甚至在此之前都從未聽說過有這麼一個人存在。而他再怎麼說,也是個翊麾校尉、營副都指揮使,從七品上的武官。唐康官位雖高,卻畢竟也只不過是一個外放知州,與他這個禁軍現任武官井水不干河水,管他不著。他巴巴地跑出來迎接他,雖是奉命,但也是老大的臉面,如何唐康便敢這般高高在上,不下馬也就罷了,竟是連正眼也不看他一眼?

    但他是奉令迎客,有再多的不高興,也只能先收起來,道:「致果因大人高昇回京,這幾日間或會路過藍田,大人與致果是故交,說不定便會來訪友,早已知會下去。故此,大人一進山,我們的暗哨便已發現,抄了小路報知。致果甚是高興,因吩咐下官前來迎接……」

    「原來如此。」唐康心裡更覺不快,只淡淡地應了一聲,便不再說話。趙隆更覺沒有意思,便上了馬,在前面引路,朝著營地行去。

    田烈武的大營卻並不遠,不到一柱香的時間,唐康等人便到了大營。

    此時田烈武早已領了營中將校,在營門前相迎。見趙隆引了唐康過來,田烈武老遠便笑呵呵地抱拳道:「二公子,別來無恙。」他與唐康有主僕、師徒、朋友三重關係,他在石府做教習時,唐康還不過是十幾歲的少年,唐康騎馬射箭刀劍拳腳,哪一樣功夫他都親自教過。此時一別十餘年,昔日的少年已長大成人,不僅文武雙全,而且儼然便是個「國之能臣」,再度重逢,田烈武的高興,實非言語所能形容。他趨前幾步,便要拉著唐康的手入營,不料他手還未伸出,唐康已經拱手一揖,乾笑道:「田大人,別來無恙了!」

    田烈武一怔,伸手摸了摸腦袋,呵呵笑道:「二公子,這可折殺老田了。」

    唐康望著田烈武,皮笑肉不笑地說道:「堂堂朝廷的致果校尉,有什麼折殺不折殺的。所謂『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嘛……」

    縱是田烈武再粗糙,此時也已隱約覺出唐康話中的譏諷之意。他詫異地看了唐康一眼,卻見唐康看起來笑容可掬,神情親切,一時竟又疑心自己感覺岔了。但他是個直性子,在朋友面前不願意藏掖著,當下道:「二公子,休說只是個校尉,便是做到大將軍,俺田烈武還是當年石學士府的那個田教頭!二公子若還念當年的那點情份,叫俺老田也好,田教頭也好……」

    他話未說完,唐康已上前一步,拉起他的手哈哈大笑,「田教頭!好個田教頭!十餘年來,倒還真是一點都沒變哩……你也是中過武進士,統率著數千虎賁之士,在靈州城前讓西夏人聞風喪膽的大宋名將呢,還敢叫你『田教頭』?當真是成了心地想叫御史們來參我麼……」一面說著,一面與田烈武攜手並肩走進營中。

    田烈武這才「知道」唐康是與他玩笑,也陪著唐康不好意思地呵呵笑著。一干人中,只有趙隆此時才略略猜出原委:唐康初時的不快與後來的譏諷,無非是因為田烈武的「失禮」——田烈武既然是石越的「門客」出身,便與唐康有著主僕的名份,但田烈武從出迎到寒暄,竟都是迎「故交」而非迎「故主」,無怪乎唐康心裡要感到不快。以趙隆對田烈武的瞭解,自然知道他這是全是無意的,也許在田烈武心中,他與唐康的名份,「師徒」與「朋友」這兩重名份更加重要。

    他跟在田烈武與唐康的身後走進大營,不覺又看了一眼唐康的背影,這個年青人的機智應變,讓在軍中生活了快二十年的他自歎弗如。他不覺替田烈武憂慮起來,田烈武還把唐康當成十幾年前的唐康,但唐康卻顯然已經不是十多年前的那個少年了……

    ***

    兩天後,零口鎮。

    儘管章惇曾試圖封鎖消息,但渭南發生叛亂的傳聞,此時還是早已傳遍了這個繁華的小鎮,被傳言驚擾的居民們都驚恐萬狀,紛紛收拾細軟逃向臨潼城甚至是京兆府,往來客商更已絕跡。除了零散從渭南逃難來的百姓,繁華的零口鎮此時便只餘下一群如臨大敵的廂軍了。

    零水上的一座石橋西岸,章惇正向剛剛趕來的范純粹與高遵惠介紹著他所瞭解的情況。范、高二人得到報告後便立即趕赴零口鎮,讓他頗覺意外。陝西轉運、提刑、提督、學政四司,提刑司設在河中府不可能趕來,新任學政使尚未到任,范純粹與高遵惠已經是陝西階級最高的兩個官員,二人完全有充足的理由可以坐鎮安全的京兆府,不必來零口鎮親身犯險的。無論如何,對於有膽色的人,章惇還是佩服的。

    「陛下托以封疆之重,范某雖不肖,亦不敢愛身甚於愛君。畢竟要親眼看一看,才敢安心。」范純粹沉聲道。

    「范公盡可放心。」章惇執鞭指著石橋,笑道:「零水、渭水之渡口、渡船,都已在我掌握中。零水上所有的木橋、石橋邊,也都堆滿了乾柴、炸藥,叛卒絕不可能西竄。」

    「畢竟是子厚顧慮周詳。」范純粹讚道。一旁的高遵惠卻望著章惇,眼中儘是詫異之色。他嘴唇動了動,卻終是沒有說什麼。到零口鎮後,他便詢問過張英還有一些難民,大致瞭解了叛卒的情況。那些叛卒此時正在渭南城中不知所措,惶惶不可終日。就算是要流竄,又豈敢向長安西行?最多是東入華山散為群寇而已。但不論章惇是真糊塗,還是故意誇大兵變的威脅邀功,他都沒有必要當面揭破。

    章惇又道:「渭南兵變,已查明乃是因雄武二軍一士卒在渭南入室強暴婦女,被渭南通判周泌當街杖斃而起……」

    「雄武二軍的軍紀怎的這般差?!」高遵惠不禁皺眉道,「他們沒有軍法官的麼?這周泌也……」

    「周泌是白水潭院貢生、熙寧十二年進士,兩任通判,考績都在優等,為官清正,是個能員。」范純粹板著臉,打斷了高遵惠的話,「禁兵入室強暴,做父母官的,自然要主持公道。殺得好!殺得好!」

    「范公,國家自有法度的。」高遵惠也沉下臉來,道:「死刑要過刑部、大理寺的,若事事都來個杖殺了事,國家設刑部做什麼?禁軍犯法,是衛尉寺該管,他周泌憑什麼便能杖殺禁兵,激起大變?」

