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娘。趙頊注視曹太后,微笑著喚道。
外間的女官早已聽到動靜,早已進來幾個人,扶著曹太后坐起。曹太后斜靠在鳳床上,揮手讓女官宮女們出去,端詳了趙頊一會,笑道:「官家如何還在此處?
趙頊躊躇了一下,從袖中抽出一本奏章,遞到曹太后面前,說道:「朕想請娘娘拿個主意。
曹太后淡淡一笑,接過奏章,斜躺著翻閱起來。趙頊仔細觀察著曹太后的神色,只見她開始時還從容平靜,臉上看不出波瀾,愈到後面,眉宇之間便鎖得愈緊,最後雙眉間竟是皺成一個「川字了。耐心地等待曹太后讀完奏折,趙頊沉聲說道:「眼下西夏兵剛退,便有邊帥互相攻訐,實非國家之福。況且朝中還有幾件大事,亦不能不辦,許多事情如同亂麻一般交雜,朕實是深以為憂。
曹太后微微頷頭,又問道:「這只是石越彈劾高遵裕的折子,高遵裕自己不曾有折子進呈麼?衛尉寺又有何說法?
「高遵裕前後遞進來兩封奏章,一封是奏聞戰況,並彈劾石越處置失當,置失陷名城,使狄詠殉國、何畏之等諸將或死或失蹤,上萬百姓淪於敵手。另一封卻是自辯的折子。遵裕言西夏攻平夏城甚急,他手中可調之兵盡數派往平夏城協助種誼,接到石越求援之令後立即徵調兵馬救援,只不過是拖延了些時日。遵裕且說,緣邊州軍,向來各有轄區。各州軍分駐兵馬,互為犄角,雖不能大勝,亦不致有失。渭州兵馬首先當防渭州之寇,而環慶自有種諤之兵。石越以文臣典軍,不曉軍事,冒險用兵,盡起環慶之兵往延州,又調環州知州張守約領長安兵,使環慶無名將,方有環州之敗。此番大勝,不過是一時僥倖。設使夏主不往綏德,改攻環慶,長安以西,非大宋所有。石越輕率行事,是拿陝西軍民、朝廷土地博一己之功名云云。
曹太后只是靜靜聆聽,沒有插話,臉上亦無異樣之色。
卻聽趙頊又說道:「石越的奏折,娘娘已經見著。戰前他已畫好方略,熙河之兵倉促間難以調動,石越令其牽制西夏西南之敵,使其不敢妄動——這點朕是深以然為的,兵法說,千里趨利,必闕上將軍。便使徵調熙河兵,亦是疲憊不能用,且熙河素有重兵,又為西夏所矚目,其地歸未久,蕃部尚未完全歸心,一旦調動,更易洩露軍機,此所得不足以償所失者——而以種誼守平夏,以高遵裕宿將重臣,居中策應平夏與環慶。石越與諸將事先已偵得環慶是仁多澣領兵,知其與梁氏有隙,故盛設疑兵,使其不敢攻環慶。而傾環慶之兵往延綏。不料仁多澣不知何故,又起兵入寇,按事先之約,則遵裕當起渭州之兵往援,則環慶不至有失。又言狄詠守城十日,若遵裕之兵早至,環州不當失陷,狄詠不必死國。是以石越劾其輕慢軍機之罪。
雖然是名將之後,但是曹太后畢竟是女子,並不懂軍事,但是對於處理糾紛,平衡各種關係,穩固權力,卻自有自己的見解。實際上做為一個最高統治者,只要知道這些就足夠了。她不動聲色的聽趙頊說完,沉吟了一會,又問道:「其餘諸將又是何說法?
