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宋 第二卷《權柄》第四集《湖廣初熟》 第一章
    熙寧八年十月立冬之後,天氣漸漸轉冷。因為汴京冬月無蔬菜供應,上至宮禁,下至民間,無論貴賤,都開始購買蔬菜收藏,以備過冬之用。這段時間,汴京四門大開,過冬物資車載馬馳,充塞於諸官道。連接汴京與揚州的汴河,也是船來船往,一片繁華景象。自從石越任太府寺卿之後,杭州的海外貿易與鼓勵商業政策,得到了大宋朝廷最高層的直接,以揚州、杭州、江寧、蘇州、明州五大城市為中心,一個繁榮的江南商業圈初步形成。而這個地區與汴京的主要聯繫通道,便是汴河。無數的絲綢、瓷器,甚至是製造精美的鐘錶,以及普通人穿用的棉布、糧食、食鹽、茶葉,海外進口的香料,還有晶瑩剔透的玻璃杯,都要通過汴河,運往京師,或上貢給皇宮,或者在市場上出售。汴京這座龐大的城市,對於「揚杭商業圈」的依賴性,更加明顯。

    此時,在汴河之上,一艘商船正降下帆來,緩緩通過東水門進入汴京外城。懂行的人一眼就可以看出這艘商船是用楠木製成,載重三千石,與汴河上標準的運糧官船,是同一型號。不過一般官府的運糧船是以栗木製成,且船艙裝飾,遠不及此商船精美,可知船主之富貴。船頭站立著一僧一商,二人正指點談笑,讓人詫異的是,僧人眉宇之間竟頗有慷慨之色,而商人亦有一種異於常人的雍容氣度。

    商船過了東水門後,一路緩行,直至內城角子門附近的相國寺橋之畔,方靠了碼頭。早有僕役童子先行上岸招呼,僧、商人二人方才並肩上岸。卻見岸上有一個十八九歲的少年,手挽白馬,站在碼頭邊的一棵柳樹之下,見著二人,連忙笑吟吟走上前來,深揖一禮,聲音清爽的說道:「侍劍見過二叔、智緣大師。」原來這二人,便是唐甘南與智緣。李丁文那次辭了王安石與智緣之後,即拜會唐甘南,托他此事,叮囑務必要將智緣引入石越幕府。唐甘南卻也聽到京師意欲開發湖廣的諸般政策,便欲上京見見石越,瞭解詳情。因此連忙托人訪著智緣,慇勤相邀。智緣早已聽說唐甘南之名,知道此人,短短數年之內,便使唐家由一普通的富商之家,而發展至富甲天下,實有過人之能,且與石越關係密切,因此也並不拒絕。二人竟因此相攜來京。唐甘南自是早已用急腳遞五百里加急,將行程告之石越。石越本欲親來迎接,但他以參政之尊,畢竟頗忌招搖,兼之公務煩忙,便只遣侍劍前來。這是示唐甘南以親暱之意。

