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麗國王王徽諸子之中,當以次子宣王王運最賢,且好讀詩書,親近中國。至於長子順王王勳,不過是個平庸之輩,無大過亦無大善,唯唯謹謹而已。」唐康在順天館內,與蔡京、秦觀一起分析高麗國內各種勢力。
「從之前收集的情報,兼以至高麗後種種情狀來看,可以確定高麗國內,有兩黨存在。」蔡京一面說,一面從桌上棋盒中取出幾粒黑白子,「啪」地一聲,將一粒黑子扣在桌上。「一黨,是首鼠兩端之輩。彼輩因中國遠,契丹近,故此外表雖然不得不對中華示以恭敬,但實際還是以不敢得罪契丹為主。之前與契丹的戰爭,已將他們徹底打怕了。若非我大宋海船水軍隨時可以將上萬精兵送至開京登陸,此輩勢力當更盛。彼輩與中國交往,是貪圖貿易朝貢之利,兼以制衡契丹。但眼下遼國大亂,而我中華漸盛,故除一些被契丹收買者之外,此黨亦不敢公然得罪我大宋。」
秦觀點頭道:「我聽說此前高麗使者來我大宋朝貢,甚至有契丹人混入其中。彼輩打探南方山川道路,圖畫虛實者,亦是為契丹所迫。」
「此亦人之常情,薛將軍破交趾之前,高麗所懼者,契丹也。原因無他,契丹可致其於死地,而我大宋不能也。故遼主致我大宋國書中,常呼高麗為『家奴』者。自薛將軍破交趾後,高麗始知恐懼,若我天朝軍隊一日自海路而來,水路熟悉,一朝登陸,數日之後,便可直抵開京城下,高麗如何不懼?」唐康一面指指所住宮殿,又笑道:「這『順天館』三字,是海船水師與霹靂投彈之功。」
「康時所言甚是,王徽又將我宋使之待遇高契丹一等,亦是為宋遼國力,此長彼消之故。」秦觀於這些亦看得十分清楚。
蔡京微微頷首,道:「此黨之人,在高麗國中,居大多數。甚至連高麗國王王徽,亦是如此。但是此輩於契丹,亦非無報復之意,彼於契丹,惟一個『懼』字;於大宋,則是一個『懼』字再加一個『貪罷,右手微抬,「啪」地將一粒白子扣在桌上,道:「另有一黨,則是親近中華文物,力圖擺脫契丹控制者。此黨於契丹,在『懼』字之外,尚有一個『恨』字和一份輕蔑之意,彼輩視契丹為蠻夷,深以受其控制為恥;於大宋,則又另有一種羨慕與喜愛之情。此輩人亦遍及高麗朝野,全是漢化較深且精通儒學、文辭之人。我等若要成事,便須借助此輩之力。」
「以元長兄之意,此黨以誰為首?」唐康含笑問道。
蔡京微微一笑,道:「康時豈有不知之理?」
「此人親近中華,非止為了喜愛中華文物,亦非止為了擺脫契丹的那點子野心。他有求於大宋!」唐康凝視蔡京,笑問道:「若要他助我等,我等不能不助他。」
秦觀沉吟道:「此事不可不慎。此人之意,甚為明顯。他親自來順天館便來了五次,遣使者問起居,使親信前來探望,在下算過,一共是四十八次。如此迫不急待結援大宋,所謀者大。萬一犯王徽之忌,我輩身死事小,惹起兩國糾紛,壞了參政大事事大。」
蔡京眼中凶光一閃,冷笑道:「昔日陳湯萬里之外,能斬郅支。如今海港之中,尚有五百軍士等候,等赴倭國船隊返航,軍士水手,亦有數千之眾。真到決裂之時,勝負未可知也。」
唐康亦從容一笑,道:「少游不必擔心,欲立奇功,必冒奇險。惟此事須機密,不可貽人把柄。」另一秦觀見二人已經定策,便不再多言,下意識的握緊佩劍,慨聲笑道:「既是如此,在下亦無異議。若能為國立此奇功,必受萬世稱讚。」
