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郡官閒唯副使,一年冷節是清明。春來春去何時盡?閒恨閒愁觸處生。漆燕黃鸝誇舌健,柳花榆莢斗身輕。脫衣換得商山酒,笑把《離騷》獨自傾……」
汴京大相國寺附近的一座酒樓內,兩個中年男子正對坐淺斟,坐在東首的男子約摸三十來歲,面容削瘦白淨,模樣雖不能說英俊,但一雙眸子卻是深遂得似是見不著底,端端正正坐在那廂,便自有一種從容華貴的氣度,看起來是常居人上者,卻又絕不似王孫公子之淺薄,倒像是禮絕百僚的大丞相。只不過此時,他那淡淡的微笑中,卻似帶著一絲不易覺察的苦澀與不甘,雖然極力掩飾,但畢竟還是流露出些許來。與他對坐於西面的,卻是一個四五十歲的大鬍子,神貌清奇,舉止極是豪邁灑脫、傾蕩磊落。二人邊喝酒邊傾聽歌妓彈唱著這曲《清明日獨酌》,一曲彈盡,便聽那大鬍子笑道:「王元之的氣度,總是小了幾分。功名餘事,大丈夫有甚『閒恨閒愁』?」說罷,有意無意瞥了東面的男子一眼。
那歌妓聽他此言,抿嘴笑了笑,心裡卻頗不以為然,當下素手微調,改了一首曲調,漫聲唱道:
「江漢西來,高樓下、葡萄碧深。猶自帶、岷峨雪浪,錦江春色。君是南山遺愛守,我為劍外思歸客。對此間,風物豈無情,慇勤說。《江表傳》,君休讀;狂處士,真堪惜。空洲對鸚鵡,葦花蕭瑟。獨笑書生爭底事,曹公黃祖俱飄忽。願使君、還賦謫仙詩,追黃鶴。」
一曲唱罷,向著大鬍子斂身笑道:「石學士的這曲《滿江紅》,未曉官人怎生評點?」
那大鬍子戲謔地看了一眼東首的男子,哈哈大笑,道:「石學士的詞固然是極好的,只不過這筆酣墨飽、蒼涼悲憤之聲,還須得關西大漢來唱……」
東首那男子聽到此言,卻是猝然咳嗽數聲,一口酒水全噴在衣襟上,一臉狼狽地望著大鬍子,尷尬地跟著乾笑,察其形色,倒似是做賊的人被當場抓贓了一般。
那大鬍子見他這般神色,既覺詫異,又覺好笑,一時忍俊不住,笑得前仰後俯,連那歌妓也不禁捂著嘴,輕笑不已。
便在這當兒,從窗外樓下傳來一陣鐺鐺地敲鑼聲。那歌妓是久歷紅塵的人,生怕東首那男子羞惱,此時正好趁機解圍,笑道:「這兩個月大相國寺說書的李秀才病了,換了他兒子喚作李十一郎的,也是不中舉的秀才,竟不料是個說書中的狀元,說得比李秀才強過十倍,每日聽他說書竟是裡三層外三層,這會正是他在敲開場鑼呢。」
那大鬍子搖搖頭,不以為然地笑道:「不過是些神神鬼鬼、因果報應,不過亦足以激勵世道人心罷了。」
「官人這回可是說差了。」那歌妓眼波流轉,嫣然笑道:「這李十一郎說的,卻非是因果報應之事。」
「那也不過是說三分罷,終不過三分實七分虛,虛妄不可信。」
「官人又猜差了。李十一郎說的,亦不是三分。」
「哦?」這回不僅大鬍子,連東首的那個男子,臉上都露出驚訝之色,須知當時說書的藝人甚多,但要麼是說些真假摻雜的歷史,要麼就是說些神神怪怪的故事。
那歌妓見二人神色,不由得掩袖一笑,道:「這李十一郎說的,皆是本朝之事。便是去年,熙寧十四年,石學士如何討伐西夏,夏主如何舉國西遷,吳鎮卿將軍如何至賀蘭山勒石而返——這種種故事,京師說書人不下數十個,皆各說各話。奴家也曾聽過一二,其中荒謬不可信者,十事中只怕有九事。惟有這李十一郎,雖操賤業,卻有班馬之志,所說之事,合情合理,雖未必全是事實,但也算是不違聖人之教,強過他人百倍。」
大鬍子似是被她勾起了興致,移了移身子,笑道:「一個說書的,如何便說他『有班馬之志』,又說他『不違聖人之教』?只怕是言過其實。」
