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安六年正月二十五日,黃河上游的兩岸,都飄起了小雪。而興慶府城西的唐來渠,更是積冰不化,連車馬都可以自由通行。自正旦以來,興慶府周圍的定、懷、靜、順四州駐軍,暗地裡氣氛似乎都變得有點緊張,所有兵卒軍官,都被約束在營帳之內,不得隨便外出。而從唐來渠上通過,來往於興慶府與右廂朝順軍司之間的官私使者,更是絡繹不絕。
西夏王宮內,秉常一身戎裝,踞坐在墊著白虎皮的椅子上,不時焦急地往殿外張望。李清與幾個親信的臣子,身著官袍,侍立在殿中,每個人的腰間都鼓鼓的。
李清,你說他們到底會不會來?秉常抑制著自己心中的緊張,向李清問道。
李清微微欠身,回道:陛下休急。他神色如常,看起來一點也不像要圖謀大事的樣子。
殿中的鑲金座鐘卡卡地走著,彷彿在催促著什麼,擾人心意。秉常皺眉望了那座鐘一眼,道:還是沙漏好。這座報時儀太吵了……李清與眾人悄悄對視一眼,沒有人接秉常的話。這座座鐘,還是從遼國輾轉買來的,當日秉常可是如獲至寶。
座鐘照樣一擺一擺地走動著,並不理會眾人的情緒。
半個時辰的時間,彷彿走了一年那麼久。好不容易,終於從殿外傳來匆忙的腳步聲。眾人不由自主地將身子轉向殿門的方向,秉常也騰地站了起來,似乎顧念到自己的身份與氣度,遲疑了一下,秉常又緩緩坐了下去,但是脖子卻一直不由自主地伸長著,緊緊地盯著殿外。
馬靴踏在青石地板的腳步聲越來越清晰可聞,沒過多久,便覺一股刺骨的寒風撲進殿中,一個白色的人影隨著這冷風,快步走進殿中,向夏主跪拜下去。他的身上,頭上,沾滿了來不及擦拭的雪花,進到殿中後,便開始融化,頭上身上都是濕潞潞的。
秉常已經等不及聽他叩拜行禮,不待他說話,便欺身問道:如何?使者沮喪地搖了搖頭,道:國相托疾不出,臣連國相的面都沒有見著。秉常的臉色迅速黑了下去,怒聲喝道:你不曾說有軍國機務麼?臣說了……使者嚅嚅答道。
但是秉常並不想聽他的解釋,他使勁揮了揮手,怒道:持金字牌再宣!今日非詔國相來見不可!李清,你去挑十二個使者,各持金字牌,一刻鐘一人,輪流宣詔!遵旨!李清高聲應道,向使者使了個眼色,二人連忙退出大殿。
御圍內六班直西廂大營。
西夏國王直接指揮的精銳部隊御圍內六班直,早已被分成東廂與西廂兩部分。東廂負責夏主的宿衛,由李清與文煥分任統軍與副統軍;西廂負責梁太后的宿衛,由嵬名榮任統軍,梁乙埋的族侄梁乙萌任副統軍。
東廂大營,從外面看來,營內佈滿旌旗,營外持槍荷戈的士兵來回巡邏,盤查嚴密,但實際上,幾乎已是一座空營。而西廂除了日常宿衛梁太后安全的班直之外,所有將士,卻都在營中照常出操。嵬名榮與梁乙萌這些日子以來,都是親自在營中,督導部隊的訓練。雖然外示平靜,但是二人布袍的裡面,都穿著鎧甲,連睡覺都不敢脫下來。
站住!一聲嘶吼在西廂大營的營門外響起,來的是何人?營門卒朝著冒著小雪向大營馳來的一隊人馬喝問,營門的士兵也都警惕地握緊了手中的兵器,箭樓上已有幾人士兵從木製的箭夾裡摘下了自己的弓——這樣的天氣裡,角弓是需要好生照料的。
