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宋 第二卷《權柄》第九集《賀蘭悲歌》 第二十章
    塞外的七月,白日還好,到了晚上,便會氣溫驟降,讓大多數是在中原長大的拱聖軍將士們頗感不適。第三營都指揮使郭克興,便因為連日征戰的疲憊,宥州休整時猛然放鬆下來,在一次晚上巡視軍營後,竟不慎著涼受了寒。雖然有隨行軍醫開了藥,但是感冒這東西這時候卻沒有特效藥,三兩天之內根本好不了。此時騎在馬上顛簸而行,一面身不由己的不停地流著鼻涕,打著噴嚏,可以說是狼狽不堪。

    種樸對自己的上司無比同情,他知道對於武人來說,要麼不得病,一旦病起來,想好便沒有那麼容易了。但郭克興是好強之人,無論如何也不可能因為這點小病而錯過建功立業的大好機會。但種樸看他這模樣,卻極是懷疑他還能不能拉開他那張硬弓。而萬幸的是,雖然還是不太適應塞外的氣候,但得益於軍中有一些經驗豐富的將領,病號還不是太多。像郭克興這樣的,多半是那些恃著自己身體好不肯信邪的人。

    「種兄弟,你說那梁永能會不會來?」郭克興用手絹捏著鼻子,向種樸問道。

    這個問題種樸也曾經想過許多遍,但始終不敢肯定。他謹慎地說道:「鹽州非止有青白鹽池之利,且實是興靈之門戶,唇亡齒寒,論理乃是必爭之地,絕不可棄者。」

    「俺亦是這麼……啊……啊嚏!」郭克興搖著頭,低聲罵了一句娘,又繼續說道:「……然而梁永能若是放俺們過鹽州,也不是不可能。正面交戰,俺料到那些西賊不是敵手。他放俺們過去,再切俺們退路,斷俺們糧道,豈不更陰毒些?」

    種樸知道郭克興一直力諫符懷孝,要他等到折克行派出軍隊跟進後,再繼續進攻鹽州,以免與主力拉得太遠。如果能與主力保持一個適當的距離,拱聖軍攻下鹽州後,也不會有後顧之憂。但是符懷孝認為這根本是杞人憂天,他認為只要過了鹽州,大軍有十五日之糧,便可以直趨興靈,秋季已到,別說興靈之間到處都有麥田,便是向中路軍借糧,也不用擔心糧草之事。但種樸卻隱隱覺得,符懷孝與郭克興都過於樂觀了,他出身於西軍將門,對於西夏軍隊還是有一定瞭解的:雖然自諒詐以來西夏人戰鬥力一直在下降,無復元昊之時的善戰,但是這中間更多的是統軍將帥的問題。以諒詐、梁乙埋之材,便是領著一群大蟲,也未必有多麼能征善戰。而如今平夏兵都由梁永能統率,雖則梁永能肯定不如元昊,但卻畢竟勝過梁乙埋之流百倍,符懷孝與郭克興都樂觀的估計梁永能不敢與拱聖軍作戰,既便作戰也能擊潰之,但是種樸卻始終不能那麼底氣十足。除非梁永能在是這裡擺空城計……

    「不管怎樣,還是小心些為上。我們大搖大擺進軍,又早許多日放出話去,要火燒青白池,直趨興靈。只要這話能傳到梁永能耳中,我想他總是不能不顧的……」種樸道:「咱哥倆總之好好看住左翼便是。」

