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橫山山脈以北,毛烏素沙漠以南,有一片東西走向的狹長地域,在這裡既有一望無際的荒原,亦有水草豐盛的原野,甚而還有成片成片被開墾耕種的農田。一條並不清沏的無定河由西而東,蜿蜒而行,穿過整片狹長地帶,流至宋朝的綏州後方轉而往南,注入黃河。這塊在西北稱得上富饒美麗的土地,被人們稱為「平夏」地區,因為它全部在黃河以南,也被西夏人稱為「河南」之地。
六月底一個傍晚,在距離無定河很遠的原野上,遠遠可以見到一隊騎兵正在向東方夏州城的方向行進。這些士兵們穿戴的鎧甲一體全黑,但若仔細觀察,會發現他們只在關鍵部位才採用冷鍛的鋼片遮護,其餘部分則是漆成黑色的豬皮;他們的頭盔,幾乎遮住了整個面部,只露出眼睛、鼻孔與嘴巴。騎士們排成一里多的長隊緩緩而行,雖然隊伍最前面的紅色軍旗依然被「掣旗」高舉著,在西北的勁風中獵獵飛舞,但是戰士們的疲憊卻已無法掩飾,兵器全部被交給了心愛的戰馬,有許多人甚至將頭盔都摘了下來,與敵人的首級一起掛在馬上。
這隊騎兵的人數無法用一個簡單的數字來說明。隊伍當中,有三四百匹各色戰馬,其中既有數十匹鉻著西夏文字的良種河套馬,也有宋軍從遼國買回的戰馬,還有來自陝西與吐蕃的戰馬;但是,這麼多的馬匹,卻只有一百餘騎在馬上的戰士。
種師道便走在這隊騎兵的前面。現在,他已是這隊騎兵——神銳軍第三軍第一營第二指揮中官銜最高的軍官。在他戰馬的一側,掛著曾經與他們血戰的西夏人的首領的首級——在他生前,他曾經嘲笑過種師道乳臭未乾,在稍後的戰鬥中,種師道便用一枝羽箭做出了回答,他一箭射中了這個西夏人的左眼,鋒銳的三稜箭直貫頭顱。
但他們這次遭遇的敵人,實在出乎意料的頑強,或者說是英勇——種師道承認這些西夏人的有著不遜於最精銳的宋軍的勇氣。宋軍最終只是取得了慘勝——在付出了兩百餘士兵戰死,正副指揮使全部殉國的代價之後,任何勝利都只能稱為慘勝。
那顆首級不斷地撞擊著種師道的馬靴,不斷的勾起種師道對這場他有生以來所遇到的最激烈的戰鬥的回憶——儘管他疲憊不堪,儘管他恨不能找個地方躺下來喝上一大碗酒,好好睡上一覺,儘管他不想去想任何事情,但他仍然忍不住要回憶那一個個畫面。那場戰鬥中,種師道不知多少次與死亡只是擦肩而過,戰鬥之時他並不知道要害怕,但此時回想起來,卻背心發涼,冷汗直冒。
他使勁搖了搖頭,想要讓自己停止這種無謂的回憶。策馬與他並排而行的承勾段祥奇怪的望了他一眼,種師道羞於讓人看出自己內心的那絲懼怕,乾脆轉過頭朝身後望去,以掩飾自己的舉動。
在他的身後,夕陽余照,只見一匹匹戰馬馱著他們主人的屍體向東而行。
一種蒼涼的情緒在種師道心中瀰漫開來。
遠處隱隱約約傳來哀怨的胡笳之聲,或許是這樂聲感染了這些歸營的戰士,或許是身經百戰的戰士們也受不了這默默而行的悲涼感,有人用羽箭敲打著捧在手中的頭盔,伴著這節奏慨聲唱起歌來。
「古戍饑烏集,荒城野雉飛。何年劫火剩殘灰,試看英雄碧血,滿龍堆……」
傳說是石越所作的這首「南歌子」,曲調悲涼,詞中透著一種深深的無奈。後來又有一位西軍中善解音律的小校,將這首詞重新譜曲,平增了幾分豪邁慷慨之氣,使得此曲在西軍中迅速傳播開來。許多軍士雖然未必識文斷字,但卻多會傳唱此詞。