瞎了你的狗眼麼?!一個滿臉絡腮鬍子的武官從隊中衝上前來,對著營卒一頓怒吼:睜開你的狗眼看清楚,這是東廂副統軍文大人!還不閃開!他話未說完,手中馬鞭已向營卒揮出,啪地一聲,營卒臉上露出一道醒目的血痕。
營卒踉蹌著閃到一邊,一手摀住火辣辣吃痛的臉頰,向那武官身後望去。果然見是一個身著白裘的青年軍官領隊,瞅那人相貌,不是文煥是誰?但凡御圍內六班直的兵士,對這個大宋朝的武狀元,夏主寵信的降將,都是並不陌生的。
文煥率著一隊約十幾名騎兵縱馬過來,冷冷地看了營卒一眼,說道:還不快通報?叫嵬名大人開營門迎旨?!他聲音雖然不高,但卻清晰地穿著飄雪的空氣,傳至每個人耳中。下意識的,營卒竟打了一個寒戰,他幾乎可以確定,如果他敢對文煥的話稍有遲疑,這個南蠻子(在西夏人眼中,所有的宋朝人都可以稱為南蠻子)就可能一刀殺了他。
他連忙退後兩步,又看了文煥一眼,捂著臉便向中軍帳跑去。
文煥瞥了他的背影一眼,嘴角微微動了一下,開始轉頭打量西廂大營的兵力佈置情況。
這是一座戒備森嚴的軍營。其實在一個月前以前,文煥就熟知了西廂大營的日常兵力佈置,他知道哪裡是校場,哪裡是營帳,哪裡是糧倉,哪裡是馬廄,哪裡是武庫……他也知道各處各有多少兵力,哪裡有崗哨,每天有多少人分幾隊巡邏,每次巡邏的時間與路線……但是既便如此,如果沒有壓倒性的優勢兵力,文煥自認為自己不可能在一兩天之內攻下這座大營。
嵬名榮的軍營,看起來中規中矩平淡無奇,但是偏偏卻是無懈可擊。這讓文煥想起西漢的名將程不識,如同程不識一樣,嵬名榮也是沒有過人的才能,但是卻絕對讓人難以擊敗的將領。在心底裡,文煥認為嵬名榮是講武學堂第一流的教官——他的軍營,如同一座準確的座鐘一樣,精密的契合著經典的兵書,絕不肯多做一點多餘的事,也絕不會少做一點必要的事。
而最讓人頭疼的是,嵬名榮在政治上雖然沒有過份的野心,但他卻也絕非是一個純粹的軍人,他的政治嗅覺同樣是水準線以上的。
偏偏這樣的人物,是站在自己對立面的。還真是難以對付的對手啊……
如果有機會,文煥會毫不猶豫地為大宋除去這個在宋朝來說其名不顯的勁敵。但是,文煥現在連自己有沒有機會完成夏主拖付的任務,都沒有十足的把握。
這個夏主,總是愛讓他的臣子去做超過他們能力範圍以內的事情。
文煥惟一感覺安慰的是,無論他此行是成功還是失敗,對於他真正的使命而言,都不會造成太大的損害。
溥樂侯!伴隨著言不由衷的笑聲,一群武官簇擁著一個身著紫裘、身材削瘦、微帶笑容、有著一張普通西夏人所缺少的白皙臉龐的武將從營中走來。文煥認得此人正是西廂副統軍梁乙萌。文侯駕到,未曾遠迎,還望恕罪……不敢。文煥見著眾人,早已翻身下馬。梁大人!嵬名將軍呢?有聖旨!噢?梁乙萌似乎很吃驚,訝然道:老將軍剛剛接到太后懿旨,進宮去了。文煥也吃了一驚,將信將疑地望了梁乙萌一眼,他與身邊的絡腮鬍武官交換了一下眼色,問道:這是何時的事情?這廂卻是有緊急之事。未到半柱香的功夫。要不我再差人去請老將軍回來?梁乙萌熱情地笑道。
