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私命軍士回易,每年獲利數萬貫盡入私囊;虛報軍費,坐吃空餉六千餘人;奪種誼等部屬之功為己功;強佔民田建花園私邸;藉故擅殺異己之部屬;殺良冒功……」京兆府衛尉寺陝西司的公廳內,段子介一身戎裝,望著滿案的卷宗,咬牙切齒地說道:「不料高遵裕其人,竟是朝廷之蠹蟲!不信這一次會扳不倒他!」
「他新立大功……」身為陝西路監察虞侯,向安北要冷靜許多,「若是扳不倒,也是尋常。」
「朝廷難道無將可用!」段子介憤憤說道:「我卻是不信邪!立了大功又如何?此非高遵裕之功,換上種誼為帥,一樣能成其事。彼不過恰逢其會而已!」
「但是他始終是高家的人。」向安北畢竟是世家子弟出身,他搖搖頭,歎道:「不過我輩受朝廷之命,監察一路之將兵,可謂身負重任,不論結果如何,也只能據實直報,方對得起皇上的信任!」
段子介見向安北語氣之中,始終不怎麼自信甚至是有一點擔憂,不由放緩語氣安慰道:「向兄放心,我相信太后、皇上也不會循情,邊境將領守臣,謀私者甚眾,但是實難查出證據。此次事出偶然,才讓我等發現把柄,若能嚴懲高遵裕,必能使天下肅然!日後衛尉寺聲名大振,就可以更加順利地監督軍將。此中之利,以太后之賢德、皇上之英明,必然能明曉……」
「但若是太后、皇上根本不知道呢?」向安北反問道。
「你說什麼?」段子介愣住了,笑道:「太后、皇上怎麼可能不知道?除非……」說到此處,段子介也呆住了。
向安北望著段子介,苦笑道:「但願我的擔憂是杞人憂天,否則,你我俱無退路矣!高遵裕又豈肯善罷干休!」
段子介怔了怔,正要說話,忽聽到有人在廳外稟道:「向大人,段大人,京師公文!」
向安北用目光向段子介微微示意,也不讓那人進廳,竟大步走了出去,交接了公文,回來之時,便見段子介已將滿案卷宗收拾妥當。他走到案前,用小刀刮去盛放公文的木匣外面的火漆,取出一本文書,翻開看了起來。段子介有點緊張地望著向安北,只見向安北的眉頭緊蹙,臉上竟是現出怒氣,心中只覺得一陣冰涼。
待到向安北合上公文,段子介方故作鎮定地問道:「是什麼事情?」
「你自己看吧。」向安北說罷,便緊抿嘴唇,將蓋著衛尉寺關防的公文遞到段子介手中,顯然他是強忍著怒火。
段子介忐忑不安地接過來,打開看了數行,不由得怒氣上升,一把將公文摔到地上,怒聲喝道:「豈有此理!簡直是豈有此理!」
「查無實據,不可誣蔑國家重臣!」向安北的嘴角微微抽搐,冷笑道:「果然讓我料中,章衛尉雖然號稱膽大包天,但是卻還沒有到不顧名爵的地步!」
「道什麼查無實據!」段子介怒氣沖沖地罵道:「幸好他不是御史!便是宰相又如何?竟然連一個邊將也不敢彈劾!衛尉寺設來又有何用?」
「諫官御史,是用來制衡宰相權臣的;而衛尉寺,則是用來制衡守臣邊將的!」向安北沉聲說道:「無論是宰相權臣還是守臣邊將,十之八九,都必然是有後台有權勢的。若是我等愛惜名爵,不問豺狼,只誅狐狸,則衛尉寺之設,的確毫無用處!」說到此處,向安北停了一下,忽冷笑道:「章衛尉名爵太高,所以膽子便小了。不比我等位卑官小,無所顧忌!」
