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宋 第二卷《權柄》第二集《鳳閣清鳴》 第九章
    「陛下。」石越驚訝之下,便是生氣,繼爾又覺荒唐,竟然忘了禮數,亢聲說道:「臣絕不敢做這等欺君害民之事!請陛下明察。」

    趙頊望了望手中的奏折,又看了一眼石越,微微搖頭,道:「卿遠在京師,自然不會去做這等事情。但是難保卿的親戚朋友門客,沒有藉著卿的名義為所欲為。」

    「這……」皇帝這麼說後,不僅石越,旁邊的眾人也都遲疑起來——說石越兼併,的確讓人感覺匪夷所思,但是說到他的親戚朋友門客,那又有誰敢保證呢?就算是石越,也不敢當廷打下這包票。

    趙頊淡淡的說道:「這件事情,朕是一定查個水落石出的。欽使去桂州罷免沈起——居然引出數十戶百姓聯名告狀,告的竟然是朕的弘股重臣,翰林學士!」皇帝的語氣很平靜,但越是如此,就越讓人覺得心驚。

    石越近乎無禮地直視皇帝良久,忽然緩緩跪下,沉聲說道:「陛下,若臣果真做了這樣的事情,甘願受罰!臣亦請陛下查個清楚,為臣洗冤。」

    其實當時位高權重的大臣,在各地兼併田產、廣置物業,都是再平常不過的事情。似王安石、司馬光這樣清介的,也是極為少見的。其餘之人若說有什麼區別,不過就是做得漂亮不漂亮罷了。韓絳、馮京見皇帝如此「小題大作」,早就不以為然。韓絳存心要賣個面子給石越,當下連忙出列說道:「陛下,石越人材難得,豈可因小過而……」

    「韓相公。」韓絳的話沒有說完,便被石越打斷了。石越板著臉,昂然說道:「多謝相公為在下說情。不過若我果真做出這樣的事情,則是愧對陛下知遇之恩,又有何面目位列朝堂?臣再無他想,只請陛下遣一能臣查明真相,還臣清白!」

    趙頊見石越如此理直氣壯,神色稍霽,溫言道:「以卿與朕的相知,不比他人。他人若是這種過錯,自有國法繩之,用不著朕來生氣。但若是卿發生這樣的事情,朕須容不得卿去欺壓百姓,欺君瞞上。同樣——」趙頊又看了一眼奏章,冷冷的說道:「朕一樣也容不得有人來污陷朕的重臣!」

    「臣謝陛下隆恩!」石越頓首道。

    「這件案子,御史中丞蔡確,監察御史蔡承禧去審理,朕要親自看全部供詞。」

    ※※※

    「石子明暗中派人在廣南西路諸州縣兼併田地?」一輛漂亮的四輪馬車內,王倩瞪大了眼睛,不可思議的望著清河郡主。

    清河郡主抿了抿嘴,輕輕道:「我也是入宮時聽太皇太后與太后、皇后聊天時說起的,」她頓了一頓,又補充了一句:「但究竟真相如何,眼下還不得而知。」說完了這一句,她又有些後悔,怕被王倩看出她對這件事情的過份瞭解與關切,畢竟當時,她與石越,也是曾有過許婚之說的。

    但王倩搖了搖頭,卻顯然沒有留意到她的心思,「實在不太可能呢,」王倩沉吟道,「石越這個人雖然不怎麼樣,可也不是目光短淺之輩。只怕是他家的什麼人在外面為非作歹吧!」

    清河郡主見王倩神情鄭重,忽地捂嘴輕笑起來。

    「你笑什麼?」王倩眨了眨眼,奇怪的問。

    清河揶揄的淺笑,輕輕道:「石越的家人,豈不也是你們家嗎?他兄長聽說是個老實人呢。」

    「胡說了,我們家哪會有人在外面惹事生非呀!」王倩一本正經地說道。

    「是啊,是啊,是我胡說了——我們家又哪會有人在外面惹事生非呀?」清河郡主拖長聲調,學著王倩的語氣說道。王倩這才省得清河是在取笑她,呵呵雙手,就去胳吱清河。清河郡主一面伸出手來擋,一面取笑道:「你們家的人可了得呢,便是連太皇太后也說桑……」