「大抵渭州將帥、軍法官,皆言平夏城戰事甚急,而遵裕之兵,除去渭州守備,皆派往平夏。種誼亦言敵攻平夏城日急,確是事實。由是觀之,遵裕非是故意輕慢。衛尉寺呈渭州神銳軍都虞侯之報告,亦道渭州實無兵可派,而遵裕是臨時徵集。朕想遵裕本是戚里,為人素忠樸,為國守邊有年,頗得蕃漢將士之心,是國家重臣名將,非不知輕重之人。且其方處疑忌之地,是待罪之身,石越用之,是使遵裕有戴罪立功之機會。遵裕與越,素無怨隙,論之則是越於遵裕有恩,何以遵裕竟要陷石越於死?此事不合常理。或其確有苦衷,亦不可知。
「官家可問過樞府?
趙頊臉上泛出苦笑之色,「文彥博以為,高遵裕不能調兵或有苦衷,此事尚須查證。至於其指責石越不會用兵,以陝西為賭注,則不過是攻訐之辭,當嚴辭責之。緣邊州軍,舊制確是各自防守,互相救援,故此於各緊要處分駐大軍。然此不得已而為之,是不知道西夏人將從何處入寇,而朝廷有守土護民之責,不可輕易委之予敵。現今既已事先得知西夏人進犯方向,不集中兵力嚴陣以待之,而依舊使各州軍分兵自守,雖為穩妥,卻是誤國之臣矣。此中智以上不為,何況石越。
「文彥博是公允之論。
「而王韶則以為,當斬遵裕以號令三軍。
曹太后略覺驚訝,詫道:「為何?她驚訝的並非王韶主張要斬高遵裕,而是王韶素與石越不投契,此番卻為石越說辭。不過趙頊卻不免會錯意,解釋道:「王韶以為朝廷置安撫使,本意便是要節制沿邊諸帥,以御外寇。諸州府軍監郡守及緣邊邊帥,雖有直達兩府之權,但每至戰時,則不得違背帥臣節制,否則安撫司之設,再無用處。王韶又以為高遵裕之辭,皆是詭辯,環慶危在旦夕,高遵裕典兵日久,豈有臨時徵集軍隊之理?況臨時徵集之守軍,不過不能戰之廂軍、鄉兵,又有何用?他若無兵可派,便當徑直回報石越無兵可派,不得以詭辭欺瞞主帥。
是以王韶以為,憑此一狀,便當斬高遵裕以明軍令。「
「王韶之論,雖不無道理。然他之見識,畢竟不如文彥博。曹太后聽完,輕輕的評價了一句。
趙頊微微端正身子,認真的聽著。
曹太后又繼續說道:「祖宗懲於唐藩鎮之禍,於邊帥之置,實有深意。此次西夏來勢洶洶,但依祖宗舊制,雖然不能有此大勝,但是只須邊臣守禦得法,亦不當有傾覆之危。只是緣邊百姓,難免要受些災難。她見趙頊的嘴唇輕輕動了一下,似有話要說,不由微笑道:「官家且莫急,先聽哀家說完。
「是。
「哀家並非是說石越不是。但凡天下之理,有一利必有一弊。舊法禦敵,雖無大險,卻不能有大利。雖能阻住西夏之兵,卻不免今歲去了,明年復來,邊患終是無窮無盡。況且天子為萬民父母,使百姓淪入夷狄之手,為人父母者豈能泰然?此不得已之法。
「娘娘說得甚是。
「石越此番禦敵,幾乎有機會畢其功於一役,若非天降大雪,使西夏人僥倖逃脫,西北之局勢,幾乎一戰而定。哀家雖一婦人,亦知此誠百年難遇之機,機不可失,失不再來。若比起環慶那一點點風險來,其利遠大於弊,誠如文彥博之言,中智以上,可知取捨。惟其事亦須殺伐果斷方敢施行,若是碌碌之輩,雖知良機難遇,亦只能坐視。石越以一文臣,能行此事,是其能也。且其又能親自坐鎮慶州,勇氣不遜於古之名臣,以一文臣能此,尤是難能可貴。此等事不可處處求全責備,哀家雖是女流,不懂兵事,但卻知世間之理不變。試想若石越既能在綏德伏兵破敵,又能使其餘各處不冒一點風險,本朝百年來豈無名將?陝西一路若有此實力,西夏早已為大宋一郡,何必待石越來做?況且西夏人並非愚蠢,若陝西有此實力,其又豈敢犯我邊境?是其知我大宋力不能為此,方敢狂妄干犯天威。