三人六目相顧,哈哈大笑。
唐康笑道:「三日之後,便是王徽召見。在此之前,須與那人再見上一面。」
與蔡京商議停當之後,因蔡京是正使的身份,不便隨意出行,招人疑忌,便只有唐康與秦觀帶了幾個隨從,一道去逛開京,兼以親身探訪開京形勢。
開京號稱「王京」,當時高麗共有四京,除「王京」開城外,西有西京平壤,東有東京慶州,離王京不遠,則是南京「揚州」,亦即歷史上的「漢陽」、後世的「漢城」,並稱「小三京」。宋朝商人與高麗通商,或者東至南京揚州;或者自禮成江逆流而上,於碧瀾亭登陸,走四十餘里山路,進入被松岳山環抱的開京。因松岳山上松林茂密,因此,開城亦被稱為「松都」。不過在石越所來的時空,開京最為人所熟知的,倒不是它是高麗國的王京,亦並非是它「松都」的美譽,而是一條北緯三十八度線與一個停戰談判場所板門店。但當此之時,板門店並不存在,北緯三十八度線的概念亦未曾清晰,開京依然是這個東北亞半島上最繁華的城市。
行走在異國都城的街道上,儘管身負重要的使命,唐康與秦觀都忍不住有幾分好奇。開京氣候偏冷,這一點讓四川人唐康和高郵人秦觀都很不適應,哪怕身上穿著用狐皮製成的大衣,冰冷的空氣也會時時鑽進身子裡內,讓人不由自主的打個寒戰。不過對於第一次出使外國的唐康與秦觀來說,高麗無疑是理想的去處,因為開京的大街小巷,凡是用到文字的地方,毫無疑問都是漢字。而普通百姓雖然還有言語不通之處,但是稍有身份的人,卻都能說漢語官話——一個不會說漢語的官員,在高麗是不可思議的。而且隨著兩國貿易的經常化與平民化,開京與南京「揚州」兩處會說漢話的普通百姓,也與日俱增。
唐康與秦觀一面向城門前行,一面打量兩邊的店舖:開京雖然遠沒有汴京的繁華,甚至還比不上杭州與揚州的富裕,但也是一個人口超過十萬的大城市,各種各樣的店舖,應有盡有。書店裡整整齊齊地陳列著翻刻的宋朝圖書,從儒家九經至石學七書,甚至於蘇軾最新的文集、西湖學院翻譯的「塞夷經書」以及早已過時的報紙。唐康隨意拿起一本,卻發現價格不菲,約是大宋的三到四倍,不由大吃一驚,這才知道書籍在高麗,窮人是無法問津的。須知既便是在大宋,書價雖然有石越百般設法降低,比如對書店免稅,對定價過高的印書坊征高稅,對定價低的印書坊減稅,又設法改進印刷技術,使印刷字體變小等等,但是對於大部分貧寒人家來說,買書依然是件奢侈的事情。唐康就曾見到一些鄉下的讀書人,走上幾十里甚至上百里路,到白水潭圖書館以及新成立的汴京官立圖書館抄書回去讀,這些人的生活極其苦寒,吃不起汴京的飯菜,就自帶燒餅,一個燒餅要吃上一天甚至兩天;筆墨也都是自製的。為了解決這個問題,大宋國子監正在推動一項政策:五年之內,要在每座人口超過十萬的城市建立一座藏書不低於兩萬卷的官立圖書館。同時亦鼓勵各書院建圖書館,向所有讀書人開放。一向節儉的趙頊與司馬光,在這件事情上,倒是說不出來的大方。大宋已是如此,開京雖然是高麗的王京,書價如此高昂,唐康自然可以想見普通人與文化的無緣。正在暗暗感歎之間,便見到一個衣衫襤褸的讀書人被書店夥計趕出來店中,抱頭而走。
秦觀出身貧寒,早歲向學,書大抵都是借來的,自是深知讀書人的艱苦,不免同情的歎道:「歷來寒士未達之時,皆難免受小人欺辱。」
唐康卻是心中一動,問道:「少游,若是以大宋的名義,在開京建一圖書館,供貧寒之士讀書上進之用,你說這些讀書人會不會對大宋因此平添好感?」
