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宋 第二卷《權柄》第九集《賀蘭悲歌》 第八章
    興慶府

    一座不起眼的大院子裡,聚集了一千五百多名流氓、無賴以及亡命之徒,如果要用史書上常見的詞彙來形容,那麼他們還有另一個文雅的稱號——「死士」。西夏奉行全民皆兵的國策,因此,雖然這些人的本質不過是地痞流氓,但他們還是有簡陋的武器,以及少數破舊的鎧甲。

    李清曾經托史十三陰蓄死士,散養於民間,以備非常之用。而這些人,便是「非常之用」到來時,所能用得上的人馬了。三千之數,除去意外被株連而死的,能夠聚集起半數以上的人眾,已經算是一件了不起的事情。在華夏的歷史上,三國時司馬懿與曹爽爭權之時,為了對付手握京師兵權的曹爽,司馬懿也曾經陰蓄死士,散養於民間。但是歷史卻並沒有記載這支力量在司馬懿的政變中起了何等程度的作用——當然,以司馬宣王之智,自然也不會將自己的命運寄托於所謂的「死士」身上。

    然而,李清卻不得不用上自己每一顆能用得上的籌碼,雖然他的對手絕不比曹爽聰明多少,但是他自己的力量卻遠遠遜於司馬懿。這個時候,每一點力量,都至關重要。

    但是,在興慶府幾乎已經鬧得天翻地覆的時候,這些「死士」,依然沒有出現在李清期望他們出現的地方。

    「史大哥,請三思而後行!」髮髻上插著花釵,耳垂上掛著碧玉耳環,身著白色梅花交領窄袖狐皮裘,肩上還披著一條披巾,腳下踏著一雙西夏國人常穿的黑色套鞋,說著一口地道的興慶府方言,無論從哪方面來看,櫟陽縣君都像是一個西夏大戶人家的女子。

    史十三緊鎖劍眉,默默注視著櫟陽縣君,眼中閃著逼人的光芒。

    「一錯已甚,豈可再錯?」「我有甚錯?!」史十三冷冷地問道。

    「史大哥既受朝廷敕封,便不再是草莽豪俠,而是大宋的武官。身為武臣,豈可無階級之分,不聽節制?西夏方略早定,事變之時我等當置身事外,以待將來。當初會議之時,史大哥既無異意,如何現在又召集這許多人來?」櫟陽縣君迎向史十三的目光,毫不退縮。

    她又想起了石越招募她入職方館時的那次談話。

    「在西夏招募間諜,異常困難。尤其是其腹心之地,西夏的戶籍頗為嚴厲,空降間諜……」「空降?」她是頭一次聽到這個詞。

    「對,空降。」石越笑著點頭,解釋著這個詞,「從大宋派一個間諜過去,就好比在西夏的天空中,憑空降下去一個人。」這個詞的確很形象,雖然她無法理解一個人怎麼可以從空中降下,人又不是神仙,不過,她還是很喜歡這個詞。「我們向西夏空降間諜,極其困難。的確有人成功,但是極少,而且可遇而不可求。」石越當然沒有向她透露是誰成功了,她也沒有多問,在她受封為櫟陽縣君之前,她就是極懂得分寸的人。

    「除了這極少數成功的例外以外,其餘空降的間諜,都很難在西夏發揮真正的作用,而且充滿危險,一不小心,就可能殉國。職方館現在的報告,幾年以來,總共已經有超過五十名空降間諜殉國,另外還有二十餘名生死未卜。」石越既是告訴她事實,也是委婉的告訴她此行的危險性。

    她當然能理解這些「空降間諜」所以面對的危險。無論是西夏還是大宋的陝西,都是一樣的,任何一個村落來了一個陌生人,都是引人注目的。引人注目,對於一個間諜來說,已經是致命的威脅。聽說只有在大宋的汴京與東部的兩浙路極為富庶的地方,才有商旅多得人們對陌生人都覺得習以為常的事情。