    「也是,小心駛得萬……萬年……啊……啊嚏!」

    出宥州至鹽州,約有一百四十里路程。在大宋的軍事條例中,無論是原來的《武經總要》,還是新編定的《馬軍操典》,對於行軍都有明確的規定:「凡軍行在道,十里齊整休息,三十里會幹糧,六十里食宿。」既便是拱聖軍這樣一支稱得上精銳的純騎兵部隊,要想在行軍之餘還保持戰鬥力,或者希望到達目的地時,掉隊的士兵不要達到一個讓人無法接受的地步,每日的行軍速度,就必須嚴格遵照《大宋馬軍操典》行事。更何況,拱聖軍還是帶著輜重的——拋開文學家們的誇誇其談,騎兵的作用是其很大的局限性的,宋軍的高層都算是務實的軍人,他們都清醒的知道,戰爭的主角是步兵。而騎兵的作用大概只有三樣:擊便寇、絕糧道以及在陣戰中攻擊敵軍側翼。雖然在實際上作戰中對騎兵的運用可以更加靈活;雖然拱聖軍這樣的騎兵部隊也常常自命不凡,但是,拱聖軍的將領們同時也是明白騎兵的局限性的。他們之所以敢自命不凡的原因,不僅僅是因為他們認為自己的部隊是一支優秀的騎兵部隊;同時亦是因為他們認為拱聖軍的戰士亦是優秀的步軍士兵!按照操典的要求,大宋所有的騎兵,都是要接受步兵訓練的!所以,對於拱聖軍而言,騎在馬上,他們便是騎兵;下了馬來,他們便是騎馬步兵!宥、龍、洪三州的城牆,用戰馬的牙齒是不可能咬開的,因為無論多麼優秀的戰馬,也都只是食草動物。

    因此,儘管符懷孝是打心眼裡看不起梁永能與他的軍隊,但是他畢竟還沒有猖狂到犯兵家大忌的地步。「百里爭利,蹶上將軍;五十里爭利,軍半至。」這句名言用來形容大宋的騎兵雖然不太準確,但是道理卻是正確的。符懷孝在許許多多次的軍事演習中積累了這方面的經驗,當一日一夜疾行達到八十里以上時,既便是拱聖軍這樣的精銳,掉隊的士兵至少也佔到三分之一,而跟上的士兵也會人疲馬勞,最重要的是,你根本不會看到任何隊形的存在。除非真正做到出其不意,敵人根本沒有任何準備,否則無論是半路伏擊還是在終點以逸待勞,等待這只軍隊的,都是敗亡的命運。

    他大張旗鼓的宣揚拱聖軍要攻擊鹽州,目的便是引梁永能來決戰。以堂堂正正之師,擊敗成名已久的「平夏兵」,對於許多將領來說,都是難以抗拒的誘惑。為了準備決戰,符懷孝絕不允許自己的軍隊走到鹽州之前,便先已喪失戰鬥力了。

    但太慢了也不行。這會影響以後的計劃。

    所以,在第一日,符懷孝恪守著《武經總要》與《馬軍操典》的要求,讓拱聖軍保持著陣形與隊列行軍,前後兩騎之間相距四十步,左右兩騎之間相距四步,凡每兩什間的距離,兩都間的距離,兩指揮間的距離,亦嚴格按照平日的訓練。每走到十里,符懷孝便下令全軍休息,整齊隊伍。同時,他派出兩撥探馬,分別搜索前後左右十里以內與五里以內的敵情,又嚴令前鋒部隊保持著與主力一里的距離。

    如此謹慎的行軍,的確很難出現什麼意外。

    雖然理論與實踐之間出現了一點偏差,到達預定的宿營地點的時間晚了半個時辰,但第一日還是平安無事地渡過了。

    並沒有任何發現大規模的西夏軍的報告。一路上原本應當存在的幾個寨子,似乎早已聽到風聲,當拱聖軍到達時,都已跑了個乾淨。探馬只發現了小股的西夏騎兵在十里以外遠遠的覷探著大軍,這當然是正常的。沒有這些蒼蠅的出現反而不正常了——鹽州城的守軍但凡不是白癡,總應當有一點反應。

    讓符懷孝感覺到有點尷尬的是拱聖軍沒能按預定的時間到達宿營地。這本來並非什麼大不了的事情。在沒有便攜式時鐘之前,控制行軍的速度並不容易,既便是經驗豐富的將領,也難免出現誤差。但是這次遲到,卻讓符懷孝感覺到有點心虛——他覺得別人會覺得他如此謹慎的行軍,是害怕梁永能。雖然無人表露出如此意思,但符懷孝總覺得有點不自在,尤其是他見到副都指揮使張繼周的時候——張繼週一直堅定的相信梁永能絕無膽量挑戰拱聖軍,因此竭力主張主力帶三日乾糧直取鹽州,攻擊鹽州周邊的鹽池,迫使鹽州守軍出戰,在野戰中殲滅之,然後大軍在鹽州等待輜重部隊便可以了。儘管符懷孝也曾經公開恥笑梁永能,然而他現在的行為卻無疑會被張繼周解讀成怯懦。