    唐甘南知道石府的僕人,與一般府中不同,侍劍在石府之中,親信更甚於唐康,忙笑道:「許久不見,你又長高不少。府中一切安好?」

    「參政與夫人甚安,二叔呆會見了便知。只是這幾日朝中事務太多,參政無暇抽身,故此禮數上怠慢了,還請二叔與大師不要見怪。我已經備好車馬,便請二叔與大師過府中敘話。」

    「阿彌陀佛。」智緣輕宣佛號,笑道:「石參政實在太客氣了。不過貧僧離京日久,還是想先回大相國寺一趟。」

    「大師可是怪我家參政失禮麼?」侍劍笑道,「委實是參政此時尚在宮中未還。參政早晨進宮前,還吩咐府中備好齋飯,便盼大師佛駕光臨。」

    「豈敢。罪過。」智緣望著侍劍與唐甘南,溫聲道:「貧僧豈敢做如是想?實在離寺日久,心中掛念。」說罷雙手合什,欠身道:「貧僧便先告辭了。」

    侍劍連忙笑道:「大師且慢。既是大師想著回寺,便讓小人送大師一程。改日我家參政必然親來大相國寺,向大師討教。」

    唐甘南也笑道:「大師莫要再推遲,說起來在下也有許久沒有去過大相國寺,正好一道送大師一程。」

    智緣沉吟一會,知道難以推辭,當下笑道:「阿彌陀佛,如此叨擾了。」

    「哪裡。」侍劍一面應道,一面往遠處打了個招呼,便見兩輛華麗的四輪馬車應聲而至,旁邊還有八個騎著駿馬的家人。侍劍將唐甘南與智緣請上馬車,自己也上了馬,揮鞭笑道:「去大相國寺。」自己卻一馬當先,上了相國寺橋,往州橋方向走去。那些家人一愣,旋即會意,不動聲色的緊跟著侍劍馳去。

    不料鬧市之中,人來車往,車馬不敢走快,走了三四十分鐘,智緣在車中不耐,掀開車簾往外一看,見外面赫然竟是土市子,頓時一愣,土市子與大相國寺南轅北轍,他立時便知道是上了侍劍的惡當。不料侍劍見車簾一動,已閃到車前,笑嘻嘻賠罪道:「大師莫怪,是我家參政要小人務必請大師請到府中,以慰仰慕之情。小人不敢違了參政之令,這才出此下策,待到了府中,大師要打要罰,任憑大師處置。」

    智緣又是好氣,又是好笑,不料自己聰明一世,卻被一個毛頭小子所誑,眼見他笑嘻嘻的絕無惡意,竟是發作不得,又終不能從車上跳出去,大掃石越的面子。只好苦笑搖頭,道:「豈有如此膽大妄為的書僮。」

    侍劍吐吐舌頭,笑道:「我老早便聽參政說,大師與王相公交好,於世俗禮法,盡不在意,是超凡脫俗之人。料來必不怪罪我不知上下的。」

    智緣笑道:「貧僧不來怪你,自有佛祖怪你。騙人是要下割舌地獄的。」

    「阿彌陀佛,大師你這不是騙我嗎?前些日子,小人還去了汴京的十字僧廟,他們就嚇我就人一生下來就有罪呢。小人就尋思,我何況有什麼罪孽可言?我家參政是個大好官,大忠臣,常和我們說要善待百姓,身居高位要有同情憐憫之心,小人年紀雖小,可從來沒做過一件壞事,如何便說我有罪呢?我小小的騙一下大師,佛祖慈悲,再也不會讓小人下地獄。」侍劍口舌伶俐,素性倚小賣小。

    智緣聽到此言,心中一動,雙眉微垂,溫聲道:「善哉!石參政能持此心,是朝廷百姓之福。」

    侍劍當下攬綹而行,一面和智緣說些京師裡的笑話,時不時問些佛經要義,西北風俗,乃至醫術藥材,他是石越的書僮,石府藏書不論,白水潭學院另有圖書館,甚至皇家藏書,他總能借閱,交遊見識,又儘是大儒俊彥,論起見識之博,較一般的書生,都要好上許多。此時即是要投其所好,便故意引智緣說些得意之事,竟是讓智緣喜愛非常。

    ***

    大約同時,大內武庫。

    隨行皇帝趙頊檢閱武庫的,有尚書右僕射呂惠卿、樞密使文彥博、副使王韶、兵部尚書吳充、衛尉寺卿章惇、軍器監蘇頌,宦官李憲、張若水、李向安,還有特旨隨行的太府寺卿石越與吏部侍郎韓維、兵部侍郎郭逵、以及兵科給事中郭申錫等人。狄詠全副戎裝,率領著御龍直左班的五百名侍衛,警惕的盯著每一個人。