「那是自然。此輩素讀中華詩書,心中已有仰慕之意;高麗與大宋一樣行科舉,寒士求一進身之階,無不由此。其未達之時,最朝思暮想的,還是可以讀自己想讀的書。建一圖書館,焉不能讓其心存好感甚至感激?亦顯我中華是禮義上邦,不與小國同。」
康微微頷首,笑道:「讓高麗建房出人,我大宋只管贈書,贈書兩萬卷,所費不足萬貫,而可收一國貧士之心,這筆買賣,自是做得。」
秦觀亦點頭稱是,不過心中始終有利義之辯,悶了一會,終於按捺不住,自嘲道:「不過這卻是市恩。」
唐康厚顏無恥的笑道:「正要市恩。我大宋的銅錢,終不能白白花在高麗。凡有付出,必欲思有所得。此必然之理也。」說罷,又打量兩邊,略帶奇怪的問道:「我曾聽聞開京是高麗人參之產地,怎的卻未曾見得有人參店?」
秦觀一聽,這才發現果真如此。兩邊街上,從書店到布店、陶器店等等,什麼都有,其中充斥著大量的宋朝產品,卻唯獨沒有人參店。他細細想了一回,愕然笑道:「人參當在藥店賣。」
唐康亦不禁失笑,道:「竟忘了此事。」連忙尋了一家藥店問去,不料藥店雖有人參,卻也是最次的貨物,唐康與秦觀細加詢問,這才知道為了滿足對宋朝商品的需求,高麗國產的人參,十之八九,都被運出禮成江,至海港賣給宋朝商人了。不僅如此,其國所產的紫水晶、軟玉、水銀、麝香、松子、石決明、防風、茯苓、魚乾、鼠毛筆等物,也被大量販賣至宋朝。饒是高麗國物產豐富,在貿易上亦受到了極大的壓力,結果是交易量到達一定程度之後,始終無法上升。因此之故,無論是蔡京之前與薛奕私下裡商量,還是請示石越所得,都一致同意貿易的未來在南洋。狄諮都督歸義城,便受石越親筆信,要鼓勵交趾國種植水稻、棉花、甘蔗三種作物,卻要嚴厲打擊其發展棉紡業與制糖業、陶瓷業,保證其富餘農產品用於與宋朝交易。但是這些細節,卻非唐康與秦觀所能知。
一路之上,唐康與秦觀不厭其煩的詢問各種產品的價格,便發現一個奇怪的現象,除了書籍、鐘錶等物之外,在高麗最受歡迎的棉布特別是染色布,以及各種陶瓷,價格相比杭州而言,只是略高二成左右,卻鋪天蓋地的佔據了大部分的店坊。若說是因為商品過多而便宜,可是同樣是大受歡迎的茶葉與蔗糖,價格卻非常高昂。唐康身為唐家的子孫,又跟隨石越,常常參預機要,自然知道宋朝商人海外貿易之定價,大抵是由杭州市舶司與江南十八家大商號協商議定,高麗國棉布與陶瓷價格低廉,背後必有文章。他與秦觀討論半天,卻終是不得要領。
如此緩緩而行,走了一兩個時辰,方至開京城南門。二人知道身份特殊,不便過於靠近,便尋了一處酒家,找了個樓上靠窗的位置,一面吃喝,一面觀察。看了約一柱香的時間,秦觀便皺眉說道:「康時,開京畢竟是高麗王京,戒備森嚴。」
唐康又看了一眼城門口裝備精良的高麗兵士,繃著臉,點頭說道:「真要大戰,以我等之能,至少要五萬軍隊方能克此名城。此非交趾可比。」
「如今之計,只得用智。憑三寸之舌遊說王徽。」秦觀腦海中立時游想起蘇秦、張儀的風采,不由雙目生輝。
唐康搖了搖頭,道:「不能將希望全寄於此。若能用強,則一語不合,便可率軍突襲,挾大國之威而立新君。既是不能用強,便要多辛苦少游了。」
「辛苦我?」秦觀愕然道。