趙頊細聽曹太后分析,心中不由甚是欽佩。他知道曹太后既不知兵事,又不懂陝西的實力究竟如何,但是她一一條析,卻是毫釐無差,與文彥博的話大多契合。「果然天下才智之士,所見略同。趙頊不由在心裡暗暗感歎。
曹太后一口氣說了許多話,氣力不免有點接繼不上,停了好久,方繼續說道:「若哀家所見不錯,那石越是有功無過,遵裕之辭,多是攻訐。
「朕理會得……但……趙頊考慮著如何置辭。
曹太后微笑望著趙頊,笑道:「哀家知道官家所憂者何事。高遵裕是否不聽石越軍令真假不知,但是他攻訐石越,卻是事實。若按理而言,則高遵裕須嚴懲,再派樞府與衛尉寺,前往查驗。他前罪未了,又添新過,雖然不可能如王韶所言,豈碼也要落個某州安置之罪。但是,哀家卻以為,此番高遵裕卻不便重懲。
趙頊聽曹太后說中自己的心事,當下忙說道:「娘娘說得甚是。只是石越彈章言辭激烈,眼下朝中有一幫大臣御史,亦頗覺不平。若不處置,卻怕內則不能安朝野議論,外則難服石越邊將之心。
曹太后略停了一會,說道:「石越立下這般大功,聲名大盛,若是遵裕以戚里之親,宿將重臣之名,猶以不服號令之名得罪,是日後邊將再無人敢輕慢石越之令。如此則是朝廷假石越威儀過甚,於石越本人,亦非好事。古來善始者不必善終,官家當慎之。若是恐諫官御史不願善了,哀家倒有一策。
「還請娘娘賜教。
「官家可知章敦的案子可曾結了?
趙頊一愣,望著曹太后,心中忽然一動,拍手笑道:「朕已知道了。果然是妙策。
曹太后含笑點頭,悠悠說道:「只是官家須給你母后家留幾分體面。
「朕理會得。趙頊笑著答應了。他這幾日來,最為難的便是不知如何處置高遵裕之事。高遵裕是不是故意不發援兵,趙頊根本不可能憑著幾封奏章分辨清楚。幾個宰臣或為高遵裕辯護,或為石越說話,也是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若依王韶所言,高遵裕的辯辭是勉強了一點,但卻也並非完全說不通。何況,就算是王韶,也說不出高遵裕有何理由要置石越於死地。不過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站在趙頊的角度來看,若是打了敗仗,那還有必要找一個替死鬼來向天下做一個解釋,但現在既然是打了勝仗,這點「小小的糾紛,根本不是重點。真正要緊的,還是如何在石越與高遵裕之間尋一個平衡點。
對於高遵裕,如果處罰重了的話一怕使石越威儀過甚,又畢竟念在是自己舅舅家,不好太過狠辣;但若是不處置或處置輕了,休說石越難以答應,朝中的御史諫官,還有一些如王韶這樣的大臣,都不會善罷干休,他素知這些臣子的脾氣,可不是皇帝一道詔書能打發的。因此,他為難了許久,總算這次找到了法門,心裡不由感覺大大鬆了口氣。
趙頊打擾曹太后已久,事情既了,便準備告辭離開,便在他起身的那一瞬,便見曹太后身子一晃,仰身便往後倒去。趙頊心中一驚,連忙伸手去扶,卻見曹太后早已倒在床上,昏了過去。
「娘娘!娘娘!太醫!來人,快宣太醫!