    沒有人想到趙頊會突然要率領大臣們巡視武庫,也難怪眾人如臨大敵一般。

    「朕自束髮,即知為人君者,要使自己的臣民安居樂業,馬放南山,鑄兵為犁,方為太平盛世。然而我大宋自建國起,實無一日之太平。靈武未復,燕雲淪陷,旦夕有變,虜騎數日之間,便達汴京城外。國家社稷,實有累卵之危。朕前日讀報,聞泰西之地,有古巴比倫國者,曾有所謂『空中花園』者,我大宋之太平,便如此物,實是空中樓閣。兵法有雲,先為不可勝,以待敵之可勝。今日之勢,則是敵虜為不可勝,以待我之可勝。故歷代先帝,盡皆勤修武備,養兵百萬者,非不知其勞民傷財,不得不然耳。故朕一即位,即講求富國強兵之術,其意無他,欲致太平爾。卿等觀武庫甲兵,謂之『凶器』,朕卻以為,實在太平之器。」

    「陛下。」司馬光待皇帝說完,即應聲說道:「臣以為欲為不可勝,在德不在險。」

    「非也。天時地利人和,德者人和,險者地利,二者不偏廢。」呂惠卿淡然說道。

    「天時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故曰,在德不在險。若天子勤修德政,孰敢輕犯?」

    「非也,形勝之地,兵家所必爭。若謂在德不在險,此宋襄公所以敗國亡身也。司馬參政精於史實,豈不知耶?歷代王者,無不據有形勝之地。以本朝而論,仁宗不可謂不明,而元昊擾邊,關中震撼,百姓勞苦轉運,死者萬計,及至今日養兵百姓,勞累百姓者,皆非我大宋無德所致,而是我大宋無險所致。故陛下所言,實為至理。然而一勞永逸之策,還在收復故地。北控燕雲,西占涼夏,進據西域,此萬世太平之基。縱邊疆小警,亦不至動搖我中原根本之地。」

    司馬光冷笑道:「呂相公不知道歷代亡國,多非由外族,而是由德政不修,導致百姓叛亂麼?」

    「是麼?然此事石參政另有高論,司馬參政不妨聽石參政一言。」呂惠卿望了石越一眼,不動聲色的說道。

    石越知道二人爭論,並非僅僅因為過往不和。宋朝百姓評論呂惠卿與司馬光的關係時常笑言:「一個福建子,一個陝西人,如何廝合得來?」二人的確是生性不能相投。但是此時爭論,其根源卻依然是為了部分兵器民營化。司馬光雖然不反對解除持兵禁令,但是對於兵器民營化,卻認為是走得太遠了。反對的態度異常堅決。但是不知為何,呂惠卿對於部分兵器生產民營化,卻一直表示了堅定的態度。如果按司馬光的觀點,則國家敗亡的主要威脅來自國內,固然一方面是敦促皇帝修德政,另一方面卻也不可避免的要防範百姓;而呂惠卿的觀點,則是直指主要威脅來自異族,那自然要進一步的武裝百姓,方為上策。石越本來樂於見到呂惠卿出頭爭辯,不料幾句話下來,呂惠卿卻將球踢到了他的腳下。

    石越連忙向趙頊欠身行禮,方娓娓說道:「臣的確曾向皇上言道:歷代亡國之原因,非止是人君德政不修,也有一個重要原因,在於豪強數百年兼併土地,使得百姓貧者無立錐之地。若再加官府逼迫,則民不聊生,自然盜賊蜂起,致有亡國之禍。若使百姓有一線生機,斷不致於反抗朝廷。本朝若要脫離治亂循環之道,則須從根本處下手,朝廷要時刻給百姓找一條活路。豪強兼併土地,百姓無田可耕,朝廷要通過法令,禁止過度的兼併,同時要鼓勵、幫助百姓開墾新田,並且,還要鼓勵工商業,讓工商業能盡可能多的吸納貧民,如此,天下少一個饑民,便是少了一個叛賊。這才是治本之道。又,天下甚大,必要之時,可以組織無業之民開疆拓土,就地扎根,亦可緩解兼併之害。」

    「治亂循環,實是氣數。歷朝概莫能免。何況鼓勵工商,則務農者少,務農者少,則糧食不得增加,糧食不得增加,則百姓必然饑餒,石子明所言,前後矛盾,本末倒置。況且百姓重視鄉土,不樂遷移,強行征發,必致大亂。」文彥博亢聲反駁道。