此時一人起唱,眾人便齊聲相和。
「何年劫火剩殘灰,試看英雄碧血,滿龍堆。玉帳空分壘,金笳已罷吹。東風回首盡成非,不道興亡命也,豈人為!東風回首盡成非,不道興亡命也,豈人為……」
慷慨悲歌,揚於塞上黃昏之時。
種師道的隊伍回到夏州城時,夕陽露在山外的部分,已經與新月無異。夏州城的軍民,看見這支回城的騎兵的情形,臉上都露出幾分訝異。宋軍以夏州為據點,抄掠夏州以西地區的策略已經實施了一個月,已經很久沒有宋軍遇到過真正激烈的戰鬥了。西夏人誇誇其談的「平夏兵」,見著宋軍的旗幟,往往跑得比兔子還快。看來這支宋軍的運氣真是不太好,遇到了難啃的硬骨頭。許多人在心裡如是想著。
但感覺到驚異的不僅僅只有夏州城的軍民,回到城中的種師道也感覺到奇怪。他離開夏州城不過五天,夏州城中卻突然多出了許多衣甲光鮮的禁軍士兵來。相比那些神銳軍部下無法掩飾的好奇,種師道對這支禁軍卻實在是太熟悉了。
這是拱聖軍。
位列「上三軍」之一,在大宋所有禁軍中地位僅次於捧日軍,號稱精銳之精銳,禁軍之禁軍,扈駕警蹕,擔當著保衛天子與京師之重任。早在講武學堂之時,種師道就聽說過:只有成績最好的學員卒業後,才能進入「上三軍」與宣武軍第一軍。這四支禁軍,也被宋軍軍官們視為他日青雲之上的捷徑。因此,除了那些被戲稱為「上捨生」的優秀中低級武官外,在「上三軍」中,還充斥著忠臣烈士的後代,世家勳貴的子弟。種師道聽他的兄弟種樸說過,在拱聖軍中,一個陪戎副尉,都可能有讓人咋舌的身世。在這支部隊中,祖上三代都為朝廷戰死的忠義之門舉不勝舉,五服以內的便能算到太后宰相的,也絕不罕見。儘管拱聖軍也因此被自視為「天下第一軍」的宣武第一軍所蔑視,譏之為「儀衛軍」,但是在一次演習中,拱聖軍卻曾經乾淨利落的擊敗了宣武第一軍,讓宣武第一軍的將士們整整半年抬不起頭來。
種樸能夠願意一直呆著不走的部隊,不可能是花架子部隊。種師道對此也有著自己的理解。
但這些傢伙的眼睛長在頭頂之上,在汴京亦是有名的。
街上有回營的西軍與河東軍士兵帶著好奇向這些拱聖軍們熱情地打著招呼,卻無一例外地遭到冷遇。他們列著整齊的隊伍,步伐優雅的策馬從街道中穿過,每個人都目無表情的目視著前方上空,假裝沒有看見向他們招呼的友軍。但他們那流露出的眼神中,那種高人一等的優越感,甚至是對西軍與河東軍的輕蔑感,都表露無疑。
「那是哪支部隊?馬看起來比西賊的還高大……」
「好像是拱聖軍……」
「上三軍呀?!」
「休得自討沒趣,去理這些沒心肺的蠢材!」種師道低聲訓斥著他的部下們。他的叔伯輩們一直教導他,對於袍澤,對於友軍,一定要如同對待親兄弟一般友愛,因為在戰鬥的時候,沒有身旁的袍澤與友軍,是不可能生存下來的。對待友軍與袍澤時,要「嚴於律己,寬以待人」,這是小隱君時常對他們這一輩的種家子弟說的話。但此時的種師道還年輕,對於拱聖軍這種自以為了不起的舉動,他還沒有那麼好的修養。