那歌妓見他不信,笑道:「奴家聽說過班固馬遷,是世之良史,能秉筆直書,繼聖人之遺志,使亂臣賊子懼。那李十一郎雖在市井之間,卻能摭采事實,宣講朝廷平西盛事,不涉褒貶而功過自現,雖未必能藏之名山傳之千古,但其心其志,若依奴家看來,卻是與班馬無異哩。」
這歌妓所說之話,原本並不涉及忌諱,但東首那個原本一直微笑的男子,臉色卻突然間黯淡下來。大鬍子的笑容也變得不那麼自然,一雙眼睛盯著自己手中的酒樽,若有所思。
原來這兩個男子,都是大熙寧朝赫赫有名的人物。坐在東首的那位,便是曾經以一介書生而領兵伐夏,收復興靈平夏數千里江山的石越,如今官拜觀文殿大學士、太子太傅、樞密副使,熙寧朝之中,無論是聲望、功績,皆無人能比。而那個大鬍子,卻正是執熙寧朝文壇牛耳的蘇軾蘇子瞻。
便在一年之前,也就是熙寧十四年,在軍的攻擊下,夏主秉常兵變成功,盡誅梁氏,奪回政權,然後便開始斷然舉國西遷,前後歷經三個月的時間,沿途付出慘重的代價,終於到達沙漠中的黑水城。西遷途中,除了要面對種種自然災害之外,一路之上,還不斷有貴族煸動叛亂,甚至整個部族整個部族的偷偷跑回去向朝投降,最終,出發之時包括婦孺老幼一共約二十餘萬人口,到達黑水城時,軍民全部竟不足十萬。括檢還控制在西夏手中的河西走廊之甘州、肅州、瓜州、沙州,西夏總人口不足二十萬,兵員不過七萬而已,其中精兵竟不過三萬餘人。對比最盛時西夏精兵五十萬的國力,真是讓人唏噓不已。
但這還已經是極大的幸運,因為禹藏花麻在興慶府大佈疑陣,軍直到寒食節後,才由偵騎獲知興慶府已經人去城空,只留下一名使者手持秉常向朝皇帝的謝罪奏章等候軍的到來。而此時,最後一支西遷的隊伍,早已經翻越賀蘭山了。
雖然種諤與吳安國磨刀霍霍,準備深入大漠追擊西夏人。但是他們雄心勃勃的軍事冒險計劃,卻遭遇了來自各方面的阻力,最終不得不宣告夭折。
與此同時,帝國卻在南方開始了另一場可以用「冒險」來形容的計劃。
在羅氏鬼主與何家堡的幫助下,軍幾乎不費吹灰之力,就平定了乞弟之亂。但這過於輕易的勝利,卻也讓大朝廷對其軍事實力的信心,極度地膨脹起來。
熙寧十四年五月,皇帝頒布詔令,益州路、黔州路、廣南東西路,所有羈縻州縣,逐漸皆要改為普通州縣,由朝廷派遣官員治理,原有知州、刺史,皆不再世襲,而代之以相應的勳階世襲。並且同時要編製戶口、丈量土地、釐定租稅、清查錢糧、建立學校。
同時,在荊湖南北路、福建路,將山中蠻夷納入編戶齊民,成為考核地方官政績的條件。
在荊湖南路治績顯著,官聲頗佳的蘇軾,就是因為屢次上書反對朝廷「生事之舉」,結果被呂惠卿「推薦」擔任大朝駐遼國的使節。
石越憂心忡忡地看著這一切發生,卻完全無能為力。
自從西夏事了之後,他竭力想阻止的,就是呂惠卿想要推動的這項政策。然而,在熙寧十四年五月的時候,他卻陷入了另一個漩渦當中,幾乎無力自拔。
大宋朝野中,為了封賞石越的問題,惹出了軒然大波。而石越身不由己的,處在了一個極為敏感的地位。
石越其實對此早有預料,所以,在他的奏章中,他將一切功勞都推得乾乾淨淨。從呂惠卿、文彥博,到范純仁、陳元鳳,到前線的將士,總而言之,若只看石越的奏章,便會讓人以為這一場戰爭的勝利,石越其實什麼事也沒做,不過是掛了個虛名而坐享大功。
但是,石越雖然有意韜晦,他的功績卻是無法掩蓋的。
朝廷當中,文彥博、呂惠卿、司馬光三人罕見地持同一意見:石越應當拜觀文殿大學士、樞密副使。
他們的理由都是相同的,而且非常有道理。
當年身為樞密副使的曹彬平江南,以功績來說還在石越之上,但是太祖也沒有封他為樞密使,只是賞錢,蔭其子。而仁宗朝狄青平儂智高之亂,回朝後亦不過是樞密副使。後來議者以功太薄,終於封他為樞使,結果卻間接害死了狄青。