    但是她只是笑了笑。以她的身份,能夠成為朝廷敕封的「命婦」,是她這輩子從未想過的事情。她對於「櫟陽縣君」的封號其實也不是很在乎,因為她非常明白,無論她做了什麼,得到什麼樣的封號,她都與別的「縣君」們不同,她們完全是兩個世界的人,如果發生交集,只會是一場災難,所以她心裡是的確不在乎朝廷的敕封的。她只是覺得石越是個有意思的人,遠比她以前只是聽說他的名聲之時更有意思——這個男子,表面上看起來,與朝廷那些正直的名臣士大夫並沒什麼區別,但是,或者是女人的直覺,她能感覺到這個男子身上有著與眾不同的東西,她說不出來那是什麼,但是那種特別的感覺,卻是非常的清晰。去西夏的確是一件危險的事情,但是因為她自己也說不清的原因,這位大宋朝的「櫟陽縣君」似乎從來沒把這些危險放在心上。

    「空降間諜不行,在當地招募間諜也很困難……那一定是另有捷徑?」

    「縣君果然聰明過人。」石越撫掌笑道,「要在西夏境內尋覓效忠朝廷的適當人選,無論是自願還是用手段迫使其就範,都是耗時耗力的事情。但是朝廷與西夏戰爭不斷,卻又等不到職方館慢慢建成間諜網的那一天……」石學士的話中,暗示了許多東西。「所以不得不走一點捷徑。」捷徑是什麼,石越沒有直說。但是石越是信任自己的。所以,從後面的談話中,她幾乎已經知道司馬夢求走了一條什麼樣的捷徑。司馬夢求用名位、交情、金錢種種手段,大規模的拉攏、收買了許許多多西夏境內的草莽之雄、綠林好漢,從而構成了陝西房獨特的間諜網絡。史十三是其實最重要的一個人,所以,司馬夢求不惜付之以陝西房知事的要職,以示信任。但是她卻知道,實際上,司馬夢求並不曾真正信任過史十三,無論是石越所謂的「空降間諜」,還是職方館按部就班在西夏當地發展的間諜,絕大部分,都不受這個「陝西房知事」的節制。

    這些人真正的上司,是那個智緣大師。

    在職方館的眼中,像史十三這樣的人物,雖然因為種種原因向大宋效忠,幫助職方館在西夏從事間諜活動,並且成效顯著,但是這些人都自成勢力,同樣也是難以控制的危險人物。職方館忙於利用他們得到急需的更全面的西夏情報,也急切的需要利用他們為宋夏之後的戰爭作準備,卻沒有時間與精力來融化他們。因此他們始終是被猜忌的對象。

    儘管這一切做得幾乎不動聲色,一般人無法覺察。但是她的使命,卻讓她對這些內幕知道得非常清楚。

    她之所以被「空降」到興慶府,原因就是因為石越相信她對付得了史十三。

    「職方館效忠的對象,只應當是大宋。除此以外,對任何人、任何理念的效忠,都是多餘的,有害的。」這是石越對她說過的話,「任何人」,不包括皇帝,也不包括石越本人麼?真是驚世駭俗的話。當時她並沒有多想這句話的含義,只覺得石越對自己說出這樣「無父無君」的話來,不是太不謹慎,就是過於信任。

    櫟陽縣君並不知道當時的士大夫說過更多的遠比石越的話還要「無父無君」的話,她只知道,石越絕非是一個不謹慎的人。所以,當時她在意的只是那份信任。

    不過,此時她又多明白了這句話的一層意思。

    史十三這樣的人,效忠的對象,絕不是大宋。所以,她有必要糾正他那些「多餘的」、「有害的」想法。

    雖然這整座宅子裡的人,除了自己以外,都只奉史十三的號令。史十三隻要抬抬手,她就可能被斬成肉醬。但是櫟陽縣君沒有半點畏縮。

    「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不能謂不對。」史十三也不認為自己有什麼不對的地方。「外面的人,本是受李清之托,用的是李清的錢財,與大宋何曾有半分干係?」