這些騎士早已經在戰鬥中承認了種師道的地位。這個營部派來的參軍,不僅僅武藝出眾,勇猛過人,而且在正副指揮使戰死後的戰鬥中,也起到了關鍵性的作用,他不僅僅穩定了軍心,而且還指揮得當,這樣他們最終才能活著回到夏州城。軍隊有軍隊的法則,這種被戰士們所承認的指揮權,在現實中遠比朝廷任命的指揮權要有權威。所以當種師道開口訓斥後,他們立即閉上了嘴巴,並且換了一種懷疑與不信任的眼光,打量起拱聖軍來。
「你們陸指揮使在何處?」
種師道徇著聲音望去,卻見是一個神銳軍武官在高聲詢問自己這一隊人馬。從胸徽上看,竟是個宣節校尉。他吃了一驚,宣節校尉在禁軍中,一般只會擔任兩個職務:軍行軍參軍或指揮使——而種師道卻不過是個御武副尉,營行軍參軍。他忙將馬交給部下,帶著承勾段祥一道走上前去,抱拳為禮,先問道:「敢問大人官諱?」
那武官只上下打量了種師道一眼,見到他御武副尉的胸徽,便道:「某是軍行軍參軍江知古,你們陸大人呢?」
種師道與段祥黯然對視一眼,都沒有說話。
江知古見著這般神情,又看了一眼他們身後的隊伍,亦不覺默然。過了一會,方對種師道道:「你叫何名?」
「下官御武副尉種師道。」
江知古聽到這個名字,似乎是怔了一下,方又繼續問道:「現在一營第二指揮以你官階最高?」
「是。」
「那你速吩咐了人帶大伙回營休整,便隨某一道去見慕容將軍。」
種師道微怔了一下,他不知道神銳軍第三軍都指揮使慕容謙為什麼要召見一個小小的指揮使,或者說是這個小小的指揮的最高軍官,但他還是很迅速地向段祥交待了一下,牽過自己的戰馬,隨著江知古向神銳軍第三軍軍部走去——他們都不是拱聖軍,無緊急軍情,自然是不敢在夏州城內騎馬的。
夏州出現文武之爭後,一方面是為了實施擬定之戰略,一方面亦是為了緩解夏州的文武矛盾,同時也為了威懾那些有可能對大宋不滿的居民,原本僅僅由河東折克行統率的以飛騎軍、飛武軍第三軍為核心的河東軍集團駐紮的夏州城,陸續又進駐了兩支禁軍力量:振武軍第三軍與神銳軍第三軍。並且規定所有軍事力量歸折克行節制,同時嚴禁軍方違背相關之敕令律條干涉夏州之民政,以吳問之安撫政策。
後進駐的兩支禁軍中,振武軍第三軍最早的軍都指揮使是西軍名將姚兕,曾經被人稱為「姚家軍」,雖然姚兕現在已調任鐵林軍任軍副都指揮使,但因為姚家是武將世家,振武軍第三軍內的中堅武官,大部分與姚家關係密切,現任軍都指揮使趙盡忠雖然祖籍是開封人,但卻久在西軍,還是姚麟的兒女親家。因此在某種程度上,還是會被視為姚家的勢力範圍。而神銳軍第三軍的軍都指揮使慕容謙,則是西軍系統中有名的新貴。慕容謙祖上是漢化之鮮卑人,早在北魏之時便已移居河北,自唐五代以來,世代從軍,但卻籍籍無名。至慕容謙之時,因為他本人文武雙全,頗有用兵的才華,兼之他的夫人又恰巧是石夫人韓氏的一個遠房表姐,免不了會受到有意無意地關照,因此一路官運亨通,三十八歲便已官拜昭武校尉,統領一軍。神銳軍第三軍更是西北禁軍中出了名的異類——這支軍隊,三分之一是禁軍整編中留下的「刺頭」,其中還包括參加過熙寧初年的一次兵變後被招安的禁軍士兵;三分之一是效忠大宋的蕃部中的勇士,被挑選出來自成一營;剩下的三分之一,則是投誠後被整編的西夏戰俘——這些戰俘投誠後能夠被作為一個較完整的軍事編制而存在於大宋的軍事系統中的,只有兩隻部隊,一支便隸屬於神銳軍第三軍,全由步兵組成;另一支被調到河北,多數是馬軍。