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宋 第二卷《權柄》第九集《賀蘭悲歌》 第二章
    時間永遠是最大的。宋朝的熙寧十一年,夏國的大安四年,很快就過去了。

    宋夏之間的戰爭,眼看著就過去了一年的時間。一年的時間,對於善忘的人來說,已經可以忘記他們不想記住的事情;但對於另一些人來說,恥辱卻並不會隨著時間的推移而消減。

    熙寧十二年的正月,宋朝與西夏,從表面上來看,除了西夏派出使者向宋朝皇帝拜賀正旦以外,雙方都是在為各自的事情毫不相干地忙碌著。

    宋朝在正旦的大典之後,由鴻臚寺卿正式告知遼使,宋朝決定接受了遼國的請求,雙方在對方京城,互設常駐使節,遼國由此成為自高麗國以外獲准在汴京常駐使節的第二個國家。這件小小的事情,實際上傳達了很多的信息:此時的宋朝,正在漸漸變得比以往更加自信,因此也更加開放。

    不過,此事由鴻臚寺卿來傳達,卻也意味著對石越主導的官制改革的修訂——當年官制改革之時,規定鴻臚寺負責藩屬、國內少數民族、海外殖民地之事務,而不在朝貢體系之內的國家,如對遼國的外交事務,則歸於禮部。這種設置本是石越試圖打破朝貢外交的一種嘗試,今後的宋朝必將面臨更寬廣的世界,雖然宋朝當之無瑰地處於當時人類文明的頂峰,但是並不意味著其餘的文明只能有資格葡伏於它的腳下,古老的朝貢體繫在石越看來,本就有修正之必要——正視你的競爭對手,什麼時候都不會錯。而宋朝本來就視遼國為平等的大國,朝貢體繫在這裡已經開了一道縫,因此石越便想巧妙的加以利用。

    但是,很快,宋廷就發現了其中的不便:當時與宋朝交往的國家,僅僅只有遼國是宋朝認為可以平等相處的國家,其餘諸國,連注輦國這樣的天竺強國,都被習慣性的納入了朝貢體系之內,雖然對海外更加瞭解的宋廷心知肚明那並非大宋的藩屬,但是傳統思維的慣性卻讓宋廷理所當然的將之納入朝貢體系。至於在石越的影響以及對世界的瞭解日益增深之下,被宋朝許多士大夫承認可以與遼國相提並論的近西及泰西諸國(石越《地理初步》之地理概念,大抵西夏以西至中亞,稱為西域,西亞至東羅馬帝國稱為近西,東羅馬帝國以西,則為泰西),卻並未與宋廷發生直接的官方交往,因此自然也被選擇性的忽略了。

    在這樣的情況下,禮部主客司就顯得特別的清閒,也特別的刺眼,朝野上下,幾乎一致同意這是一個冗司,終於,這個機構在熙寧十二年走到了它的盡頭,宋廷首先決定將其事務全部併入鴻臚寺,在一個月後,就正式宣佈裁撤主客司。

    雖然石越始終堅持認為,國內之蠻夷亦是宋朝之臣民,將其與遼國通聘並屬於一個機構不倫不類,但是他也無法阻止這種歷史的巨大慣性。在宋廷看來,成為國家編戶的蠻夷自然可以歸入戶部管轄,但是那些羈縻州與不向國家納稅服役的蠻夷,卻只能歸入朝貢體系之內,其與藩屬不過是程度不同的區別而已。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這句話,從來都不是歷史的事實,但是這一點也不妨礙它深入人心,並由此為文化核心,形成了古老的朝貢體系。石越一方面沉迷於朝貢體繫帶來的既得利益——它使得宋朝對南海地區的經營名正言順,在將高麗與南海諸國納入華夏圈之時更加順理成章——因為華夏文明掌握了整個地區的話語權,使得那些當事國都承認朝貢體系是天經地義的,在宋朝擁有足夠實力的時候,這種觀念帶來的優勢是不可想像的,因為它能從心理上解除敵人的武裝。但另一方面,石越卻清醒地知道,哪怕華夏文明一直保持著自己的優勢,也不意味著其餘的文明便沒有自己的尊嚴。人類文明並非是一座山峰,而是由群山組成,每個稱得上文明程度的人類社會,都可以有自己的山峰存在。你可以保持高高在上的姿態,但是在心理上,你永遠需要去正視你的競爭對手,否則,哪怕是再強盛的文明,總有一天,也會在高傲中迷失、墮落,被別人超越而毫不自覺,到那時候,便難免要付出慘重的代價。

