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清回到府上時,天色已經全黑。興慶府永遠比不上開封府,這裡雖然是都城,但是夜生活只有貴族們才有得享受,而且又是那麼的單調。
「將軍。」熟悉的長安口音,李清心中閃過一絲溫柔,但是也只是那麼一瞬間。他冷冰冰的回道:「你在這裡做什麼?」
「我今天在集市買到一點長安產的青茶……」一雙雪白的小手捧著一小袋茶葉,怯生生的遞到了李清面前。
李清注視著這袋青茶,目光終於慢慢的溫柔起來,他歎了口氣,道:「多謝你。」
「那奴家告辭了。」
望著遠去的纖細的背影,李清微微搖了搖頭。他走進「書房」,取了供在架子上的一柄寶劍,找了塊布,坐下來,開始擦拭。這是他每天必做的事情。
「夫君。」
李清沒有抬頭看他的妻子,他在西夏有一妻兩妾,妻子是黨項人,一個部族首領的女兒,姓衛慕,沒有名字。生有二子一女。最大的兒子都已經十二歲。真是可怕的年齡。
「那個女人不是普通人。」衛慕氏似乎習慣了丈夫的神態。
「我知道。她是史十三寫信讓我暫時收留的。」
「那個馬賊?」
「對,那個馬賊。」
「所以她時常鬼鬼祟祟的,你也容著她?」衛慕氏的話雖然是指責,卻說得非常的溫柔,溫柔得幾乎不像是黨項女人。
「既然是史十三寄托的人,縱然是奸細,我也得容著她。」李清面無表情的說道,把手中的劍插入鞘中,小心的放好,一面說道:「我可能要去一次講宗嶺,然後皇上可能還要去銀州,我也要隨駕,回來之時,也許要六月份了,家中之事,拜託你了。那個女人,便隨她做什麼好了。總之不要招惹,不要得罪。」
慕氏應道,並沒有多問。
「兒子和女兒,單日習武,雙日習文。和漢文先生說,若是不用功,便往死裡打。李家的後代,不可驕慣。」
「是。」
「你也要多多保重。」
慕氏的眼中,忽然一陣晶瑩。
大宋京兆府。陝西路安撫使臨時駐節衙門。
「整編完畢的振武軍第一軍,以及神銳軍第一軍、第二軍,將在下個月授予軍旗,正式採用新的禁軍旗號,神衛營第三營、第五營將入駐延州與綏德,這兩支部隊還攜帶了一種新式火器。最成問題的,是侍衛馬軍所轄之騎軍,遲遲未能整編成軍。也因為整編速度不快的原因,如今本部前線,部隊的建制與番號也因此顯得很混亂。」安撫使參議豐稷非常有條理的向石越報告著陝西路的兵力,讓人很難想像他到任尚不及二十天。
「為何侍衛馬軍整編速度這麼慢?樞密院的計劃不是優先完成對西夏佈防部隊的整編麼?」石越有點奇怪,因為再怎麼一個慢法,一年半的時間,不可能連一個軍都整編不出來。
豐稷笑著糾正道:「樞密院的計劃是優先完成殿前司的馬軍四軍的整編,其次是對西線,再次是北線,最後是東南各路。殿前司所屬部隊是禁軍最精銳的部隊,擔負著拱衛京師之重任。樞密院絕不會等閒視之。現在戰馬之供給,據下官所知,除了殿前司四騎軍之外,則要先配置給侍衛步軍司所轄的神銳軍。因為樞密院認為在軍隊整編之前,邊防應當以防守為主;而且西北騎兵,還有蕃軍存在,所以純騎兵軍的急迫性低於馬步混編軍。一年半的時間,整編出整整馬步軍整整十三個軍來,已經是非常了不起的效率了。」
石越笑道:「神衛營呢?為何才給西線兩個營?」