    「以高大人之見,周泌是渭南通判,有人在渭南犯案,他竟管不著?」

    「范公、高公!息怒,息怒……」章惇早就聽說陝西將相失和,范純粹與高遵惠相互看不對眼,他赴沿邊觀風時,路過京兆府,見范、高二人和和氣氣的,還以為那只是無聊的謠傳,此時才相信原來事出有因。他連忙打著圓場,道:「周泌處置事情,確是剛直有餘,有失當之處。但雄武二軍兵變,卻是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亦不能說是周泌的責任。」

    「哦?此話怎講?」范純粹與高遵惠都不由把目光投向章惇。

    章惇咳了一聲,道:「這兩日間,我從張英、章義、李板子以及渭南的難民,還有幾個不願附逆逃出來的雄武二軍軍士口中,問到了一些原委。所有供狀,我皆已附於奏折後,遞送京師。趁此機會,正好也稟與二公知曉。」

    范純粹與高遵惠連忙道:「不敢。」

    章惇知道二人心裡定然在暗恨自己不知會他們便上奏朝廷,卻也不以意,歎道:「此番渭南兵變,看似偶然,實則事出有因。」說罷,喝道:「來人,帶張彥。」身邊的親兵應了一聲,未多時,便見一個神色憔悴的河北大漢被兩個親兵帶了上來。見著章惇,那大漢連忙叩首道:「小人守闕銳士張彥叩見章大人。」

    「罷了。」章惇瞥了一眼范、高二人,道:「張彥,你把前日向某所稟報之事,再原原本本地向范大人與高大人講一遍。」

    彥又向范純粹與高遵惠行了禮,道:「稟范大人、高大人,小人本是雄武二軍第三營第二指揮的副什將。俺們雄武二軍是六月初二到的渭南。自河北調撥時,軍中接到的命令,是赴益州路種太尉麾下聽差,替朝廷殺西南夷。到渭南之前,大營裡原就不太安穩,到了渭南……」

    「慢著。你說到渭南之前,怎麼個不安穩法?」高遵惠皺眉問道。

    張彥看了一眼高遵惠,又看了一眼章惇,怯聲道:「軍中有流言,說朝廷在益州死了十幾萬人,西南夷住的地方有瘴氣,北方人沾了就死,不死也殘廢了。又有人說,朝廷國庫沒錢,正在二次整編軍隊,不僅被裁掉的廂軍要調到西夏那邊去屯邊,禁軍被裁為教閱廂軍的,也要調到西夏去軍屯。軍中的兄弟既怕去益州路送死,又怕打了仗,要背井離鄉去西夏,死了連祖墳也歸不得。還有人說,俺們雄武二軍素來不聽話,當官的又想去西邊……」

    「這是什麼話?」這次不僅連范純粹不明白,便是高遵惠也不明白了。

    章惇忙解釋道:「他說得不明白。雄武二軍的士兵,原多是魏博人,河北禁軍中最是驕悍者。朝廷為了馴服這些驕兵,雄武二軍的武官,自指揮使以上,都是從西軍中調來的。故士兵們不願去西邊,反疑心軍官們想回故里。」

    「荒唐!」范純粹不禁罵道:「這等事豈是幾個禁軍軍官做得主的!」

    高遵惠卻板著臉道:「軍中不許傳流言,違令者斬。這些軍官怎麼帶的兵?」

    「只怕雄武二軍中官兵對立已到了不堪言的程度……」章惇苦笑道:「雄武二軍軍都指揮使孟紹欽是隨王韶平熙河出身的,素以治兵嚴厲出名,樞府、兵部當初商議選用他到雄武二軍,亦是看中他這一點,可惜反害了他……」

    范純粹與高遵惠大驚失色,道:「孟紹欽也……」說罷齊齊望著章惇。章惇沉著臉搖搖頭,望著張彥。張彥垂下頭,澀聲道:「那天軍中到處都在說五營的一個兄弟被渭南的周通判杖殺在大街上,俺軍中往往一營兄弟都是同鄉,都鼓噪起來,道禁軍犯事,要殺也要衛尉寺來殺,輪不到渭南縣來管,於是便有幾百個人跑去縣衙鬧事。然後孟大人帶了許多軍官和軍法隊來彈壓,帶頭鬧事的四十多人全部被罰一百軍棍,當場就死了三個,餘下的也都被杖罰。當天晚上,營中便有人傳言,說去當官的不給活路,去益州也是死,就算活下來,到了西夏,我們也當不成禁軍——背井離鄉,和死本就沒什麼區別;縱是朝廷開恩將家屬送到西夏,但朝廷要裁減禁軍,上三軍輪不到,西軍和河東軍有功,也輪不上,我們河北禁軍是在劫難逃,憑廂軍那點薪餉,最後也是個死字……後來聽說是第一營的幾百士兵先作亂,殺了全營的軍官,又闖進中軍大營,殺了孟大人。然後全軍都亂了起來,指揮使以上的軍官,全死了……然……然後,數千人趁夜攻進渭南縣城,我親眼看到他們把周通判剝皮鞭屍……」說到此處,張彥忍不住渾身顫抖,九尺高的漢子,竟然低聲抽泣起來,「章大人、范大人、高大人,你們明鑒,小人實是被裹脅的,看他們那樣子,小人便知道是死路一條,趁亂跑了出來,想去京兆府報信的……小的一家隨太祖皇帝征淮南起,就是禁軍,也知道『忠君愛國』四個字……」

    范純粹與高遵惠聽得愀然變色,二人竟是半晌說不出一句話來。章惇低聲歎道:「章義、李板子冒險混進渭南,探得消息——渭南縣現在實是慘不忍睹!叛卒作亂後自知罪在不赦,惶惶不可終日,整日除了內哄鬥毆外,便只知道殘破百姓。渭南百姓,此時盼王師之至,猶勝久旱之盼甘霖!」

    章惇說完,目不轉瞬地望著范純粹與高遵惠。二人自然都知道章惇是什麼意思,范純粹不敢正視章惇的眼睛,只沉聲道:「子厚,明人面前不說暗話。我只是陝西路轉運使,既非經略使,也非安撫使,朝廷的制度子厚是知道的,我根本無權調動陝西禁軍。」高遵惠卻是坦然迎視章惇,道:「陝西路廂軍我有調動之權。然叛軍雖是無用之輩,卻畢竟是整編之禁旅,裝備精良,訓練有素,且雄武二軍素有悍勇之名,狗急跳牆,亦不是些些廂軍可以對付的……」

    章惇凝視二人半晌,忽然一笑,道:「范公、高公,不必介懷,朝廷自有處分。此番兵變非有預謀之叛亂,已是不幸中之大幸。我等只需盡力防止叛兵四下散為群寇便算是盡到力了——若讓這些亂兵散入陝西,非止追剿更難,縱然剿滅,陝西也……」