文煥心裡計算一下,人算不如天算,嵬名榮不在此處,雖然逃出算中,但是西廂大營之事,卻也更加簡單。他笑了笑,因道:罷了。既如此,請梁大人接旨吧。再另找人宣嵬名將軍便是。那,文侯請!梁乙萌做了個手勢,讓開一條道來。在這當兒,他望了文煥一眼,二人的目光正好碰在一起,文煥只覺梁乙萌的眼中,有一絲奇怪的神色一閃而過。但這當兒也不能多想,文煥繼著夏主的聖旨,率著親兵侍衛們,大步往中軍帳走去。到了中軍帳內,他才意外的地發現,這裡竟早已擺好了香案等物。
梁乙萌笑道:剛迎了太后懿旨。文煥心下略寬,按捺住心中不時浮起的莫名的憂慮,快步走到香案之前,朗聲說道:梁乙萌接密旨,餘人迴避!梁乙萌微笑著將手臂舉起,緩緩地在空中揮了一下。他身後隨即傳來一陣刀劍與鎧甲碰擊的聲音,眾將一齊退出了大帳。梁乙萌這才上前幾步,跪拜下來。文煥清朗的聲音,在帳中響起。
敕令:御圍內六班直西廂都統軍嵬名榮、副統軍梁乙萌,即刻隨溥樂侯文煥覲見,朕有軍國機務諮議……文煥的手詔尚未宣讀完畢,帳外又有喧嘩之聲,只見一陣急促的腳步,從遠至近而來,彷彿是有人小跑著衝向大帳一般。梁乙萌正驚疑地望著文煥,早見一人手執金牌,闖進帳中,高聲宣道:召嵬名榮、梁乙萌速速進宮見駕!文煥心中暗讚這齣戲演得逼真,他連忙快步走到梁乙萌面前,將夏主的手詔遞過去,說道:必是軍情緊急,梁大人速速領旨,隨某進宮。梁乙萌卻默不做聲,似乎在猶豫什麼。
梁大人還不領旨?文煥卻想趁著他沒有反應過來,又連聲催促。他一面催促,一面觀察形勢。現在中軍帳中,只有自己的十幾個親兵,要就地格殺梁乙萌並不難,難的是如何脫身和善後?
這個梁乙萌,雖然威信遠不及嵬名榮,但也不是好對付的——梁乙萌與梁乙埋父子關係一般,在梁氏家族內部並不算受重視,但是卻受梁太后的看重。他也算是得到夏軍普通兵眾所認可的將領,此人為人一般,但箭法在西夏軍中卻頗為有名,有個外號叫做梁神箭.軍隊有軍隊的邏輯,勇猛善戰的將領,在軍中是受歡迎的。何況梁氏在軍中也還是頗有黨羽的。至少在西廂大營中,梁乙萌也不是說殺就能殺的。所以,不到萬一得己,極端的手段必須謹慎使用。畢竟文煥也不想毫無價值地死在西廂大營。
文煥朝隨從使了個眼色。親兵們握著刀柄的手背上,青筋崢嶸。
梁大人?梁乙萌想了一會,似乎覺得不對,一面說道:嵬名老將軍不營中,臣……一面悄悄伸手摸向刀柄。他的手尚未碰到刀柄,唰地一聲,兩柄雪亮的腰刀架到了梁乙萌的脖子上。
不得無禮!文煥朝親兵喝斥道,卻沒有命令他們放開梁乙萌,反而笑著對梁乙萌說道:梁大人不是想抗旨吧?文侯此是何意?我梁乙萌素來忠義,豈會抗旨?梁乙萌的臉騰地就紅了。
不是抗旨便好。文煥走近幾步,笑道:那麼梁將軍,兵符何在?文煥,你想造反麼?梁乙萌高聲叫道。
叫這麼大聲,想找救兵麼?文煥臉上笑意更濃,本侯奉有聖旨,梁將軍隨本侯見駕,商議軍機,西廂大營,先由野利將軍代領。他一面說,一面指了指那個絡腮鬍子野利蘭。
聖旨在哪裡?梁乙萌硬著脖子叫道。