豐稷看了四週一眼,見除了侍劍與李丁文、陳良兩個幕僚之外,並無他人,連另一個幕僚劉道沖也不知道被派到哪裡去了,這才壓低了聲音說道:「大人一定早已知道,二月初一,聽說兵器研究院試驗成功了一種威力巨大的火器,下官懷疑樞密院是打算將其他的六個神衛營全部裝備這種火器。同時下官也聽到傳聞,說樞密院打算擴編神衛營,將八個營的計劃增加到十八個營。」
石越微微一笑,他早已知道兵器研究院終於試製成功了火炮。只不過這種火炮成本暫時來說成本非常高昂——那是熟銅鑄造的炮管。兵器研究院正在夜以繼日的試驗採用鑄鐵或者鋼管製造炮身的技術,以求大幅度降低成本。火炮的誕生,雖然威力驚人,在試驗中一炮轟穿了一堵磚牆,但是趙頊卻並沒有大肆聲張,反而下令保密。因此即便是可以接觸到大量軍機的安撫使參議豐稷,也不知道這種新式火器的名稱。
石越自然也不敢隨便洩露軍機,只是不置可否的點點頭,又問道:「那麼第三營與第五營攜帶的新式火器,又是什麼?」
「只知其中有一種名為『萬人敵』,是沈存中親自設計。其餘的詳情便不得而知。」
石越微微頷首,道:「看來禁軍的情況暫時就是如此了。昨日接到消息,環州附近的講宗嶺,發現有許多西夏人出現,而且似乎在屯積木材。估計西夏人是想在那裡建城寨。梁乙埋是存心不給本官安穩日子過。」
豐稷早已知道西夏國相梁乙埋派刺客行刺石越之事,到此時為止,石越陸續「贈送」給梁乙埋的人頭,已有三個之多。但讓人奇怪的是,雖然安撫使衙門守衛森嚴,石越出入警蹕,但是為了「區區」三千黃金,卻一直有許多的刺客前赴後繼。
他皺眉道:「梁乙埋臉皮之厚,古今少有。送了三個人頭給他,他還一直喊冤,一面卻變本加厲的派遣刺客。如今又開始在講宗嶺搞小動作,若是任其施為,則他不免變本加厲,日後環慶無寧日,朝廷追究起來,是今日未能阻止之過;若是派兵去阻止,卻是輕開邊釁,只怕朝廷不肯。」
「講宗城絕對不能讓梁乙埋築起來。」李丁文忽然插道,「此處對環慶是極大的威脅。一定要想辦法破壞。邊境衝突是小事情,幾十年來宋夏邊境真正的安寧是沒有過的。」
「聽說李秉常生性衝動,怕就怕他大舉入侵,一旦損失大了,御史台肯定不會放過。到時候兩府便只有拿我們當替罪羊。」豐稷有點擔憂朝廷的反應。
「不用怕。」石越滿不在乎的笑道,「不給梁乙埋一點厲害,他會沒完沒了。搞不好哪一天他就跑到我大宋境內來築城了。眼下讓他修,修到一半,一把火燒了他的。」
「兵少了只怕不行。」
「七天之內,劉昌祚與王厚都會到任,劉昌祚歸高遵裕管,王厚歸李憲管,李憲暫時還在京師回不來,不好越級調他的兵。講宗城,便讓劉昌祚去拔了。再派人去京師,問問兵部職方司,到底要何時才能在陝西設分部,幫我來清理這些刺客。」
李丁文搖了搖頭,苦笑道:「職方司短時間內是指望不上了,求人不如求己。眼下還得靠自己。」停了一會,又說道:「高遵裕是烈武王高瓊之孫,當今太后之從父,親貴無比,非等閒可比。如今為羌部總管,在羌人之中,威信僅次於王韶。如此重大決策,公子不與他商量,僅以一紙傳文,說不定會別生事端。」
豐稷與陳良也一起點頭稱是,道:「李先生所言有理。」
石越沉吟一會,點頭道:「那便先聽聽他的意見,正好我也應當親身瞭解一下沿邊的情況,趁此機會,親自去一次渭州。」
「這……實在太危險了。請大人三思,下官以為請高遵裕來一次京兆府便可。又或者公文往返,問其意見,也已是尊重。」
石越笑吟吟地說道:「如此怎麼能表示我的誠意?更何況若沒有親眼所見,日後判斷起來,便沒那麼準確。總不能因為有幾個刺客,我便被嚇得龜縮於京兆府不敢出城了吧?相之,你這次卻不必跟我前去,此間事務,麻煩你與子柔一道整理清楚。我與潛光兄去渭州便可。」