    古老的朝貢體系,在這方面是有缺陷的。但是石越既想享受其帶來的好處,又試圖保持其完整性,在其之外生硬地另立一個系統,就不會是這麼容易的事情了。禮部的主客司,甚至連禮部尚書王珪都覺得極其彆扭,而且在實際事務上,也造成了相當大的不便與職權重疊,其被裁撤,事實上反映了宋廷效率的提高與務實。所以,連石越也對此哭笑不得,不知道這件事究竟是好是壞。

    除此之外,在宋朝各地,也發生了一些值得一提的事情。

    在南方,熙寧十一年以前,廣南東路與廣南西路的稅收,其總和甚至都比不上荊湖南路一個大一點的州,而且因為運輸與市場的原因,海外貿易的交易點,海商人們往往也更願意選擇泉州與杭州等城市,而並非廣州。這件事情在熙寧十一年終於發生變化,廣州一州的商稅,在這一年正式超過潭州之全部稅收。在廣南東路的移民數量雖然有限,但是卻帶來了更先進的生產工具與生產方式,也使得廣南東路的農業有了一定程度的起色。前三司使曾布因此政績而受到朝廷的表彰,本來其高昇指日可待,但是另一件事卻影響了這件大人的仕途——為了溝通與荊湖南路、江南西路的交通,增加廣州對商人的吸引力,這位曾大人與薛奕將軍、蔡確大人合謀,竟然從南海諸島至注輦國控制的小島上,擄掠了三千餘土人為勞工,用於修葺道路,溝通河道,其中有一半以上客死他鄉。這件事情被一位派往廣南東路辦案的監察御史發覺,一本奏章,讓曾布與蔡確各降一級,薛奕削侯爵,成為熙寧十一年下半年震動天下的大案。宋廷因此也著手海外第一次人事調動,將狄諮調任廣州,曾布調任凌牙門,蔡確調任歸義城,而三地的監察虞侯、常駐凌牙門與歸義城的監察御史,則是因為失職,全部罷職換上新人——這種程度的調動,既是考慮到南海地區在早期需要倚重熟悉情況的官員,又可防止了他們在某地經營過久,形成尾大不掉之勢。不過由此次調動,也知道了三地在宋廷心目中的地位:廣州最重,其次凌牙門,其次歸義城。

    而在西北,熙寧十二年的春節,石越與劉庠正興高采烈看著地圖上的驛政網慢慢的延伸,眼見就要遍佈陝西一路大部分地區,這絕對是讓人歡欣鼓舞的。

    而更讓人高興的是,重修三白渠等水利工程,也進展得十分順利。不過,這種表象的背後,卻同樣有著殘酷的現實。石越將留在陝西路的眾多西夏俘虜分成了三部分,一部分下級軍官和勇武的戰士,被石越打散整編入宋朝的禁軍——按當時的慣例甚至可以獨立成軍,這些俘虜會毫猶豫的向昔日的袍澤揮刀——向朝廷獻俘的那一部分,就被皇帝編成了一個營的完整編製,派往河北。但為了謹慎,石越還是按自己的習慣,將這些人全部打散整編;一部分老幼與隨軍工匠,石越將老幼著派往馬監,將工匠編入作坊;而最大一部分普通士兵,則成為了石越的免費勞力——當然,名義上不是免費的。這些人被告知,西夏拒絕了對等交換俘虜的建議,更不會出錢贖買他們,他們已經不可能回到故鄉。