野利蘭從懷中取出一個卷軸,在梁乙萌面前打開,果然,上面寫著讓野利蘭代領西廂大營的赦命。文煥笑道:梁將軍請看仔細了!識時務者為俊傑,本侯勸將軍還是速速交出兵符。梁乙萌看到那份赦命,彷彿被霜打蔫的茄子一般,臉色灰了下來,垂頭道:兵符與將印是嵬名將軍隨身攜帶,我不知道在哪裡。文煥的臉色頓時沉了下來,梁將軍,此時負隅頑抗,又有何益?梁乙萌瞥了文煥一眼,語帶譏刺地說道:人算不如天算。我命在君手,何必誑你。野利蘭看了看帳外,走到文煥身邊,低聲說道:文侯,此事亦速決。文煥何嘗不知道久拖不利,但是這件差事,辦得卻總是讓人不能放心,他苦笑道:若無兵符,將軍能彈壓住西廂大營否?只須攔住嵬名榮不歸此營。末將有聖旨在握,盡可彈壓得住。文煥尋思了一回,似乎亦別無他策——他畢竟不能在西廂大營的中軍大帳拷問梁乙萌。當下拿定主意,對野利蘭說道:如此拜託將軍。我只帶兩人回宮覆命。餘人都留給將軍。文侯放心。梁乙萌對於自己的敗局,似乎是抱持著認命的態度。接下來表現得相當合作,毫不反抗地隨著文煥一道出營,前往西夏王宮。但不知為何,也許是事情過於順利,文煥心中,竟然始終有著隱隱的不放心。
梁乙埋國相府。
疾馳往返於王宮與國相府之間的使者前後相繼,但是十二道金字牌梁乙埋都置若罔聞。使者連梁乙埋的面都見不著。
國相,他們先動手了……梁乙埋的府上,幕僚們七嘴八舌的商議著。
這哪是召國相議事,分明是想學呂後擒韓信……這不是金字牌,這是摧命牌啊……梁乙埋卻始終瞇著雙眼假寐,不發一辭。這些幕僚們,吃乾飯的本事是有的,真正節骨眼上,卻沒有人是可以依賴得上的。
小皇帝這次總算是搶先一步動手,但是動作卻未免太大了。梁乙埋是絕不肯輕率地拿自己的性命去冒險,在沒有把握的情況下去見夏主的。但是區區一次援遼之議,金牌使者來了十幾趟,這中間的蹊蹺,梁乙埋豈能嗅不出來。第三波使者一到前門,他的後面,便有人分三路,前往梁太后處、梁乙逋的軍營與御圍內六班直西廂大營。
只要這三處不失,笑到最後的,絕對是他梁乙埋。
同時,為了反擊,梁乙埋又以抱病為由,以軍令詔李清、文煥等人往府中議事。這是為日後留餘地的作法——當然,如果李清、文煥等人真敢來,他梁乙埋便敢處死他們。
現在的關鍵,是要盡快讓梁太后、梁乙逋、嵬名榮知道發生了事變。
聽著面前的慕僚們議論紛紛,一時間,梁乙埋心中泛起一種智珠在握的快感。一種居高臨下,認為自己比別人聰明的快感。也許,梁乙埋養了這許多慕僚,其目的本身便是為了享受這種快感的。
鎮定若素的梁乙埋相信,以夏主掌握的兵力,在一天之內,很難攻克國相府,而一天的時間,足夠讓梁乙逋做出反應。但是他卻並不知道,他的使者,未必就可以安全到達他們的目的地。
此刻,羽林軍左軍統軍仁多保忠率本部人馬,已將國相府通往外面的道路嚴密地封鎖起來。梁乙埋派出去的每一個使者,早都成了仁多保忠的俘虜。
只要控制住全部御圍內六班直,就可以軟禁梁太后,就可以以梁太后的名義召梁乙埋與梁乙逋,就可以兵不血刃的政變成功……既便事情不能如此順利,也可以憑借大義的名份與御圍內六班直的實力,攻下國相府,與梁乙逋周旋,到各地勤王之師的到來……
仁多保忠一直在等待著文煥成功的消息。
御圍內六班直西廂大營至西夏王宮的距離並不是太遠,但也不很近。
