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寶雲齋的時候,章敦的腰間便佩上了一把鑲著藍寶石的達馬斯谷彎刀。本來以他這樣的身份,既便是落魄了,出來買東西,也是不需要將貨物帶走的——便是沒有伴當跟隨,也只需說一聲,店主自然會將貨物送到府上。但是章敦雖是儒臣,卻是做過「率臣」,領兵打過南蠻的,對寶刀名劍,自有一樣癖好,因此對這削鐵如泥的達馬斯谷彎刀愛不釋手,竟然當時便放下幾張交鈔,當場便挑了一把趁意的帶走。反倒是那塊麒麟竭,他便讓阿卡爾多送到府上。
走在熙寧蕃坊的街道上,章敦按刀慢行,一面觀察來來往往的人群,忽然間覺得一陣恍惚,似乎感覺什麼地方有點不對勁。但一時間,卻又想不出來究竟是什麼不對。他心中犯疑,便乾脆大步走到街邊一棵柳樹下,看著穿梭如織的行人,蹙眉細思起來。想了半晌,才猛然驚覺——原來這滿街行人中,那些士子的腰間,竟大都佩著一把長劍。倒讓章敦想起來了史書中描敘的漢都長安。
這樣一想通,章敦不覺啞然失笑。心中暗覺好笑:「難怪感覺不對勁,原來竟是如此。想那七八年前,這汴京的儒生,手中所執,或是扇子,或是如意、拂塵之類。只有少數自許任俠之人,方隨身攜帶兵器。不料七八年後,竟正好反過來了。」他暗暗搖了搖頭,只覺得世事變幻,果真難料,在八年前,自己斷難想像汴京城會有如此風景。
「儒生愛佩刀劍,自是由於學校制度革新。朝廷露出六藝並重之意,士林便鼓吹復古,於是便是手無縛雞之力的儒生,也要在腰間佩上一把長劍,顯示自己文武雙全。真是楚王好細腰,城中多餓死。」章敦想到此處,眼中不覺流露出諷刺之色,但只是一瞬間,便又想到:「儒生佩劍而行,總比起拿著拂塵、如意扮牛鼻子,拿把扇子裝小姐兒要順眼得多。這汴京城,也是由此多了幾分陽剛之氣。」
他想通此節,提腿跨步,便待離開。不料那腳方提起來,竟是又想到一事,當場便呆住了。
「我剛剛為何要說是七八年?明明儒生佩劍之風,不過是近兩年之事?」章敦怔怔地愣在那裡,心中如同翻江倒海一般,「七八年前,正好是熙寧三年,那正是石越初露崢嶸的時候……」他猛然想到這一點,腦中便只覺得一片空明,在心裡一件件梳理這七八年來天下發生的大事,什麼事情都清晰起來。
「這七八年以來,大宋所有的變局,竟大都與石越有關!」章敦得出了一個並不意外,但在以前卻只是隱隱潛伏在心中,從不曾清晰顯現的結論。「士子佩劍之風,表面上看來與石越無關,但實則石越與桑充國在義學讓學生習射術與騎術之時,已有伏筆。便是這熙寧蕃坊,表面上不過是沿海商號合資從開封府與百姓手中買下幾條街道,再賣給蕃人,從中牟利。但這一切,卻是自從石越在杭州重商業,開海外之時,便已埋下伏筆。走到這一步,不過是順理成章之事……便連這羅瑪人阿卡爾多來到大宋,亦不過是遲早之事吧?」
「他這七八年來所做之事,除了著書辦學似有計劃外,其它都看似雜亂無章。做的每件事情,似乎都只是遇上了什麼問題後,迫不得已要解決,於是才想出一番對策來。青苗法改良,不過是迫不得已捲入紛爭之中;軍器監與兵器研究院,不過是為了應西夏之驕使;通商海外,不過是為了解決杭州之災情;官制與軍制改革,不過是為了應付皇上的差使……甚至連大敗西夏,都不過是被迫出撫陝西。所有這些事情,若從表面上來看,看不出什麼聯繫可言。然而不知不覺之間,大宋竟已隱隱顯出幾分王霸之氣!潤物細無聲!潤物細無聲……這果真只是不經意為之麼?」