    「怎能說無干係?!長安已有明令,決不能助夏主重掌大權。況且這些人,史大哥之前不是也沒有打算為李清所用麼?」

    「此一時,彼一時。且長安也不曾說要讓梁氏大勝,對於大宋而言,西夏內戰才是上上之局。」史十三不知道長安的命令是出自何人的意志,但是宋朝似乎頗為忌憚秉常重掌大權後,日後失去出兵伐夏的正當性,因此雖然平素收買反梁派的西夏官員,表面上秉常親政,挑嗦西夏內鬥,但是真到了事變即將發生之時,卻變臉比變天還快,接連下達命令,硬是要將秉常往絕路上逼。對此,史十三頗不以為然,秉常是否走上絕路他不在乎,但是李清如果也因此走上絕路,那卻是史十三無法接受的。

    「史大哥果真以為這點人馬加入進去,便一定可以改變局面麼?」櫟陽縣君尖銳的直刺問題的實質。來自國內的顧慮,絕非是因為他們不想看到西夏內戰,而是認為不必要將辛苦積累的本錢,一把輸在此時此地。秉常也許要孤注一擲,但是大宋不需要。

    「主人。」史十三的黑衣童子走到門口,欠身說道:「嵬名榮率西廂班直向王宮去了。」史十三臉黑了下來,逼視櫟陽縣主,冷冷地問道:「你要我坐視李清死在今日麼?」

    「奴家只是不願看到這些人去白白送死。」櫟陽縣君顯得十分冷靜,「嵬名榮還據有西廂之兵,大勢已定,還帶著這些人去送死,是不忠不義,不智不仁。」史十三默然不語,臉色卻更加黑沉。

    「史大哥是為什麼加入職方館的?」櫟陽縣君清沏的目光,直視史十三的胸口,彷彿從那裡可以看到他的內心。

    「我為什麼加入職方館?!」史十三嘴角露出自嘲的苦笑。

    「奴家雖是女子,但是卻知道,史大哥加入職方館,絕非是因為功名利祿,也絕非是因為私交舊誼!而是因為,史大哥雖在草莽,內心卻始終是個儒俠!雖在異邦,但內心卻始終是個宋人!」史十三身子顫了一下,目光略略柔和下來。

    「奴家知道史十三不是出賣朋友的人。史大哥相信石學士柄政之後,大宋會有前所未有的新氣象;史大哥也相信石學士所謀劃的對西夏的戰爭,絕非是想炫耀武功、開疆拓土!故此一直想設法勸李清歸宋,共建盛世。但是,每個人有每個人的命數!」櫟陽縣君誠懇地注視著史十三,「李清有他自己的命運。」

    「李清自己的命運?」史十三的態度明顯軟化了許多,但是他依然有自己的堅持,「或許我不適合在職方館。我只知道,有些事情必須做,不管它的結果是什麼。」他望著櫟陽縣君,眼中竟有從未有過的溫柔,「你說的都是對的。我想看到一個前所未有的大宋。但是,無論如何,李清是吾友,他的身邊,也有與我一道出生入死的兄弟,我史十三或許救不了他們,但卻可以和他們一道死。」

    「但……」史十三擺了擺手,止住櫟陽縣君,「綠林有綠林的道義。如果我眼睜睜看著李清與我的兄弟去死,那麼我就是一個官了。我雖然受了朝廷的敕封,但我始終不是一個官。」他仰天長歎一聲,忽然笑道:「石學士能不拘一格用人,太平不難得。」

    「史大哥……」

    「你放心。」史十三打斷了她的話,「外面這麼多人聚集在一起,再沒有不洩露的道理。這些人若散了,便是被人一個個抓了處死。況且這些人不過是些市井無賴子,也難以憑他們成大事。待會我率他們殺去王宮,在興慶府攪個天翻地覆;你帶著我這個童子和幾個心腹之人,悄悄去李清府,將他妻兒接出來。若能送往大宋,縱在九泉之下,我亦感此大恩。要是李清僥倖不死,他妻兒俱在大宋,絕無不歸宋之理。似李清這樣的人材,大宋能用之,是大宋之幸。」櫟陽縣君終於將目光從史十三身上移開。她知道史十三決心已下,非言語所能挽回。到這個時候,便只有考慮如何善後了。無論李清能否逃過此劫,救出他的妻兒,至少可以豎立自己在史十三舊部中的威信。史十三的行為,是職方館成立以來面臨的最大的挑戰。以後的日子還長……