    「非也。請文相公聽在下細言之:凡太平日久,則人口必然增加,此勢所必然。若初有人口一萬,歷二十年,則可至二萬,再歷二十年,則可以至四萬,如此遞增,若以原有人口數稱為『人口基數』,則人口基數越大,所增人口越多。百年太平,人口滋長,必然構成壓力。何也?因墾田數之增加,無法比上人口數之增加。而且兼併一事,難以杜絕,由此有更多的人來分更少的土地。如此歲歲增加,每鄉土地有限,而人口增長無窮,必有不能生存者。故每逢末世,百姓生子殺子,生女殺女,大傷天和,雖如此亦不得生存。故歷朝歷代,治亂循環,實由此來。或謂歷代人口最盛時,皆是歷代最強盛時,此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凡當末世,百姓謀生不暇,若再交賦稅,是無生理,故盜賊隱戶,必然增加。故歷代最強盛之時,實非人口最多之世,而僅是在籍人口最多之世。此後則是隱戶逃戶增多,致使後世不見此間真相。故解決之道,在於為百姓謀生路。百姓不樂遷移,亦不必強行征發,可以鼓勵之,誘使之,人情驅利避害,若遷移之利大於不遷,則未聞有不樂遷者。至於以為重工商而傷國本,此商鞅之鄙見,非聖人之義。商人使物資流通,讓農夫生產的糧食與作物賣掉,以更好的價格買回鹽、茶等物,更能讓最好的農具、種子傳遍天下,非徒然害農而已。何況朝廷還可以通過貿易得到稅收,從而減少農夫之負擔。可以鼓勵商人買回耕牛等物,讓農夫生產更多的糧食。工商與農業,並非是一端繁榮必致使一端受害,而是完全可能互相促進的。臣在杭州時,鼓勵商業,未聞杭州糧食減產,農夫之家,亦只從中獲利。臣以為,不可固執商鞅千餘之前的遺法於今日。」

    「說得好聽而已。」文彥博拂袖怒道:「陛下不可輕信此言,歷朝未聞有不重農而國富強者,農為國本,不可動搖。治國之道,務在安靜。」

    石越凝視文彥博,從容一笑,朗聲說道:「臣未曾言要國家不重農,臣亦以為農為國本,固國家不可不可重農。臣所講者,為重農之術。蓋歷朝偏見,以為重工商必然傷農,而臣以為未必然,兼重工商,有利於農。歷朝皆以為固邦之術,在於抑兼併,而兼併卻無法抑制,臣以為本朝既然祖宗以來,未嘗抑兼併,則不妨去尋找新的方法來解決,解決之道,便在鼓勵移民墾田。且朝廷治民之道,不當是為防範百姓,而當是依靠百姓,幫助百姓。若以防範百姓為務,則臣恐有防不勝防之憂;若愛民信民,則邦國之固,有若金湯。」

    「強辭奪理!」石越的種種觀點,不僅新鮮,讓文彥博難以理解。

    「臣卻以為石參政言之有理。臣以請陛下早下決心,廢持兵之禁,將軍衣等十餘種軍資向民間商人招標,以節省朝廷開支。同時向商人出售許可令,允許民間生產諸葛弩、刀、劍等十三種兵器。至於武庫兵器,亦當清點,凡老舊陳腐者,可拍賣給商人出售,或者乾脆賣給遼人。臣以為,武庫的兵甲,一定要是最好的。」呂惠卿滿口新詞,他的積極態度,讓石越心中不自禁的充滿了疑問。

    「陛下,將軍衣等物資承包給民間,只恐緩急難用。平素固然可以省下十幾萬貫的開支,且能讓一些百姓多賺一點錢,但是萬一開戰,只怕誤了大事。」文彥博對於這些改革,實在很不樂意,若非軍器監隸於尚書省,他早就要斷然否決。