    但是第二日符懷孝依然決定謹慎行事。

    他用了許多的時間與毅力才克制住自己的衝動。

    只有活著的人才能講面子。

    依照職方館繪製的軍事地圖——這份地圖的準確性已經被充分證明,它抵得上一個出色的嚮導——在鹽州城外東北三十里,有一個叫楊柳墩的小村莊。那裡是由宥州前往鹽州城的必經之路。符懷孝決定當日便在楊柳墩紮營。

    拱聖軍依然教科書般地策馬行走在黃土高原上。

    估計走了十里路之時,符懷孝依然會叫停全軍休息一會。同時符懷孝也越來越頻繁地聽取探馬的報告——在當日清晨的例會時,他又多派出了兩組探馬。越是渴望勝利的時候,符懷孝就會變得越發謹慎起來——當年他就是因為如此,才在演習中打敗宣一軍的,宣一軍的將軍們以為符懷孝是個狂妄之勳貴子弟,他們聽說符懷孝很瞧不起宣一軍,急於打敗宣一軍,便放出了許多的誘餌,試圖引誘符懷孝,以進一步放鬆他的警惕,讓他驕傲自大而失敗,未料到符懷孝不僅沒有頭腦發暈,反而將計就計,把宣一軍帶進了他的圈套當中。

    探馬們的報告讓符懷孝略覺安心,他們並未發覺有何異常。

    但探馬的每一次報告,都會讓副都指揮使張繼周臉上那若有若無的譏笑越來越明顯。他的這位副將當然不敢正面挑戰他在軍中的權威,但他眼中的意思卻很明顯:「看吧,老子料得沒錯吧?」

    而且,認為自己的將軍過份謹慎了的將領,似乎是越來越多了。

    這讓符懷孝感覺到頗不自在。

    快到中午的時候,前方的探馬突然傳來不好的消息:前方一條谷道上堆滿了亂石與樹木;道路上還發現布了許許多多的木釘,長達一里。但讓人奇怪的是,附近並沒有發現任何埋伏。

    符懷孝立即停下了大軍,讓參軍取出地圖分析起來——讓人很頭痛,被破壞的道路算得上是必經之路,若要繞行,須得多走上三十多里。

    符懷孝猶疑起來。

    「你們確信不曾發覺西賊埋伏?」張繼周喝問著探馬。

    「回大人,小的們仔細查了道旁兩里,確是不曾發現西賊。」探馬的回答中有掩飾得很好的不滿之情,能夠被派出去做探馬的,都至少是銳士一階的軍士,個個都很精幹。張繼周明顯的不信任,雖然是下位者,也會略覺不快。

    「知道了。再探!」

    馬朝著符懷孝與張繼周行了一禮,轉身策馬離去。

    張繼周轉身對符懷孝說道:「依下官看來,這不過是鹽州西賊滯敵之計。否則豈會只壞道路而無伏兵?我軍不必理會,著先鋒開道便是。」

    「若是如此,西賊遲滯吾軍,又有何用?」符懷孝反問道。

    「黔驢技窮罷了。總不過是能拖得一時算一時。」

    符懷孝默然,轉頭去看身邊的行軍參軍們,參軍們也是各執一辭,但卻也沒有人主張繞道而行。顯然,拱聖軍內的將校們普遍對西夏軍隊持著蔑視的態度,認為不值得為了這一點點伎倆便繞道三十里。這種心態連符懷孝也不能自外,只不過他心中更加矛盾而已。

