柔嘉與何畏之卻是一驚一喜,柔嘉料不到石越如此輕信他人,萬一其中有毒,後果不堪設想,只是阻止不及,心中一急,幾乎要哭了;何畏之卻不料石越如此相信自己,自是大起知己之感。此時見石越稱讚,不由笑道:「確是好酒。」
石越心中大奇,他素知蒸餾酒須要蒸餾器,卻不知蒸餾器早在漢代,中國便已發明。不過卻是用來蒸水銀或者花露,遲到南宋甚至元代,人們才開始比較普遍地用來蒸酒。他也是第一次聽到還有蒸花露一說,忙問起詳情,何畏之詳加解釋,原來蒸花露一般是採用固態蒸餾,但是何畏之為了提取「花中之精」,卻是對採集回來的花露嘗試進行液態蒸餾,不料被人惡作劇換成了酒,偶然之中,發現此法。他隨即進行種種試驗,改液態蒸餾為固態蒸餾,亦獲成功……石越這才恍然大悟,暗罵自己見識不廣,否則何必等何畏之前來獻寶?
何畏之又說道:「我既悟其中之道,便將這蒸鍋加以改良,且又嘗試將蒸出來的酒再行蒸煮,所得之酒露,其烈無比。比之方才參政所喝,更厲害數倍,見火即燃,須兌了泉水方能入喉。我想此等烈酒,大宋人或者喝不習慣,但是若給遼人,不怕其不愛之如甘露……遼人本就嗜酒,若得此物,便能讓其朝廷上下,整日皆在醉酒之中。只是若私自釀酒出賣,干犯禁令……」
石越此時當真是大喜過望,他不知當時世界別的地方如何,但是他卻肯定的知道,蒸餾酒的技術,在東方世界而言,都還是一個極大的秘密,若把蒸餾酒賣到大宋的各個鄰國,其利潤之巨,難以估量。而且他的軍屯計劃,便能更加順利的推行了。「種甘蔗制糖、製造蒸餾酒、還有製藥……」石越一念及此,立時想到早就聽說過甘蔗制糖之蔗渣可以發酵制酒,還可以用來造紙——若能再將蔗渣制酒的技術發明,那麼開拓的就不僅僅是國外市場了。畢竟用糧食釀酒,在食產量不是極豐富的時候,其規模還要是需要控制的,但是用一些渣滓來釀酒,卻是完全沒有這方面的顧忌。轉念又想到何畏之所獻二技,無論哪一樣,皆可令他富甲天下,此時卻要告訴自己,分明是有更大的圖謀,雖說此人自稱是李丁文所薦,石越心中亦不能不驚疑。
柔嘉卻不曾想這許多,見到石越無事,心中竟不由一陣輕鬆。笑道:「這便是你的殺人不見血之方麼?可笑!可笑。一瓶酒也能殺人?卻不知你那殺人見血之方,又是如何驚世駭俗法。」話中充滿戲謔之味。
何畏之微微一笑,道:「那個方子,卻過於霸道。其實參政今日已經見過了。」
石越一怔,不知何指。
何畏之輕描淡寫的說道:「不過幾支毒箭而已。」
柔嘉冷笑道:「毒箭你當大宋沒有麼?」
「亦不是沒有。不過自來毒箭並不耐久,若在風雨中作戰,更是百無一用。我卻有一個秘方。」何畏之語氣雖然平靜,但是說到此處,眉宇間卻有一股陰戾之氣,讓人不寒而懍。
石越心中一凜,忙問道:「是何秘方?」
「大宋廣南東西路、梓州路附近,以及大理國,有一種樹汁巨毒無比,見血封喉。若將此種樹汁與砒石鍛燒後一同投入烈酒之中,淘去渣滓,然後將澄清之毒酒在沸水上隔鍋加熱,酒蒸發之後,便只餘下潮濕的褐色粉末,再行加熱,便成藥粉。又取蛇毒液浸泡後陰乾。凡一千五百斤藥材,可得十斤藥粉。此藥粉可隨軍攜帶,要使用時,加水沖兌,以箭簇沾水即可。一分藥末加水一斤調開,可浸箭簇一千。十斤藥末,可浸箭簇數百萬。浸藥之毒箭,一旦見血,十步封喉,料遼夏二國,沒有這麼許多兵馬好殺。唯藥材得來不易,參政須下得本錢。」何畏之娓娓說來,倒似乎他說的事情,不過在如何殺雞宰牛。