章敦幾乎被自己的結論嚇了一跳。
「若果真是有意為之,石越已非『王佐之材』四字可以形容之。」章敦心中突然冒出一個更大膽的念頭:「如此之人,豈能甘心久居人下?」他不覺抬起頭來,望了望天空。天空不知什麼時候暗了起來,似乎很快就要下雪。他只覺心中的預感果然暗應天象,不由又是緊張,又是興奮,握著刀柄的手心,在這殘雪未化的天氣中,竟沁出汗來了。
「此大丈夫建功立業之時也!」
「子厚兄。」突然,一個聲音打斷了章敦的遐想。章敦被唬了一跳,循聲望去,卻見最近剛剛升為御史台「副台長」侍御史的安敦,正笑吟吟朝自己走來。
「處厚如何會來此地?」章敦沒有掩飾自己的驚訝,問道。自呂惠卿為相以來,一直稱得上春風得意的安敦居然私服來此,實在不能不讓人奇怪。章敦深知這個與自己同名的安敦的為人,這是一個名利心比自己還重的人,特別看重虛榮,對於官場排場,安敦十分重視。以他的性格,絕難想像會微服來這種地方。而更讓人奇怪的是,自己現在的處境,人人避之惟恐不及,安敦居然會主動與自己親近!「事有悖於情理者為偽。」章敦心中立時冒出一個念頭來。不過他很想看看安敦有什麼說辭,便做出一副笑容可掬的神色,望著安敦。
安敦走到章敦面前,拱拱手,十分親熱地說道:「愚弟不過閒來無事,到處看看。不想子厚兄也有此雅興,竟在此巧遇。」
「果然是巧遇。」章敦微笑回道。
安敦臉上堆滿了笑容,但章敦卻注意到,他眼睛掃過自己身上時,不自覺地流露出一絲居高臨下的優越感。章敦心中不由發出一聲冷笑,卻聽安敦笑道:「愚弟聽聞去此不遠,便有一家花門酒坊,在南城亦算是小有名氣。現在外邊天寒地凍,兄何不遂一同前往,共買一醉?」
章敦笑了起來,朗聲應道:「處厚現在春風得意,是宰相面前的紅人,某卻是待罪之臣,公既不棄,某自是求之不得。」說罷拉了安敦的手,便往那花門酒坊走去。花門酒坊是汴京知名的所在,並非「小有名氣」可言,章敦自是知道去處的。
安敦聽到「宰相面前的紅人」這話,臉色已是微微一變。他是身為御史台副台長,「宰相面前的紅人」,這根本稱得上是譏諷了。但他察看章敦之時,卻見章敦嘻笑自若,似是渾然不覺。安敦一時竟也弄不清他是有心還是無意。但此時他是刻意前來拉攏章敦,自然不便開罪,當下只是心中暗恨,竟也裝成沒有聽見一般,與章敦並肩前往花門酒坊。
這所謂的「花門酒坊」,正式名稱,叫「夢華樓」。之所以被稱為「花門酒坊」,一是因為這夢華樓每一間雅院的門前,都必然擺放著若乾罈名花,而各雅院,也都是以花名命名;二是因為夢華樓有著天下各族的佳麗為酒女,酒女姿色之美,號稱「汴京第一」。而讓它在一兩年內就聲名鵲起的原因,還是夢華樓的規定——任你腰纏萬貫,若非讀書之人,便絕不接納;任你一擲千金,位高權重,夢華樓的酒女也絕不侍寢。它這兩條在許多人看來足以讓它破產的規定,出乎意料的竟成為夢華樓走紅汴京的原因。一時之間,這裡竟成為官員士子們最愛出沒的地方之一。但讓人奇怪的是,當其他酒家想東施效顰之時,卻又一一失敗。
不過,「稱病」的衛尉寺卿章敦,卻還知道夢華樓更多的內幕——這家夢華樓的掌櫃,是當今尚書左僕射呂惠卿的得意門生,現任河北大名府通判的陳元鳳的妻弟。陳元鳳在河北做官,年年考績都是優異,這中間自然離不開呂惠卿的關係。而呂家在河北礦山上佔了多少好處,章敦雖然不能知其全部,卻也絕不是一無所知。料想陳元鳳那樣的人物,自然也不可能讓自己吃虧。這夢華樓創辦所需要的巨額資金,只怕十之八九,便是出於河北的礦山。