文煥帶著兩名親兵,押著梁乙萌趕往王宮。東廂大營的主力早已調至王宮,梁太后手中只有當值的侍衛。憑藉著東廂的優勢兵力,無論用計謀還是用強,總之有足夠的把握控制住梁太后——只要野利蘭能順利控制西廂大營,那麼駐紮在西夏王宮附近的武力,便全部被夏主一派控制,梁太后的侍衛無論如何也是不到援兵到來的。而如果真能控制梁太后,局勢就會朝著有利於夏主的方向發展。不過……文煥抬頭看了一下天色:這樣寒冷的天氣,並非用兵的季節,如若政變能再拖兩個月,一切就完美了。
梁乙萌出大營不遠,就被文煥謹慎地縛住了雙手。但是他卻始終是安之若素,讓文煥心中始終是疑竇難開。
文侯。在離王宮大約還有五箭之地的時候,奔馬上的梁乙萌突然喚叫文煥。
梁大人,忍耐一會,馬上便到了。文煥淡淡地回道,既沒有勝利者的傲慢,也沒有因此停下來。
我想與文侯做筆交易。梁乙萌的聲音穿過愈來愈大的風雪,清晰的傳入文煥的耳中。文煥心中一動,高舉喊道:停!一面猛拉韁繩,只聽到戰馬長鳴一聲,已勒住了坐騎。兩個親兵也勒住自己的戰馬,牽著梁乙萌的坐騎,走到文煥近前。
交易?正是,交易。梁乙萌著重強調了交易兩個字。
文煥右手摸了摸下巴,饒有興趣地看著梁乙萌,沒有說話。
若是我沒猜錯的話,這次我進了王宮,性命八成是保不住了。皇上恨國相入骨,拿我來出氣,也是難免。梁乙萌的語氣中竟似帶著幾分自嘲。
文煥也沒有隱瞞的意思,坦率的點頭道:梁大人說得不錯。我梁氏一族人丁興旺,國相與太后也未必在意我這條小命。梁乙萌自嘲之意更濃,這個時候,我也只有靠自己來自保了。梁大人是想讓我放了大人麼?文煥不動聲色的問道。隱隱地,他感覺到極大的不妥。自陷入西夏之後,文煥的警惕性漸漸有了脫胎換骨的提高。小心駛得萬年船,這句話是一點也不錯的。
不錯。梁乙萌似乎頗有信心與文煥談成這筆交易,當南朝虎視眈眈之時,大夏卻禍起蕭牆,無論誰勝誰負,最終都只能是南朝漁翁得利。文侯只要做個順水人情,放我一馬,我立馬舉家離開夏國,無論是大遼、南朝,還是大理都不愁沒有容身之地。文侯在皇上面前推托過去也並不難。文煥依然只是望著梁乙萌,並不接話。梁乙萌還沒有提出他的價碼。
文侯若能救我,梁某感激不盡,自當有所報之。梁乙萌觀察著文煥的臉色,見他並沒有一口回絕,語氣上又親熱了幾分,兄本非夏人,不幸淪入異邦,是李清用計,方不得己歸降……說這幾句話的時候,梁乙萌小心翼翼地不住偷眼察看文煥的神色,生怕激怒於他,見文煥沒有異色,他才略略放心,繼續說道:說句無父無君的話,若今上是可輔之主,文兄棲身於夏國,亦未必不能建功立業,封妻蔭子,甚至標榜青史,留名萬世。然則……文兄果以為今上這次孤注一擲能成功麼?你以為呢?文煥反問道,他此時幾乎已經直覺到西廂大營出了問題。
西廂大營。
一個身著鐵甲的老將端坐在虎皮帥椅上,冷冷地望著被五花大綁的野利蘭等人。這張椅子,豈是黃口小兒能坐得?野利蘭做夢也想不到,嵬名榮居然一直都在軍營之內。
梁乙萌說的並不全是假話,在文煥與野利榮到西廂大營之前,梁太后的確派人來傳過旨。旨意的內容,的確也是召嵬名榮進宮,只不過,是要嵬名榮多帶人馬進宮,加強宿衛的力量。梁太后是從西夏腥風血雨的宮廷鬥爭中走出來的勝利者,對於宮廷陰謀,實是有著超出常人的嗅覺。也正是這種敏銳的嗅覺,一次一次幫助梁太后轉危為安。