在趙頊慌亂的高呼聲下,慈壽殿很快就亂了套,慌了神的女官宮女們到處跑動喊叫,內侍們穿進穿出,很快,曹太后忽然昏倒的消息,便傳遍了個整個禁中。二後(皇太后與皇后)四妃以下,所有的嬪妃帶著尚未開府的皇子皇女,很快都來到慈壽殿外請安。但除了二後四妃之外,所有人都被擋在殿外,但沒有詔旨,卻沒有人敢走。慈壽殿外頓時聚集了黑鴉鴉的人群,一些嬪妃低聲的抽泣著,還有一些人則口中喃喃有詞念起佛來。
而不久之後,宰相呂惠卿、樞使文彥博,也率領文臣百官,寫好請安折子,遞了進來。在呂卿惠的安排下,有司開始準備祁禱祭祀,到了下午,開封府內宮觀就自覺開始為太皇太后禱福……
但所有的這一切,都改變不了一個事實。
經歷過四代皇帝,曾經垂簾聽政,在臣民心中享有極高聲望的太皇太后曹氏,正處在病危當中。對於普通的百姓而言,曹太后的病危,自然不會有太大的影響。但是對大宋朝廷中的大臣而言,這卻是了不得的大事。
因為曹太后並不是毫無影響力的女性。她的病危,不僅意昧著所謂的「舊黨,少了一座真正的靠山。同時,曹太后的病危,也對朝廷中正在討論的另一件大事,帶來了不可預料的變數。
熙寧蕃坊,寶雲齋。
一個從外表看起來約是三四十歲的中年男子,正在仔細地欣賞著一塊「麒麟竭。寶雲齋的掌櫃阿卡爾多不時地用夾雜著尊敬與好奇的目光,打量這位普通儒士打扮的客人。阿卡爾多雖然來到這座「天堂般的城市不到三個月,但是憑借多年的經驗,他卻一能看出眼前的這個客人,身份非比尋常。
寶雲齋位於汴京城西南蔡河水門附近。在這裡,有一塊約佔有三條巷子的區域,這是最近開封府獨特的景觀之一。這塊地區,是兩年前由開封府開闢出來的新蕃坊,東京市民通常管這裡叫「熙寧蕃坊。
熙寧蕃坊是汴京城的胡人聚居區之一,也是其中最新建的一個。與之前的蕃坊不同,這裡聚居的蕃人,除了海外來的胡商之外,還有眾多在汴京讀書的蕃部繼承人與他們的跟隨。所以,這幾條巷子中,既不乏高門大戶,也有熱鬧的街市。但是穿行其中的,卻絕不止胡商蕃人,許許多多的汴京市民,甚至是儒生士子、朝廷官員,都喜歡來這裡探異。因為在這裡能買到許許多多稀奇古怪的東西。而在眾多的店舖當中,寶雲齋毫無疑問,只是其中平平無奇的一個。
「這塊麒麟竭,是產於大食國的麼?中年男子沒有回頭看阿卡爾多,他的聲音中帶著幾分威儀,有一點居高臨下的味道。雖然到汴京時日尚知,但是若從跨入凌牙門那一天算起,阿卡爾多來大宋,卻也快三年的時間了,頗有語言天份的他,基本上可以聽懂汴京官話了——當然,他既便沒有學漢語,也能聽懂中年男子語氣中的那種味道。「這是一個官員。他在心裡做出了判斷,一面快步上前,在一個適當的距離處站下來,用帶著禮貌的微笑的表情,操著對外國人來說已算是相當流利的漢語說道:「大人,這、是、索科特拉島、麒麟竭、上品。
中年男子皺了皺眉,對這個回答並不滿意。事實上,他並不知道「索科特拉島在什麼地方。
「罷了。中年男子自言自語地說道:「這塊麒麟竭血色瑩如鏡面,料也不是次品。
「替我包了。
「是,大人。阿卡爾多恭敬的答應著,心裡一面盤算著如何更有技巧的向這位不喜歡旁人多語的宋朝官員推銷別的商品。
忽然,那個中年男子眼中閃出奇異的光芒,這次他注意到了這個胡人對他的稱謂。
「你叫我什麼?