小隱君將這兩支在延綏行營諸軍中有點「自成派系」的禁軍派到夏州城,由折克行節制,去承擔主要的戰略任務;自己則將更多的精力集中於本土的防禦、銀夏之間新收復失地的鞏固與建設、糧草軍資的輸送,以及監視陰山以東契丹人的動靜上。站在武人的角度來說,雖然小隱君肯定或多或少也有將「麻煩」扔給折克行的想法,但卻依然是十分難能可貴的。很少會有武人會心甘情願當綠葉,特別是小隱君還身為方面之主帥,征戰克敵之能力亦並不遜於折克行,他還肯將立功出風頭的機會讓給非嫡系的友軍,並且放任折克行統率方面,決不干涉他軍中之事務。無怪乎石越對小隱君讚不絕口,屢次公開稱讚他不愧是「西軍第一名將」。
然而並不會人人都如種古一般高風亮節。
至少據種師道所知,趙盡忠與慕容謙,對於折克行都是不太買賬的。
河東軍的人,憑什麼指揮西軍的部隊?在心裡抱著這樣想法的人,也不僅僅只有趙盡忠與慕容謙兩個。從王韶開熙河到石越撫陝,接連的勝利讓西軍在大宋禁軍中出盡風頭後,特別延綏行營的部隊,在綏德城下幾乎生擒夏主秉常,更加讓這些西軍將領多出了幾分傲氣。更何況在大宋的歷史上,延州的地位從來都是要高於府麟二州的。
不僅僅趙盡忠與慕容謙在心裡對折克行這個「西討軍平夏行營副都總管」頗多腹誹,趙盡忠與慕容謙的兩支部隊,也互相看不起。振武軍第三軍向來自認為是正宗的西軍,在心理上排斥著神銳軍第三軍這樣的「異類」,並不把他們當成真正的西軍;而神銳軍第三軍則認為振武軍第三軍是一群有勇無謀、只會屠殺敵國百姓冒功的懦夫——對橫山少數部族的暴行,在神銳軍第三軍的將士們心中而言,相對地更加難以接受。
這樣的情況,也許在夏州城已是一個公開的秘密。
不僅種師道知道,想必折克行也是心知肚明的。所以他也幾乎從不干涉趙盡忠與慕容謙的軍務。
有一次與折可適喝酒時,種師道知道了折克行如此「達觀」的原因:折克行相信河東軍有能力單獨擊潰梁永能的主力。對他而言,趙盡忠部也好,慕容謙部也好,都不過是可有可無的擺設。既然如此,那自是沒有必要介意什麼的。
但是折克行果真有此能力麼?
種師道在心裡面仍然會有一點兒懷疑。他見過折克行,折克行給他的印象,是極其的剛毅果斷,儘管與子侄們相處,都是很嚴厲的父輩形象。這與種古有很大不同,種古在指揮作戰時是嚴厲的,但是在平時,不僅對子侄極親切,便是對於軍中的士卒,也很溫和,讓人見之而生親近之感。種師道也聽說過折克行接交儒士時十分和氣,禮貌周到,也有體恤士卒的美名,但是他卻怎麼樣也無法將那個傳說中的折克行與自己所見過的折克行聯繫起來。不過種古倒是很稱讚折克行的能力的,小隱君常常對種師道說,為將之道,除了五德外,其實還有一個「忍」道,他本人與折克行對此字各得一半,折克行有他種古所不具備的東西。但是種師道卻一直沒能夠明白這「忍」道是什麼東西,種古與折克行各得的一半又是什麼,當他向種古追問時,種古卻只是微笑搖頭,叫他自己日後慢慢體會。因為這個「忍」道,惟有親身體會,才能真正領悟到它的奧妙。
這也是種古派他來夏州軍中的原因。只是因為擔心引起不必要的誤會,所以種古才沒有將種師道派到河東軍中。也因為同樣的原因,他不可能被派往振武軍第三軍,所以種師道只好成了神銳軍第三軍的一位營行軍參軍。
神銳軍第三軍的軍都指揮使慕容謙種師道一共只見過三次。