章敦對於陳元鳳是否以公牟私,倒並不如何介意——這等事情,大宋的官員們,說有一半以上的會做,章敦也不奇怪。雖然大宋朝執行的是「高薪養廉」政策,但實際上真正能約束官員的,只有律令與道德操守而已——豐厚的薪俸,僅僅是讓那些有意願廉潔的官員能有條件保持自己的操守,沒有真正行之有效的監督機制,對於沒什麼抱負操守的官員而言,是沒有誰會嫌錢太多的。而這種人又永遠佔據多數,所以,在事實上,大宋朝官員的操守,便在一年一年的下滑,但這種下滑是如此的自然,以至於沒有人覺得有什麼不對的地方。如章敦,就對這種「做官就有錢」的現象根本是視若無睹,以為是世間之常理,卻不知道這是一個對大宋朝足以致命的沼澤。
不過,對於章敦而言,這些並不重要。他介意的,不過是這家夢華樓的背景牽涉到呂惠卿而已。
章敦二人剛一跨入花門酒坊,便有一個小廝迎了上來。他打了躬,正待開口,便聽安敦已先說道:「睡香閣。」
小廝聽得明白了,知道是熟客,也不多問,忙笑道:「二位官人這邊請。」一面小心的在前面引路。這花門酒坊是幾進幾出的大院子,二人在小廝的指引下,走了半晌,方到了一道拱門之前。這時候小廝便停住腳步,不知何時,從拱門後閃出一個豆蔻年華的紫衫少女。小廝笑著交待道:「紫娘,這二位官人是往睡香閣的。」說罷又向章敦二人行了一禮,笑道:「小的便引到此處,先行告退了。」
那叫紫娘的女孩子待小廝告退,方向二人斂衽盈盈一禮,抿嘴道:「請二位官人隨奴家來。」
章敦微睨了她一眼,在他心中,這些女子自然算不得什麼,竟是懶得理會。一邊注意觀察安敦,一面隨著紫娘前行。安敦卻似是饒有興致,一路行走,還一路向章敦點評院中佈局景觀。
如此又穿過兩三個小院子,猛然間,章敦便嗅到一股濃洌的花香襲來,頓覺精神一怔。正要尋找花香的來源,卻見紫娘已停在一道粉牆的門洞之前,笑道:「這便是睡香閣了。」
章敦抬眼打量,便見那門洞裡面,依稀可見幾株灌木,正滿樹開滿了白花,一簇一簇,倒似一個個繡球。那花香,便是從這些花中傳來。
章敦原不曾見過這些種花,正要詢問,卻聽安敦笑道:「子厚兄,這花便是瑞香,亦名睡香,故此處又稱睡香閣。」說完,又有意無意看了紫娘一眼,笑道:「這睡香還有兩個別名,子厚兄可知否?」
「某卻未曾聽聞。」章敦這時已從花香中回過神來,他笑吟吟地望著安敦,心中卻在同時下了一個評語:「村牛!」
果然,安敦搖頭晃腦的賣弄道:「這睡香又有別名,喚作蓬萊花,也叫風流樹。蓋人皆以為,此花惟蓬萊仙境方有也。」]
「處厚兄果然淵博。」章敦望見安敦那輕佻的神態,心中便大是鄙夷,但是口裡卻輕輕捧了一句。安敦果然甚是得意,故意謙遜兩句,二人便一同入院,院中早有酒女迎來,服侍二人坐了。安敦駕輕就熟地點了幾樣茶,頃刻間,各樣果品點心小菜都已上齊,兩個分別穿著綠袍與白衫的酒女將溫了的酒給二人斟上,二人便對酌起來。席酒美酒佳餚,纖纖細手,吳儂軟語,已讓人心醉。而門外玉樹瓊枝,遠處隱隱約約傳來的琴聲,屋中點起的檀香裊裊,更讓人幾乎以為這裡便是人間仙境了。連章敦這樣性格剛強之人,在這裡也不禁有幾分沉迷。