石越心中卻極為不忍,他雖然站在文明之立場,自當奉宋朝為正朔,知惟有漢文明方是中華之主體,但是與契丹、黨項,卻也沒什麼深仇大恨。此二族在石越的時代早已消亡,不少人更是融入漢族之中。若說要滅人之國,他的確是念念不忘,但說要屠人之族,他卻絲毫沒有此心。真要說來,焉知他石越身上,便無契丹、黨項血脈?似何畏之之毒箭,雖然不知是否有他說的那般厲害,卻已經是「化學武器」了,在當時來說,至少也是「大規模殺傷性武器」。好在石越知道此事成與不成,決策權在己,倒也並不著急,只是淡淡一笑,道:「先生真是有心之人。」
柔嘉卻罵道:「這法子真毒。」
她卻不知何畏之滿腔懷抱,所謀者大,於此種種,自是處心積慮。
何畏之於柔嘉的指責,自是毫不在乎,甚至懶得反駁;於石越的態度,卻甚是留心,不料他雖然善於觀察,卻從石越臉上看不出一絲端詳。心中不由暗歎石越城府之深。
石越初見此人之時,本有愛才之心,後來聽他要來尋訪自己,更有延攬之意,但是交談愈多,便愈覺此人外表溫和,內心高傲,此外於氣質中,更有一股說不出來的怨恨之意。雖然不曾見諸言語之中,但是石越卻能時時感覺分明。似乎此人曾經身居高位,或者至少是受過嚴格的貴族訓練,所以才用外表的溫和與高傲,來掩飾住那心中的怨毒。一時之間,石越對於是否能夠控制此人,竟是沒有了把握。
「此梟雄也。」石越暗暗警覺。這樣的人物,若然沒有機會,可能就一輩子老死於窮鄉僻壤,默默無名,因為他們不願意去受庸人的氣;但是若然他們找到機會,卻未必是普通人可以控制的——雙刃之劍!
便在此時,聽到客廳之外有數人的腳步之聲,一個家人進來稟道:「參政,李先生、陳先生、劉公子來了。」
石越忙說道:「快請。」何畏之卻已起身等候。
不多時,李丁文、陳良、劉道沖、侍劍便進了客廳,李丁文看見何畏之,相揖為禮,又凝視何畏之半晌,方悠悠說道:「一別十二年,蓮舫已非吳下阿蒙。」
「家破國危,欲為五陵少年不可得。恭喜潛光兄托得明主,可一展胸中抱負。」何畏之淡然的神色中,有幾分蒼涼。
石越聽到「家破國危」四字,心中一動,已知何畏之在大理國,必然非尋常人物。果然,便聽李丁文說道:「參政,當年大理國王段思平攻破下關,與滇東三十七部石城會盟,蓮舫祖上,曾有力焉。」
石越這才知道原來何家是大理開國功臣之後,忙立身說道:「原來如此,失敬。」
「不敢,慚愧。」
李丁文又道:「當日曾聽到傳聞,道何家受到楊、高二權臣之陷害,舉族焚屋出走,不知所蹤,心常唸唸。後聽梓州路上京官員說起歸來州何家堡,又提及蓮舫之名,雖恐是同名同姓之人,卻不敢錯失機會。便修書一封,托人帶到。不料蓮舫果真是信人。」
「有勞掛念。」何畏之自是知道李丁文信中招攬之意,但是他對於大宋,卻談不上什麼感情,更無效忠之意。此來拜謁石越,全是為了自己一族之利益,以他之材,若是沒有機會便罷了,只要有一絲機會,便不會甘心老死歸來州。
李丁文亦知道何畏之一向驕傲,種種安慰的話語自然全都收起,以免被他當成諷刺。只是說道:「何兄既然來京,盼在府上少住,以敘別來之情。」石越亦笑道:「正是,還盼先生多留幾日,在下好時時請教。」
何畏之微微揚首,他無意入石越幕府,但是許多事情,非一時半會能說,不得不耐下心來。當下便不推遲,道:「如此多有叨擾。」石越與李丁文見他答應,連忙一面吩咐人去安排住處,一面給何畏之引見府中諸人。