「不錯,章衛尉害怕高遵裕背後有個太后,害怕高遵裕聲名正盛,我等卻不必怕!」段子介聽懂了向安北的言外之意。
向安北點點頭,轉過身來,正視段子介,凝視半晌,忽鄭重說道:「譽之,敢不敢拚著不做官,把高遵裕拉下馬來!」
段子介看了向安北一眼,仰天大笑,慨聲道:「我官職尚不及那些諫官御史高,他們不怕丟官,彈劾不避宰相,我又豈懼一高遵裕?休道是罷官,便是被貶至凌牙門,亦無所懼!」
「好!果然不愧是敢向鄧綰拔刀之段子介!」向安北舉起掌來,與段子介連擊三掌,笑道:「大丈夫有所為有所不為,今日正是有所為之時!」
二人計議既定,當下段子介便說道:「以愚弟之計,既然衛尉存心要壓下此事,此事要上達天聽,只得你我私自上京,詣尚書、樞府諸相公,非如此不足以扳倒高遵裕!」
向安北沉吟半晌,道:「你我私自入京,若能見著文相公,休說是高遵裕,連章衛尉也能一併扳倒。然此策卻是打草驚蛇,只怕不能如意,若被知曉,必被人誅於半道,反誣我等過錯,死無對證,到時豈不冤哉?便是托親信家人上京,事關重大,亦難以放心!此事除非迫不得己,絕不可行。」
段子介思忖半晌,只覺果然如向安北所言,二人若是私離陝西一路,便是形同逃兵,既便被人半道誅殺,也是自己的過錯;便是到了汴京,只要章惇知曉,亦可以隨時將二人抓捕。而以他二人身份,離開陝西路絕難做到神鬼不覺。若果然用此策,只恐二人沒有機會見著文彥博。他想了想,也知道若非萬不得己,不能行此策,便又說道:「那麼請其他官員幫忙如何?依我之見,石帥必能主持正道。」
向安北背著雙手,踱了數步,搖搖頭,道:「君不見狄詠乎?」
段子介頓時默然。狄詠立大功而不見賞,反而被嚴旨斥責,二人豈能不知?以二人身份,分明是朝廷派來監視石越的,這點二人都是心知肚明,若反托石越來辦事,只怕朝廷不但不信,反而平空增加猜忌。
「其他官員如何?」
「除非是御史!否則終不可行。你我既在衛尉寺,結交地方官員,便是一項大罪。況且此事牽涉到高遵裕,別人豈肯攪這渾水。」
「這也不成,那也不成!」段子介憤怒地一拳砸在案上,厲聲說道:「若要放過高遵裕,我絕不甘心!」
向安北沉默不語,他想來想去,只覺得他二人若要避開章惇讓皇帝知道此事,除非是拜詣文彥博,否則難免都會加上一條罪名,但是要見文彥博,卻不免驚動太大,畢竟堂堂朝廷樞使,並非說見就見,而二人身為監察虞侯,一離開這京兆府,立時就會被人知道。所以親自去汴京,畢竟是風險太大。但用別的方法,加一條罪名倒也罷了,但是一般的官員,卻也不會願意來趟這渾水,畢竟高遵裕風頭正勁,背後又有一個高太后——縱然太后賢明,但是普通官員,誰敢冒這個險?須知既使彈劾成功,不僅會得罪勳貴,還會留下一條口實,讓別人來懷疑自己結交軍隊的武官——這個罪名,只怕越是官大,就越是承擔不起。如此思前顧後,向安北只覺得一陣絕望,竟然感覺雖然二人有心不顧自己的得失來報國,卻是無門可入!他不由得有點羨慕那些御史諫官,無論如何,這些人每個人都可以把自己的奏折,直接遞到皇帝的面前!