「正是。自明日起,我等便要分別設宴高麗國中所有名臣,如此就要靠少游展示才華,博得親宋大臣的好感與尊敬。一旦少游的才華能震服高麗,我等便大造輿論,遍會高麗國士子,由元長與長游講五經一日,再宣佈將向高麗國王請求替高麗士子建圖書館、資助其佼佼者至白水潭學院等各大書院讀書,趁機再許諾一些大臣將其愛子送至大宋遊學,在大宋參加科舉取得功名之後再回高麗做官。屆時再將一些禮物送於各主要大臣之府邸,讓高麗國朝野清議都一致親宋,然後再善加誘導,不愁大事不成。」唐康壓低了聲音,眼睛一閃一閃,露出狡黠的光芒。
秦觀聽完,不由喟然長歎,讚道:「康時真妙策也。」
唐康嘻笑道:「此非我之能。」
「是元長之能?」
「此是吾兄之策。我臨來之時,吾兄言:欲說其國,先服其心。若能使高麗親我重我信我,再誘之以厚利,則事無有不成者。」唐康抿了一口酒,又道:「吾兄說,天下事有剛者,有柔者,智者審時度勢而用之,或剛,或柔,或剛柔並用。若有數萬精兵屯於城下,我自然要用剛道;既然事有難成,便當改用柔道,緩緩圖之。」
秦觀正要點頭稱是,忽聽樓下有數騎踏過,秦觀眼尖,見著為首一人相貌,忙低聲說道:「是那人。」
唐康心中一凜,忙向樓下望去,便聽到城門有人高聲呼喝,那一隊人馬早已停下,「那人」與守城將官不斷的用高麗話高聲說著什麼,卻是一個字也聽不清——當然,也聽不懂。只見二人神色,那人滿臉怒容,不斷訓斥,守城將官雖然外貌謙退,卻是絲毫不肯相讓。唐康與秦觀四目相顧,二人心中皆是一動。唐康叫過一個隨從,低聲囑咐數句,那隨從連忙應聲去了。
※※※
不多時,便見那個隨從到了那人身邊,低聲在那人耳邊說了句什麼。那人似是一怔,抬頭往酒樓上看來,正好看見唐康,頓時面露喜色。又朝那個守城將官訓斥了幾句,便率人離去。
唐康見那人離去,鬆了口氣,縮回頭來,讓隨從將附近幾個雅座全部包下去喝酒,自己只和秦觀對酌。約摸等了一枝香的工夫,先前遣出去的隨從便領著兩個人走了進來。唐康與秦觀連忙起身,抱拳欠身說道:「宣王,下官有禮了。」原來「那人」便是王徽之次子宣王王運。
王運有求於人,何況唐康等人是上國使節,更是不敢怠慢,忙回了一禮,道:「小王見過天朝尊使。」
唐康二人忙稱不敢,唐康一面吩咐隨從道:「你退下吧。」一面卻望著王運身旁之人,只看了一眼,便將目光移向秦觀,卻見秦觀也在看自己,目光中儘是尷尬。
王運早就看見二人神色,忙笑道:「這是小王密友金芷。」金芷向二人微微一揖,並不說話。
唐康微微咳了一聲,請二人坐了。他約王運前來,本為趁機接觸,談論要事,所說之話,自是不足為外人道,因此連自己的隨從都要遣開。不料王運反倒帶了個人來,若真是「密友」,倒也罷了,可這個「金子」,明明就是個女的。她那膚若凝脂,柳眉鳳眼的樣子,縱是不開口說話,穿著男裝,也瞞不過人去。王運如此行事,實在太出人之意料。因此竟是大犯躊躇。
王運早知其意,笑道:「尊使不必擔心,金芷是我腹心之人。早日拜會尊使,因順天館內,不便細談,有些話只是不敢出口。不料今日如此有緣,亦是小王的福份。」
「殿下言重了。」
「小王知宋朝天子遣尊使前來敝國,自是為賜我父王醫藥,以及樂器詩書,但不知除此之外,尊使是否尚有他意?」王運一雙眸子凝視唐康,一動不動。
唐康淡淡一笑,輕描淡寫的說道:「便有些事情,亦是於貴國有利者。」
「未知尊使可否透露一二?」