柔嘉本欲看個熱鬧,好對何畏之出口胸中惡氣,不料此人反成了座上嘉賓,心中大是不忿,眾人種種應酬,她更是毫無興趣。因見侍劍站在旁邊,便走到他面前,問道:「喂,你知道給十一娘準備的禮物在哪裡麼?我要去看看。」她竟是理所當然的把石府當成自己家,毫無生份可言。
侍劍早知她的脾氣,連忙說道:「在夫人那裡,小人給您帶路。便是一張古琴,幾副字畫。」
「啊?」柔嘉頓時回轉身來,瞪視石越,怒道:「石越,你不用這般小氣吧?禮物如此寒磣,害我都沒有面子。」
石越頓時莫名其妙,不知道自己的禮物「寒磣」,和她的面子有什麼關聯?當下苦笑道:「我薪俸微薄……」
「你叫什麼窮?你是參知政事、太府寺卿,當我不知道麼?一張古琴,幾副字畫值得幾貫錢?怎的如此小氣?」柔嘉一腔怨氣,便全發在此事之上。
侍劍連忙陪著笑說道:「縣主,這一張古琴,幾副字畫,可不是幾貫錢能買到。這張古琴是東晉之物,字是衛夫人的真跡,畫是大李將軍的《春山圖》……」
「還說不小氣?衛夫人是誰?我都不認識,必是無名之輩。還大李將軍?一個武人畫的畫,虧你也送得出手。你便是派人到岳州找蘇軾寫個字,也要體面些!」柔嘉更加氣憤。
眾人聽到這話,幾乎噴飯。「大李將軍」李思訓的《春山圖》,是難得的稀世之珍,不料到了不學無術的柔嘉嘴裡,竟然變成了「武人畫的畫」。便是何畏之,也要忍俊不住,不知道哪來的活寶縣主。侍劍想笑又不敢笑,連忙低下頭,歪著嘴巴說道:「縣主,衛夫人死了七百多年了,您自是不認識。她的書法,古人說如插花舞女,低昂善容;又如美女登台,仙娥弄影,紅蓮映水,碧沼浮霞。連王羲之,也是她的徒弟。她老人家的墨寶,價值三千兩白銀。這個大李將軍,也不是普通的武人,他是唐代宗室,戰功卓著,做過武衛大將軍,畫風精麗嚴整,是唐代有名的畫家。他的那幅《海天落照圖》,些時正在宮中,連皇上都很喜愛的。這副《春山圖》,是百方搜羅所得,蘇大人若是知道,必然願意用一百幅墨寶來換。」
柔嘉早已滿臉通紅,她哪裡知道梓兒知道清河郡主不是一般俗人,為了挑件好禮物,不知費了多少苦心。這三件禮物,無論贈上哪一件,都已經堪稱厚禮。只因清河郡主是在太皇太后、皇太后、皇后面前能說上句話的人物,這才不惜成本,三件無價之寶一齊送上。她不識貨倒也罷了,卻還嚷嚷出來,不料出了這個大醜。好在柔嘉是臉皮厚慣了,羞赧也只是一會兒,立時便雞蛋裡挑骨頭,說道:「若是這樣,那還不錯,只是卻不夠周詳。」
侍劍咂舌笑道:「縣主,似這不夠周詳,便無法再周詳了。」
「你一小小書僮,懂得什麼?」柔嘉得意洋洋的斥道,「這點東西,送給十一娘自是配得上,可是郡馬呢?」
「狄將軍亦通文墨音律的。」
「畢竟是個武人。」柔嘉剛才還對武人大為不屑,此時卻已是津津樂道。
石越知道柔嘉必要找回這個場子,笑道:「便是縣主說得對,便勞縣主去指點一下拙荊,挑幾件禮物送給狄將軍為賀。」
柔嘉卻是滿臉奇怪的望著石越,道:「你不是叫你夫人叫妹子的麼?如何便叫拙荊了?」
此語一出,眾人頓時捧腹,再也按捺不住。石越亦被她鬧得哭笑不得,不知如何是好。
何畏之跟著眾人笑了一會,忽然想起往事,心中不由一疼,忙沉下心來,將回憶從腦中趕走,一面從包中取出一物,勉強笑道:「參政不必再去勞心,或者我這個東西,能入狄將軍法眼。」
眾人循聲望去,頓覺寶光閃爍,原來何畏之手中,卻是拿著一柄鑲滿了紅寶石的匕首,遠遠望去,便見做工十分精細。石越連忙笑道:「不勞先生費心,此物過於珍貴,斷不敢受。」