    唯一的出路,就是在陝西路的道路與水利工程完成之後,他們可以按自己工作量的多少,在宋朝的南方得到一塊大小不等的免徵賦稅五年的土地。

    這些俘虜們對宋朝南方的土地並不感興趣,但是這不是他們感不感興趣的問題,因為他們沒有別的選擇。石越不過是為了避免御史的彈劾,減少道義上的阻力,用南方的土地為此來披上一塊稍稍溫情的面紗而已。

    陝西路的百姓為了戰爭付出沉重的代價,他們得到戰爭帶來的這一丁點好處自然是理所當然的。如果為了所謂的道義,讓這些戰俘編成吃白飯的軍隊,或者便宜各級官僚,成為他們的私傭,卻還要征發陝西的百姓來修路通渠,在石越看來,這毫無疑問是一種偽善。

    一開始還心存疑慮的劉庠等人,也很快接受石越的解釋:這些戰俘,不過就是沒有正式的名號,將薪俸折成了土地兌現的廂軍,如此而已。

    宋朝的法律與道德,都不允許野蠻的役使百姓,哪怕是他國的百姓。在宋朝,一個蕃商如果在宋朝病死,他完全不用擔心自己的身後事,宋朝市舶司會保留他的財產,想方設法派人通知他的家屬,讓他們來繼承這筆遺產。如果是為了通商而遭遇到海難死亡的水手與商人,也可以從市舶司得到一筆撫恤金——哪怕他根本不是宋朝的臣民。壟斷海路,對蕃商徵收高稅是一回事,但這種溫情脈脈的人情味卻是宋朝所獨有的。你當然可以把他當成一種招徠海商的手段,但是你卻不可以違背這種道德習慣。石越是深知這一點的,至少他比曾布要理解得深刻——役使俘虜其實並不是問題的關鍵,關鍵是事情要做得好看。

    如果他果真嚴酷地對待那些俘虜,不給他們任何報酬,他必然會面臨朝野上下鋪天蓋地的譴責聲。但是如果他付了報酬,哪怕僅僅是名義上的,或者是畫餅充飢,事情的實質立即就會變樣,人人都覺得這是理所當然。

    有時候,借口也是很重要的。

    而在西夏,也有他們自己值得全神貫注的事情。

    當大安改制得到地方,特別實力派的之後,梁乙埋便更加不敢輕易發難了。但這並不是說梁乙埋會全然不知還手。老奸巨滑的梁乙埋,一方面繼續稱病隱忍,一方面卻指揮黨羽,在朝中不斷的找出種種借口來阻撓改制。

    並且,從大安四年的臘月開始,在興慶府的街頭,便有各種各樣不利於改制的謠言開始流傳。這些謠言從興慶府傳到各地之後,就更加走樣得厲害了。

    但是對於夏主秉常來說,地方的明確,無論是自願還是被迫,都是可以讓他信心大增的。在大安四年的十一月,秉常就再次派出使者,向宋朝與遼國拜賀正旦,不折不撓地執行他睦鄰邦的政策。

    除此之外,西夏君臣便在緊鑼密鼓地籌劃著創建講武學堂與國子監,並且計劃在大安五年三月舉行第一次科舉考試。以培養、網羅改制需要的人材。

    在大安五年的二月,秉常又向全國頒布了一份詔令。在這份詔令中,秉常宣佈要裁減宮府用度,並且免征全國半年之稅,保證在大安五年,不再徵召男子服兵役,使百姓得到休息。

    真是大言不慚啊!在興慶府的某座宅院內,史十三讀著抄錄來的詔書,禁不住感歎道。

    的確是如此。回答史十三的,是一個女子。不再徵召男子服兵役,對於處於弱勢一方面的夏國來說,未免也太……她笑了笑,沒有再說下去。

    站在史十三身後的黑衣童子撇了撇嘴,譏道:秉常倒也罷了,李清和禹藏花麻,便只爾爾麼?倒也未必如此。女子笑道:我聽說這一代的夏主,有時候懦弱少斷,有時候卻是剛愎自用得很。這份詔書,李清與禹藏花麻,未必做得了主。是麼?童子又撇了撇嘴,不太相信地反問了一句。