    「全軍姑且緩緩前行,差人去喚種樸去看看再做定奪。」符懷孝最後說道。他記得種樸是個謹慎的人。

    種樸受命之後,不敢遲疑,立即帶了一什人馬急疾趕往探馬所說的谷道。

    果然,他到了那裡後,便發現谷道內堆滿了亂石與砍倒的樹木。地處黃土高原的鹽州,其北面是風沙草原,其南面則是橫山山地,正處於黃土丘陵溝壑地區與鄂爾多斯風沙草原的南北交接地帶,由此也形成了特殊的地貌。據種樸所知,鹽州以西,是靈鹽台地,起伏和緩,幾乎沒有任何險阻可言;北面則是適於騎兵馳騁的風沙草原;南面是形勢高突、由黃土覆蓋的梁狀山地,山梁寬廣,溝谷深陡;而東面則是無定河流域地區,既有風沙草原的千里不毛之荒涼,又有溝谷森林的土山柏林,溪谷相接。當鹽州還控制在中原王朝手中之時,它是西援靈武,東接銀夏,密邇延慶,護衛長安之重鎮。在大唐與吐蕃爭戰的時代,這裡便是最激烈的戰場,鹽州城曾經屢次被攻破,也曾經在劣勢的兵力下,力抗吐蕃十五萬大軍達二十七日之久而屹立不動。當時遊牧民族的騎兵入寇鹽州之時,多是經由西面與北面的路線。而當拱聖軍想要收復鹽州之時,自然而然的,也選擇了經由東北進攻——這實際上也是唯一的選擇,因為南面的地形根本不適合騎兵運動,而拱聖軍也不可能飛渡到鹽州的西面去進攻。

    拱聖軍選擇的這一條行軍的路線上,實際上是風沙草原與黃土丘陵溝壑地帶的結合部。這樣的地區,對騎兵而言,並非是完美的作戰區域。這裡有山有水,因而便也有澗有谷,有些地方還頗為險惡。

    不過,種樸所見的這個谷道,卻既不見得多險要,亦並非伏兵的好處所。谷道兩旁的山丘光禿禿的,除了一些怪石外,滿目的黃土上只有一些稀稀落落的樹樁,登高而眺望,方圓數里一覽無疑。

    種樸自是猜到符懷孝特意命令自己來觀察敵情之意。故此不免加倍小心,又下令部下細細搜索,每一處有懷疑的地方,他都不敢放過。如此折騰了有兩刻鐘之久,卻還是一無所獲。

    雖然種樸心裡隱隱感覺到有點不平常,但也不敢拖延,又急馳而回,向符懷孝如實稟報。

    符懷孝聽到種樸的報告,這才終於放下心來。他怕耽誤太久,一面命令全軍午餐,一面又特意調了一個營去協助前鋒部隊開道。

    將士們邊吃著雜餅等乾糧,邊給自己的戰馬餵著乾酪,等待道路暢通。過了半個時辰有多的時間,那條谷道才終於被清理出來。

    但是那只不過是一個開始。

    走了不到五里路,前方又有一條道路被西夏人用同樣的手段堵住了。所不同的是,這次的地形更適合伏兵,探馬還發現了若隱若現的西夏軍隊的旗幟。

    參軍們的意見迅速分成兩派。一派與副都指揮使張繼周的觀點相同,認定這不過是西夏人故弄玄虛的疑兵之計;一派則認為西夏人不可能認為樹幾面旗幟就可以嚇跑拱聖軍,這是虛之示以實,實之示以虛,故意引誘宋軍進攻。

    但對於符懷孝而言,無論是哪一種可能,他都沒有退縮的可能性。

    他想要的就是與平夏兵決戰!