但慕容謙是一個無論你見過多少次,都不太可能留下多深印象的人。這樣的人如果出現在人群中,你很容易便將他忽略掉。他看起來沉默少言,缺少威嚴。這樣的人能成為神銳軍第三軍都指揮使,在不知內情的人看來,算是西軍中的一個奇跡。然而種師道卻知道慕容謙的一些事跡:他從軍已二十餘年,先後在王韶、蔡挺、高遵裕麾下任職,經歷大小數十仗,不僅從未輸過一次,甚至他本人從來沒有受過半點傷。他精通幾乎整個宋夏邊境大小蕃部的習俗與各種土語,西夏文字的熟練程度據說放到西夏足以當個學士什麼的。此外,據傳說,慕容謙至少與十個以上的蕃部首領是結拜兄弟……
所以,慕容謙在種師道心中,也是一個學習的對象。
只要他肯細心的觀察,肯謙虛的學習,遲早有一天,他會超越所有這些名將,成為大宋天空中最耀眼的一顆將星。
這是種師道掩藏在心中的野心。
慕容謙照例是開門見山。
「我剛剛在城牆上見到你們回城,這麼說,陸轢戰死了?」他甚至沒有過多的看種師道,慕容謙知道他軍中每一個指揮使的名字與長相。
「陸大人中了西賊的冷箭……」種師道腦海中回現出陸轢戰死時的情形,當時他便在陸轢身後,親眼見著陸轢將一個西夏人砍翻落馬後,張嘴大吼,然後便被一枝弩箭射進嘴中,立時斃命。種師道可以肯定那只西夏中並沒有這樣的神箭手,所以那其實只是意外。但在戰場上,這便足以致命。
「你們遇到多少人?」
種師道注意到,慕容謙並沒用「西賊」、「賊」之類的貶稱來代指西夏人,但他暫時沒有時間來細細品味這背後的意味,「約有千餘西賊,當時這些西賊正在無定河邊飲馬,陸大人便決定偷襲,不料……」
「不料卻是個圈套?」
種師道略有點吃驚,望著慕容謙,道:「正是。末將亦曾仔細觀察地形,發現那裡地勢平坦,不易設伏,卻不料西賊將弩手藏於馬後……」
「原來如此……」慕容謙苦笑道,「四天之內,已確信有兩個指揮全軍盡墨,還有一個指揮不知所蹤,現在總算知道大概的原因了。我們一個指揮一個指揮的出擊,他們便用三倍以上的兵力設圈套還擊……」這些事情,現在已經沒有必要再保密了。
西夏人開始真正還招了麼?種師道心裡閃過一個念頭。宋軍原本的策略,是以馬軍為先導,每次向幾個方向出動數個指揮的兵力,遇到小股的西夏軍或部族,便殲滅之,若遇到到大股的敵人,則立時退還,引大軍來攻。因此這些馬軍指揮活動範圍極廣,往返夏州城往往達到五六日之久。在這一個多月來,西夏人在這種戰術下吃盡了苦頭。宋軍騎兵裝備精良,訓練有素,普通西夏部族的箭頭,根本射不穿宋軍的鎧甲,缺少戰術素養的部隊也不是他們的對手,除非遇到大股的敵人,或者是梁永能的精銳部隊,其餘的西夏人只能望風而逃,整個平夏地區,幾乎成為這些大宋騎兵的馬場。但顯然,現在梁永能想出了應付的辦法來了。
「你們中了計,尚能以少勝多,想必有些緣故?」慕容謙說話缺少氣勢與感情,語氣幾乎沒有任何變化,但所問的問題,總是簡明扼要,切中要害。
「末將僥倖,交戰未多久,便射殺了賊首。西賊群龍無首,雖悍勇卻不足為懼。」話非如此,但實際上,一直到徹底擊潰這些敵人之前,這些沒有章法卻有拚命的勇氣與人數上的優勢的西夏人,有好幾次幾乎站在了勝利的邊緣。