阿卡爾多一臉茫然的望著中年男子,問道:「大人?
中年男子又問了一次:「你這胡商如何便叫我『大人』?
阿卡爾多笑道:「我看、大人、的、舉止、與、神態,一定、是、大官。
中年男子聞言不禁怔了一下,下意識的看了自己一眼,又抬頭打量面前的胡商。阿卡爾多的觀察並沒有錯誤,這個中年男子,的確是大宋朝廷的官員——待罪在身的衛尉寺卿的章敦。
身陷一樁大案之中,幾乎身敗名裂的章敦,並沒有和普通待罪在身的官員們一樣,躲在府裡寢食不安,不敢出門。在章敦看來,事情既然已經到了最壞的地步,就更沒有為難自己的理由。這幾個月來,他把東京各個熱鬧所在,都挨次逛了個遍,絲毫不介意御史在他原有的罪名上再加一條死不悔改的罪狀。當然,無論表面上如何,章敦的心情,總是高興不起來的。他回復書生時代的行徑,來逛逛街市,其實也不過是排遣之意。
這時候聽這胡商說破自己是個「大官,章敦立刻矢口否認,道:「我不是什麼大官。說完這話,只覺悵然若失,頓時意興闌珊,停了一會,又問道:「你可是從凌牙門來的?
「我是從歐邏巴的意大理亞來的。(阿越註:即歐羅巴、意大利,文中皆用較早的明代譯名,因宋代譯名無考)
「歐邏巴?章敦覺得這個名字似乎相熟,想了一會,方明白原來是在石越的《地理初步》中見過,他頓生好奇之心,當下問道:「意大理亞離中土有多遠?聽說那邊有個羅瑪國(羅馬),是泰西大國,立國已有數百年,曾將什麼海收為括入版圖當中?那個羅瑪國離意大理亞多遠?
阿卡爾多聽章敦問起羅瑪,倒也不並不是太吃驚。他來大宋之後,本以為大宋人對歐邏巴應當一無所知,但卻不料許多讀書人都知道有個羅瑪國。他自是不知道這是石越之功,只以為大宋人文明發達,瞭解遠較歐人為多。這時候又聽章敦提起故國,萬里之外,倒是頗覺自豪,說道:「意大理亞便是羅瑪國。
章敦吃了一驚,在石越筆下、大食商人的描述中,羅瑪國有文物典章,其歷史比起大宋建國的歷史要久遠許多,可以上溯到漢朝,並非匈奴、突厥這樣的蠻族可比。他又聽說羅瑪國與大宋之間,有大食阻隔,連百姓商賈都難通往來,這時候聽阿卡爾多自稱是羅瑪人,當下言語中都客氣了幾分,又問道:「敢問掌櫃的尊稱大名?