但是說要他就此放棄,向安北與段子介一樣,也難以甘心。
畢竟為了查證高遵裕的罪名,二人幾乎是費盡了心思。當時一口氣憋著,只想著能扳倒高遵裕這樣的重臣,從此名揚天下,讓天下都知道衛尉寺的威名、向安北與段子介的風骨!此時明明是證據確鑿,卻被一句「查無實證」輕飄飄地擋回,叫二人如何忍得下這口惡氣!日後又如何向下屬交待?
「有辦法了!」向安北正在困惱之際,卻見段子介猛地站直了身子,大聲說道:「有辦法了!」
「有何良策?」
「報紙!」段子介面露得色,笑道:「拼著罷官,我等只須派親信之人向《汴京新聞》、《西京評論》、《秦報》投書,管叫它轟動天下,那時看還有誰能隻手遮天!」
「《秦報》?」向安北怔了一下,他聽說過《汴京新聞》與《西京評論》,卻沒有聽說過什麼《秦報》。
段子介笑道:「《秦報》是京兆府新出的報紙,近在京兆府,誰能擋得住你我。只要《秦報》報道了,誰還能遮住此事?」
「是誰辦的?」向安北一向公務煩忙,很少有時間看報紙,對這些事情,也並不是太關注。
段子介想了想,笑道:「似乎是個姓衛的,是白水潭的學生。」他雖然保留了讀報的習慣,但是自到陝西以後,除了《汴京新聞》與《皇宋新義報》之外,卻也同樣極少有時間來讀別的報紙。這《秦報》才出不久,他見到是白水潭學院的學生,心中便徒增好感,但是卻沒有留意辦報之人的背景。在段子介看來,只要是白水潭學院的學生,便是信得過的。
向安北聽說是白水潭學院的學生,心中警戒之心不免放下一大半,他思忖了一會,說道:「那便不必千里迢迢去京師,先讓人暗中洩露給《秦報》,若它登了,諸報自然會轉載。若是不登,再派人去東京與西京不遲。」
「斷無不登之理。」段子介笑道:「《秦報》方創辦未久,有此良機,豈會不把握?《汴京新聞》當日若無軍器監案,又豈能有今日偌大聲名?」
「譽之言之有理。」向安北略想了一下,也點點頭,把心中的石頭放了下來。
二人卻不知道,只不過因為這一時的有失謹慎,竟然就釀成了追悔終身的大錯。京兆府的《秦報》,正是赫赫有名的衛家所辦,其主編衛棠,固然是白水潭學院的學生,但是同時,也是高遵裕的表侄!向安北與段子介的目光,能看到汴京的危險,卻因為一時大意,忽略了身邊的危險。
當衛棠在《秦報》的報館看完那份匿名材料之後,心中立時想起一個傳說——其實也不是傳說,而是發生在本朝的一件真實的事情。
桑充國在軍器監案時的作為,曾經通過不同人的口,傳入衛棠的耳中。
衛棠無數次的想過,若是自己處在那樣的境界,會怎麼做。
但是想像是沒有答案的。
有些事情,除非你親自碰到,否則你永遠也不會知道自己會如何處理。
不知是幸還是不幸,衛棠也有幸碰上了。
「歷史往往驚人的相似!」衛棠心中不由想起了石越說過的這句名言。的確,與軍器監案太相似了,這次是他的表姑爺,當今皇太后的從叔,在平夏城取得大宋五十年以來少有的大捷的「名將」!
衛棠心中非常明白,雖然報道軍器監案讓桑充國充滿爭議,但是卻正是這件事情,豎立了《汴京新聞》在大宋民眾心中的地位!對桑充國的爭議會隨著時間的推移而漸漸消失,但是《汴京新聞》在大宋臣民心中的印象,卻只會被時間加固。
手中的這份材料,無論是真是假——其實衛棠一眼就可以看出來,有八成的可能性是真實的——只要《秦報》敢於刊登,從此《秦報》就不會只是一份發行量不足兩千份,每隔十日才發行一刊的小報,而會變成大宋西北地區聲名赫赫的大報,雖然暫時還不足以與《汴京新聞》一較短長,卻有極大的可能性,壓倒《西京評論》。
而他衛棠,也毫無疑問的,會因此名揚天下,成為真正的「陝西桑充國」!