    「那麼,請史大哥多多保重。」櫟陽縣君說出這句話的時候,心中沒有抱再見到史十三的希冀。這個男子,也稱得上是當世的豪傑,卻可能活不過今日……櫟陽縣君心中泛起一種苦澀的感覺。她的心裡,其實與史十三的行為有著共鳴。如果陷在王宮的人,是她真正的朋友、姐妹,她也不敢保證自己不會與史十三一樣。

    江湖豪傑有江湖豪傑的道義。

    「拜託了。」史十三依舊是豪爽的笑容。

    櫟陽縣君向著史十三微微一禮,退出屋去。

    黑衣童子看了一眼她的背影,轉頭望著史十三,目光複雜。他跟隨史十三多年,早已不需要再說什麼。

    「幫我好好照顧她。」史十三斂起笑容,低聲說道,聲音中帶著一點蒼桑。

    「是。」

    「我死後,也不敢指望進忠烈祠。你替我在故鄉祖墳立一塊衣冠碑,刻上『宋人史十三之墓』。」

    十三走到黑衣童子身前,拍了拍他的肩膀,笑了笑,大步走出屋去。

    西夏王宮陷入混戰當中。

    李清指揮著東廂諸班直與嵬名榮的西廂諸班直努力周旋著。當嵬名榮的軍隊出現在王宮之前時,李清便已知道政變失敗了。本來就是希求僥倖,與秉常不同,李清也切切實實做好了失敗的準備,這不算是出乎意料之外的事情。

    「阿妹勒!」李清大聲指揮著,「你帶本部一百人,去『保護』太后!」

    「是!」一個武官大吼一聲:「跟我來!」一百名班直侍衛小跑著向梁太后的寢宮殺去。

    待阿妹勒離開後,李清遊目四顧,觀察起當前的形勢來。因為王城的守衛本就有西廂的人參預,嵬名榮的一部兵力很容易就攻入了王城之中,與東廂班直平分了半邊的王城。於是,東廂班直侍衛隔著一條窄小的金水河阻擊攻入王城的西廂班直侍衛,而未入王城的西廂班直侍衛也並沒有繞道進城,而是繼續猛攻據守王城的東廂班直侍衛。嵬名榮的意圖很明顯——困住夏主,不求一戰成功,只求不讓夏主逃脫。只要梁乙逋的大軍一到,勝利就唾手可得。

    保護夏主突圍,是李清現在唯一的選擇。如果阿妹勒能吸引嵬名榮一部分兵力就好……

    李清已沒有時間多想,轉身便往殿中走去。一身戎裝、惶惶不安的夏主秉常看見李清進來,騰地起身,惱怒地問道:「嵬名榮果真要犯上做亂麼?」

    清不想在這種無聊的問題上浪費時間,簡短直截地回答後,便徑直說道:「賊兵勢大,請陛下速速上馬東狩。」

    「東狩?」秉常怔了一下,立即搖頭,大聲叫道:「我是大夏的皇帝!走,我要看看西廂班直誰敢弒君?!」

    「陛下!」李清無禮地直視秉常,沉聲道:「賊子已喪心病狂,陛下萬乘之尊,豈可涉險?!只須搶在梁乙逋大軍到來之前,殺出城去,東狩靜塞軍司。陛下再召集各路大軍勤王平難,叛亂可平。」秉常卻不去理他,快步向殿外走去,李清與眾親信臣子、侍衛慌亂跟了上去。「陛下」、「陛下」叫個不停,但是秉常卻毫不理會。

    秉常走到距金水河邊五六步處,西廂攻勢正猛,不斷有守河的侍衛戰死。但眾將士見皇帝親來,頓時士氣大震,一齊高呼:「兀卒萬歲!萬歲!」前赴後繼地衝上前去,生生又將西廂人馬擊退。