慕容謙也並沒有追問戰鬥的細節,他沉默了好一陣子,似乎在做什麼決定。種師道默默站立在帳中,上司沒有開口,下屬在禮貌上是不應當多嘴的。
「你見著了街上那些儀衛隊吧?」慕容謙難得的說出了一句譏諷的話。
對趾高氣揚的拱聖軍的不滿似乎是共同的情緒,種師道嘴角也不禁露出嘲諷的笑容。「末將回城時已領教了。」
「職方館傳來最新情報,契丹人有一隻軍隊向陰山方向開拔,聽說可能是耶律信部。」慕容謙說到此處,忽然停住,把目光移到種師道的臉上,但種師道的反應顯然讓他有點失望,「你不覺得吃驚麼?」
「倘若遼人也派兵進入西夏,那麼末將只能說,西夏已不可能不亡國了。」種師道平靜的說道。
慕容謙似乎沒有料到種師道會如此回答,他看了種師道半晌,臉上終於露出一絲讚許之色。「但無論如何,碗裡的肉被人搶走一塊,總是煞風景之事情。」慕容謙在帥椅上蹺著腿坐了下來,「儀衛隊們道,我們這些無能之輩在夏州呆了一個月,耗費不少國帑,卻一事無成,放任梁永能逍遙自在,反而還有部隊中他之計,故而他們欲替我輩出頭,要橫掃宥、鹽、洪、龍四州,燒了青白鹽池,逼梁永能出來決戰,一舉抵定平夏戰局。這樣一來,耶律信就算把頭伸過陰山來看上一眼,也只得乖乖縮回洞裡去。」
種師道苦笑道:「拱聖軍若如此輕敵,恐為梁永能所擒。」
慕容謙漠不關心的搖了搖頭,刻薄地說道:「你家種帥都管不了這些個皇親貴戚,否則他們亦不至於跑來夏州添亂。反正這麼大一隻儀衛隊,梁永能亦未必吞得下。且平夏戰局,到底是不能這般拖下去了,最熱的六月份已經快過去,田獵季節該到了。五日之後,我軍受命,要去一趟地斤澤。」
「地斤澤?」種師道倒吸了一口涼氣。
「怕了?」慕容謙悠悠道。
「久聞地斤澤之名,若能隨將軍一道往彼處田獵,是成末將畢生之願。」種師道笑道。大宋武人,何人不知地斤澤之名?國初之時西夏叛亂,數次被宋軍擊潰,夏主便是躲在地斤澤的部族中恢復元氣,最終才能反敗為勝,得以建國。宋軍攻佔夏州後,其實心中早已將整個平夏地區視為囊中之物,惟獨將地斤澤視為畏途,蓋因地斤澤處於沙漠深處,沒有出色的嚮導,足夠的馬匹駱駝,再精銳的宋軍,也不敢前去送死。
「能撫則撫,不能撫則剿。我可真不想梁永能的主力在那裡……」慕容謙坦率得讓種師道吃驚。
「將軍?!」
「去那種鬼地方之前,我要幾個有本事的人。」慕容謙滿不在乎的說道,「你這次功立得不小,五營副都指揮使受傷送回延州了,便由你暫代此職。」
種師道目瞪口呆地望著慕容謙。
「打仗的時候官升得快一點沒甚可奇怪的。」
夏州終於再次喧囂起來。
便在五日之後,在夏州城呆了一個多月的宋軍,終於數道大出,便是夏州最普通的百姓,也知道又會有一場大仗要打了。但人類是最奇怪的動物,僅僅過了一個多月的時間,夏州的百姓便開始暗自慶幸著這次倒霉的不是自己了。
慕容謙部在夏州附近徵集了大量的馬與少量駱駝,在幾個長期為大宋職方館效力的本地人的帶領下,向北方的毛烏素沙漠進發。他們一路上,將要經過泥濘的半沼澤地帶、草原區、以及沙漠,經歷這一切以後,還要冒著遭遇梁永能主力的危險,至少,無論是慕容謙還是種師道,都不相信地斤澤的部落會是久仰大宋王化的順民。