想到這些,衛棠的呼吸變得重濁,手也不由自主的微微顫抖起來。
只要瞞過家裡!先斬後奏!
衛棠的瞳孔開始縮小,目光聚焦在手中這份材料之上。他已經無暇去想這份材料究竟是誰送來的,他閉上眼睛,想像起自己與桑充國平起平坐,受到士林尊重的情形來。
陶醉在想像中的衛棠忽然感覺數道冰涼的目光從自己的後腦勺上掃過,他霍然驚醒,猛地跳了起來,轉身向後望去,身後卻空蕩蕩地,一無所有。
衛棠鎮定下來,開始想像那道目光是誰的。
父親衛洧?還是表姑爺高遵裕?還是那個經常出入自己家中的神秘道士?
衛棠只覺得一陣膽怯,他拚命揮了揮手,似乎要把這些人從自己的腦海中趕出去。
只是這麼一瞬間,衛棠望著這份可以讓他名揚天下,卻注定要被家族唾棄的材料,心中一片混亂。
一時間是如同桑充國一樣名揚天下的得意;一時間又是父親嚴厲的目光;一時間竟然是郡馬府上的那個讓自己莫名其妙心動的少年;一時間這個少年的面孔又轉換成京兆的名妓;一時間又換成了萬馬奔騰的場景……
衛棠眼神呆滯地望著可以讓自己名揚天下,也可以讓自己眾叛親離的材料,第一次感覺到桑充國並不是那麼容易做的。
向安北與段子介在派人向《秦報》匿名投遞材料後,發現過了兩期,《秦報》依然沒有登出這些材料。心中十分奇怪的向安北隨便找人打聽了一下《秦報》主編的情況,心中立刻一片冰涼!千方百計想要避開打草驚蛇,結果反而直接捅了高遵裕的老巢!
此時時間已經過去了二十多天。
向安北急急忙忙派人叫來段子介,兩人剛剛商議好立刻派得力家人攜材料前往洛陽與汴京,忽然聽到前廳中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向安北與段子介正覺奇怪,須知衛尉寺陝西司衙門向來不是由得人放肆的地方,便見一個親兵神色匆匆走了近來,稟道:「汴京衛尉寺來了幾位上差,道是有重要事情,要見兩位大人。」
「說本官不在。」向安北心中一沉,立時吩咐道。
他話音剛落,便聽有人高聲笑道:「向校尉、段校尉!這豈是待客之道?」隨著這聲音,只見有兩名武官率十餘名兵士徑直走了進來。
向安北與段子介相顧一眼,立時把臉一沉,喝道:「爾等是何人,敢擅闖朝廷府衙!來人——」
「本官是衛尉寺宣節校尉武釋之!」說話的軍官,正是剛才高聲笑語之人,「因爾二人無能,致使蕃將慕澤叛國而不知,陷朝廷重臣於險地,幾逢不測。故本官奉令前來京兆府,著向安北遷至歸義城為監察虞侯,段子介遷至凌牙門為監察虞侯,令爾二人即日起程,戴罪立功。」說罷,武釋之將兩封文書扔到向安北與段子介面前,厲聲道:「此是衛尉寺公文,爾二人可驗真偽。」
段子介卻懶得去看,只是掃了一眼那公文,便冷笑道:「大宋朝無此章程。縱然左遷我等至海外,亦須等待新任前來交接。我等只須於交接後三個月內到任便可,若無皇上聖旨,誰能讓我等即日起程?」
武釋之見段子介話中有抗令之意,不由臉色一沉,寒聲道:「段校尉難道想抗令?你是武人,並非文臣,又無家眷在此,何故拖延?且爾是戴罪之身,若敢抗令不遵,便請恕本官無禮。本官早已接到命令,道段校尉向來不馴,若敢抗令,便押至汴京,衛尉寺自會按律定罪。」