嵬名榮在接到梁太后懿旨後沒有多久,文煥與野利榮緊跟著就來了。
深受梁太后器重的嵬名榮,其精明強幹,遠遠超出文煥的想像。文煥突然出現在西廂大營,嵬名榮便已然料定來者不善。在尚未確認已經公開翻臉的時候,若文煥持聖旨而來,的確是不好對付的——輕不得重不得,一不小心就落入人家算中。因此嵬名榮乾脆躲了起來,讓梁乙萌去當擋箭牌。若是沒什麼事,他也容易推脫;若果真有變,那麼嵬名榮就決心讓梁乙萌當替死鬼了——嵬名榮想的非常深遠,如果文煥果真是來圖謀西廂大營,一旦失敗,那麼夏主就很可能在東廂諸班直的護衛下殺出興慶府,西夏難免陷入一場曠日持久的內戰。為了避免內戰,盡可能的保住西夏的元氣,就一定要控制住夏主,將政變控制在興慶府的範圍之內。掌握住秉常,就等於佔據著大義的名份。能否爭取到一點的時間,麻痺住夏主,至關重要。至少是遠比梁乙萌的性命來得重要。
所以,當文煥與野利蘭的來意完全顯露之後,儘管嵬名榮完全可以將文煥與野利蘭一道在西廂大營內格殺了,他還是不肯冒這個險。一來嵬名榮認為文煥比野利蘭難對付,聖旨的力量在文煥的手中與在野利蘭的手中可能完全不同;二來他不能保證殺光文煥一行人,就一定不會打草驚蛇。事關重大,嵬名榮是絕不肯冒一丁點兒風險的。
犧牲掉梁乙萌便是了。
嵬名榮對於這種輕重利弊的權衡決斷,是非常清晰果斷的。
梁乙萌本來對自己的地位,毫無疑問也是非常清楚的。不過,他也非常瞭解梁太后、嵬名榮、梁乙埋父子的為人,在這個時候,他若不甘心被犧牲,那麼嵬名榮會毫不猶豫地將他與文煥等人一起格殺在西廂大營內。而事後他的家人,也難逃悲慘的命運。
梁乙萌雖然不甘心成為犧牲品,但是他也是懂得選擇的人。
畢竟去到夏主那裡,還有一絲僥倖。
文煥與野利蘭被成功的欺騙過去。當文煥帶著梁乙萌離去之後,野利蘭的屁股在中軍帳的帥椅上尚未坐穩,嵬名榮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將他帶來的親兵殺戮殆盡,野利蘭也被活捉。西廂大營,轉瞬之間,又回到了嵬名榮的手中。
被生擒的野利蘭此時面如死灰,垂頭喪氣說不出一句話來。
嵬名榮輕蔑地望了野利蘭一眼,起身緩緩走到野利蘭跟前。野利蘭對嵬名榮素來敬畏,亦深知他的為人:嵬名榮雖然平時看起來是敦厚的長者,但殺伐決斷,心狠手辣,對擋在他前面的人,絕不會有任何的仁慈之心。嵬名榮每走近一步,野利蘭便覺得嘴唇乾涸得愈來愈厲害。他努力抑制住顫抖的衝動,緊緊地閉上了眼睛。
腳步聲停住了。
那一瞬間,野利蘭只覺得時間凝固。
嵬名榮再次居高臨下地輕蔑地看了野利蘭一眼,刷地一聲拔出佩刀。
血濺五步。
一顆滾圓的人頭落到地上,滾燙的鮮血噴湧而出。
今日之事,事成必有爵賞!若敢違我軍令者,立誅不赦。硬梆梆的聲音,絕對不容任何人置疑。
願供將軍驅使!眾將連忙一齊凜遵。