    秉常意氣風發,又上前幾步,朝河對岸喊道:「你等本是朕之親信腹心,怎敢犯上作亂?!必是受嵬名榮挾持,若能迷途知返,助朕平賊,朕當恕爾等之罪!有能得嵬名榮首級者,即刻封萬戶侯,拜大將軍!若冥頑不化,族滅!」西廂侍衛一陣遲疑,卻忽聽陣後一人尖著嗓子大聲吼道:「皇上已被奸臣挾持,言不由心。太后有令,有誅殺亂臣李清者,即封將軍,賞金三十兩!」眾侍衛回首望去,喊話的正是太后的親信宦官,頓時疑心全無,大聲嘶吼著,向河這邊殺來。秉常還要說話,卻早被震天的殺喊聲遮住,風雪之中,有幾支箭幾乎從他耳邊貼著耳朵飛過,嚇出秉常一身冷汗。早有幾個侍衛連拉帶抱,將他拉到安全之處。

    「陛下!」李清不待秉常定下神來,再次勸說道:「請速速下令東狩!」「罷!罷!」秉常此時也無奈何,只得下令:「東巡韋州。」

    「陛下聖明。」李清正要安排人眾斷後,忽然,只見灰濛濛地一團東西衝他飛了過來,他一側躲過,那東西便摔在他身前幾步遠的雪地上。他定晴看去,襲擊他的,原來竟是用灰布包著一團東西。一個親兵不待吩咐,已快步上前,將布扯開,便聽「啊」地一聲,那布裡面露出一個血淋淋的人頭,赫然便是去「保護」梁太后的阿妹勒的。

    與此同時,對岸也傳出「萬歲」的呼吼聲。

    秉常結結巴巴地說道:「太……太后……」李清轉過頭望去,果然是梁太后在侍衛的擁簇下,親臨戰場了。他的心立時沉了下來,暗暗咬牙道:「若去的是史十三,不至於此!」但是便到此時,史十三依然不見蹤影。

    他也無暇懊惱太久,眼見梁太后要說話,他深知梁太后厲害,連忙搶先喊道:「嵬名榮作亂,挾持太后,大夥兒和他拼了!殺了嵬名榮,封萬戶侯!」

    「殺了嵬名榮,救出太后!」負責金水河防線的兩名武官舉起刀,大聲吼道:「殺!」眾侍衛立時衝過河去,與西廂侍衛殺成一團。

    這支西夏地位最尊貴、最精銳的部隊,在一個最不適合戰鬥的日子裡,進行著嗜血的內鬥。屍體不斷地倒下,鮮血幾乎將白雪染成紅色,雙方卻還是打了個平手,東廂沒有後退一步,西廂也沒能前進一步。

    秉常與李清沒有在金水河邊多做停留。當這裡處於纏鬥之中時,王城那邊傳來了一個好消息。一夥來歷不明的人,突然襲擊了王城東門外的西廂班直軍,守城的東廂侍衛趁機出城,前後夾擊,東門外的西廂班直竟被擊潰了。

    「史十三來得正是時候。」不用多問,李清也知道是史十三到了。

    李清護著夏主向東門奔去,沿途不斷召集侍衛,到達王城東門之時,身後竟也有五百餘人。

    守衛東門的武官見到夏主與李清到來,連忙上前迎接。

    「從背後襲擊叛軍的那般人呢?」李清見到他,張口便問道。

    「稟將軍。那似是民間義軍,擊潰東門叛賊之後,其首領說事不宜遲,往南門偷襲叛軍去了。」見到李清神態,他便不敢說真話,實際是他怕出事,不敢放史十三等人進王城。史十三迫不得已,轉戰王城南門。