所以,如果皇帝想為了石越好的話,樞密副使便是保全之意。
於是,趙頊採納了他們的建議,拜石越觀文殿大學士、樞密副使,賞錢四十萬貫。
本來此事到此為止,是皆大歡喜的局面。皇帝不用擔心石越名爵過甚,呂惠卿暫時將石越攔在了尚書省之外,文彥博、司馬光認為保全了石越,而石越也避開了功高震主之憂。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樞密副使與樞密使,也沒什麼本質的區別。
然而,朝的事情不是由皇帝說了算的,也不是由宰相、樞密使說了算的。就算石越沒有意見,滿朝的大臣們,在野的士子們,卻未必沒有意見。
敕令頒布當天,為石越鳴不平的奏折便在通進銀台司高高壘起;朝所有的報紙,也都不約而同地為石越叫屈。
更為過份的是,甚至還有人寫信勸告文彥博與呂惠卿應當避位讓賢。
文彥博把寫給自己的這些信一笑之後,全部燒掉。但是呂惠卿卻是一笑之後,恭恭敬敬地呈給了趙頊!
趙頊被徹底激怒了。
他將所有為石越叫屈的諫官全部貶出汴京,又以事涉軍國機要為名,禁止報紙議論此事。然後連頒十餘道詔書,把一些為石越說話的大臣罵了個狗血淋頭。頃刻之間,許多的官員眼見風向不對,立刻搖身一變,開始攻擊起石越來。一個「朋黨」的罪名,眼見著就要扣在石越頭上。
面對這樣的局面,石越幾乎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熙寧十四年五月起,直至熙寧十五年,七個月間,他只得一直閉門謝客。除了朝參之外,幾乎足不出戶,連樞密院的事情都不敢過問,更遑論什麼「改土歸流」!
好在趙頊並不是真的想把石越怎麼樣,加上文彥博、司馬光等人百般維護,到了熙寧十五年正旦,皇帝又加石越太子太傅,他總算從這場風波中漸漸緩過來。但直至此時為止,石越依然只是一個掛名的樞密副使。對朝廷中事,不過是「備咨詢」而已。
但是,其實一年以來,上表為石越鳴不平的聲音,要求拜石越為相的聲音,在朝在野,都始終不絕。特別是在大的民間,無論士民,對於石越,更是始終在為他抱屈。此時那歌妓所說的話,其中所指,看起來委婉,其實卻是已經再直白不過了。
「只要莫說我家的狗頭上生角便行了。」石越在心裡歎息一聲,歷此一事,他對於狄青當年的那種惶恐會甚深。以狄青之英雄,何至竟驚懼而死?難道狄青是貪生怕死的人麼?他所擔心的,是自己的家人摯親罷了。因為自己而連累到自己的妻兒,若是曹操那樣的梟雄,自然不值一提;但如狄青這樣的英雄,卻又豈能不懼?石越其實是早有思想準備的,但事到臨頭,還是覺得彷彿自己便如一片落葉,被狂風捲著,根本無法控制自己的命運。想著自己的抱負,想著苦心經營的一切,竟也常常感覺到彷徨與無力。
他不敢再由著這歌妓說下去,須知一個不小心傳揚出去,一個「怨望」的罪名便逃不掉。當下笑道:「理這些事做甚,人生如朝露,轉瞬即過,須得及時行樂。子瞻即將北行,某不才,便以此闕為子瞻餞行,」說著舉箸擊杯,高聲歌道:「塞草煙光闊。渭水波聲咽。春朝雨霽輕塵歇。征鞍發。指青青楊柳,又是輕攀折。動黯然、知有後會甚時節……」
蘇軾謂然和道:「更盡一杯酒,歌一闋。歎人生,最難歡聚易離別。且莫辭沉醉,聽取陽關徹。念故人、千里自此共明月。」
那歌伎細聽二人歌聲,說是離愁,卻又不儘是離意,不禁得心中納悶,手指無意間劃過琵琶弦,只聽「錚」的一聲輕響,倒似特意這一曲配的一聲意猶未盡的尾音。
(《新·權柄》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