    所以這次他沒有命令全軍停止前進,反而下令做好作戰準備,而他自己則與張繼周親自領兵前去察看形勢。

    那的確稱得上是一條險道。

    符懷孝領兵策馬立在道口遠望,發現這是一條只能容兩騎並排通過的道路。而且還是必須按《馬軍操典》,在險要處可以左右兩騎之間間距縮至兩步才有可能。

    此時路當中到處都是推落的亂石,砍倒的樹木,凌亂難行。

    而道路兩側的山丘連綿,一片黑黝黝的柏樹林中,不知道潛藏著多少危機。

    符懷孝在心裡罵了句娘,皺眉向主管情報的參軍問道:「西賊的旗幟在何處?」

    「當是又藏匿起來了。」參軍肯定的說道:「當時有幾撥探馬都見著了旗幟,雖遠了些,但這些人素來精細,不會看錯。」

    「能否躡至西賊之後……」符懷孝對地形還不是太熟。

    參軍搖了搖頭,無可奈何的說道:「太遠了,且軍中亦沒有這許多熟悉地形之人。」

    符懷孝不悅地轉過頭,卻發現張繼周嘴角之間似有不屑之意,他心下更加不喜,板著臉對張繼周道:「使副可有何良策?」當時軍中也習慣將副都指揮使簡稱為「使副」。

    張繼周不以為意地笑道:「若依下官看來,這不過又是西賊智竭計窮,故弄玄虛。」

    「從何見得?」

    「下官方才見到一飛鳥入林中,卻並未被驚飛,是以知道。」

    符懷孝素知張繼周勇猛而少心機——他能與張繼周和衷共事,亦是取他這一點,能官拜拱聖軍副都指揮使的人,不可能完全沒有心機謀術,但是張繼周的那些機心,對於符懷孝而言,都是一眼便可看破的,因此便不易成為威脅,而他勇猛過人,則可以成符懷孝很重要的助力——但他卻未料到張繼周也有粗中有細的一面,當下不由刮目相看。他抬頭向山丘上的柏樹林望去,果然,未過多久,便見到有飛鳥入林,又有飛鳥怡然自得的從林中盤旋而出。

    但他心下還是不踏實,躊躇了一陣,又命令募兩個敢死之士,去前先探馬所見有西夏軍旗之處探個究竟。

    死士們很快平安回來,林中果然沒有伏兵。他們帶回來了西夏人插在林中的旗幟,並發現那個位置十分巧妙,當有風過之時,從道口便可以隱約見到旗幟,一旦風停,便會被樹林遮住。鹽州這個季節正是風多的時候,絕不用擔心旗幟會不被宋軍發現,西夏人將疑兵之計,發揮到了極致。

    符懷孝心中泛起一種被人戲弄、羞辱的惱怒。他臉上火辣辣的,似乎感覺到張繼周在對著他笑,但他卻不願去看張繼周的表情。只是刻意板著臉,重重地哼了一聲。

    主管情報的參軍卻似乎沒有注意上司們的情緒,他的注意力被那些軍旗吸引了,他仔細翻檢著每面旗幟,若有所思。

    「大人,這些旗幟全是屬於鹽州賊軍的。」

    「唔?」符懷孝眼睛一亮,聽出了背後的含義。

    「大人請看,旗桿上全部刻有夏國文字標記。」參軍抓起一面旗幟送到符懷孝面前,指著旗桿給他看,果然桿上刻著一些亂七八糟的文字。「旗鼓頒賜,乃軍中大事。故所有旗鼓頒賜之前,必都刻有銘文。這些夏國字,便標著賊鹽州知州景德秀的官諱。」

    換句話說,梁永能可能並沒有來此,所有這些伎倆都是鹽州守軍弄出來的。這也可以順理成章地解釋為什麼西夏人沒有設伏——因為沒有足夠的兵力。根據戰爭以前的情報,因為宋軍對鹽州的威脅有限,所以城中只有八千多的守軍,這點兵力,顯然是不足以出城太遠與拱聖軍對陣的。

    他們想延緩拱聖軍的腳步!

    為什麼?