    「南門?!」李清倒吸了一口涼氣,「南門有嵬名榮親自領兵!」

    「末將看他們作戰勇猛,兼有風雪為助,必能成功。」

    「罷了!」李清也無暇再多說,「你立即下令,集結所有人馬。」

    官怔了一下,立即反應過來是要突圍了。馬上跑了開去,大聲呼喊怒罵,將所有能戰的侍衛全部召集起來,一起在東門之外集合。李清點了點人數,也有千餘士卒,只是士氣低落,許多人在這樣惡劣的天氣中作戰一天,早已疲憊不堪。

    李清暗暗歎氣,臉上卻不敢表露出來。他讓秉常脫了衣甲帽子,找一個與秉常差不多模樣的侍衛穿了,卻讓秉常穿著侍禁一級武官的服飾。將這些事調停妥當了,這才大步走到集結的侍衛們之前訓話。

    「眾兒郎聽著!此番叛賊作亂,皇上要東狩召兵平叛,正是忠義之臣奮不顧身之時!若能護得皇上周全,克定叛亂之日,你我人人都是護駕有功之臣。封官拜爵,妻榮子貴,不在話下!但萬一兵敗,誤了皇上國家,人人也都死無葬身之地!大夥兒都要奮勇爭先,不可抱僥倖之意,若有怯敵懼敵者,立斬不赦!」風雪呼嘯,李清帶著殺意的聲音依然清晰地傳進每個人的耳中。

    「是!」眾人轟然答應。

    李清冰冷的目光,掃過每個人的臉上。眾人盡皆凜然。李清看完所有人,方轉頭對秉常說道:「陛下,臣必護得你周全!」秉常微微點頭。

    「唰」地一聲,李清拔出刀來,高舉向天,大聲吼道:「出發!」一千人排成幾列,浩浩蕩蕩地出了王城。因為風雨未停,街道上有些地方雪深難測,所以,雖然號稱「突圍」,實際上所有人也只是在騎馬慢跑。此時此刻,李清也只能在心裡安慰自己,這樣的大雪,一樣也會限制梁乙逋的行軍速度。

    王城南門外。

    在巷戰中,史十三率領的地痞無賴們,未必沒有他們的長處。他們從各個建築後的後面、雪堆之中,突然冒出,也許是給嵬名榮的西廂侍衛們一冷刀,或者是扔出一塊石頭,待到這些精銳中的精銳,御圍內六班直的侍衛們集結起來追擊之時,他們早已不知去向,消失在白雪之中。

    嵬名榮努力勒束著自己的士兵。

    「休管那些該死的兔子!」他執刀大聲吼著,「盯緊南門,不要那些叛軍有機會出城。」突然想起什麼,又一把拉住一個親兵,大聲吩咐道:「帶幾個人去看看東門。」那個親兵答應了,叫上兩個人,騎著馬便向東門方向奔去。這三人騎馬馳出不過一百步,便聽到嘯耳的風聲,一個人影從他們馳過的一棵樹上躍身撲下,穩穩落到了一個親兵的馬上,便聽到「喀嚓」一聲,那親兵脖子被扭斷,摔下馬去。他的馬卻在那人操縱下,沒有半點停留,瞬時便趕上另一個親兵,那親兵正回頭張望,就只見白光一閃,那人手起刀落,又一個親兵死於非命。餘下一個親兵聽到聲響,早已嚇得魂飛魄散,拚命鞭打著坐騎往前跑,那人卻不再追趕,勒馬哈哈長笑。嵬名榮看到此情,剛剛鬆了口氣,不料笑聲未已,那人手中的刀脫出而飛,在空中劃出一道紅線,正好砍在餘下的那個親兵的背上。「撲通」一聲,那個親兵也跌下馬來,活不了了。

    「這人是誰?!」嵬名榮驚疑的問道。他的親兵,也不是好惹的,與尋常武將對打,也能戰上幾十回合不分勝負,這樣三招斃三命,被人殺小雞一樣殺了,不止是嵬名榮,連他的將佐們也驚呆了。