    「子厚放心。」范純粹澀聲道:「我定會盡力而為。我這便兼程去華州,子育去商州,佈置防務。」高遵惠看了看范純粹,又看了看章惇,眼見范純粹登上馬車,忽然道:「范公,北面只要守住渭水便可,要緊是要防止亂兵向東竄入華山。」

    范純粹一愣,回首望了高遵惠一眼,默然一陣,抱拳道:「多謝!」車伕「駕」地一聲,隨即長驅而去。高遵惠望著范純粹的馬車遠去,回首凝視章惇,嘴唇微動,眼見隨從牽過馬來,卻是什麼也沒說,只抱了抱拳,躍身上馬,揚塵而去。

    章惇目送著范純粹與高遵惠先後離去,回想著高遵惠離開前的眼神,竟一時失神。渭南兵變真正的原因,真的僅僅是因為雄武二軍存在已久的官兵對立麼?這是瞞不過真正的聰明人的。唐康對平定兵變如此熱心,不惜干冒奇險;高遵惠臨走時的眼神……他眺望東方,彷彿感覺到一場暴風驟雨,正要降臨千里之外的汴京城……

    零水河畔。

    離開零水鎮十餘里後,高遵惠便放緩了速度,按綹徐行。一干隨從見他雙眉緊鎖,神不守舍,都不敢打擾,只是遠遠跟在他馬後,徐徐而行。如此默默行了四五里,高遵惠才似乎忽然間緩過神來,勒馬回頭喚道:「像先。」一個三十多歲的黑袍男子聞言,雙腿一夾,連忙疾馳幾步,趕到高遵惠馬後,欠身道:「高公有何吩咐?」

    高遵惠看了一眼這個他最為倚重的幕僚宋象先,卻又不說話,只是驅馬緩行,宋象先素知他性情,忙不緊不慢地跟在後面,等待高遵惠開口。

    「唐康去哪了?」半晌,高遵惠忽然道,「你曾說在零口鎮驛館看到了唐康入住之記錄——六月初六——他去哪了?」

    「極難說。」宋象先沉吟道:「不過,以唐康時之所作所為來看,臨陣脫逃不太可能。他打的什麼主意,學生猜不到,但我敢肯定,此事章惇定然知情。」

    高遵惠嗯了一聲,「章子厚故弄玄虛,只好欺欺范純粹這樣的書生。叛兵倉促作亂,無人統率,不過烏合之眾,其憂誅不暇,豈敢西向長安?他在零口鎮,看起來孤身犯險,實則安若磐石。亂兵若要流竄,北過渭水則缺舟輯,南下商州則阻於洛水,只需扼住潼關,最多便是散入華山為盜賊。章子厚非糊塗之人,這番做作,不過是欲彰己之功而已。他與唐康時必有所謀者。」

    「高公所見甚是。」宋象先點頭道:「然公為外戚,明哲之道,只有一句話:」不為有功,但為無過『。公綽公實是前車之鑒。官家雖委公以重任,然公非止要報皇恩,還需知謙退之道,朝野之間,能少樹敵便少樹敵。我觀今日海內之事,實有如一鍋沸水,沸水眼見著要噴濺出來了,下面卻還有人不斷在添柴加薪……依學生看,渭南兵變,只怕便是個導火索!這鍋沸水,不可避免地濺將出來了。當此之時,上智及大勇者,亦不過能勉強保住自己不要被這鍋沸水所傷及而已。「

    「唔?」

    宋象先看了高遵惠一眼,又繼續分析道:「今國家之兵,一在陝西,一在益州。陝西雖無戰事,然平定西夏後,興靈駐紮之禁軍、廂軍各三萬餘,蘭會駐紮之禁軍二萬餘,平夏亦有萬餘禁軍、四萬餘廂軍,以上單禁軍即有八萬餘眾,總兵力十三萬有多,若僅以駐軍而論,較之恢復靈夏前其實好不了多少。這十三萬大軍,雖有屯田,朝廷又是軍屯又是募民實邊,但一兩年內實難見效,其糧草供給,依然有大半要靠國內轉運。且朝廷還要經營河套,章質夫在河套築了三座城與遼人周旋,朝廷所費國帑以億萬計!平心而論,陝西百姓較之戰前,的確稍得息肩,然轉運之苦,依然未絕——若只是陝西,倒也罷了,經營靈夏,再有五年,必見成效,國家由此獲利非用財貨可衡量者。然偏偏陝西路之外,尚有益州路……」宋象先說到此處,不由得再三嗟歎,「而今這益州路,便果如石越當年所預言,真不亞於一個大泥潭,大宋已然一隻腳踩進去,泥足深陷,便是想拔也拔不出來了!」

    「……西南夷之叛亂此起彼伏,牽連至數郡。朝廷屢番派兵鎮壓,然當地瘴癘橫行,地勢險峻,南兵不堪戰,北兵不習水土,王師屢戰屢敗,瀘州一戰,兩萬禁軍竟被五千蠻夷打得丟盔棄甲、落荒而逃,朝廷為此連誅數員大將!學生估算,至今喪命於益州之禁軍總數已超過五萬餘眾,其中七成以上是死於疾病——若非不得已,朝廷如何會從河北抽調禁軍入蜀?那雄武二軍中之謠言,亦並非全無根據之辭!但依學生看來,這雄武二軍之兵變,還只是癬痢之疥;蜀中百姓因供給軍需,賦稅加重,困於徭役,才是最危險之事。萬一有陳勝吳廣之徒振臂一呼,蜀中局勢,只恐要無法收拾!」

    「……而且,據學生觀察,而今國庫只怕也早空了——別處學生不知,但陝西一路,交鈔氾濫,物價上漲,卻是明擺著的事情。石越治陝時,交鈔兌銅錢是一比一,現在市面上兩貫交鈔也未必能兌到一貫緡錢!朝廷這幾年究竟印了多少交鈔學生無從知曉,但以陝西一路之情況看,絕不容樂觀。兼之傳言這兩年聖體時有違和……許多事,學生真是不願想,也不敢想!」

    高遵惠聽他細說當前天下局勢,不覺低聲歎了口氣,道:「呂吉甫的『熙寧歸化』,雖然在荊湖南北路頗為順利,卻是搞亂了整個益州路。但他只怕也是騎虎難下了……」

    「荊湖南北路那是石子明與蘇子瞻積下的家底,屯田廂軍遍佈各地,熟悉地理民情,兼之蠻夷各皆分散,自然容易制伏。呂吉甫將荊湖南北路之功全歸到自己名下,這才讓皇上相信益州路之叛亂只是軍隊無能,而非他呂吉甫之過!」宋象先冷笑道:「不過,渭南兵變,只怕呂吉甫在政事堂的日子,便指日可待了。這麼大事,他怎麼遮掩得過?事過之後,總會有人要問一聲,雄武二軍為何會兵變的?!一句官兵不和,能矇混得過去麼?只不過高公要當心,呂吉甫定然要在陝西找替罪羊的。」