二人一面喝酒,一面閒聊賦詩,不知不覺,便過了一個多時辰。不覺二人都到了酒酣之時。正在章敦幾乎要以為安敦來找自己果真沒有什麼目的的時候,卻見安敦一口氣喝乾了杯中之酒,把酒樽重重砸在桌子上,吐著酒氣對旁邊的酒女說道:「爾等先退下。」
女們連忙躡腳退出屋中。
安敦見房中再無旁人,挽起袖子,替章敦滿上酒,一面凝目注視章敦,半晌,方問道:「公聽三分否?」
章敦被他的神態嚇了一跳,不料卻聽他問出這樣的話來,不覺好笑,回道:「亦曾聽過。」
「三分有魏武與漢昭烈煮酒論英雄之事,公知否?」安敦似是已帶了幾分醉意。
「確有此事。」
「那你我何不效仿古人,品評一番天下英傑之士?」安敦眼中,露出不可一世的神態。
「天下英傑之士?」章敦帶著嘲諷地望了安敦一眼,笑道:「某不敢與曹劉相提並論,恐過於狂悖了。」
「公何必過謙。」
章敦小心翼翼地說道:「方今天下,我大宋聖明天子,自不待言。而其餘群臣,可稱英傑者亦甚多。而其尤傑出者,某以為在契丹有遼主耶律浚、蕭佑丹、耶律信;大宋則有富公彥國、文公寬夫、王介甫、司馬君實、呂吉甫、石子明、蘇子瞻。凡此數人,可稱為第一流之人物。」
安敦噴了口酒氣,大不以為然地嘲笑道:「耶律浚弒父奪位,國家不寧至今日;蕭佑丹為其謀主,上不能固耶律浚之位,使子弒父,臣弒君,為此不無人倫之事,下不能經濟邦國,使契丹分裂割據,內鬥不止;耶律信一勇之夫,更不足論,此輩何足稱英傑之士?」
章敦不料安敦有此評價,心中譏道:「若換上你安敦,只怕是坐待授首而已。」當下竟是懶得反駁,又聽安敦大放厥辭道:「富弼老而休道,聰而不明;文彥博剛恢自用,不知變通;司馬光榆木疙瘩,只知有古不知有今;蘇軾一介書生,百無一用!以公所論英傑之士而言,某以為惟王介甫與呂吉甫,可當之。余不足論。」
章敦不料世間竟有如此狂悖之人,眼見安敦語氣神態,沒有明言的就是「除了王安石與呂惠卿外,便是我安敦了」。他心中暗覺好笑,當下忍笑問道:「處厚似是漏說一人。然而處厚以為石子明可當英傑之士否?」
「石越?」安敦的臉色變了一下,冷笑道:「石越?!公以為,石越為何人哉?」
「石子明者,天子以之為樑柱,百官以之為幹吏,士林以之為鴻儒,百姓以之為神人者也。」
「某卻以為,石越不過是沽名釣譽,包藏禍心的偽君子而已。」安敦口沫橫飛的說道。「此人大偽似忠,大奸似能,公不可不防。王元澤之死,是前車之鑒也。便是今日,公有此禍,豈知不是石越從中構陷?」
章敦頓時默然無語。安敦話中挑拔之意已十分明顯。但是章敦自己而言,卻是從未怨怪過別人。他當初那樣處置向安北與段子介,並非是與高遵裕合謀,其實不過是想待價而沽而已——先賣高遵裕一個人情,穩住高遵裕,再將所有的材料控制在自己手中。如此他便有足夠的本錢與高遵裕討價還價,進可攻,退可守。至於究竟要不要扳倒高遵裕,他根本就還不曾拿定主意。但是他萬萬料不到向安北與段子介二人會反抗。[歪歪書屋]結果向安北居然就此喪命,事情弄巧成拙。章敦想來,亦十分悔恨。只不過如他這樣的性格,向來以為一將功成萬古枯,旁人的性命他看得不會太重,倒也不會有太多的自責便是。而且章敦也是從來不怨天尤人的,他落入今天這樣的處境,他只會怪自己料事不明,廟算不周,至於旁人的所作所為,章敦都以為不過是旁人的本份而已。
因此,章敦連段子介都不怨恨,何況一個與此事幾乎沒什麼關係的石越?