    沒有人認識那人是誰。

    「東門這麼久沒有人過來聯絡了。」嵬名榮思忖著目前的形勢,「定是被皇上突圍了。這些人是用來糾纏我的,使我不能追擊。」想通此節,越想便越覺得自己的想法很有可能。

    無論如何,不能讓夏主出興慶府。夏主如果逃到一個地方諸侯的地方,西夏必然掀起內戰。遼國內戰之時,宋人還無力從中分一杯,西夏要內亂,運氣就絕不會有遼國那麼好了。

    「眾軍聽令!」嵬名榮又開始出招。

    嵬名榮如此相信自己的直覺,竟然召齊了王城南門外全部的兵馬,列著行軍隊列,逕直向興慶府的內城東門追去。面對著這樣規模的部隊,史十三所率領的那些「民兵」,是絕不敢招惹的。何況,史十三也不知道嵬名榮的意圖。果然,嵬名榮的人馬幾乎是暢通無阻地通過,逕直向內城的東門撲去。

    就在王城南門守將與史十三幾乎是同時鬆一口氣的時候,二人前後接到了夏主「東狩」的消息。

    「奶奶的!」幾乎不用多想,就知道嵬名榮是做什麼去了。王城已沒有再守的必要,南門守將立即棄城,率著部下的侍衛,尾隨著嵬名榮部的足跡追了上去。

    而史十三則反應得比他更快。

    但是,當大勢已經決定的時候,無論應變如何得體,也只能徒增遺憾,卻極難改變事情的結果。

    史十三率領的「死士」們先一步遇到伏擊。

    箭雨!

    那一瞬間的箭雨,使得密密麻麻的飄雪都在空中融化,只見如蝗蟲蔽日一般,飛嘯而來,頃刻間,數以百計的人變成屍體,有許多人直接被射成了刺蝟。並行的兩條街道上,都只有箭、插滿箭的屍體、還有一些受了箭傷的活人。

    這不是嵬名榮的部隊所能有的規模!

    史十三立刻就意識到了。

    而且,這是一個大雪天,只有真正有過很多實戰經歷的軍隊,才可能在這樣的天氣條件下,形成這樣的箭雨。

    「梁乙逋進城了。」史十三喃喃罵了一句,咬著牙,單手拔出正中左臂的箭桿,隨便撕了塊布給自己包紮了一下。

    自己帶的那些「死士」,現在活下來的可能不到三分之一,有些人已經眼珠四顧,想要趁機開溜;有些人躺在雪上裝死;還有一些乾脆跪在地上痛哭,準備投降。真正想亡命一搏的,可能連十個都不到。

    街道的兩面出現了數量龐大的西夏軍。每個士兵手中都拿著盾牌與單刀,他們小心翼翼地進巷,割下每一個死者的頭顱,拿走他們的財物,殺死每一個還活著的人。

    所有活著的人,看到他們的行為,都知道自己的命運如何,大家拿著兵器,緩緩後退,全部集中到了史十三的周圍。但是那些西夏兵彷彿是看到了他們沒有弓箭,卻並不著急,依然只是慢騰騰地向中間擠壓過來。

    時間彷彿在滴答滴答地走著。

    史十三感覺到了每個人粗重的呼吸聲。

    「這裡就是我的葬身之所麼?不知李清與夏主怎樣了,不知她怎麼樣了……」他瞇著眼睛,打量著越來越近的西夏兵。

    此時,隱隱約約,從附近傳來人馬痛苦的喊叫與嘶鳴聲,史十三雖然不知道這是與他一道追出來的南門守將,被嵬名榮殺了個回馬槍,但是也明白那些東廂侍衛的命運,不會比自己好多少。

    當史十三與南門東廂班直都陷入重圍之時,夏主與李清,也到了需要直接面臨自己命運的時候了。

    「周圍的街道,到處都有士兵。」斥侯的報道讓人沮喪。他們一路上不斷碰到梁乙逋的前鋒小隊,一直殺將來,此時離內城東門不過數箭的距離,卻發現各城門的兵力都非常雄厚。而且都有梁乙逋的軍官接管。