    一個個念頭在符懷孝腦海中閃現,終於,所有的念頭都指向一個終點:景德秀想拖延時間,等待梁永能的馳援!也就是說,梁永能還沒有到鹽州。

    符懷孝從來都沒有真正相信過在他放出這樣的狠話之後,梁永能還敢棄鹽州不顧。再怎麼樣堅壁清野,也應當有個底線,梁永能還能放任拱聖軍毀壞鹽池,直趨靈興?所以,他才如此謹慎,生怕著梁永能的道。

    但是,另一種可能是存在的。

    梁永能出於某種原因,可能是因為天氣,可能是因為信息的傳遞出現問題,可能是因為他的猶豫……總之,他還沒有來得及趕到鹽州。所以,景德秀要想方設法,遲滯拱聖軍的行軍,這樣他才可能憑藉著那點可憐的兵力堅守鹽州,等待到援軍的到來。

    仔細考慮良久,符懷孝對自己的這個判斷不僅沒有動搖,反而更加堅信。

    緊接著,另一個具有誘惑力的念頭也跟著冒了出來。

    如若趕在梁永能到來之前,攻破鹽州,然後再以逸待勞,憑借鹽州城與梁永能周旋,又當如何?

    早一刻到達鹽州城下,便可能佔據著後面戰鬥的主動權。

    「調兩個營來幫著開道!」符懷孝果斷的下達了命令。

    通過這條道路之後,拱聖軍加快了行軍的速度,對於行軍的隊列要求也隨之放鬆。時間已經被耽誤了不少,很可能在太陽下山之前,已經趕不到楊柳墩了。雪上加霜的是,又走了不到十里路,西夏人再次堵斷了一條道路。

    這次符懷孝沒有了遲疑,聽到探馬的報告後,便果斷地派出兩個營的兵力協助前鋒開路。雖然為了以防萬一,他還是特意叮囑了派出去的部隊要保持適當的距離。

    沒有任何意外。

    終於,符懷孝完完全全放下心來。

    但是既便識破了景德秀的計謀,失去的時間卻無法挽回。因為西夏人阻塞道路,加上符懷孝的遲疑,讓拱聖軍在行軍的路上耽誤了太多的時間,當似血一般鮮紅的夕陽快要完全沉入西方的地平線時,拱聖軍離他們的目的地楊柳墩還有十幾里的路程。更加糟糕的是,他們所處的位置,沒有足以供給大軍的水源。所以,無論是出於對接下來的戰鬥的考慮,還是出於現實的考量,拱聖軍都只有一個選擇。他們必須趕到楊柳墩。

    將領們很容易地達成了共識。沒有人願意在一個沒有水的地方過夜,別說人受不了,連馬也會受不了。而且對於拱聖軍的大部分將領來說,他們並不害怕打仗流血,但是卻並不喜歡住在帳篷裡忍受來自風沙草原的寒冷夜風。在楊柳墩,至少還有一些土房。而且,無論如何,住在村莊的感覺總要好過住在野外。

    於是,拱聖軍開始了在黃土高原上的第一次夜行軍。

    很快,拱聖軍便知道了實戰中的夜晚行軍與平時的訓練與演習相差究竟有多大。沒有準備充分的火炬,沒有事先探測清楚的道路,黃土丘陵溝壑地區的地形始終是陌生的,憑藉著模糊的月光,舉著簡易的火把,在蜿蜒崎嶇的道路上行進著。這個時候若還指望著隊形,簡直就是海外奇談。因為有戰馬不小心失蹄受傷,所有的人都不得不下馬牽著戰馬步行前進。而更大的挑戰是給輜重部隊的,騾馬一不小心就會將車輛拉到道外,或者陷在道路當中的坑窪內,事故接連不斷的發生,把輜重部隊所有的人都累得滿頭大汗。

    夜晚不僅僅讓行軍變得加倍艱難,也是探馬們詛咒的對象。按照《馬軍操典》,他們不僅必須冒著生命危險,高舉著火把,向同伴與向敵人昭示自己的存在,希望在萬一之時用自己的生命來給部隊贏得時間;同時,他們的視線也受到極大的限制——發現敵人變得更加困難。要搜索的地區是如此廣泛,而人手卻始終是有限的。面對著夜晚這個敵人,這些軍中的精幹兵士,也第一次喪失了信心——他們不僅僅人手少,而且每個地方也不可能有充足的時間讓他們停留,同時他們也一樣需要小心翼翼地保護著自己的坐騎,但是在夜晚當中,可疑的地方卻實在太多了:夜風吹拂著深草的搖動,凌亂的土石,都能讓人疑神疑鬼。但你卻無法一一去檢驗,更多的時候,他們也只能憑藉著自己的經驗來判斷。