稷與陳良欠身答應著。
「子柔,若何蓮舫來此,你便請他多等幾日。」
「何畏之?」陳良愕然道。
「正是。我托他辦點事情。」石越微微笑道,「晚上劉希道請客,陶商翁、范德孺,還有京兆府知府張問、通判何秉,都會到席。今日之事,便先議到這裡,劉希道的面子,我不敢不給。」
豐稷嘻笑道:「卻是有人敢不給劉希道的面子,下官聽說監察御史景安世與朱時都拒絕了。監察虞侯向安北與副使段子介也不肯出席。」
「他們是監察官。」石越淡淡的說道。
豐稷卻搖頭道:「大人有所不知,景安世是呂相公的門生,朱時曾經跟隨王介甫學習,與鄧綰之子鄧洵武交好,二人縱然不是監察御史,也是不肯赴劉希道的宴的。」
石越霍然一驚,與李丁文相視一眼,二人臉上都露出一絲苦笑。石越再也想不到,陝西路的監察御史,竟然有這樣的背景!
豐稷似乎沒有看見二人的表情,兀自說道:「向安北與段子介卻是兩個忙人,這二人到陝西的第一天開始,就四處調閱卷宗,聽說要給陝西的所有武官各建一份檔案。漢將倒也罷了,那蕃將的檔案,還真不知道他們打算怎麼個建法……」
當晚。
陝西路轉運使衙門。宴席早已散去,但是賓客們卻沒有走光。除開提刑使按規定不能與安撫使、轉運使在同一個城市開府建牙,陝西路民政方面最重要的三個官員的車馬,依然還停留在轉運使衙門。
劉庠的書房非常的寬敞,四支巨大的蠟燭把書房照得通明,從窗紙上,可以看見外面巡邏的官兵絡繹不絕。石越、劉庠、范純粹靜靜的品著陝西特產的青茶,誰也沒有說話。書房之中,只有一座座鐘的指鐘,發出「答答」的聲音。
「希道兄、德孺兄。」終於,石越放下手中的定窯白釉刻蓮花紋托瓷盞,開口說道:「明日,在下打算再去一次渭州。」
「渭州?」
「正是。」
「是去見高遵裕麼?」
「不錯。也要看看沿邊形式,聽說西夏人在講宗嶺蠢蠢欲動。」
「這次去,要多帶護衛才好。只怕梁乙埋還沒有死心。」范純粹溫聲道。
「德孺兄儘管放心。」石越笑道,「我不是短命之人。不過陝西一路,軍政民政,都非常棘手,這段因為地方官制改革,我便不敢冒然行事。本想等到二位到後,便要與二位攜手,好好整頓一下陝西的民政,為一路百姓做點事情。不曾想,梁乙埋卻不肯讓我安生。軍務與政務若有衝突,迫不得己,只能暫時能邊防為先。因此陝西民政學政,便要拜託二位。」
「不敢。」范純粹連忙謙遜。劉庠卻笑道:「子明儘管先去厘你的軍務,我與德孺,都不是庸碌之人。」
石越眼睛轉動,含笑問道:「正要請教希道兄治理陝西之道。」
劉庠輕輕吹了吹手中的茶杯,笑道:「陝西民政,其大者有三:水利、淤河、役法。」
「請言其詳。」
「陝西一路幾乎無河害,惟常受旱災與山洪之困。興水利,開通諸諸渠,使其能灌溉關中,一渠之利,不可勝言。秦國富強,因鄭國渠;漢唐關中繁華,亦多賴水利。若能重修水利,恢復漢唐舊觀,關中可再為天府之國,陝北亦不失於富裕。淤河實則也是水利的一部分。淤河為田,既可減少河害,鞏固堤防,又可得良田萬頃。天下之利,莫大於此。然此二者,前人非不知也,實不能為也。為何?癥結所在,便在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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