    「梁乙逋已經完全掌握住興慶府了。」秉常的話裡帶著一絲絕望。

    「陛下,李郎君。」身著秉常服飾的侍衛突然說道:「讓我去引開他們……」李清還在思忖,這可能是最後一張牌了。

    「不必了。」秉常打斷了他們,「我們把衣報換回來。」

    「陛下?」李清抬起了頭。

    「既便被俘,也要有王者的威嚴。」秉常此時反而想開了。「快點。」侍衛望了望李清,李清無奈地點點頭,他連忙脫下衣服,與秉常對調過來。

    「李郎君。」換回夏主服飾的秉常,的確更像是一個君主了,「梁氏欲得你而甘心,我只是擔心你……」「陛下!」李清拜倒在地,眼眶濕潤了,「臣深誤陛下,萬死難辭其咎。」「他們若敢弒君,也是千古罵名。」秉常安慰性地說道。其實他也沒有把握,這畢竟只是一杯毒酒的事情。

    李清哽咽著說不出話來。

    「李郎君,你說仁多瀚能來救駕麼?」李清搖了搖頭。如果仁多瀚能對付得了梁乙埋,還用這麼麻煩麼?本來如果夏主不在梁乙埋掌握之中,或者還有機會。

    「那我們君臣,就注定要落在梁氏手中了?」秉常這時候異常冷靜。

    「除非……」李清沒有說完。

    「除非什麼?」「除非是南朝出兵。」西夏交給梁氏,還不如交給宋朝。這是李清真實的想法。

    「南朝?!」秉常喃喃一會,說道:「我若死了,祖宗基業,就落入梁氏之手。縱便不死,這江山也是梁氏當權,我不過行屍走肉。與其如此,還不如便宜南朝!南朝若能為我報仇,我也不失封侯爵,為富家翁!」秉常一面說著,一面從身上撕下一塊白布。反手一刀,將自己的坐騎殺了。用手指沾點血水,就在白布上寫起字來。寫完後,又取出璽印印了,這才疊好,交給那個曾扮成自己的侍衛。壓低聲音說道:「你拿著這個奏章。朕與李郎君,都逃不過此劫。你要僥倖逃出,送至南朝,南朝必有封賜。要是逃不出,獻給梁乙埋,也是大功一件。總是不讓你枉跟朕一場!」

    「皇上!」侍衛接過秉常的奏章,哭倒在地。

    李清上前扶起他,低聲道:「莫要引人注目,引禍上身。」那個侍衛忙擦拭眼淚,將血布收入懷中,退到一邊。

    四面的腳步與呦喝聲越來越清晰可聞。這數百人的大隊人馬,離被發現也沒有多久了。果然,沒多久,街道的兩面都出現了軍隊。

    「皇上在此!叫梁乙逋前來迎駕!」李清的喝斥,將街口的軍隊都嚇住了,他們既不敢前進,也不敢離開。只得派人去通知上官。沒過多久,這條街幾乎被梁乙逋的軍隊包圍了裡外三層。進來拜見秉常的官員也越來越多,但是秉常一直不予理會。

    秉常與李清以及幾百倖存的東廂侍衛,都靜靜地等待著。

    終於,一個得意的聲音在街中響起:「臣梁乙逋救駕來遲!請陛下恕罪。」秉常冷冷地望著拜倒在地梁乙逋,但是梁乙逋卻沒有等待秉常的旨意,自己站起身來,他假裝不去看臉漲成豬肝色的秉常,只是高聲命令道:「迎皇上回宮,將叛賊李清拿下!」

    「慢!」李清大喝一聲,他正了正衣冠,朝秉常拜了兩拜。站起身,環視眾人,目光落到梁乙逋身上。李清猛地拔出劍來,輕蔑地罵道:「大丈夫豈能受小人之辱?!」說罷反手揮劍割頸,自刎而死。

    梁乙逋看了一眼死在面前的李清,咬牙咒罵得:「賊漢兒!休道死了皆休,我必誅你滿門!」又看了臉色蒼白的秉常一眼,喝道:「迎主上回宮!」

    「迎主上回宮!」

    「迎主上回宮……」興慶府的風雪,越下越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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