種師道甚至懷疑,既便不去提這一條行軍路線的困難,以神銳軍第三軍的兵力,遭遇梁永能之主力,究竟能多少勝算?如果他不是種家的人,他甚至會懷疑同意這一計劃的種古根本是想藉機讓神銳軍第三軍與梁永能部互相消耗掉。畢竟,對於西軍而言,這二者都是麻煩,只不過有大小不同。不過,他雖然相信種古不會抱著這樣的想法,但是他不敢肯定折克行不會抱著此類想法。
除了對自己所在的這一路大軍的前途無法安心以外,種師道還要擔心著兄弟種樸。
拱聖軍西進的計劃,無論怎麼看,種師道都認為是在冒險。
以驕兵之態,而孤軍深入……
種師道想不明白為何折克行會同意這個計劃。他並不相信折克行會真的壓制不住一個拱聖軍都指揮使,但這背後究竟有什麼他不明白的東西,他卻猜不出來。
但是,他可以不在乎拱聖軍的命運,卻不能不在乎自己兄弟的性命。
所以在臨行前,他特意找到種樸,對他說出自己所有的擔心,提醒他千萬小心。
種樸是可以信任的,但是……
但是拱聖軍也並不是由無能之輩組成的,否則他們不可能擊敗宣武第一軍,哪怕是在演習中。
種樸在拱聖軍中的軍職,是第三營副都指揮使。當種師道向他說出自己的擔心後,他立即轉告給了第三營都指揮使郭克興。郭克興馬上便去拜見了拱聖軍都指揮使符懷孝與副都揮使張繼周,提醒他們要當心士有驕氣,客軍在外,千萬不可輕敵。
儘管符懷孝的能力遠遠不及他的祖上——他的祖上符彥卿,是五代末宋初之名將,曾被周世宗封為衛王,為遼人所畏。契丹凡馬病不飲食,便會說:「此中豈有符王邪?」——但符家畢竟自真宗、仁宗以後,便已漸漸失勢,符懷孝能官至拱聖軍都指揮使,也並非全憑祖上之蔭。而張繼周雖然以勇武而聞名軍中,但卻不能說是糊塗之輩。二人雖然都渴望建立功業,以求顯達,但是對自己所處的形勢,也並非全無認識。
只不過符懷孝與張繼周,都堅信梁永能是絕不可能打過裝備精良、訓練有素的拱聖軍的。符懷孝更常常以霍去病自況,以為霍去病嘗以一萬精騎而大破匈奴,封狼居胥,他符懷孝統率的拱聖軍,未必便會遜於霍去病的一萬精騎。
拱聖軍一開始是比較謹慎的。他們不敢離夏州太遠。
但很快,事實便證明,這種謹慎與擔心是多餘的。
十天之內,拱聖軍的鐵騎,踏破了宥州、龍州、洪州,大軍所至之處,西夏軍隊要麼一擊便潰,要麼望風而降。
符懷孝寫信給折克行,要他速速派兵來接管宥、龍、洪三州,他休整三天後,將繼續率軍西征,進攻鹽州,燒青白鹽池,若梁永能再不肯露面,拱聖軍兵鋒將順著長城而北,直指興慶府,奪此伐夏第一功。
整個拱聖軍上下,都洋溢著樂觀的情緒。
連種樸都懷疑,或許西夏人僅存的精銳都被調去抵抗中路的大軍了,梁永能不過是在平夏布了個疑兵之陣,這裡並不存在什麼西夏的精銳之師。而拱聖軍卻恰好捅破了他用窗紙糊成的疑陣。如果真是這樣,那麼宋軍就可以從平夏地區調動數萬精兵,直接進攻興慶府,靈州與興慶府腹背受敵,便是西夏人有三頭六臂,亦將無回天之術。
梁永能來,便殲滅梁永能,抵定平夏!
梁永能不來,便燒掉青白鹽池,進逼興靈!
在拱聖軍,此時已沒有人認為梁永能的主力能當拱聖軍一擊。人人都在期盼它的出現,彷彿這只「傳說」中的平夏精兵的存在,不過是為了拱聖軍的功勞薄而存在的點綴,摘下這顆果實,只不過是一種例行公事的程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