「天朝約束甚嚴,還望殿下恕罪。倒是自來高麗,少見順王殿下。」唐康喝了一口酒,似漫不經心的隨口說道。
王運與金芷四目相交,旋即分開,冷笑道:「我王兄要於父王面前多盡孝道,因此不免怠慢尊使。」
「言重。為人子多盡孝道,亦是應該。」
「那是自然,只是……」
「只是什麼?」唐康輕輕放下酒杯,問道。
「只是敝國風俗,頗為有大邦所笑者。」王運此言出口,金芷已是滿臉通紅。
「願聞其詳。」
「尊使初來敝國,有所不知。敝國貴族之女,並不許外嫁,反要尚自家兄弟。此等陋俗,實為上邦所笑。小王曾數次上書,道本邦即受禮義教化,宜效中華風俗,去此陋俗。不料父王不聽,反屢次責罰於我。我那王兄自己娶了幾個堂妹,不知羞恥,反道我欲亂風俗。因此小王於國中,欲盡孝道而有所不能。」王運說及此事,一臉憤然。
唐康與秦觀相視一眼,心中恍然大悟。二人不知高麗竟有這等風俗,眼見那個金芷對王運情意綿綿,現於形色,二人素知金姓亦是高麗大族,便猜到王運想要廢此陋俗,未必全是為了公義,只怕也有幾分私心在內。然於此節,二人自是不便說破,唐康笑道:「殿下何必心憂,若殿下能承緒王位,他日要如何除舊布新,都由得殿下。且在下見朝中大臣,都心知殿下之賢。」
王運喟然歎道:「尊使有所不知,小王是次子,若要繼位,亦是我王兄繼位。雖則國中文臣大多屬意於小王,然則上不能得父王歡心,下不能讓掌兵之臣信服。他日能封於一大郡,於願足矣。」
唐康與秦觀都不料王運連這等話都敢說出來,不由嚇了一跳。他不知王運早已打定主意,若不能成大事,便出家為僧,料王勳也不便趕盡殺絕。他自知眼下國中武臣與掌兵之臣,無一人自己,連出個城都千難萬難,他的出路,要麼便是潛心經營,反正王徽雖然常病,五六年內卻不至於崩駕,他再經營五六年,未必不能多收拾一些人心;要麼便是抓住眼前的機會,結好大邦,宋朝海船水軍之威名,他早已知曉,兼之契丹內亂,眼見大宋就是天下最強之國,若能得到宋朝,加上國中親信助力,那麼大事必然可成。因此王運竟是絕無忌憚,一意要取信於宋使。
唐康沉吟一會,順著王運的話笑道:「殿下若要成大事,何不學唐太宗?」
「玄武門?」王運被唬了一跳。高麗國有唐史,自是知道玄武門之變,唐太宗殺兄奪位。
「非也,非也。」唐康搖頭道,「那種事情,下官怎麼會勸殿下行之?」他心中冷笑:我若勸你行玄武門之事,保不住誰殺誰。你王運死了,於我大宋有害無益。
王運顯然心中也知道其中利害,吁了一口氣,笑道:「那尊使所說?」
「唐太宗能登大位,不在玄武門,在其晉陽首義、征伐四方之功。因此當時名將,大抵心服。」唐康說到此處,卻不再多言。
王運也是聰明之人,沉思良久,歎道:「契丹雖亂,又有欺壓敝國之仇,然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只恐難以說服朝議。除非大宋能先出兵,小王方才說服國中大臣,以一支偏師,呼應天朝。」
唐康笑道:「高麗只與契丹有仇?與女直無仇?」
王運一愣,怔道:「尊使之意?」
「我等來時,於海上擒得海盜,己知契丹內亂,女直各部便開始不服管束,許多部落契丹皆征不到兵丁,反意已現。女直與高麗,史上亦互有攻伐,不得謂無仇。殿下若要興兵,自當言報女直之仇,替契丹討叛,豈可直言要攻契丹,引火燒身?」唐康一面說,一面優雅的把玩著手中的酒杯,「遼主與魏王屯兵待戰,高麗名義上亦是遼國屬國,替遼主懲罰東京道不聽差遣的小部落,難道遼主還能生氣不成?」