「我叫保羅·阿卡爾多。大人叫我阿卡爾多便是。
「嗯。章敦點點頭,只覺胡人名字果然甚是拗口,又問道:「你是如何來到大宋的?他渾然沒有注意到阿卡爾多依然在稱呼他「大人。
阿卡爾多認準章敦是個大官,兼之又關照了他的生意,當下也有意結交。當下便讓夥計給章敦看了座,細細說了起來。
原來阿卡爾多出生於意大理亞的羅瑪城,在勿搦祭亞(威尼斯)長大。成年後隨商隊經商至大食,經常隨船來往於勿搦祭亞與達馬斯谷(大馬士革)之間。其時歐邏巴與東方的貿易利潤巨大,但是其中轉手貿易全部由大食商人壟斷。阿卡爾多是天生具有敏銳覺察力的人,他注意到曾經強盛不可一世的阿拉伯帝國在五百年後,正不可避免的走向衰落與分裂;而基督世界與回教的衝突可謂一觸即發,身為商人的阿卡爾多對於這種局勢十分的興奮——因為無論是回教世界內部的戰爭,還是基督教世界與回教世界的衝突,都很可能會影響來自遙遠的東方之國的絲綢、瓷器進入歐邏巴的通道(當時鐘表尚未流入歐邏巴),而其直接的結果便是,所有東方的產品,都毫疑問地要漲價,而且必定是天價!於是,早在耶歷年、回歷年,亦即是大宋熙寧二年的時候,阿卡爾多便有意尋找一條通往東方的道路。
但此事談何容易?休說尋找通往東方的道路,便是歐邏巴人想去東方,都會困難重重——原因十分簡單,這將影響到大食人最重要的利益。不過這當然不能成為阻止阿卡爾多冒險的理由。在準備了六年之後,阿卡爾多開始了他大膽的冒險行動。他購買了一些商品,和自己的僕人一起偽裝成水手,設法混入大食人的船隊,試圖偷渡到東方。阿卡爾多的計劃幾乎成功。但很不幸的是,長久的欺騙人實在是一件相當困難的事情。在大宋熙寧九年,船隊到達注輦國的時候,阿卡爾多夾帶的貨物被發現,他與他僕人的身份也被揭穿,二人被船長下令處死。
歷史的軌跡本來到此為止。
但是這位意大理亞人似乎得到天主的關照,正好在船長要處死他的時候,阿卡爾多碰上了他的救命恩人——「一位年紀輕輕就率領擁有二十艘巨大的武裝中國帆船的商隊,旨在進行比我本人那微不足道的冒險要偉大千倍的航海活動的傑出人物程栩。正在為尋找合適的嚮導而煩惱的程栩,此時恰好也在注輦國內——因為大食人與注輦國人在知道他的目的之後都拒不合作,他在此處已停留了超過一個月的時間。無所事事的程栩整天在港口碰運氣,卻正好碰上了這一幕。在瞭解到情況後,程栩小心的向大食船長隱瞞了自己的目的,只說是準備將二人送給西湖學院譯經樓以換取官府的,騙得了船長的信任,於是在交納了一大筆贖金給大食船長後,程栩順利贖出了阿卡爾多和他的僕人與貨物。
本來程栩是需要阿卡爾多為他充當嚮導的。但是阿卡爾多好不容易才到注輦國,便是死也希望能死在大宋的土地之上,自然不願意隨程栩一起向西冒險。但是程栩身為商人,亦不願自己的利益受損。幾經談判,雙方終於簽訂契約:阿卡爾多的僕人歸程栩所有,成為程栩的僕人,做為程栩的嚮導繼續探險;程栩將阿卡爾多及他的貨物送至大宋,為答謝程栩的幫助,彌補程栩的損失,阿卡爾多要與程栩簽訂八年的主僕協定,在大宋為程栩工作八年,其貨物賣出後所得收入的三分之二,歸程栩所有。
於是在契約簽訂之後,阿卡爾多被程栩送至了凌牙門。其後他又與程家的僕人一起,來往於環南海地區經商,之後又到過廣州、泉州、杭州,最後來到汴京。與程栩的兩個僕人一起,在這裡開了這家店子。
在當時,相對於世界上其他地方的人們來說,杭州、泉州這樣的城市,就已經稱得上是「光明之城,阿卡爾多第一次到達杭州之時,就感歎萬千,認為杭州較之勿搦祭亞美麗十倍,繁榮一百倍。而遠比杭、泉繁華十倍的汴京,簡直便是如同天堂般的存在。初到汴京不久的阿卡爾多,雖然早已習慣了大宋的繁華與發達,但是卻依然睜大好奇的眼睛,觀察著一切,並認真的記錄下來。
阿卡爾多將自己的經歷細細說來,其中種種曲折艱難之處,讓章敦目瞪口呆。待到他說完,章敦不禁歎道:「果然是備盡艱辛,方來到中土。只是我卻有一事不解。我聽說羅瑪是泰西大邦,而足下又並非毫無產業之人,如何便能棄故土如敝履,竟是冒死也想來中土?想那錢財本是身外之物,有錢沒命享用又有何益?