    「讓他來找。」高遵惠淡淡一笑,道,「是禍躲不過。他縱找得到替罪羊,他的下場也好不了——看著罷,說不定,便是石越要東山再起了。」

    宋象先也笑了笑,道:「石越能不能東山再起,也不干高公的事。還是那個宗旨:高公是外戚,不必管他誰家得勢誰家失意。總之少招搖少樹敵,藏拙,認真辦好份內的差,便是自全之道。這鍋沸水,讓石越、唐康、章惇他們去忙罷。」

    高遵惠聽到此話,不覺自失地一笑,脫口道:「倒是我想岔了,像先說得是。不管他唐康去做甚事,亦不必管渭南兵變後有甚東西,總之我安心辦差便是。」高遵惠在高太后家中,是頗為謹小慎微的一個,也最得高太后看重,屢次下旨褒獎,言語之中,多次透露出要舉家事付之之意。故此高遵惠不免更加謹慎起來,此時他治下出此大事,更加要顧慮周詳,這時與宋象先一番交談,才醒悟到整件事情其實與自己「關係不大」,頓覺釋然,揮鞭抽馬,向著商州疾馳而去。

    雖然高遵惠覺悟到渭南兵變與自己「關係不大」,努力地想要獨善其身,但命運卻與他開了個不大不小的玩笑,他被命運的漩渦拉扯著,不可抑制地轉進了那鍋被他與宋象先視為洪水猛獸的沸水旁邊,甚至還不得不把手探了進去。

    自零口鎮南入商洛,當時必須越過塚嶺山,即當年劉裕伐秦,遣沈田子等入武關,恐其眾少,又遣沈林子將兵自秦嶺取之的「秦嶺」,當地人俗稱為「南山」。而在塚嶺山以北,藍田縣與渭南縣交界處的堠子鎮,便是自藍田往渭南,自臨潼、藍田往商洛的必經之地。因當時南山多猛虎野獸出沒,宋朝在此設立斥堠,以便於保護往來商旅。高遵惠原計劃便是當晚在堠子鎮歇息,次日再趕早翻越南山,直趨商州。

    但當他們一行人在黃昏時分將到堠子鎮之時,卻被眼前所見到的景象所震驚了。數座行軍大營安紮在堠子鎮外,數十道炊煙裊裊升起,野地裡一些解了鞍的戰馬正在悠閒的散著步……

    「這是一個營的馬軍!」幾乎只是一瞬間,高遵惠已經準確的估算出了他眼前所見的兵力。「哪來的禁軍?」另一個疑問隨即在心裡冒了出來,他是陝西路提督使,任何軍隊在陝西境內的軍事調動,他都應當知情。堠子鎮何時會出現如此規模的一隻馬軍?

    高遵惠正要派人前去詢問,突然卻發現自南邊山旁,有數十騎簇擁著兩三個人正飛馳而來。他定晴望去,只見這些騎士都扛著、拖著各種野獸,而正中兩三個人當中,有一位赫然正是與他有過數面之緣的唐康!

    夕陽如同一個淡紅西瓜掛在遠處的山邊上,身後那些層層疊疊的群山,都變成了一片紫褐色,便如同唐康此刻的心情一般陰鬱。在高遵惠看見唐康的那一刻,唐康也看見了高遵惠!他原本極為興奮的心情,在那一剎那,恍如掉進了嚴寒的冰窟中。但也只是一瞬間,唐康便恢復了鎮定。他勒住奔馳的戰馬,向同行的田烈武、趙隆簡單地交待了一聲,便掉轉馬頭,迎著高遵惠走了過去。田烈武與趙隆對視一眼,也都隨著唐康走了過來。

    離高遵惠還有三十步的時候,唐康在馬上見著高遵惠已經下馬等候,他不敢失禮,連忙翻身下馬,牽著馬快走過去,遠遠便抱拳揖道:「高大人,下官有禮了。」田烈武、趙隆也連忙緊隨著下馬拜見。對唐康這樣的後起之秀,一貫謹小慎微當官的高遵惠是絕不敢怠慢的,忙上前幾步,回了一禮,笑道:「康時,不意在此邂逅。」又扶起田烈武、趙隆,和藹地笑著問道:「恕某眼拙,這兩位將軍是?」

    唐康連忙替田烈武與趙隆引見,「這位是致果校尉田烈武,這位是翊麾校尉趙隆,皆是種太尉的愛將。」

    「失敬,失敬!久聞田將軍是天子門生,靈州城前,威震西戎,某素仰威名,不料今日在此邂逅,也算是有緣……」高遵惠拉著田烈武的手,稱讚不已,田烈武連連謙謝。高遵惠又望向趙隆,笑問道:「這位趙將軍可是秦州人,字子漸的?」

    趙隆不料高遵惠竟也聽說過自己,不由一怔,忙抱拳道:「正是末將。」

    高遵惠轉頭對宋象先哈哈笑道:「像先,這便是上回姚君瑞大人提到的趙子漸將軍了。當年姚君瑞隨故王襄敏公開熙河,君瑞為大將,出戰,被重創,曰『吾渴欲死,得水尚可活。』當時亦是黃昏,而泉近賊營,一軍當中,無人敢往,惟子漸將軍獨身潛往,漬衣泉中,為賊所覺,子漸將軍且鬥且退,竟全身而退,持衣裂水以飲君瑞,君瑞因此得活。常謂西軍當中,義勇雙全,首推秦州趙子漸。」

    宋象先忙笑著上前拱手道:「趙將軍,學生宋象先,久仰將軍威名。」又分別向唐康、田烈武見禮。唐康一面還禮,一面拿眼神瞥趙隆。他自然知道高遵惠口中的姚君瑞是便赫赫有名的「二姚」中的姚麟,而「王襄敏公」便是在幾年前病逝的名將王韶,「襄敏」乃是他死後的謚號。唐康原不知道趙隆的事跡,此時聽高遵惠說起,心裡不禁要對此人另眼相看。他又看看高遵惠,心裡更是暗暗叫苦,這三言兩語中透著的精明,表明這個高太后的從叔,高遵裕的從弟,絕非只是個糊塗可欺的勳戚。