    「臣以為文相公過慮了。」石越笑道:「商人若有數倍之利,雖死亦不足懼。一旦開戰,需求增多,只要朝廷許諾給錢,焉有不盡心盡力之理。何況朝廷亦當立法,與其簽訂契約之時,就當規定國家若有戰事之時,一切與軍隊有關之作坊,都需按要求開工。而縱是平時,衛尉寺與軍器監都要派人進駐作坊,加以監督。凡產品交驗,必須手續清晰,責任至人。若三衙屬下軍隊發現有問題,即可請求追究軍器監之責任,而軍器監與衛尉寺即要追究當事人之責任。若某作坊生產之物不合格超過一定之比例,則不僅可以要求退貨,而且要追加處罰,禁止其以後參預投標等事,如此數部門不相統轄,互相監督,臣以為朝廷無官官相衛、欺上瞞下之憂,而民間所造軍資,質量必勝於官營。何況這些軍資,都是輔助性質,無非軍衣鞋帽營帳之類而已,民間可以勝任的作坊數不勝數,朝廷可以分成份額,允許多家作坊投標,互相之間,各有競爭,優者存,劣者汰,一歲一投,則是流水不腐之道。」

    文彥博吹著鬍子,傲然道:「臣不信民營之物,勝於官家所制。」

    「文相公不曾讀過《鹽鐵論》?官物粗糙,漢時已然。」石越始終聲氣平和。呂惠卿卻遊目四顧,忽然上前欠身說道:「陛下,臣大膽,想做個試驗。」

    趙頊見臣下爭執,雖為國事,卻也頗亂人意。當下笑道:「無妨。卿且去做。」眾人皆不知呂惠卿弄的什麼玄虛,也一個個凝目注視。

    呂惠卿隨便叫了幾個侍衛,便往武庫中走去。眾人等了一枝香的功夫,方見他從武庫中出來,幾個侍衛手中還捧著兩件紙盔甲、幾桿長槍。他吩咐侍衛將這些東西放在地上,這才走到皇帝跟前,欠身笑道:「陛下,臣剛才在武庫中,挑了幾件紙盔甲,幾桿長槍。臣聽說本朝的紙盔甲,鋼刀不能入?」轉身向蘇頌問道:「蘇大人,是麼?」

    趙頊也凝視蘇頌,蘇頌見此情形,心中已明白八九分,額上不由浸汗,勉強幹笑道:「是如此說。」

    呂惠卿又轉目注視張若水,笑道:「請問張都知,這些物什,是何時入庫?」

    張若水也是聰明伶俐之人,背上已是冷汗直冒,卻不能不答,勉強走到紙盔甲與長槍邊上,睹視片刻,方說道:「是熙寧三年之物,熙寧四年入庫。」

    「有勞張大人。」呂惠卿微微一笑,走到狄詠身旁,道:「借狄將軍佩劍一用。」

    狄詠卻將目光移向趙頊,見趙頊點頭允許,這才抽出佩劍,雙手捧給呂惠卿。呂惠卿走到紙盔甲之前,讓侍衛將兩副紙盔甲疊在一起拉開,他提起劍來,隨手捅過,便見那紙盔甲有如薄紙一般,一劍洞穿兩層盔甲,呂惠卿隨手捅了幾下,那盔甲上便有幾個大洞!

    趙頊的臉色立時不好看起來。張若水與蘇頌撲通一聲,跪倒在地。文彥博與鐵青著臉,默不作聲。呂惠卿笑道:「陛下,文相公請看,這便是官營之物,軍國之器。」說罷,一劍揮向一桿長槍槍桿,便聽一聲細響,槍桿斷為兩截。他又提起一桿長槍,用手一扳,一個槍頭竟被他擰了下來!