他不知不覺中,說話又客氣了三分。
阿卡爾多雖然不知道「敝履是什麼東西,但是章敦的意思,他卻是聽明白了。當下笑道:「若是來大宋無利可圖,我一定不會想盡辦法來大宋;但是我想盡辦法要來大宋,卻不僅僅是因為來大宋有利可圖。
章敦被他這番話倒是說得呆了,想了一會兒,才明白他話中之意,不由得頻頻點頭。他雖是儒門弟子,但是對「重義輕利的訓導卻看得極輕,早就知道世間一切熙熙攘攘,無非都是利來利往。但此時聽到阿卡爾多這番話,卻又是另有啟發。不由讚道:「真不愧是泰西大邦臣民。
「大人過譽了。其實,我雖然幾乎喪命才來到大宋,但是比起程公子正在進行的偉業來,我卻是不算什麼。阿卡爾多眼神中露出神往與欽佩之色,「程公子說,他要率領船隊開到大海的盡頭,看看大地是不是圓的……而我的腳步,卻畢竟止步在這天堂般的城市了。
「程栩……章敦暗暗想著這個名字,卻沒有一點印象。顯然,這是一個在中土名不見經傳的名字。
阿卡爾多看在眼裡,笑道:「大人不知道程公子,也是平常。我在凌牙門的時候,就曾經以為大宋除了皇帝以外最有權勢的三個人是薛將軍、凌牙門都督蔡大人、歸義城都督狄大人……
章敦剛剛含了口茶到嘴裡,聽到這話,不由撲哧一聲,一口茶全噴了出來。一面盯著阿卡爾多笑道:「虧你想得出來。
阿卡爾多笑道:「後來我才知道……不過這三位大人,在環南海諸島卻的確是權勢最大的人。手執蔡大人畫押的文書,從凌牙門到注輦國,一路之上不會遇到任何故意的為難。各國的王儲爭相希望得到凌牙門與歸義城的,凡是三位大人不認可的人,便不會有登上王位的機會。所有的土著酋長,包括各國的國王,都不敢違抗他們的命令。還有凌牙門控制的關稅……我聽說幾年之前,凌牙門還不過是個小小的漁村,而現在,那裡已經成為一座美麗的港口城市。雖然還比不上杭州,但是凌牙門的城堡,即便發動五萬大軍攻打十年,也未必能打下來……
章敦開始還在暗笑阿卡爾多少見多怪,一直含笑聽著,但是越聽到後來,卻越是動容。他雖然擔任過衛尉寺卿,但是衛尉寺畢竟一切草創,對於海外領地,其重要性自然也是排到了相當靠後的位置。因此關於凌牙門與歸義城的狀況,章敦幾乎從未過問,所知也是甚少。這時候他聽阿卡爾多說起,才知道蔡確雖然被貶到凌牙門,卻是塞翁失馬,在那裡竟儼然如同土皇帝一般。
「難怪沒怎麼聽說蔡確想回中土,原來竟是樂不思蜀了。章敦在心裡暗暗想道,心裡不由一陣輕鬆。他想到了自己的處境,他身上的這樁案子,如何處置,完全無法預料。雖然沒有任何真正有力的證據,但是一個致果校尉的死,卻並非是一件小事。更何況此事還將長安攪得天翻地覆。
章敦曾經以為自己將無可避免的步蔡確的後塵,可能還會更加嚴重——比如加上「雖赦不得歸的條文,將一輩子埋葬在海外的荒島之上,連骨灰都不能回歸故土。
但是在和阿卡爾多聊過之後,章敦突然發現,原來凌牙門並不是一個可怕的地方。
這無論如何,都稱得上是一個好消息。