    高遵惠聽到「田烈武」三個字之時,心裡早已是雪亮。「原來唐康時是去找田烈武了!」但他心裡還是禁不住有幾分詫異,須知擅調禁軍絕非小事,唐康與章惇倒也罷了,這兩人他雖沒有多深的交往,但自傳聞中也頗有瞭解,這二人行事,說得好聽一點,那是「剛毅果決」,若說得難聽點,那是「魯莽妄為」!都是膽大包天之徒。唐康在戎州的所作所為,當初就沒少被彈劾,甚至還與益州路四司衙門都打過嘴皮官司。若非唐康的背景實在太硬,早沒了好下場。但唐康與章惇皆可不提——這二人擅調禁軍,既不是圖謀不軌,也不是為了個人私利,最大不濟也就是個某州編管、某州安置的罪名,天塌下來也就是流放邊疆,而若是賭對了,被皇帝賞識,則又是青雲路上一顆大大的法碼——可田烈武,還有他們的軍法官護營虞侯,冒的卻是處死的風險!不見兵符擅離防地,是朝廷最為忌諱之事,縱然有功也不可能賞賜。田烈武與那個護營虞侯如何敢拿他一生的功名甚至是生死,來冒這個奇險?!高遵惠以己度人,在心裡只是百思不得其解。

    不過,他也沒有多少心思在這個問題糾纏太久——唐康、田烈武擅調禁軍,若是他沒有碰上,自然皆大歡喜,他高遵惠也無心擋唐康、章惇們的路,但天公不作美,竟讓他在這堠子鎮遇上了,且是人多眼雜,他高遵惠卻也不敢裝瞎子、聾子。否則的話,這中間的干係,他又如何逃得掉?

    一時間,高遵惠也陷入兩難的尷尬處境。裝聾作啞,已不能夠;若是與之同謀,他高遵惠卻也不敢;但若是阻止,非只是得罪唐康、章惇,耽誤國事,而且他自己同樣也脫不了干係——將來追究起責任來,誰知道這是不是一條罪狀?制度國法能容他,可這情理如何能容他?明明能及時鎮壓渭南兵變的,卻因為他高遵惠尸位素餐,蠅營狗苟,導致坐失戰機——朝議,清議,只怕都不能容他……這短短一瞬間,高遵惠腦海中轉過無數的念頭,但歸根結底,卻只能有一個結果——他不想找麻煩,卻被麻煩找上他了。無論他怎麼樣做,前面竟都有個罪名在等著他。高遵裕敗事後,做高氏族長的希望,竟在一瞬間,變得遙不可及起來。

    他臉上堆滿了笑容,若無其事地與唐康、田烈武寒暄著,背上卻早已是冷汗直冒,把內衣都打濕了。

    高遵惠心中激烈地交戰著,唐康心裡也同樣地忐忑不安。石越常對他說,國家制度往往潰於蟻穴,須得時刻防微杜漸,居上位者更應當尊重、維護國家禮制。可石越也說過,為國者無暇謀身。一個謹小慎微、奉制度為金科玉律、不敢逾雷池半步的人,要怎麼個「為國者無暇謀身」法?便以眼前的渭南兵變而言,若要尊重國法制度,那麼他便只能眼睜睜地看著禍亂蔓延,更多的陝西百姓家破人亡……唐康早年時常在白水潭聽課,聽那裡的大儒們議論「法」的問題,除了那虛無飄渺的「三代之法」以外,歷代之法也罷,祖宗之法也罷,當世之法也罷,竟都沒有十全十美的。唐康根本不相信這個世界上有完美無暇的制度,正因為如此,當世的學者們,無論是王安石也好,呂惠卿也好,甚至是石越與司馬光,都說過「天下無百年不變之法」之話,或是承認過這樣的事實。對唐康而言,既然國家制度是有問題的,那麼他便絕不會被所謂的「制度」束縛住自己的手腳。他永遠記得大程先生給學生們講儒家的「經權說」時說過的話:用權而不知守經,是為妄人;守經而不知用權,則是腐儒。正是這段話讓他茅塞頓開——大程先生說的「經」,便是王安石、司馬光說的「法」,亦即是石越所說的「制度」——太平無事時守經不變,有事之時則須講究權變之術。

    解除了這層心結後,唐康的膽子便大了起來。知戎州時,他擅殺一千多西南夷,一舉抵定戎州局勢,事後不僅被御史彈劾他「專殺」、「使朝廷失信於蠻夷」等十餘項罪名,而且還得罪了益州路的上司,但因為朝中有人替他說話,反而因此受到皇帝嘉獎。自此以後,唐康更加無所顧忌,他在戎州所行之事,十之八九,是未及請示的,多是先斬後奏。益州路四司衙門都看他不怎麼順眼,但因為他所做之事最後都頗見成效,又有本事直達天聽,卻也拿他無可奈何。唐康也因為在戎州政績卓著,屢次受到嘉獎,西南夷大亂之後,他在戎州的政績尤其引人注目。此番晉陞,除了石越的因素外,他唐康的政績也同樣是無可挑剔的。

    所以,唐康本來也沒把擅調禁軍這碼子事放在心上——大宋朝這樣的事不是沒有先例的,逢河災時,偶爾也會有州縣長官擅調禁軍救災,事後也都沒怎麼樣。他有意無意地忘記了一件事,宋朝州縣長官至少在名義上還是本地所有駐軍的長官!

    但現在,他所有的努力都可能毀於一旦。

    若他已然順利地平定了渭南兵變,那既便是追究他擅調禁軍之罪,他也能坦然對之——至少,他還有平定兵變的大功勞當籌碼;至少,他及時控制了局勢,陝西百姓乃至整個大宋都要從中獲益,這點擔當,他唐康還是有的。

    然而此時,他什麼都還沒得及做,所以,他手裡還沒有半點籌碼。如果高遵惠要阻止他,既便事後高遵惠有可能被追究罪責,但他唐康,還有田烈武,以及那個熱情的護營虞侯李渾,都不會有好下場——唐康能夠清楚地看到那個可怕的後果,他不僅會葬送掉自己的前途,還會連累到石越,連累到田烈武、李渾……

    唐康飛快地轉著各種念頭,某一瞬間,他甚至閃過一絲殺機,但他看了一眼正與宋象先笑呵呵地交談著的趙隆,便立即按下了這個愚蠢的念頭——不要說高遵惠的身份地位是何等的尊貴,單這個趙隆趙子漸,便不是個好相與。這兩三天中,唐康已看出了趙隆在軍中的威信極高,甚至不在田烈武之下。這一營人馬擅離駐地去渭南平叛,軍中只有田烈武與李渾知道真相,包括趙隆在內的將士都以為是奉樞府的軍令……唐康心裡怦怦直跳,一面仔細聽著高遵惠與宋象先的話,生怕他們露出半句口風,便要掀起軒然大波。

    如坐針氈的唐康強作鎮定,笑容可掬地與高遵惠應酬著,不時拿眼睛去看田烈武,卻見田烈武顯得渾在不意,熱情地邀請高遵惠一行到他的營中歇息,一路上嘻笑自若,竟似全然沒有意識到危險的存在。他在心裡歎了口氣,不知道是應當佩服田烈武的從容大度,還是應當嘲笑他的不知死活。好在一直到進了田烈武的大營,高遵惠與他的隨從們,竟然沒有一個人開口詢問田烈武的幾千禁軍為何會出現在堠子鎮,這總算讓唐康長出了一口氣。