    「臣,書生爾!竟能手斷長槍!」呂惠卿厲聲說道:「然武庫之中,保存此物,不知何用?此雖軍器監設立之前之物,然臣曾判軍器監,深知其中利弊,軍器監設立之後,雖然力行責任明確,然而不少軍器之成本也因此提高,軍衣帳蓬,針線粗糙,製造鄙陋,眾所周知。更有一弊,是生產之時,不計成本,浪費甚多。今有官民兩便之事,陛下當早下聖斷。」

    文彥博一時無語。司馬光與吳充顧視一眼,一齊恭聲說道:「臣等細想,亦以為可行。然此事猶有細節,招標由樞院或是軍器監主持?如何防止作坊擅自生產軍衣營帳賣給民間甚至敵國?如此等等,雖為小事,不可不慮。」

    「此謀國之言。」石越讚道,「臣以為蘇頌熟知軍器生產情弊,章惇心思細縝,可著二人詳定以聞。」

    「至於部分兵器生產民營,臣依然有異議。萬一有人借此屯集兵器謀反,後果不堪設想。」司馬光於此堅決反對。

    一直不曾說話的韓維忽然說道:「君實過慮了。民營之兵器,實則民間鐵匠即可打造,若有人要行謀反之事,本就無法防止。而凡生產兵器之民營作坊,所造兵器皆有標號,賣給何人,亦要登記。而且要購買許可之令,生產多少,生產何種武器,皆有限制,由衛尉寺派人監督。若要由此來謀反,只怕更露痕跡。之所以要許可民間製造兵器,實是為鼓勵民間習武,而且是在軍器監諸作坊之外,多一些補充,平時朝廷不用花錢供養,反而可以從中收稅,而緩急之時可用。並且,凡民營兵器作坊,朝廷鼓勵其研製新式武器,包括火器,但是必須向朝廷申報,由樞密院最終決定是否可以研製。若研製成功,其有利軍國者,即可以由軍隊購買裝備,軍器監下屬設立兵器專利局,其研製之武器若能申請專利,十年內許其獨家生產,別家若要生產,則要付購買專利之費。軍隊不要者,能否賣給民間,亦須由樞院批准。如此,使其研究能盡量為軍隊所用。如此,不僅可以節省朝廷研究費用,而且可以集思廣益,實是強國善策。」

    「正是如此,兵器民營,並非隨便許可。凡能得許可之令者,要家世清白,有足夠之資產,而且其家眷必須遷居汴京,置於朝廷控制之下。這些人實是朝廷養在民間之鷹犬。」石越深感每進一小步之艱難,但是司馬光等人的顧慮,亦有其立場,而且有強烈的代表性,他不得不設法消除其疑慮。

    趙頊沉思半晌,又望了地下那斷槍殘甲一眼,凝視文彥博,問道:「文卿以為如何?」

    「臣終懼養虎為患,望陛下三思。」無論如何,文彥博都無法信任商人對國家的忠心。

    「朕當再思之。然一事歸一事,明日朕即下詔,廢持兵之禁令。蘇卿、章卿可去籌畫軍衣等軍資生產向民間招標之事。張若水、李向安會同蘇頌,檢視武庫兵器,將劣品給朕找出來,賣給遼國,若下次朕再發現武庫中還有這種不中用之物,小心你三人項上人頭。諸葛弩等兵器民營化,再下廷議。」

    「陛下聖明!」

    ***

    當石越回府之時,已是夜幕低垂,萬家燈火通明。石越剛剛踏進府中,石安便迎了出來,稟道:「參政,二老爺和智緣大師在客廳等候已久。」

    石越這才想起此事,也不及更衣,便直接往客廳走去。人未進門,瞅見唐甘南與智緣正在喫茶,而李丁文、陳良坐在下首相陪,侍劍則站立一旁侍候,石越高聲笑道:「二叔,大師,可想煞我了。」