好!說話間,嵬名榮已坐回帥位,諸將聽令:赫連雲,爾速去見梁將軍,稟報李清、文煥作亂,挾持主上,請梁將軍即刻關閉城門,控制內外城,切斷中外交通,並派兵馬至王宮救駕勤王,誅亂臣、清君側!遵令!一名偏將側身而出,接過將令,立即大步退出帳外。
其餘諸將,即刻點齊兵馬,隨本將一道進宮勤王!全軍倍道疾馳,毋要放走李清、文煥!那邊一隊隊人馬從西廂大營蜂擁而出,撲向王宮。這邊文煥的心已經沉至冰點。
時間已經來不及了。
當文煥安全離開西廂大營後,即便是西廂大營傾巢而出,監視西廂大營動靜的人也一定以為是自己的人馬,為了不過早引起梁乙埋的懷疑,他們不會用煙火對王宮示警。此時,嵬名榮的人馬,一定已經到半路了。
文兄須當機立斷。梁乙萌催促道,他也有幾分心焦,選在這個時候才說,梁乙萌也是經過計算的——他要防止文煥過河拆橋,說得早了,夏主還有足夠的反應時間,文煥就可能殺了自己,去給夏主報訊。他想要的,是要讓文煥與自己成為一條繩上的螞蚱。現在文煥如果去王宮報訊,就只好給夏主殉葬。只要進了王宮,文煥就不可能有機會拋棄夏主獨自逃生,最後八成會被嵬名榮一鍋膾了。
梁乙萌相信文煥是聰明人,能明白這個道理。但他也擔心,這時候如果猶豫不決,那麼自己逃生的機會,也會十分渺茫。
文兄非夏人,不必為夏主守臣節。兄得罪南朝,亦不可東奔。何不早下決斷,與我一道奔遼?我昔時曾使遼,與蕭素有舊,現今蕭素在遼身居高位,兼遼主英明,必有我等容身之地。時間一點一點流逝,梁乙萌越來越沉不住氣了,他似乎已經感覺到嵬名榮手握大刀追殺過來的聲音。
奔遼?文煥冷笑一聲。他縱馬至梁乙萌身後,猛地拔出刀來,反手一挑,將梁乙萌身上的繩子割開。梁將軍,今日你我各奔前程罷!梁乙萌沒料到文煥竟然不肯投遼,不由得怔了一下,方抱拳謝道:文兄大恩,日後必報。後會有期!說罷,便掉轉馬頭,急匆匆逃走了。
文煥看了幾乎是近在眼前的西夏王宮一眼,咬了咬牙,對兩個親兵說道:你們過來。兩個親兵依言策馬走近,正欲詢問文煥有何吩咐,只覺眼前白光一閃,脖子上有液體噴身而出,便失去了知覺。
對不住了!文煥看了一眼被自己親手誅殺的兩個親兵的屍體,調過馬頭,朝仁多保忠部奔去。
我是大宋的子民,不必為夏主守節。一路之上,文煥都在心裡反覆地對自己說著。
當文煥趕至仁多保忠部之時,才發現這裡也已經脫離掌握了。
梁乙埋的親兵隊長寧葛意外發現國相府的各條道路都被人封鎖了,於是寧靜被打破。
梁乙埋下令在他漂亮的後花園中燃起大火,無奈天不助人,雪彷彿就是在那一瞬間猛然變大,還刮起了狂風。火怎麼也點不起來,既便是烽煙,在這樣的天氣裡,也無法讓遠處的人看見。梁乙埋總算也是經常帶兵打仗的人,他立即讓寧葛挑了三百精壯之士突圍向梁乙逋求救,自己親自披甲,命令滿府所有的成年人都拿起武器來守衛相府。
巷戰很快出現在國相府附近。
仁多保忠僅有一千人的部隊,卻要分散控制國相府的四個路口,如若梁乙埋集中國相府全部兵力突圍,那麼仁多保忠便是再善戰,也不可能抵擋得住——仁多保忠的任務,本來也只是牽制梁乙埋。但是梁乙埋不知道虛實,不敢孤注一擲冒險。而寧葛似乎也欠缺應有的運氣或者說謀略,他突圍的方向,是離梁乙逋軍營最近的道路,正好也是仁多保忠親自駐守的路口。