    「吩咐下去,把那只麂子,再挑兩隻肥點的野兔,做幾盤下酒菜來……還有,把我藏的那餅青鳳髓拿來……」田烈武一進營門,便向親兵吩咐著,然後轉過頭,對高遵惠、唐康笑道:「營中招待簡慢,還望恕罪則個。太尉有軍令,軍中不得飲酒,只好以茶代酒。久聞高大人精擅茶道,未知今晚末將是否能有眼福?」

    「罷了,罷了。早已生疏了。」高遵惠笑著連連搖頭,青鳳髓也算是當世名茶,但在高遵惠看來,卻實在沒什麼稀奇的,且他也無心於此,因笑道:「田將軍,便別糟蹋你的青鳳髓了,拿點散茶,便照石學士那般喝法,反倒省事。」

    田烈武也不客套,爽快地應道:「也好,只是軍中簡慢了。」又向趙隆笑道:「子漸,宋先生與眾位,便煩勞你替哥哥招待了。」

    趙隆不覺一愣,怔怔地方應了聲「是」,還未回過神來,那宋象先早已走過來,對趙隆笑道:「趙將軍,叨擾了。」已拉著趙隆告辭而去。

    「高大人,請——」田烈武望著趙隆等人離去,笑道讓了高遵惠與唐康在前,向中軍大帳走去。

    入到帳中,田烈武趁人不注意,向自己的親兵使了個眼神。幾個親兵便紛紛退出帳中,在大帳四周站了,帳中只留下高遵惠、唐康、田烈武三人。

    高遵惠含笑望著唐康與田烈武,默然不語。唐康正在心裡計議者,田烈武已先開口說道:「高大人掌陝西一路軍政,既然在這堠子鎮相遇,那多半便是自零口鎮而來吧?」

    高遵惠笑著看看唐康,又看看田烈武,笑道:「田將軍果然是英雄本色。我確是自零口鎮而來。」

    田烈武笑道:「那麼下官做什麼,也瞞不過大人的眼睛了。下官正是要率兵,前往渭南平叛!」高遵惠不置可否地看著田烈武,眼前的這個將軍,自神色中看來,實是那種一眼就可以看透他內心的人,高遵惠很難將他與「城府極深」這樣的詞連起來,但高遵惠見慣了心機深沉之輩,卻再也不敢相信自己的直覺,只沉下心來聽他繼續說道:「高大人乃陝西提督,自然知道下官的駐地在哪裡。這擅調禁軍的死罪,下官無論如何是逃不脫的。但請高大人待下官平定渭南叛亂之後,再行議罪。這便是大人的恩典,下官永感此恩。」

    這番話,若是自唐康說出來,高遵惠不免要疑他是以退為進,但自田烈武說來,竟是坦蕩得讓高遵惠竟不忍懷疑他。

    「田將軍,你果真知道你這是多大的罪名?」

    「死罪。」田烈武坦然笑道:「自軍制改革以來,樞府、兵部、三衙,三令五申,首重軍紀。下官身為禁軍校尉,受令前往益州平叛,卻擅離職守,功勞再大亦不可抵其罪。下官亦不敢抱怨——此例一開,諸將為所欲為,朝廷要如何節制?」

    「田將軍,此乃知法犯法……」

    「高大人,下官只是一介武夫,大道理,下官實是不懂什麼。但下官卻也明白:保護百姓才是軍隊唯一的責任。無論是殺敵攻城,還是守禦邊境,歸根結底,都只是為了保護百姓而已。將有五德,其中之仁,非止是愛撫部下而已。惟有愛民護民之將領,方能稱為具有『仁德』的將領。無論如何,下官都不忍心見百姓於水火而不救。」

    田烈武說這番話時,並不見得如何慷慨陳辭,只是平平淡淡地把心裡想的話說出來,高遵惠與唐康卻都已動容。高遵惠在心裡暗道:「果然是武進士出身,非尋常赤佬可比。」唐康卻是臉上一紅,只覺得既慚且愧,歎道:「利百姓即是利國家。致果有此見識,是大宋之幸。」

    田烈武笑著搖了搖頭,道:「我能有什麼見識。」高遵惠與唐康都只道他謙遜,卻不知道他其實說的還是大實話——這些話,都是當年在環州石越曾和他說過的。田烈武又注視著高遵惠,鏗鏘一聲,單膝跪倒,道:「下官只是一介武夫,高大人卻是戚里貴臣,論到為國效忠,心懷黎庶,皆非下官所能及。方才大人沒有當眾責問,足見大人之仁心。還乞大人成全!」

    高遵惠望望田烈武,又看看唐康,頓時在心裡暗暗叫苦:「這竟是要越捲越深了……」他躊躇了好一陣,總是覺得難以回答田烈武。要他「成全」田烈武,那不吝於掩耳盜鈴,非智者所為;但若讓他放下臉來,將田烈武趕回藍田縣,單是計算利害得失,便不見得是什麼高明的手段。何況田烈武不論是真心假意,至少口裡說得光明磊落,為國家黎庶不計生死禍福,而他高遵惠卻因一己之得失而橫加阻攔,敗壞國事……此事傳揚出去,真是好說不好聽,清議、朝議,還不知道要怎麼議論他!

    他不想則已,越想越覺無奈。如此好一會,忽然想起一事可得暫時緩頰,忙問道:「田將軍,你的護營虞侯何在?你要調動這兩千馬軍,可以不告訴趙隆,卻不能瞞過護營虞侯吧?軍法官是要驗文書的!」

    田烈武一怔,遲疑了一下,回道:「是下官假造樞府文書……」他話未說完,便聽到外面有人高聲道:「下官武經閣修撰、翊麾校尉、護營虞侯李渾求見!」

    高遵惠瞥了一眼田烈武,「田將軍先起來罷。」一面道:「有請!」

    頃刻,便見一個三十來歲的關西大漢掀開帳簾,彎腰走了進來。見著高遵惠,已抱拳拜了下去:「李渾拜見高大人。」

    「請起。」

    「謝大人。」李渾站起身來,望著田烈武,笑道:「致果,看來你我運氣不太好啊!」田烈武苦笑不語。李渾又玩世不恭地笑道:「致果可不能一個人將罪過全擔了,這可是揚名天下的大好機會。」說完,見高遵惠正看著他,忙轉過頭來,正色道:「高大人,擅調禁軍之罪,下官這個護營虞侯也有份。若要治罪,下官絕不敢混賴。然下官殿前侍衛班出身,全族皆蒙皇恩,未能報國效忠而以罪論死,雖死不能瞑目。求大人成全,只要平定了渭南那些叛軍,下官便當自縛至大人轅門前請罪,李渾九泉之下,亦感大人恩德。」