    然而,最讓人難堪的是,整體來說,拱聖軍什麼都不缺,最缺的便是經驗。

    但是無論如何,每個拱聖軍的將士,都相信沒有什麼能阻止他們的前進。

    既便他們走得磕磕碰碰,但是卻沒有人想過要停止前進。

    在走了將近兩個時辰後,楊柳墩終於在望了。

    前鋒部隊離主力差不多有兩里之遙,此時已經進駐村中,並且開始了警戒。探馬們也沒有發現異常——這似乎已經只是例行公事了,沒有人相信會有敵人。所有人都鬆了口氣,期盼著好好休息一個晚上。經歷一整天的勞累,幾乎人人都顯得疲憊不堪。只不過恪於軍紀,沒有人敢竊竊私語,更不用說大聲喧嘩,否則早就歡呼起來——按宋軍的軍法,夜晚行軍時喧嘩私語,都是立斬不赦之罪。

    士兵們自覺加快了腳步,希望快點趕到楊柳墩。

    但便在拱聖軍所有將士最放鬆的時刻,突然間禍從天降。

    便聽到四面忽然鼓角齊鳴,從弓弩射出的箭,在黑夜便如同一片遮蔽天地的鐵雲,飛向拱聖軍的隊伍,化為箭雨落下。在一瞬間,許許多多的戰士甚至還沒有來得及做出任何反應,便死於非命。符懷孝的中軍因為他的帥旗既便在黑夜中也過於引人注目,遭受了最猛烈的打擊,儘管親兵們拚死用自己的身體來替他們的將軍來擋住致命的攻擊,但是符懷孝的左肩還是中了一箭。他一刀砍斷箭桿,忍著疼痛不斷的下達著命令,試圖將部隊結成陣形。

    但在西夏人連續不斷的箭雨打擊下,拱聖軍已經亂成一團。只有少數將領有能力將自己的部隊組織起來,用一條條生命為代價,依靠著盾牌、戰馬與輜重車輛,艱難的構成一個個小小的方陣防禦圈。便依靠著這些中堅力量,拱聖軍在這樣的突然打擊下,竟奇跡般的沒有潰散。

    沒有人知道究竟有多少西夏軍隊,只見從山坡上,樹林中,西夏潮水般的湧出來,在弓箭的掩護下衝向拱聖軍。素來佔據著遠程火力優勢的拱聖軍,此次卻完全被敵人所壓制,任由著西夏人不受阻擋地衝向自己的陣地。

    「投彈!投彈!」副都指揮使張繼周凶神惡煞般的怒吼著,一面揮刀砍倒兩個被嚇得到處亂竄的士兵,一面指揮著士兵構建陣形。幾十個士兵在他的指揮下,朝著進攻的西夏人扔出了幾十枚霹靂投彈,「呯」!「呯!」數聲巨響,炸翻了數十名西夏士兵,但是西夏人只是稍稍遲疑了一下,又衝了上來。

    「直娘賊!」張繼周狠狠地啐了一口,大聲吼道:「不怕死的隨我來!」提著馬刀便迎著西夏人衝了出去,數百名戰士緊緊跟在他身後,也大喊著衝上前去,與西夏人混戰在一起。

    但西夏人的人數實在太多了,彷彿是四面八方到處都是,張繼周率領的敢死隊,很快便陷了西夏人的重重包圍當中。

    在一片兵荒馬亂當中,種樸是少數依然保持著頭腦清醒的將領。

    郭克興在西夏人的第一輪突然襲擊中,便被一箭直中要害殉國。種樸來不及悲傷,便接過郭克興的責任,率領身邊的士兵利用戰馬為屏障,躲在馬後面引弓還擊。隨著慌亂的士兵在他的呵斥下不斷加入,他迅速構成了數百人規模的陣形。數百人列陣射擊的威力遠遠大於同等的士兵漫無目的射箭,他們一次次齊射,給予西夏人極大的傷害。他這個小陣很快便引起西夏人的注力,成為西夏人反覆衝擊、射擊的目的。