    眾人這才知道石越回來了,一齊起身,唐甘南笑道:「賢侄別來可好。」智緣則高宣佛號,合什道:「貧僧見過參政。」

    石越雙手虛抬,笑道:「大家快請坐。大師、二叔,讓你們久等,多有不敬,還望恕罪。」又向侍劍問道:「齋宴可有備好?」

    侍劍笑道:「已然妥當,便等參政回府。」

    「那邊先開宴,大家邊吃邊談。」一面又告罪道:「剛剛回府,未及更衣。我先進去更衣,恕罪。」又向唐甘南與智緣分別告了罪,方進裡間更衣。

    到了內室,梓兒正在研墨,見石越回來,忙吩咐阿旺去取了衣裳,一面笑道:「大哥可是忙煞,今兒個二叔已等了很久。」

    石越輕輕摸了摸她的頭髮,笑道:「朝中事情太多,一時半會竟是撕擄不清。幾乎忘記此事。」

    「那馬上是十一月初一,是清河郡主下嫁狄將軍的大婚,十一月初三包公子迎娶程家小姐,大哥可不許忘記。這兩處你皆是要親臨的。」梓兒一面從阿旺手中取過衣服,替石越更衣,一面柔聲提醒道。

    「這等事情就要勞煩夫人提醒了。」石越俯首親了梓兒一口,眼角卻見几上擺著一件物什,不由吃了一驚,問道:「那是何物?」

    梓兒瞄了一眼,笑道:「那是琉璃杯。晶瑩剔透,煞是可愛,以往只聽說宮中才有此物,這次是二叔帶來兩隻送給我。」一面向阿旺笑道:「阿旺,取來給參政看看。」

    石越卻見那分明便是玻璃杯?他從阿旺手中接了過來,只見這玻璃杯的顏色並不純淨,中間夾有淡淡的綠紋,杯壁甚厚,除此之外,則與他在二十一世紀所見過的玻璃杯並無二致,當下說道:「這哪是琉璃,這是玻璃。」

    梓兒奇道:「什麼是玻璃?」

    「玻璃比琉璃要純淨透明。」石越簡單的解釋道,也不管自己的說法是不是正確。手裡卻拿著一隻玻璃杯把玩不已。他並非沒有想過要製造玻璃與鏡子,以大宋的技術能力,鍍銀的技術自然不會是難題。但是對於如何製造玻璃,石越卻是茫然不知,這時眼前擺著一隻玻璃杯,卻不能不讓他怦然心動。鏡子利潤之高,再輔以大宋日益活躍的海外貿易,那將是讓人難以抗拒的誘惑。正在出神間,忽聽梓兒笑道:「大哥是喜歡這個嗎?二叔說,這種杯子用來喝葡萄酒甚好,不如便……」

    石越回過神來,笑道:「那過於奢侈了。我是想起了別的事情。」一面扣了玉帶,道:「妹子,借你一隻杯子一用,我且去陪二叔與智緣大師。」

    ***

    他拿著杯子到了客廳,宴席已然就緒。一切既以家宴為名,石越便讓智緣與唐甘南坐了上席,自己反在下首相陪。智緣本是名利中人,得石越如此看重,心中自然也覺舒泰。然而石越席間所問,飲食起居之外,儘是些西北邊事民情,蕃人風俗,智緣雖然隨口回答,心中卻總是存有一個大大的疑問,竟是食不知味。

    唐甘南卻不知石越為何竟將琉璃杯帶了出來,心中不免好奇,因找了個機會問道:「子明,你可是很喜歡這個杯子?」

    石越笑道:「方纔見著,因見此物剔透可愛,便帶了出來,想問問二叔,此物是從何而來,價值幾何?」

    「此是自大食胡人購得,一杯值五百貫。」

    「五百貫?」石越暗暗心驚,五百貫可以在汴京以外的任何城市買一座大宅院。

    陳良不禁歎道:「世間偏是無用之物最貴。」

    李丁文卻是深知石越心思,道:「如此貴重,若能得其製法,其利不可估量。」

    唐甘南苦笑道:「這卻要上何處覓來?且聽說琉璃是由琉璃石燒製而成,傳聞之中,琉璃石產自西域。」

    石越尋思一會,他知道中國之琉璃業雖然獨立發展,但進步緩慢,明代琉璃業之發展,鄭和下西洋帶來大量的琉璃工是其中一件大事,今日之事,只怕還得從此處著法,當下說道:「此物並非天生,而是人工製成。其透明如此,可稱玻璃,若一面鍍銀,可以為鏡,勝銅鏡百倍。若能得其製法,其利為百倍。然而要琢磨其製法,卻是未必能十拿九穩之事,其中投入甚大,而風險亦大,或者甲子輪迴,竟無寸進。因我之見,若二叔有意於此,一面可以在技術學校與諸學院,投入資金,成立研究室,研究,並且協助琉璃工改進工藝;一面則遣使出海,買回胡人中的琉璃工,則有事半功倍之效。」