安敦卻以為成功的挑起了章敦對石越的怨恨,眼中迅速地閃過一絲喜色,又繼續說道:「那段子介何人?石越之門生也。陝西安撫司的親兵衛隊護送他到京城,若說不是石越故意陷害子厚,天下誰人能信?」
「這……」
安敦突然話鋒一轉,直視章敦,問道:「公可知如今朝廷之局勢如何?」他問完,不待章敦回答,便說道:「石越在陝西孤注一擲,以百姓的性命來冒險,博取一己之成功。如今他僥倖成功,聲譽之隆,一時無倆。石越想做權臣,故此他第一個便拿定西侯開刀,借口定西侯不遵軍令,故意陷他於死地,以掩飾自己失陷名城,致狄詠戰死的無能。他要扳倒定西侯,自然連帶子厚也脫不了關係。公可試想,一個久負盛名的大臣,取得大宋立國以來對西夏少有之大勝,又一舉扳倒身為戚里的定西侯與衛尉寺卿!石越之聲威,大宋建國以來,可有一個臣子比得上?接下來石越又會如何?眼下朝廷喧囂不已,儘是兩種聲音,一派利令智昏,主張趁西夏大敗,讓石越主持陝西,明春大舉討伐西夏,一舉收復靈夏,聽說皇上也頗受此輩人鼓惑;另一派自以為穩重老成,主張召回石越,寵以宰相樞使之位——馮京甚至上表說願辭吏部尚書之位以讓石越——這老狐狸,實際不過是想讓皇上任命石越為尚書右僕射而已!這兩派人互相攻訐,爭辯不下,其實卻都是鼠目寸光之輩。」
章敦不動聲色地聽著。朝中的這些局勢,他雖然退居府中,卻也看得清清楚楚。大抵主張趁勝追擊的,都是朝中的少壯派官員,這些人或是翰林學士、侍從官,或是御史諫官,或是一些武職官員,各部的侍郎或郎中。雖然這些人沒有佔據高位,在政事堂與樞密院中都沒有主導地位,但是數量眾多,聲音卻不可忽視。特別是翰林學士與侍從官,對皇帝的影響非常之大。而主張召回石越的,又分為三派,第一派以司馬光、范純仁為代表,這一派看到的,是國庫空虛,國內有許多事必須做卻沒錢做的事實,不願意勉強再打下去,希望借這幾年時間休養生息,同時也可以避免石越在地方威望日重,威脅朝廷的權威。第二派則是以馮京、蘇轍、韓維為代表,這些人與石越關係密切,自然是希望石越快點回到朝中,從呂惠卿手中奪回政事堂的主導權。第三派卻是以文彥博、王珪等人為代表,他們未必希望石越在政事堂佔據主導權,同時也知道國庫的窘狀,但是他們希望召回石越的主要目的,卻只是維護傳統,防止地方上出現一個威望過大的重臣。這三派官員出發點不同,甚至相互矛盾,但是結果卻是一致的,便是停止戰爭,召回石越。
這兩派自從大勝的消息傳出來之後,在朝堂之上便互相爭吵,幾乎沒有寧日。主張擴大戰爭的,勝在精力充沛,激情四溢,兼之人數眾多。他們寫出來的奏章許多不如何流傳入市井,其中文采斐揚,煸動人心的辭句比比皆是,因此也得到輿論的廣泛。而主張適可而止,召石越回朝的這一派,卻都是對國家狀況有著比較清醒的認識的,他們大多佔據高位,掌握兩府,主導大宋的政策。但從某個角度來說,這些大臣就不那麼合乎皇帝與低下級官員、被煸動起來的輿論的心意。所以,在章敦看來,若非曹太后突然病重,讓一切爭吵不得不暫時中止,這些大宋的宰執之臣們,很可能就會敗給少壯派也說不定。畢竟這些主張召回石越的大臣們,內部也是有分歧的,除了司馬光與范純仁這一派純粹是出於政見,比較能堅持自己的理念之外,馮京、蘇轍、韓維未必就會十分堅定的反對繼續戰爭論;而文彥博似乎也在戰與不戰之間搖擺,王珪更不是一個會在皇帝面前堅持原則的人……
不過,此時更讓章敦感興趣的是,安敦口中,區別於以上兩派的第三派,似乎就要出現了。