向安北聽到此話,心更是沉了下去,他向段子介使了個眼色,段子介畢竟不是當年只會逞匹夫之勇的模樣,早已會意,便緘口不再說話。向安北這才抱拳向武釋之說道:「若無交接,只怕多有不妥。」
「在下便是新任陝西路安撫使司監察虞侯致果校尉王則。」武釋之旁邊的武官態度就要溫和許多,他向向安北抱拳還禮,溫聲說道:「在下的副使要三日後方到任,因向兄與段兄失察之事,上官十分惱怒……」
向安北與段子介見這個王則顯然是不明真相,心中不由暗暗苦笑,一時竟也沒有心情聽他說些什麼。二人只覺得如此作為,顯然是章惇與高遵裕勾結在一起,要將自己二人趕到海外,從此再也掀不起什麼波浪來。畢竟只要他們遠離中土,章惇將陝西司的證據毀掉,高遵裕再做點手腳,二人沒有證據,說什麼也是白搭。想到此時章惇準備如此充分,向安北與段子介心中都不免暗暗叫苦。
向安北心中轉了數轉,終覺只能用緩兵之計,忙笑著應酬王則道:「既是如此,敢不遵令?只是陝西司是緊要之地,事出突然,並無準備,要交接的事情甚多,今日是無論如何也做不完,還請王兄能允許以明日為交接完畢之期。」
王則也覺得武釋之的說法太過於不近人情,當下點點頭,向武釋之說道:「武兄,還請寬限一日方好。」
實則武釋之也並不知道內情,以章惇之精明,豈會把事情告訴他,留下日後把柄?他想了想,也覺得一天之內,毫無準備就想交接完畢,的確不太可能。便點頭應允道:「非是我不講情面,實是上頭交待得厲害。陝西房最近所辦大案之卷宗、物證,也有令要一併帶回京師,正好勞煩王兄交接之時,將這些交予在下……」
「多謝王兄!武兄!」向安北心中不由大喜,連連道謝。
當晚,向安北便擺出一副要討好的模樣,要請武釋之與王則到陝西路最大的酒樓接風洗塵,不料武釋之斷然拒絕。他只得退而求其次,在府衙中置宴,又招了幾個官妓相陪,這次武釋之似覺不好意思,卻是沒有拒絕。只是宴會之中,目光始終不離向安北與段子介左右。向安北與段子介卻都擺出一副渾然不在意的樣子,由向安北陪武釋之,段子介陪王則,只是一個勁的豪飲,武釋之心中本以為二人是想灌醉自己再弄什麼玄虛,誰料這向、段二人,卻是三杯兩盞,將自己給先後灌倒了。
武釋之又覺好氣又覺好笑,不過心中警惕之心,也放下了一大半。只是命人送二人回房,又吩咐了幾個親兵去監視。他自己卻與王則由幾個陝西司的低級武官做陪,繼續喝酒聽歌。
不料衛尉寺陝西司衙門內那口大鐘的秒鐘才走了幾十圈,武釋之與王則更在酒酣之際,便聽到府外傳來一陣打鬥之聲,打鬥之聲只持續了一小會,隨著幾個重物落地的聲音便停止了。然後便聽到兩匹馬蹄聲由近漸遠。
武釋之在衛尉寺內本也是精明強幹之人,此時雖然半醉之中,亦只是怔了一下,立時便清醒過來。連忙帶著兵士往向安北與段子介的臥房去查看,到了臥房之時,便見隨來的四個兵士,全部被打暈在地,向安北與段子介,早已不知去向。他正在那裡恨得咬牙切齒,便見王則腳步匆匆來報,道是孔目房內檔案卷宗被翻得亂七八糟,顯然向、段二人,不是空手而走。