    高遵惠早知道這麼大的事情,絕難瞞過護營虞侯——樞府公文是那麼好偽造的?唐康再膽大妄為,也不敢做這種冒天下之大韙的事情。真要做了這種事,別說石越、文彥博,便是皇帝本人也保不了他。高遵惠或許會相信田烈武能抱著必死之心去平定渭南兵變,但他絕不會相信唐康也會如此。他本以為田烈武或做了什麼對護營虞侯不利之事,卻沒料到這個李渾竟是同謀。不過,更讓他驚訝的是,是李渾竟是殿前侍衛班出身——衛尉寺軍法官,做到從九品以上,便要調入大內諸班直充宿衛三年,才能放出繼續晉陞;又或者,是在大內諸班直服役五年以上,由皇帝親自派到講武學堂一年,再至諸軍做指揮一級以上單位的軍法官。這是為了保證皇帝對軍隊的控制。但據高遵惠所知,殿前侍衛班的侍衛,是絕少出任軍法官的。這殿前侍衛班是所謂的「羽林孤兒」,三千五百餘名侍衛,全是烈士子弟,在殿前諸班直中地位特殊,放至諸軍中,一般便直接任指揮使以上武官,這些人,極少有願意出任軍法官的。

    「田將軍,李將軍。」高遵惠沉下臉來,他心中猶豫難決,田烈武、李渾義不畏死,他不能不有所觸動,而左右取捨中的利害抉擇,更讓他無法立即做出決定。他的語氣甚是無奈,「君輩只知要某成全,卻叫誰來成全我?!君等行事,情理雖可諒,國法卻是難容。我若不管,又是置國法於何地?」

    「高大人。」唐康在旁邊默然觀察許久,聽到這幾句話,更是斷定高遵惠心懷猶豫,他計算利害,便知道此時非把高遵惠拉下水不可,「然而大人縱是管了,他日要奈朝議、清議何?休說渭南、陝西的百姓,國家今日之局勢,高大人難道看不清楚麼?」

    「康時!」高遵惠彷彿被刺到,霍地轉身,望著唐康,冷冷道:「只怕你也脫不了干係。」

    「禍福榮辱,下官早已置之度外。」唐康毫不退縮,直視高遵惠,亢聲道:「但下官亦知道,士大夫當以天下興亡為己任。渭南兵變,本不足慮,然如今整個益州路,竟無異於一個大火藥桶。西南夷叛亂此起彼伏,兵禍連結。州縣被叛夷攻陷,漢人、熟戶死者數以萬計。朝廷鎮壓叛亂的軍隊在益州屢戰屢敗,若不及時調兵入蜀平亂,只恐西南諸州數千里,非復朝廷所有!而益州路百姓之困苦,更讓人望之心驚,小股百姓逃匿山林聚嘯為盜,已非一宗兩宗,若不能盡快息兵,使百姓稍得休息,王小波、李順之事,便要復見於今日!大軍入蜀,非止為平叛,亦是為震懾心懷叵測之徒。當此之時,絕不能讓他處再出亂子了。渭南兵變,必須盡快平定,否則朝廷兵力聚於陝西,則益州必然空虛,只恐便要有不堪言之事。高大人於戚里中,素稱賢者,若為一人之得失,而坐失戰機,以致禍延西南,將悔之何及?!」

    「果……果真有百姓逃匿山林為盜之事?」高遵惠被唐康所說之話震驚了。益州局勢,難道真的敗壞到了這種地步?

    「我豈敢亂傳謠言?」唐康苦澀地說道:「事關考績,地方官多隱而不報。大人應當知道這幾年間,朝廷發行了多少交鈔!朝廷為供應軍需,在益州和買糧食物品,徵用民夫,交付的都是交鈔。成都一面是糧食奇缺,一面是交鈔氾濫,官價和買,八百文交鈔一石米,而成都市面上交鈔兩千文,才能買到一石米!多少地方百姓,連糠都沒得吃。」

    高遵惠長歎了一聲,默然不語。物價上漲,並非只是益州路的個別現象,包括陝西路、河東路、京東西路、汴京、兩湖甚至是河北,都有不同程度的物價上漲。他在汴京的朋友私下裡寫信對他說,朝廷每年收的銳,都是逐漸地銅少鈔多,到了去年,幾乎全變了交鈔,朝廷每年自各銅礦開採出來的銅,鑄成銅錢發行後,便完全收不回來了。朝廷現在發行之交鈔,他懷疑根本都是在無本發行。所以聽說朝廷中已出現議論,要求在徵稅中實行(銅)錢(交)鈔五五制,以緩解危機。而讓高遵惠大惑不解的是,朝廷沒有銅錢,可陝西市面上,竟然也很少見到銅錢……銅錢都到哪裡去了?不過,不管怎麼說,高遵惠已然相信唐康沒有撒謊。他不懂「錢法」,弄不清交鈔、銅錢這碼子事,但是卻明白糧價之重要。並非災年,成都卻石米兩貫,已是極為嚴重的事情。而且,益州路不僅沒有存糧去平抑糧價,反而還要不斷的供給軍用……到了這個地步,如果朝廷再分兵陝西,導致益州兵力不足,那真是將要有不堪言之事了!

    「高大人,恕下官無禮。公將為大臣,將為戚里?」

    「大臣如何?戚里又如何?」

    「大臣者,以天下為己任,要擔當的,乃天下之興亡、社稷之存否、百姓之禍福。義之所在,雖萬千人吾往矣;戚里者,不過為家族之禍福,一姓之私利,其賢者,不過謹小慎微,自全其家而已。大臣雖貧賤困苦,然天下之人無不景仰;戚里雖富貴尊榮,然上至公卿士子,下至販夫走卒,視之不及商賈,遑論尊之重之?」他望著高遵惠,動容道:「大人雖素有賢名,然戚里之賢,孰若大臣之賢?本朝戚里之家數百,稱賢者亦有數十。大人以為皇上是願意多一位謹慎守法的戚里,還是願意多一位為國盡忠的賢臣?!」唐康雖然是遊說高遵惠,其實也是說的自己,高遵惠固然是「戚里」,可他唐康,卻也逃不脫「衙內」的身份。這種身份,對於庸庸碌碌的人來說,自然是一種幸運,但對於抱負遠大的唐康來說,有時候卻也是一種負擔。

    這些不太順耳的話,同樣也擊中了高遵惠的心坎。他一生謹小慎微,持家守身,所能謀求的,不過是做一個守法的外戚,不至於貽至後世史家之譏而已。以他外戚的身份,終其一生,都極難入兩府,所以他所指望的,亦不過是做到高家的族長而已。