「這……」
「屆時若能由殿下親自領兵,則自古以來,軍功最重;若由順王領兵,則王京之內,豈非任殿下作為?殿下一向親近中華文物,若是殿下領兵,下官保證大宋以七折價格賣一萬套盔甲武器予貴國,殿下憑之與女直作戰,用奪來的財物與馬匹還債即可。若是令兄領兵,則大宋便當沒有此事。只要令兄在東京道打幾個敗仗……」
秦觀在一旁又說道:「此進可攻,退可守之策。若遼主獲勝,則貴國可一面向遼主獻俘,一面主動退回高麗,遼主亦無話可說。若遼主與魏王僵持,則東京道正好任君作為。若魏王得勝,東京道可撫而有之。天朝所能許諾殿下者,是若遼主進攻高麗國本土,則大宋之軍,必然直取燕雲。」
王運思忖良久,遲疑難決。唐康與秦觀只是靜靜等他答覆。
忽然,一直不作聲的金芷清聲問道:「如此天朝之利何在?」
唐康注視金芷,笑道:「天朝之利有二,一則高麗之軍入東京道,遼主雖無力與戰,卻必然分兵監視,如此其與魏王之戰,便更加持久。此大宋之利,亦高麗之利。二則大宋亦欲高麗有一個親近中華的國君,吾等來高麗已久,知諸王子之中,惟宣王最賢。若宣王有尺寸之功,大宋皇帝之敕命必至,屆時內外壓力之下,不由國王不傳位於殿下。」
「天朝不要付出分毫,卻坐享大利。在下以為不甚公平……」
「享大利者,非大宋也,殿下也。遼國內戰久一點,於大宋雖有利,卻也十分有限。其內戰過後,恢復元氣,最少要五六年,長則十年。大宋之利何在?」唐康知道討價還價的時刻來了。
「便無大利,亦無大害。而高麗則有引火燒身之患,萬一遼國內亂迅速平定,遼主以戰勝之餘威,兵壓西境,則高麗危矣。高麗是舉國相搏。」金芷說起話來,便如銀玲一般,甚是清脆動聽。
「非也。足下危言聳聽。不說此事難有可能,縱然如此,只須高麗迅速撤兵,向遼主獻俘,以遼主之明,自然會見好就收,絕不會窮兵贖武。且我大宋亦不會坐視不管。」
「口說無憑。」
「可訂密約。若在下欺瞞殿下,殿下他日將密約陳於大宋皇帝御前,在下就是殺頭之罪。」唐康為了成功,竟已將生死置之度外。聽得秦觀瞠目結舌,須知與外國私訂密約,其罪非輕。
王運聽到此處,亦已動搖,不由望了金芷一眼。金芷卻微微搖頭,注視唐康,笑道:「我亦讀過史書,古來爽約者不知凡幾。密約無用,若尊使能為兩國約為婚姻,則大事可諧。」
「約為婚姻?」唐康不由愕然,道:「遼國欲尚公主尚不可得,此事難能為爾。」他再大的本事,也沒有辦法替皇帝許下個公主給高麗。
「非也。敝國尚有公主待字閨中,若能侍奉大宋皇帝,使天下咸知兩國之好……」金芷輕輕說來,王運立時明白,忙點頭笑道:「若能如此,實是敝國之幸。」他知道倉促之間陋習難改,倒不如將妹子嫁掉為妙。而且若能入大宋後宮,那便是高麗建國以來第一件大事。
但是唐康在高麗國可以頤指氣使,和王子平起平坐,在宋朝卻是品秩低微,豈能決定這種大事?頓時苦笑道:「殿下,此事絕非下官能做主,便是蔡大人,也不敢作主……」
「這在下自是知道。」金芷微微點頭,又道:「但除此之外,在下還有個不情之請。我早聽聞尊使是石參政之義弟,在下有一妹妹,粗識文墨,略解禮儀,惟不足以侍奉君子,然若能與尊使給秦晉之好,在下與宣王,都會欣慰。」
唐康不想剛剛說完皇帝的婚事,又當面給自己說起媒來,頓時滿臉通紅,道:「可是在下已有婚姻之約。」