武釋之心中一陣發冷,來之前章惇的嚴厲吩咐,他一時也不敢忘記,「朝廷懷疑向、段二人因與文煥有舊,或有降夏叛國之意,不得不未雨綢繆,遠調二人至海外。爾去陝西,須時刻謹防,不可使二人逃脫,若是萬一彼二人降夏,二人皆身居機要,其害烈於文煥百倍。切記!切記!」
武釋之使勁捶了自己一拳,立時發現現在並非後悔之時,忙打點精神,站直身軀,厲聲喝道:「向安北、段子介叛國潛選,立時追拿,若敢拒捕,格殺勿論!」說罷,向王則說道:「王兄,請你立即去通知京兆府,向、段二人身上都有出關文書,莫讓他們賺開城門逃走。」
王則肅然點頭,他階級雖然較武釋之要高,本來武釋之如此施為,已是有點過份,他完全可以給他難堪。但是王則聽說武釋之說向、段二人叛國,早已將向安北與段子介恨入骨中,當下也不多話,便以新任陝西路監察虞侯的身份,將府中兵丁,交與武釋之,自己上馬,逕直往京兆府而去。
武釋之當下分派兵卒追趕向、段二人,他此刻也不敢完全信任向、段之舊部,只得分成兩隊,由自己帶來的親兵混入其中,出府追捕。
沒過多久,從衛尉寺陝西司的衙門當中,兩隊全副武裝的士兵高舉著火把,向京兆府的大街小巷跑去。
此時,在京兆府的一條小街之中,向安北與段子介,正在相顧大笑。
「接下來怎麼辦?」段子介此時,反倒顯得精神抖擻起來。
「普天下之下,能救你我二人的,只有三個人!」向安北想也不想,張口即答,顯是心中早有成竹,「石帥、文相公、富韓公。」
段子介點點頭,道:「文相公遠在汴京,富韓公深居西京,二人都是輕易見不著的。最近的,惟有石帥了。」
「正是。」向安北也苦笑道:「雖然找石帥有諸多弊端,但是迫不得己,也只此一途。哎,早知今日,何必當初?」
段子介笑道:「世上無後悔藥。好在現在主動權還在你我手中,只要找到石帥,何懼章惇與高遵裕,只怕連那個衛家,也不會有好果子吃!」
向安北勉強笑笑,他知道段子介不懂政治,當下也不多說,只是笑道:「便去帥司。」
一心一意以為向安北與段子介要叛國步文煥後塵的武釋之,絕對想不到兩個「叛將」的目的地,竟然是陝西路安撫使司衙門。向安北與段子介這一路之上,卻是沒碰到半個追兵,只不過聽到京兆府中動靜的安撫使司,雖然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事情,卻也早已警戒起來。一隊隊衛兵,全副武裝的把守了帥司衙門附近的所有街道。
因此向安北與段子介尚未靠近陝西帥司,便已經被一隊衛隊擋住。
「爾等是何人?!」
向安北與段子介見到石越的衛隊,都不由鬆了一口氣。向安北連忙打馬上前,抱拳說道:「在下是陝西路安撫使司監察虞侯向安北,這位是我的副使段子介,有要事求見石帥,煩請通傳。」
衛隊長打量了一下向安北與段子介,卻是認得的,當下笑道:「二人大人不知麼?石帥今日午後,便已經出京兆府,去各府州巡視了。」
「啊!」向安北與段子介都吃了一驚,不由暗暗叫苦。向安北連忙問道:「那府中現在誰在主持?豐參議在否?」