「主張趁勝追擊的大臣,根本不曾瞭解朝廷的現狀。國庫現在的情況,根本不足以一場對西夏的遠征。若要一舉滅掉西夏,至少要糾集三十萬兵馬,若再加上轉運的民夫,最低限度有九十萬人需要調動。這一場戰爭打下來,足以將內藏庫、左藏庫、戶部、司農、太府全部掏空,所得遠不足以償所失。何況準備的時間,亦不是幾個月可以解決。人要吃糧馬要吃草,不可能咬銅板吃交鈔打仗。而最重要的是,這樣的戰爭,敗了的話大宋元氣大傷,至少要十年才能恢復;贏的話卻也只不過增加石越的聲威,造就出來一個不折不扣的權臣!」
「至於那些主張召回石越的大臣,表面上看來是老成謀國,實際也是迂腐不堪。石越並非武將,而是儒臣!將他召回朝中,挾其威望,又有馮京、蘇轍、韓維輩為其吶喊,政事堂豈非落入其掌握之中?這歸根結底,還是造就一個權臣。於朝廷哪有半分好處?!子厚兄,恕我直言,若是石越入政事堂,他第一個要下手對付的,便是定西侯與子厚兄!」
章敦被安敦熱辣辣的目光注視,不由覺得有幾分不自在。他表面上裝出一副震驚的神態,心中卻十分冷靜的分析著安敦的話——並非完全沒有道理。他做出略顯緊張的姿態,問道:「如此,計將安出?」
「某以為,惟有一策,可消此反側之禍。」
安敦自己給自己滿上酒,一口喝了,方緩緩說道:「將石越平調至河北任安撫使。」
「妙策!」章敦都不禁由衷地擊掌讚歎。他自然知道,這個計策,絕非安敦想得出來。十之八九,是呂惠卿的高招。當下又故意沉吟一會,假意問道:「然則朝中大臣,心向石越者眾。提出此議,奈何馮京、蘇轍、韓維何?便是司馬君實與范純仁,亦未必會贊同。」
安敦笑道:「子厚所慮,自然有理。但是朝中亦未必無人。」
「若無政事堂諸公,亦無甚大用。」
「自是有的。」安敦話語中,不禁有幾分洋洋自得。
「哦?卻是哪位?」章敦做出吃驚之色。
安敦左右張望,方將身子湊過去,壓低聲音,道:「不滿子厚兄,呂相公便持此論。此外,以愚之見,王珪亦不會反對。」
章敦早已料到,不過是故意引安敦說出來,這時卻做出喜出望外之色,擊節笑道:「若如此,復何憂哉?」說罷給自己連連倒酒,一杯接著一杯,一口氣連乾了三杯。
「子厚兄不可得意忘形。」安敦皺眉望著不停地自己給自己灌酒的章敦,好意提醒道:「雖是如此,要知石越那廝處心積慮,經營已久。
朝中不知多少大臣被他蒙騙,要替他說話。我等既要與這等大奸大偽之人周旋,實在……「他的話沒說完,便聽到一陣呼嚕之聲。安敦低頭望去,不禁瞠目結舌——原來堂堂衛尉寺卿章敦,竟然毫無修養的醉倒在案上,酒菜倒了一身,可他渾然不覺,還暢快的打起來鼾來。
安敦又是好笑又是鄙夷,望著醉成一團爛泥般的章敦,鼻孔處輕輕哼了一聲,低聲說道:「虧得呂相公還想讓我來試探招攬你,道章子厚此時雖不得意,然他日可為朝堂上一大臂助。原來竟是這般不中用之人。」
說罷搖搖頭,啐了一口,道:「沒的白白花掉我三十貫。」一面大聲喚道:「來人……」
***
熙寧十一年正月初四。
環州。一座堆滿積雪的城市。
戰爭已經結束。但是這座曾經繁華的城市,在大雪之下,如今卻是處處斷垣殘瓦。龍衛軍的將士們一臉肅穆地在城中穿巡,許多人的臉上都帶憤怒。
西夏人撤退的時候,將這裡洗劫一空,整座城市,完全變成了空城。
不過,萬幸的是,這場戰爭,最終是大宋贏了。
只要是大宋贏了,希望就還在。被破壞的,可以重建;被掠奪的,可以再造!