    種樸竭盡全力地指揮著部屬,一面作戰,一面縮攏與其他部隊的距離。

    他們必須靠攏。

    這時候已經沒有任何編製可言,士兵們還沒有完全混亂,全是得益於軍制改革後實施的一系列措施,士兵與軍官們都根據服飾與胸飾來尋找自己的指揮官與下屬,不同營不同指揮的人臨時搭配在一起,組成臨時的陣形,頑強地抵抗著敵人的進攻。他們秉持著相同的驕傲與傳統——宋軍結成防禦陣型之後,便是任何軍隊都難以戰勝的對象。

    士兵們一旦投入作戰,緊張與興奮很快便取代了最初的慌亂,指揮官的聲音對他們而言簡直如同天堂綸音。當種樸同一級別的武官紛紛穩住陣腳之後,拱聖軍的慌亂便開始漸漸消退。

    到了這個時候,拱聖軍的將領們才能緩過神來,考慮他們當前的處境。

    西夏人選中的作戰地點,是一片不適合騎兵作戰的狹長區域,所以西夏人以弓弩掩護,削弱宋軍的防衛力;而用步兵進行著一次又一次的衝擊,試圖擊跨拱聖軍的防線。而此時,他們每個人都敢肯定,西夏人的騎兵一定等在某處,當他們開始潰退之時,這些騎兵便會窮追不捨,徹底葬送拱聖軍的威名。

    但他們同樣也不可能在此處久留。

    這裡無法發揮拱聖軍的長處,而且拱聖軍的力量在西夏人的突襲中已經被極大的削弱。數以千計的士兵死傷,無數的將領殉國。在沒有援軍的情況下,固守於此,無異於自居死地——已經沒有人對前鋒部隊再抱希望。

    惟一的出路,只能是且戰且退,殺出重圍。

    符懷孝此時已無任何雜念。張繼周已經戰死,他也只欠一死。但此時,他還不能死。以宋軍軍法,棄主帥而逃是死罪,所以,他必須活著回去受審判。他唯一的希望就是保存下拱聖軍一點力量。他不願意自己成為大宋的罪人,成為拱聖軍的罪人。他默默估算過,他們還有三四千匹戰馬,只要出了這段地區,便不至於被西夏人全殲。

    第五營都指揮使雙眼通紅地衝到他面前,嘶聲道:「事急矣!大人速引兵突圍,末將當為大軍斷後。」說完,不待符懷孝答應,便振臂高呼道:「沒馬的兄弟隨我斷後!」

    符懷孝咬咬牙,吐了一口血痰,厲聲吼道:「無馬者斷後,有馬者隨吾突圍!」

    拱聖軍的士兵們默契地交替掩護,變換著陣形,丟失了戰馬或者戰馬被射殺的將士自覺地歸入新的後軍當中,憑著輜重、戰馬的屍體列陣,與西夏人對射。原本在第五營都指揮使陣內,還有戰馬的將士也沒有離開——西夏人的進攻越來越猛烈。他們已經殺紅了眼睛,都義無反顧地選擇了留下。

    在準備突圍之前,符懷孝組織了一次逆襲。在西夏人兩次攻擊的短暫空隙中,三百名死士突然向西夏人發起了衝鋒,打了西夏人一個瘁不及防。但是西夏軍的將領反應十分迅速,很快就些戰士便被淹沒在西夏士兵的人潮當中。

    抓住西夏軍注意力被吸引住的這短暫時間,拱聖軍殘存的主力開始後撤。

    當穩住心神後,符懷孝發現西夏人並非是四面合圍,而是在東北方向留了一道口子,他還記得那是來時的一條岔道入口,當時他問過主管情報的參軍,知道那邊有一片寬闊的地區,適於騎兵馳騁。

    那後面肯定有梁永能的騎兵在等候。

    但是,拱聖軍此時也需要那一片寬闊的地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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