那衛隊長笑道:「因此次石帥出去數日便要回來,而且聽說是涉及水利與驛政的大事,府中現在除了幾個判司文書大人,便只有石夫人。若二位大人是私事,在下或可替二位通報。」
「不必了,豈敢勞煩夫人。請問這位兄弟,不知現在石帥在哪個府?」
「往咸陽去,必不會有錯。」
「多謝!」向安北與段子介只能在心中暗道倒霉,二人辭了衛隊長,繞過兩條街道,向安北勒馬說道:「如今之計,只能你我分道而行。好在當初為了投報紙,備有兩份卷宗,你帶著一份卷宗與證據,去咸陽找石帥;我則帶著一份卷宗,上汴京找文相公。」
段子介自是知道去汴京風險大得許多,忙搖頭道:「還是我去汴京的好。」
「這時節有何好爭的!」向安北沉聲說道:「你與石帥有舊,容易見著石帥;而文相公或不喜你的為人。而我官職高於你,且畢竟是本朝忠良之後,見文相公便要容易許多。便是如此說定,賢弟路上小心。」說罷,便將一個包裹遞給段子介,也不多言,打馬往東門奔去。
段子介接過包裹,默送向安北遠去,心中暗暗禱道:「向安北與在下,皆是為國不顧身家,上天有靈,必能偌護。」禱告完畢,掉轉馬頭,往西門馳去。
京兆府長安城,本是盛唐國都,逮及天水之朝,亦是西北重鎮,防範西夏入侵,向來都以長安城為中心,幅射向西,形成一個扇形防禦區。自熙寧革新以來,陝西路安撫使司更駐蹕長安,因此在長安城內,也駐紮有一個營的禁軍與近萬教閱廂軍,這些部隊,名義上皆受陝西路京兆府知府節制。但是其中又頗有區別,那近萬教閱廂軍平素素來由京兆府知府兼統自不待言,而一個營的禁軍,名義上雖然也受京兆府知府節制,但是實際上卻只有陝西路帥司石越與提督使陶弼才能指揮得動。因此,實際上平素負責守城的,卻是教閱廂軍。
向安北與段子介分別之後,便見到城內火把閃動,又聽到各種人喊馬叫之聲,他向來反應機敏,立時知道必須搶在追捕令到達東門之前,離開京兆府。當下快馬加鞭,往東門趕去。
他方到東門,發現這邊廂的守軍也早被城中的動靜弄醒,一個個如臨大敵的樣子。守城的校尉卻是認得他,早已催馬近前,笑著問道:「向大人,城裡發生什麼事了?」
向安北聽他如此相問,頓時放下心來,忙打馬上前,肅然道:「出了點大事,跑了兩個人。某正要離城,星夜入京通報情況。」
那校尉聽向安北說得如此厲害,不由咋舌道:「這般厲害,竟要向大人親自去汴京。」
「還請速開城門。」
校尉點點頭,卻只是望著向安北,陪笑道:「大人莫怪,職責所在,雖是相熟的,但也要看令牌。」
向安北點點頭,從懷中取出令牌,給守城校尉驗了。那校尉也只是例行公事,須知向安北的職責,素來是管著他們這些地方大大小小的軍官,他亦是敬畏慣了,何曾有半點懷疑。當下隨便看了,便高聲喝道:「開城門!」
守城兵士聞言,忙將城門打開,放下吊橋。向安北心中暗喜,沖那校尉抱抱拳,拍馬便出城而去。
出城之後,向安北催馬狂奔,跑出一兩里之外,方才放緩馬速,好使坐騎稍得休息。他也趁機回頭打量那高聳在夜色中的長安城,不料這一回頭,竟是讓他驚出一身冷汗:遠遠望見,一條「火龍」從長安城中衝了出來!
追兵!