這一天來,宋軍將士們,總是不由自主的把頭扭向城外的方向。雖然他們看不到城外在發生什麼,但是他們知道,環州重建的希望,就在城外,就在今日。
城外。
石越身著三品紫袍,披著一件黑色的披風,騎在一匹名為「虎駒」的黑色河套馬上,駐立在雪地上,默默地眺望著西方。按理此時他應當在長安,但是他卻堅持來到了硝煙未盡的環州。
此時,在他的身邊,拱衛著種諤親自率領的四千龍衛軍。另有千餘廂兵押送著上百輛兩輪推車,推車上堆滿了東西。但沒有人朝那些推車多看一眼,所有的人,都目不轉瞬的注視著西方。只有戰馬不耐煩地踢著前蹄,大口大口地噴著熱氣。
大雪一片一片地在空中旋轉,緩緩落在人們身上。
良久,終於,西方出現了人影。
一名西夏小校騎著戰馬從遠處奔馳而來,馬蹄踏在雪地上,濺起陣陣雪泥。
石越與身邊的環州知州張守約交換了一下眼神,張守約立刻做了個手勢,兩名宋軍策馬衝出陣中,大聲喝道:「來者何人?!」
「我是夏國仁多統領遣來使者,奉命求見大宋張公守約張大人!」西夏小校停下馬來,使勁拉住因慣性兀自嚮往沖的戰馬,高聲回道。
「大宋陝西路安撫使石大人在此,爾仁多將軍何不親來?」
那小校聽到此話,似是吃了一驚,一時竟沒有注意到宋軍口中斥責的語氣。他抬頭觀望宋軍陣形,果然居中是一面巨大的「石」字帥旗。
小校連忙滾身下馬,抱拳說道:「不知石帥虎駕在此,多有冒犯。我仁多統領遣小人傳語張大人,西方小邦,並不敢冒犯上國天威。此番歸還環州百姓,是有修好之意,請天朝不必以兵戟相對。便請張大人許可,雙方各以一百騎為限,在此前五里處相會。」
他聲音極大,石越與張守約等人都聽得清清楚楚。種諤當即吐了口痰,大聲罵道:「他奶奶的仁多澣敢戲耍老子,我種諤便踏平他的青崗峽。」
張守約卻只是向石越一欠身,沉聲道:「石帥,便讓下官走一遭。」[歪歪書屋]
「本帥與大人一道前往。」石越平靜的說道。
張守約與種諤等人都是大吃一驚,幾乎是異口同聲地說道:「萬萬不可。」
「有何不可?難道本帥還懼了仁多澣不成?」石越雖然沒有發怒,但是聲音中卻帶著一種威嚴。「那些百姓是本帥累著他們被西夏人擄去的,本帥便要親自迎他們回到家鄉。」
守約知道石越心意已決,便不再勸說。他勒馬上前數步,向西夏小校喝道:「爾可回報仁多統領,便道大宋陝西路安撫使石大人親自前來會他。」
西夏小校遲疑了一下,帶著幾分敬畏的望了石越的帥旗一眼,向張守約行了個禮,便躍身上馬,勒轉馬頭,驅馬回營。
很快,緊隨著西夏小校的馬蹄印,在綏德之戰中立下大功的田烈武率領幾十名挑選出來的龍衛軍將士,騎著馬跟了過去。
雖然料定仁多澣不敢玩什麼花樣,但是宋夏處於敵對狀態之中,必要的謹慎是不可少的。
一直等到田烈武傳回來沒有異常的情報,石越才與張守約率領侍劍等一百名親兵,率領廂軍押著車隊向會面地點馳去。種諤則率領大軍,在原地策應。
石越等人到達會面地點的時候,才發現仁多澣早已到了。不多不少,一百名西夏騎士列成五行,排成雁行之陣肅立著。
在距離仁多澣五十步左右的地方勒住坐騎,石越仔細打量著仁多澣:粗短身材,臉型微胖,留著一大把鬍子,笑瞇瞇的雙眼,彷彿沒什麼威脅。
「真笑面虎也!」石越回頭向張守約低聲說道。他自是不會被仁多澣和善的外表所欺騙。
「久仰石學士之名,今日得見,幸甚!幸甚!」仁多澣的聲音十分的洪亮,語氣中充滿了真誠與善意。
石越在馬上拱了拱手,高聲應道:「今日能見到仁多統領,某亦覺幸甚。」他揮鞭指著廂軍所押車隊,說道:「贖金本帥已經帶來,敢問我大宋環州百姓,現在何處?」
仁多澣笑道:「石學士果然是個痛快人。」他朝身邊一人微微頷首,那人便驅馬出列,向陣後跑去,不一會兒,遠遠便望見數千黑壓壓的百姓,在西夏騎兵的押送下,向這邊走來。石越向張守約點點頭示意,張守約便領了幾個人出列等候。這些人每人手中,都拿著一本書冊。
「仁多統領勿怪,待百姓帶到,我等便要按戶薄清查人數,每清點五十戶交納一次贖金。」
「好說。」仁多澣滿口答應,笑道:「那些事,讓手下人去辦便是。既是石學士親來,還有幾樣東西,我要親自送還給學士。」說罷,仁多澣連續擊掌三聲,清脆的掌聲在空氣中響起,便著幾個人抬著什麼東西,從陣後走上前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