    史十三擺了擺手,打斷二人,沉聲道:現在不必說這些,且先看看石子明要如何做吧。二人立即收口,恭謹地應道:是。李清給了我三千貫,托我陰蓄死士,說是要效仿當年司馬懿對付曹爽的法子,在民間散養死士,要緊之時,便可以有大用。史十三低聲說著,語氣中卻有一絲戲謔之意,又似乎還有一點不忍之意。

    何不便按他說的去做?女子笑道:要緊之時,說不定真有大用。史十三一怔之下,立時明悟,哈哈大笑,道:說得不錯。櫟陽縣君名不虛傳,真稱得上是女中豪傑!一女子爾,哪裡比得上史十三的英名。女子謙道。

    史十三笑道:初聽到是個女子,亦不免有幾分輕視之意。現在卻是不敢了。史爺說笑了。史十三凝視這個女子,想起她的種種傳說,忽然生出好奇之心,笑道:不知縣君怎麼會來這虎穴之地?女子淡然一笑,回道:俚語不是說,不入虎穴,焉得虎子麼?頓了頓,又笑道:其實這裡有史爺主持大局,我來不來也無干緊要。且一個生人,到了這裡,也未必有用。我來這裡,實是給史爺打個下手的,一切都聽史爺差遣。史十三似笑非笑地望了女子一眼,也不點破,笑道:豈敢。對於坐在他對面的這個奇女子,史十三是很尊重的,這種尊重足夠讓他按捺下自己的好奇心了。雖然明明知道這個女子來這裡,絕非給他打下手,多少還帶點監視之意,但是他卻生不出一點厭惡、排斥之意。

    數日之後,西夏靜塞軍司,韋州。

    仁多澣也在讀著秉常的這份詔書。不再征發兵役麼?仁多澣苦笑著,忍不住自言自語地說出聲來。秉常一廂情願的想法是好的,一面可以收買民心,也可以休養生息,一面又是向宋朝示好,顯示西夏無擾邊之意。

    可是,時勢已經變了。這份詔書若是李元昊頒布的,那麼宋朝一定會朝野上下,頷手稱慶。但是他李秉常頒布的,卻只能招人發笑。

    是戰是和,還是由夏國來決定麼?

    征不征發兵役,現在根本輪不到秉常來做主。

    報——中軍官打斷了仁多澣的思緒,他抬起頭,望了這個新任的中軍官一眼,他曾經幾乎要斬了這個傢伙滅口,但是最後他發現這個傢伙非常的識時務,而且有能力,雖然他也知道這樣充滿野心的人很危險,但也許是看在他獻上來的巨額贖金的份上,也許是一種類似於想要馴服野馬的心理,仁多澣留下了慕澤的性命——雖然在必要時,他會毫不猶豫地再殺了他,並且任命他做自己的中軍官。畢竟在西夏,好的人材,始終是缺乏的。宋朝人材眾多,浪費起來一點也不心疼,但在西夏,無論是國家還是各部落,都很珍惜難得的人材,因為這幾乎直接關係到國家或者部落的生死。

    何事?仁多澣的目光只是掃過慕澤。一個念頭卻一閃而過:這個人,若是不能為自己效命的時候,就一定要除去。

    宋朝張守約派人送來石越的書信。慕澤低下頭,恭謹地稟報道。

    這個時候?仁多澣心中一陣不安,忙道:請他進來。是。同一天,在宋朝陝西路的熙河地區與綏德地區,開始了宋朝歷史上規模最大的軍事演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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