「無妨。若尊使不棄,為妾亦可。」
唐康更加尷尬,一時答應也不是,拒絕也不是,只得托辭道:「在下是朝廷命官,私自與外國婚姻,出使外國,私許婚約,其罪欺君。此事還須請旨……」
「此亦無妨。殿下可與尊使齊心協力,促成大事。然而這兩樁婚約不定,敝國終不敢出兵。便是朝議已定,想來宣王亦有辦法拖延之。」金芷淺淺一笑,無比嫵媚的說道。
唐康想著這天上飛來的艷福,竟是哭笑不得。
※※※
回到順天館之後,唐康將今日之事與蔡京說了,蔡京亦是愕然。只得分別給皇帝與石越寫奏折和書信,說明情況。一面同時按計劃開始進行形象公關,又是要收買掌權的大臣,又是要博取高麗國朝野的好感。
當時高麗國金富軾剛剛出生,金富轍甚至還沒有懷上,以秦觀的才華,要在大宋名震於士大夫,自然是略有難度,但在高麗小國,卻足以讓人炫目了。他的詩賦以及長短句,加上蔡京的書法,連續幾場宴會之後,立時轟動高麗朝野。所有達官貴人,無不以認識二人為榮,若能附庸風雅與秦觀唱和一次,或者得贈蔡京一幅書法,立時便要喜不自勝。連高麗國王王徽都沒有看出來宋使如此高調的原因,因此在蔡京提出欲在順天館大會高麗士子,並講經辯信一日之時,不僅不反對,反而顯得甚為高興。高麗國上上下下,都認為這是本國難得的盛事!王徽不僅自己御駕親臨,連同國中所有重臣,都一股腦的帶了過去。
歷史上稱為「順天館會議」的事件,是高麗國史上相當輝煌的一頁,亦是大宋外交史上非常重要的一頁,宋朝的一批官員,從此日起,開始有意識的利用本國文化上的巨大影響力,在傳播文化的掩護下進行自己的政治活動。順天館會議原定一天,結果卻開了整整三天,聞訊而來的士子充斥開京的大街小巷,比起科舉考試都要熱鬧。前來聽講、辯論的高麗士子,第一日就有一千餘人,至第三日更是達兩千六百六十餘人。
在會議的最高潮,由蔡京徵得高麗國王王徽的同意,宣佈大宋將免費向高麗國提供二萬卷圖書,協助高麗國子監在開京建「成均館」與「成均圖書館」——「成均」二字,是取自《周禮》中,董仲舒認為那是五帝之時大學之名,相傳是中國歷史上最早的大學。在石越所來的時空,此名在中華反倒少人知曉,倒是韓國有成均館大學,乃是韓國的著名學府。
宣佈此事之後,蔡京又進一步向高麗朝野表達善意,表示成均圖書館之藏書,將向所有士子免費借閱;且大宋在接下來十年之內,每年向成均圖書館贈送五千卷藏書。而成均館之學子,每年將選拔六名成績優秀者,由大宋出資,按成績分別送往白水潭學院、嵩陽書院、應天府書院、橫渠書院、西湖學院、岳麓書院六大書院學習三年。其他成績在前三十名者,將許可其自費前往大宋遊學。此事一經宣佈,立時轟動高麗全國,須知此六大書院,除岳麓書院名聲稍遜之外,其餘五大書院都聲名遠播於高麗,特別是白水潭學院與嵩陽書院、西湖書院,更是所有高麗士子都嚮往的所在。能有機會親赴彼處求學,如何不喜出望外?便連王徽都覺得受寵若驚——諸國之中,高麗是頭一個可以派人去大宋各大學院學習者。連向大宋臣服最為徹底的交趾,都不曾享受此等優待。當然王徽並不知道,在幾個月後,也就是熙寧九年初,大宋國子監即向交趾宣佈:該國五品以上官員子弟,可以自費至六大學院求學;同時大宋所協助交趾創辦之學院,每年可以選派一名優秀者官費至六大學院學習,資金由交趾與大宋平攤。當然,給交趾的兩項優待,實際上高麗更早享受——幾天之後,蔡京便親口向王徽與高麗國眾大臣許諾,高麗國五品以上官員子弟,可以申請自費去六大學院學習,而宰臣、各部尚書之子弟,更可直接去白水潭學院求學,由大宋與高麗國平攤學費。