風雪掩蓋住了嘶殺聲,鮮血很快被白雪覆蓋。
但是這一點也不能掩蓋巷戰的殘酷與血腥。
這樣的風雪,只有最好的弓箭手與最好的角弓,才能真正發揮作用,但同樣也會大打折扣。無論是仁多保忠部,還是寧葛的相府親兵,都是在短兵廝殺。
不斷有人倒下,但用不了一會,便連屍體都看不見了。
仁多保忠的確是一名出色的將軍,他身邊的四百精兵,也不遜於天下任何善戰的戰士。但是,漫天飛舞的大風雪遮蔽了人們的視線,要擋住寧葛的突圍,他要付出加倍的努力。而寧葛的勇猛,也為仁多保忠一生之中所僅見。
一名素以武藝高強著稱的軍官衝到寧葛面前,未及一合,便被寧葛的戰斧劈去半邊腦袋。兩名仁多保忠的親兵紅著眼睛合圍上去,便見寧葛大吼著揮動戰斧,斧光捲著雪風,數招過後,兩名親兵便都成為了斧下亡魂。堪堪要五名戰士,才足以抵擋住如狼似虎的寧葛。
仁多保忠數次想下馬,與寧葛決一雌雄。但是念及自己身負重任,才勉強按捺住自己爭強好勝之心。一名真正的將軍,其作用絕不是披堅執銳在戰場上廝殺。
仁多兄!在仁多保忠左支右絀之時,一個熟悉的聲音在他耳邊響起。
文郎君?!仁多保忠驚喜地轉過頭,援軍來……他的話只說到一半,文煥是孤身一人而來,身上還沾滿了血跡。仁多保忠的臉黯淡下去,皇、皇上……我們輸了。文煥的神情其實已說明了一切,趕快突圍……趁著梁乙逋沒有封鎖城門……皇上與李郎君呢?文煥不是夏人,但是仁多保忠是。無論於公於私,救出夏主,都是仁多保忠首先要考慮的。
沒機會了。不知為何,文煥沒有正面回答仁多保忠。突圍吧,再不走就被人一鍋膾了!仁多保忠臉色慘白,死死地盯著文煥。
文煥沒有迴避,迎著仁多保忠的目光,沉聲道:回到靜塞軍司,再來勤王。他們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韙,對皇上不利的。輸了麼?仁多保忠轉過頭,又看了一眼猛不可擋的寧葛,早知如此,還不如護著皇帝直接衝殺到靜塞軍司……他搖了搖頭,突然大吼一聲:撤!這支所謂的羽林軍,虛晃一槍,迅速地集結起來,向著城門殺了過去。
梁乙逋的反應已經是非常迅速。
接到嵬名榮的通報後,他立即下令內外城落關閉門,禁止任何人出城,分派親信將領率兵加強城門防衛。同時派人前往各個渡口要津,下達了許進不許出的死命令,以防各地諸侯知道消息後有非份之想。
然後他便親自領著大軍進城,直奔王宮。
但是他的使者還是慢了一步,他的使者到達東門之時,離文煥與仁多保忠率部衝出城去,不到半柱香的功夫。
接到消息的梁乙逋氣得跺腳大罵,不得已分出一支部隊,去追趕文煥與仁多保忠。在梁乙逋看來,文煥無足輕重,但是仁多保忠卻是用來對仁多瀚的上好籌碼。但是眼下他的重中之重,還是控制住小皇帝。對於仁多保忠與文煥,只能寄望於惡劣的天氣。
雖然勝券在握,但如果秉常有個什麼意外,就是絕大的麻煩。
快點,直娘賊的!都給我再快點!梁乙逋不斷的高聲吼道。一隊隊士兵,從各個方向,撲向西夏王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