何畏之淡淡笑道:「這種無用的石頭,在蒲甘國到處都是,值不得幾文錢。」
「蒲甘國?」石越一怔,不知道他說的是什麼國度。
「便是緬國,唐朝所謂驃國。」
石越這才明白,原來竟是緬甸。因薛奕船隊的航線可能要經過彼處,他於緬甸歷史並不熟悉,便問道:「我讀《大唐西域記》與唐史,知緬國素來分裂,小國數以十計,不知現在如何?」
「今時不同往日。三十一年前,蒲甘國阿奴律陀王即位,大約於十八年前國力始盛,開始征伐各部。蒲甘統一,已是指日可待。」何畏之亦不知道,便在熙寧八年,阿奴律陀王在即位三十一年之後,終於完成了統一大業。緬國已是中南半島的一個大國。不過此節石越卻也是在薛奕回國之後始知。
「原來如此。此亦英主也。」
「確是英主。傳聞中其子江喜陀,亦不下乃父。」何畏之輕輕說道,若非知道緬國有英主在位,他當初未必便一定要避居歸來州。
柔嘉對這些卻不感興趣,只是饒有興趣的問道:「那個什麼蒲甘的紅寶石果真遍地都是麼?」
「其國盛產寶石,而大多地方百姓並未開化,不識此物之用,以數尺之布,便可換得若干塊。不過彼國叢林凶險,便是大理國之人,輕易亦難以去得。久聞大宋有海船水軍,若能去得,似這幾塊石頭,便確然值得不幾文錢。」何畏之輕描淡寫的幾句話,卻讓石越等人怦然心動。這紅寶石在大宋,卻不止是「幾文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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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宋歷熙寧八年十月。高麗國,開京。
這一年,有一個叫金富軾的嬰兒在開京出生,在石越那個時空中,此人後來模仿司馬遷的《史記》,撰寫了一部《三國史記》,從而成為那個時代高麗唯一有資格被世界歷史記住的人。但是這個嬰兒的命運,同樣會發生改變。
石越帶來的蝴蝶風暴,早已刮到了這個東北亞半島之上,並且,將更深更猛的刮下去,將高麗王國的歷史命運,徹底改變。
蔡京與唐康、秦觀到高麗國己久,不料高麗國上上下下十分迷信陰陽鬼神之事,受上國詔旨,非要選定良月吉辰不可,此事在淳化年間,早已被宋廷責罵,不料也就是當時好了一陣,過不多時,舊病復發。硬是讓蔡京與唐康、秦觀,在開京心急如焚的乾等。好不容易受了詔旨,又要使者在館中呆足一個月,方能出館。氣得蔡京等人盡皆破口大罵。好在高麗國禮數恭敬,特意騰出一座離宮來做大宋使者的驛館,又臨時換了招牌,名之為「順天館」,據說意思是要象恭順上天一樣對待大宋。不過話是如此,能否做到,卻無人知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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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點:北京西單圖書大廈一樓東門
時間:2005年11月27日上午10點30分-12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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