    唐甘南沉思半晌,咬咬牙,道:「便如此決定。」

    「我會寫信給薛奕,托他留意。縱不能製成鏡子,發展琉璃業,也是有利可圖之事。好過讓蕃人來賺我們的錢。昔日趙飛燕時,所居之所,以琉璃為窗,光可照人,我大宋自己要厲行儉僕,但是不妨鼓勵鄰近諸國的君主奢侈一點。」石越半開玩笑的說道。

    唐甘南笑道:「倭國的貴人,高麗的顯宦,以至南方交趾等國,都不難以這些淫巧之物打動。但是遼國新君卻似乎不是個喜歡華服玩樂之人。倒是耶律伊遜可以打動。若夏國與大理,卻要問智緣大師了,若是其主可以動之,則不妨想辦法,我們百姓可賺錢,朝廷也可以坐享其利。」

    李丁文頷首道:「正是,李元昊之所以能為亂,正是因為他學匈奴之故技,讓百姓不著絲綢綾緞,不喫茶葉,以減少對於我大宋的依賴。遼國亦限制民間飲茶,正是為了避免受制於我。若能讓其貴人耽於享樂,此勾踐之所興而夫差之所以亡。」

    智緣也點點頭,說道:「誠然。吐蕃貴族心服大宋,此亦是一因。羌人喜歡茶葉與大宋的衣物器飾,其貴人更是喜愛絲綢瓷器,朝廷加以恩德,便容易籠絡之。然而夏國則不同,夏國秉常即位之時,不過七歲,現今亦不過十五歲,尚未成年,大權一直旁落,梁太后專擅國政,置秉常如同傀儡。梁太后之弟梁乙埋為國相,與其子梁乞逋合謀,重用都羅尾、罔萌訛等人,權傾朝野。自熙寧二年起,又廢漢儀,用蕃禮,欲襲元昊故智,略略侵犯宋、遼邊境。至熙寧四年方不得已與我朝議和,五年和議始定。然而瑪爾戩之亂,夏國背後亦有也。今年夏國剛剛改元,偽號大安元年,貧僧來往於宋夏邊境,屢聞人言,秉常有諒詐遺風,然而親信漢人,常穿漢人衣服講學,以此觀之,其與梁太后不和,在所難免。而夏國王族、大首領因大權為外戚掌握,亦頗有不滿者。梁太后覬覦遼國西京道者,亦是想借邊功來震懾異議者。以此觀之,則唐施主欲借奢侈之物打動夏國貴人,暫時只怕難以奏效。」

    「難道梁乙埋為權相而不愛享受?」石越疑惑的問道。

    「梁乙埋固然愛享受,但是梁太后此人,雖為婦人,卻不可輕視。其殺伐果斷,智謀深遠,不下呂後、武則天。」智緣久在宋夏邊境走動,說起夏國情勢,如數家珍。

    石越心中猛的想起宋朝五路兵敗之事,不由一時無語。良久,方說道:「不過我以為夏國女主當權,幼主若昏暗,或者無事,若幼主聰明,一旦成年,必生事端。以漢獻帝困於曹阿瞞,尚有衣帶詔之事,何況秉常之於梁太后?」

    智緣目光一亮,凝視石越,問道:「參政以為此事當在何時爆發?」

    「當在秉常行冠禮之後!梁太后如此強悍,豈會安然歸政?」

    十一月二十七日上午十點半,西單圖書城阿越簽名售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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