就這樣,章敦和阿卡爾多一直聊了兩個時辰。這中間寶雲齋客來客往,阿卡爾多便讓兩個夥計去應酬。好在寶雲齋的東西,都是非常昂貴的奢侈品,一般主顧倒也光顧不起。二人聊得起興起,阿卡爾多乾脆便領章敦去後院觀看他的私藏。
隨著阿卡爾多走進後院的一間精舍。
章敦才發現,阿卡爾多所謂的「私藏,其實不過兩樣東西——琉璃與刀。
當時各國技術大都落後於大宋,能賣給大宋的貨物,便只有原料與天然奢侈品,當然,也有少量的例外,比如達馬斯谷,便是當時三大玻璃工藝中心之一(余二處為君士坦丁堡與開羅,威尼斯直到十二世紀才成為中心),其玻璃製品就遠較大宋出色。當時中土將「琉璃與「玻璃混稱,人們已經改變唐時的觀念,知道玻璃是人工製成,但是卻以為大食諸國玻璃工藝強於中國的原因是在煉製過程中添加了一種叫「南鵬砂(即硼砂)的東西所致。
這些事情章敦不可能知道,也沒有興趣知道。他自然不可知道玻璃的用處,對於這種非常貴重的奢侈品興趣不大,便將目光轉移到刀上。
隨手從刀架上取下一柄彎刀來,仔細端詳,章敦立時便被手中這柄刀所吸引。原來他手中這柄彎刀,造型優美,刀柄用金絲寶石鑲嵌,刀身上有一種神秘的花紋,而最奇特的是,在微微泛黑的刀刃之上,竟然也有細微的花紋存在。這柄刀一拿到手中,章敦便感覺到一種詭異之氣。
「大人拿的,是非常著名的達馬斯谷刀。阿卡爾多看章敦的興趣,在旁邊解釋道:「這種刀其實並非產於達馬斯谷。它真正的產地我聽說應當是在天竺一個叫烏茲的地方。大食匠人從烏茲買進鐵礦石,鑄成此刀,鋒利異常。
「哦?章敦笑道:「不知較倭刀如何?
「那卻不知道。我並沒有見過倭刀。阿卡爾多老實回道:「不過達馬斯谷刀是真正可以吹毛斷刃,銷鐵如泥。
「是麼?章敦沒有去懷疑阿卡爾多的話,只是問道:「那這種寶刀想必甚為罕見?
「也並不少見。阿卡爾多笑道:「因為達馬斯谷刀如此鋒利的原因,聽說主要是在於烏茲的鐵礦。阿卡爾多一面說,一面將一枚銅錢放到桌子上,向章敦笑道:「大人何不試試刀?
章敦微微一笑,揮刀向銅錢劈去,只覺刀身如同砍入泥中,一斫之下,那枚銅錢與桌子竟一起削為兩半。
章敦立刻就呆住了。
他望望桌子與銅錢,又望望手中的彎刀,心中頓時沸騰起來。
「你說這種刀如此鋒利,其原因是由於天竺的鐵礦?望著阿卡爾多,章敦的眼中發出奇異的光芒。
阿卡爾多在這眼神的注視,心中竟感到一種莫名其妙的害怕。他幾乎是下意識地退了一步,說道:「是的,在天竺烏茲。
阿卡爾多只覺背心發涼。
他在南海諸島時,已經見識到大宋海船水軍的武力。那種程度的艦隊,哪怕是全盛時期的阿拉伯帝國,在薛奕的艦隊面前,只怕也討不到便宜。他們的裝備已經十分精良,如果再配上這種鋒利無匹的達馬斯谷刀……
阿卡爾多簡直不敢想像那將是什麼樣的虎狼之師。
幸好羅瑪與大宋之間,有著足夠遠的距離。某一瞬間,阿卡爾多的心中,泛上來這樣的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