宋使在數日之內,如此前所未有的優待高麗,在兩國貿易聯繫日趨緊密,而遼國內亂,宋朝國力上升的時候,無疑使得高麗國內一種「小中華」的自許之情更加膨脹。無論是讀書人還是販夫走卒,整個高麗都洋溢著一種親宋的氣氛。兼之大宋在新的貿易方式漸漸佔據主導地位的同時,並沒有斷然的放棄朝貢貿易體系,大宋朝廷對於高麗國進貢的賞賜更讓高麗國王王徽心花怒放,除了少數有識之士與心懷鬼胎的人物,整個高麗國中,幾乎沒有人知道「天下沒有免費的午餐」這句西方諺語——當然,以高麗國人的見識而遠,西方最遠,也就是大宋了。
在此良好的氣氛下,宣王王運指使親信的大臣,向王徽上了一系列的奏折,正式提出「親宋、和遼、報復女直」三大政策。力勸王徽乘此千載難逢之機會(遼國內戰、大宋結好),征伐女直各部,將高麗國的勢力範圍向西推進到鴨淥江(即鴨綠江)、長白山一帶,從而使高麗國日後具備覬覦遼東,括有渤海國故土的機會。而且,若能戰勝女直各部,則通過掠奪、壓搾各部,高麗國還可以獲得經濟上的利益。同時王運又按唐康之建議,打出「替遼主伐女直」的旗號,一時機會主義思想在高麗國朝中大行其道。一向畏契丹如猛虎的高麗國君臣們,開始打起了自己的小算盤,幻想一面不激怒遼主,一面擴充本國的實力。
蔡京則在與王徽的會面中,暗示這位年老多病的高麗國王,如果遼主敢侵犯高麗國土,大宋必然會抄其後路,以收兩面夾擊之效。又無比憤怒的指責女直各部縱容部屬在海上為盜,搶掠宋商,若有人能征伐女直,為大宋懲罰盜賊,大宋必然給予。
這種誘惑堪稱致命,便如同告訴一個有意搶劫卻又害怕警察的人說:別怕,你有治外法權。
高麗王宮望月台之內那盞奢華的座鐘準時響起,和城中佛寺的撞鐘之聲相互映和著,王徽似乎被這鐘聲嚇了一跳,老邁的雙手微微顫抖了一下。去摸一隻無暇他顧的老虎的屁股,而且遠處還有一隻獅子在承諾著安全,實在是非常刺激的事情……王徽是決心安於現狀,還是決心勇於嘗試,依然沒有人知道。但是還有一件更致命的事情在被人遺忘——女直部落,自渤海國建國那一日起,數百年來,在它周圍土地上興起的所有政權,無不視之為巨大威脅。
那是一隻容易被人遺忘的野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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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抱歉的再次來糾正一下,由於新出現的意外情況,簽售只確定一次,具體時間是:地點:中關村圖書大廈一樓大廳「左岸公社」
時間:2005年11月26日下午4點30分-6點附上地圖網址:原來的西單簽售不再舉行。抱歉之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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