    「某只要能做一個守法之外戚,於願已足。」高遵惠自嘲道,「鴻鵠之志,非燕雀所能知也。不過,我也斷不至於為一己之得失,而敗壞國事,成為天下之罪人。君等為國家百姓,義不顧身,遵惠何不能成人之美?」

    謹小慎微了一輩子,卻被命運捉弄,竟頃刻間毀於一旦。高遵惠在心裡無奈地歎著氣,不知是在嘲笑自己方纔那片刻的衝動還是在感慨命運的無常。無論如何,他畢竟還是擺脫不了那士大夫的宿命。反正左右都是罪過,再怎麼樣也倒霉不到哪去,倒不如成全一下這幾個血氣方剛的年輕人罷,說不定,也是給石越與文彥博、章惇們一個人情。他沒有唐康那樣的豪情壯志,不惜一切也要做擔當天下的大臣,但他同樣也不想成為天下的罪人。惹上這麼大的事,族長不用說是沒有指望了,便是將來的起復,高遵惠也已是意興闌珊。

    高遵惠計算著自己將來可能要被貶斥的地點,設想著有沒有可能提前致仕安享福貴,竟是完全沒有注意到田烈武與李渾正又驚又喜地拜謝著。

    ***

    孤零零的渭南縣城,在昏沉黑暗的夜色中,一片死寂。低矮的城頭上,依稀有幾個火把來回走動著。城中隱約可以聽到有人在低聲地抽泣著,還有一股股屍體開始腐爛時散發出來的惡臭在空氣中瀰漫。

    除了極少數人逃出城中外,大部分的亂兵們都懷著極大的恐懼,窩在小小的渭南城中等待著命運的宣判。軍官們絕大部分都死光了,經過一系列的內鬥後,亂兵們脅迫唯一一個倖存的副指揮使朱光為首領,自稱「都指揮使」,維持著鬆散的秩序。區區一個副指揮使,如何能夠有能力有威信統率這近萬人的桀驁之徒?被兵刃架上脖子來做這個「都指揮使」的朱光,自然知道自己隨時可能被亂兵殺死。但為了自己的命運,他還是幾次建議亂兵們散入少華山以南,洛水以北地區的群山中,但亂兵們又是擔心沒有糧食,又是害怕地形不熟,更奇怪的是,竟還有人擔心朝廷處罰他們的家屬……亂哄哄地幾天也沒有決定下來。朱光打心底裡便看不起這些亂兵——凡參預兵變者家屬,一律將被流放,這是大宋朝的鐵律,他們竟然還敢心存幻想!他們面前只有死路一條。窩在渭南是死,西向京兆府是死,北渡渭水是死,進入少華山區,其實也是死,不過能夠晚死些日子罷了。朝廷絕對不可能容忍兵變的,這一點所有的人都明白,所以他們才會瘋狂的飲酒、搶劫、鬥毆、殺人,無惡不作……但朱光也看穿了這些亂兵的心理,這些人還在指望著招安——如果能夠打敗朝廷來鎮壓的軍隊,或者朝廷兵力不夠,也不是沒有招撫的可能性。若是那樣的話,最多只會有少數幾個倒霉鬼會被殺掉——但其中肯定包括朱光。這也是朱光竭力想勸說這些叛兵離開渭南的原因。不過,在朱光看來,朝廷決不可能這麼快派來軍隊鎮壓,他還有足夠的時間——照現在這個揮霍法,渭南縣用不了多久,就會沒有糧食了,那時候,他們不走也得走。在此之前,他還可以放心地睡個安穩覺。

    轟!轟!美夢才做到一半的朱光感覺到屋子一陣晃動,隱隱約約耳邊便傳來一陣陣殺喊聲、兵荒馬亂的奔跑聲……睡得迷迷糊糊的朱光猛地驚醒過來,揉了揉眼睛,半晌,才猛然醒過神來,「啊」地大喊一聲,「霹靂投彈!」慌慌張張穿了衣服,提著長槍,便往屋外奔去。

    到了街上,朱光才發現到處都已經亂成一鍋粥了。東南西北,到處都是喊殺聲,到處都有人亂跑,到處都有霹靂投彈爆炸的聲音。誰也沒想到朝廷鎮壓的軍隊會來得這麼快,個個都疑心是天兵從天而降,亂兵們全然喪失了鬥志,曾經的精銳禁軍,竟變成了烏合之眾,一個個似喪家之犬,只想著奪路而逃。朱光一連抓了好幾個到處亂竄的亂兵,好不容易才弄明白發生了什麼事——朝廷軍隊是趁著幾個守城牆的哨兵正在賭博,用繩索攀過渭南那低矮的城牆,奪了城門,殺入城中的。但黑夜之中,沒有人分得清究竟有多少軍隊……

    「再……再……不……不跑來不……不……及了……」被朱光逮到的士兵慌慌張張地說道,趁著他不注意,轉身便朝西邊跑了。

    朱光跺著腳,惡狠狠地咒罵著。但兵敗如山倒,他也無力回天,也只得保命要緊。但他畢竟不同於一般的亂兵,略一定神,便知道西門和北門沒有希望,這兩面都臨河,休說亂兵正從這兩個方向瘋狂地湧來,便是能跑出去,最後也只能餵了河裡的王八。朱光尋著路,便向東門奔去。才跑過兩條街,便見前面一群亂兵自相踐踏著敗退而來,一名黑袍宋將手執長刀,領著不知多少人馬在後面緊緊追趕。那人武藝高強,幾個亂兵想著負隅頑抗,眼見兩三合間便已被砍翻。朱光方一愣神,便聽到一枝羽箭嗖地飛過耳邊,他再不猶疑,轉身便奪路而逃,慌慌張張向南門奔去。不想幾股亂兵無路可走,見著他向南門跑,竟紛紛跟著他一齊湧向南門。朱光只聽到箭矢嗖嗖地從耳邊飛過,背後不時「轟」、「轟」地響起,霹靂投彈炸得血肉橫飛,哪裡還敢停步,一路狂奔,直到跑出南門有四五里地,方敢停下來回頭看。

    此時他的身後,還跟著兩三千亂兵,但一個個都是衣冠不整,沒有一個穿了鎧甲,一大半以上,竟連兵器都丟了。所有人都是失魂喪魄,眼神中全是恐懼與茫然。

    朱光望著這兩三千人,心裡忽然感到一種無以名狀的絕望。他回頭看了一眼遠處被籠罩在夜幕中的渭南縣城,那南門上面,似乎依稀還可以看到那個被剝皮曝屍的周通判的屍體……他不禁渾身打了寒戰,慌忙閉上眼睛。

    背後,大地忽然開始震動。

    朱光慢慢轉過身去,緩緩睜開眼睛——四面八方,無數的騎兵高舉著火把,正向著他們包圍過來。

    「光」地一聲,朱光的長槍,掉到了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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