向安北暗暗叫苦,好在他畢竟是將門之後,馬術還算嫻熟,連忙催馬急奔。但是那些追兵顯然已經發現了他的行蹤,一路緊緊追來,一面還不斷的呼喊著:「站住!」「叛賊,站住!」聲音之中,隱約還可以聽出王則的嗓音。
向安北哪裡肯甘心束手就擒。此時之事,要麼成為大宋朝的大英雄,要麼便是身敗名裂、百口莫辯,他又豈能不明白其中利害。當下毫不理會背後呼喊之聲,只是一個勁的加鞭狂奔。
但是黑夜之中,慌不擇路,兼之向安北又有許久困於案牘之中,此時臨此困境,終不免有些力不從心,只覺得喊聲越來越近,漸漸地,竟然可以聽到身後弓箭劃過空氣的呼嘯之聲。
正在這困路窮途之際,更加讓向安北絕望的事情出現了!不知不覺,他竟然跑到了滻水西岸!而縱目四望,不僅無橋,亦無渡口船隻!
縱然他騎的是的盧馬,只怕也躍不過這滻水河的滔滔河水。
向安北望了望身後的追兵,又望了望眼前的河水,咬咬牙,跳下馬來,牽著馬便想要泅過這滻水河。他剛剛牽馬走到河邊,忽然感覺一陣風聲,然後背上冰涼,似乎有什麼東西流出來,緊接著便是劇烈的痛疼。「撲通」一聲,向安北便摔倒在河邊。
「中箭了!」大宋致果校尉向安北最後的遺言,是如此的簡單。
滻水邊上,另一位致果校尉王則一手拿著弓箭,默然望著那混合著向安北鮮血的河水,心中突然感覺到一陣莫名其妙的心虛。
部下早已將向安北的屍體放上馬背,準備回城。而王則心中的疑團卻越來越大:「如若向安北是叛國降夏,他為何要渡滻水河向東?!」
一念及此,王則只覺心中有如冰一樣徹骨的寒冷。他接過部下遞過來的沾滿了向安北鮮血的弓箭,一向孔武有力的雙手,竟然一陣顫抖!
幾乎是與此同時。
長安城西門。
段子介莫名其妙的打了一個寒戰。
為了躲過城中搜索的兵士,他來到西門的時間,顯得太晚了一點。站在離城門有幾里的一個街道拐角,遠遠可以望見武釋之在城門之前徘徊。
段子介叫了一聲苦,知道離開京兆府已經不可能。他正要尋思一個地方藏身,忽聽到有人大聲喝問道:「何人在此?!」
段子介大吃一驚,慌忙躍身上馬,奪路而逃。
頓時,整個西門全部被驚動,數以百計的兵士,從四面八方向段子介追來。此時的段子介,根本已經顧不得方向與目的,只是憑著下意識,沒有終點的逃跑著。從一條街到另一條街,從一條巷子繞到另一條巷子。雖然明明知道逃脫不了,但是段子介總是不甘心在沒有盡完全力之前,就被抓住。
半個時辰之後,遊戲彷彿要到了盡頭,武釋之親自率領兵士,將段子介圍在了一座坊區。然後開始一條街一條街的搜索。
然而,段子介彷彿是從空氣中平空消失了。
他不在任何一條街道中。
「挨家挨戶搜!」武釋之咬著牙,恨恨地下達了命令:「我不信他能播上翅膀飛上天去!」
然而,沒有一個士兵敢動手去敲門。
「怎麼不搜?你們傻了?」
「大人!」一個本地的士兵小心翼翼的說道:「這一片坊區,搜不得。」
「為何搜不得?!」武釋之對長安的人文地理,缺乏常識。
「這廂緊挨著帥司衙門,每個宅院裡住的人,都是非富即貴,若去搜家,只怕會被打出來。」
「豈有此理!」武釋之厲聲喝道:「本官斷不肯信這個邪!給我搜!天子腳下,也無人敢包藏逆賊,何況區區一個京兆府!」
「那從何處搜起?」久在京兆府的士兵與低級軍官,對於武釋之要自討晦氣,並沒有什麼意見。但是他們自己卻絕不敢亂來便是。
「便是那條街!」武釋之隨手指了一條街說道。
所有知道底細的軍官與士兵,頭立時都大了起來,每個人心中都轉過一個念頭:這位武大人的晦氣,還真不是一般的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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