    「太皇太后?太皇太后說桑郎什麼了?」事關自己的丈夫,王倩頓時便住了手,緊張的看著清河郡主。

    清河郡主眼波流轉,嫣然道:「太皇太后說了什麼呀?……嗯,你先告訴我今天帶我去白水潭學院究竟是做什麼?」

    王倩眸子轉動,笑道:「郡主到了那裡,自然就知道了。」

    清河郡主撇了撇嘴,笑道:「那桑夫人也自己去問太皇太后好了!」她有意將「桑夫人」三個字咬得極重,語調更是拖得極長,語氣中全是戲謔之意。

    王倩側著頭,望著清河郡主,笑道:「你告訴我,我也告訴你。如何?」

    「遵命,桑夫人。」清河郡主在外人面前端莊嫻雅,直似廟裡的菩薩,惟有和王倩在一起,才顯露出一個妙齡少女活潑的天性,肆意的打鬧嘻笑,因此二人閨中之誼,實是非比一般。當下忍住笑說道:「前幾日我進宮給太皇太后、皇太后、皇后請安,因聽皇后說,淑壽公主很喜歡石學士,皇太后便笑道:『可惜石越沒有孩子。』皇后笑說:『石夫人魯郡君韓氏已經有喜了。』皇太后說:『韓氏聰明剔透,說話行事都得體,哀家倒是很喜歡她。只是聽說她本家有個哥哥,卻是個硬骨頭,辦報紙得罪過不少勢家,連石越都罵過的,卻不知一母同胎,怎的竟生得如此不同?反倒是妹妹好過哥哥。』太皇太后拿著玉如意敲了敲,笑道:『你卻是不知道,她哥哥現在長進不少。結婚之後,一日比一日的穩重。待到明年會試,白水潭學院再考上幾十上百的進士,將來這個人可了不得。』——姐姐,你說,太皇太后可不是在誇你的桑郎麼?」

    王倩出身宰相門第,縱算於普通功名利祿,未必看得太重,但對於皇室的評價,卻不能不十分重視,因此也常常會透過清河郡主,以及一些往日熟交的夫人小姐,側面瞭解內廷與朝廷的意見,然後小心的提醒桑充國注意。是以婚後,王倩儼然竟成了《汴京新聞》的「幕後總編」,而《汴京新聞》的風格幾乎是數日之間,變得更加穩重成熟。外人皆以為桑充國更加歷練成熟,卻不知道竟是一個女子的功勞。

    但是這時候她聽到太皇太后那不冷不熱的評語,王倩竟是一時怔住了。直到清河郡主喚她,才猛然回過神來,心不在焉的笑道:「都是太皇太后的恩澤。」

    清河郡主望了王倩一眼,忽然悠悠歎了口氣,輕聲說道:「女子嫁了人,果然便一心一意都為著夫君了。」

    這一聲感慨說得王倩俏臉通紅,不由低聲啐道:「你也會嫁人的,皇太后親自為你擇婿,你當我不知道呀?」

    清河郡主一時間臉如霞染,一直紅到耳根,半晌才低聲啐道:「你不要胡說八道。」

    「我何曾有胡說八道?都說你那未來夫婿是再世潘安呢!」王倩悠悠道:「狄武襄的三公子狄詠——我說也唯有這樣的人物,方配得上你。」

    但清河郡主的笑容,卻似慢慢的僵住了,過了良久,她才苦笑著搖了搖頭,卻欲言又止。

    王倩不料她會這樣的神情,關心的問道:「郡主,怎麼了?難道竟是不喜歡……」

    清河郡主卻緊閉著雙唇,默不作聲。

    王倩猜測道:「狄三公子人品出眾,難不成郡主竟會是嫌他是個武夫?」

    清河郡主輕輕搖頭,神情中竟帶著些苦澀,過了良久方低聲說道:「你可知道蜀國公主的事?」

    「蜀國公主?」

    「本朝的公主之中,論相貌、才華、品行,誰能在蜀國公主之上?但千挑萬選,還是……,王駙馬……王駙馬對她……原來竟是這般……,以前也有過王駙馬風流不羈的傳言,聽說現在越是變本加厲,竟容小妾輕辱公主,但公主卻生怕駙馬被降罪,竟一直隱忍著不說,所以竟連太皇太后、皇太后、皇后都被瞞得死死的,絲毫也不知情,若非柔嘉那日撞破幾個侍奉公主的宮女私下哭泣議論,便連我,也不知道竟還有這樣的事!」

    「怎麼會這樣?」王倩聽清河郡主說得含糊,便也聰明的不敢追問。有些事情,女孩子本就不好開口,何況事涉宮闈,更是不便議論。

    「聽說是因為王駙馬覺得自己才華出眾,卻因娶了公主,阻了他的前程——本朝之法,你也不是不知,蜀國公主是何等尊貴清潔的人物?又哪裡會去學那些下賤的女子般去做些無恥之事,討他歡心?」

    王倩一時無語,蜀國公主與駙馬王詵之間的事,她也不是全然沒聽過傳言:蜀國公主溫柔嫻雅,一貫為人稱頌,但王詵也是開國功臣之後,文采風流,也是有心做一番大事業的,卻因尚主而前程受限,心中頗有不平鬱鬱,於是縱情於聲色,冷落了公主,但公主對他卻是一心一意,所以一直瞞著此事,不敢叫皇太后知道。想到這裡,她隨即便悟到清河郡主為什麼會黯然了,於是輕聲問道:「郡主是怕狄三公子……」

    清河郡主幽幽說道:「本朝的例典,尚宗室之女,便再不可領兵。這為的是嚴防外戚之亂。狄武襄公之後,只怕也不是甘願默默無聞的人。我卻是實在不願他日受辱。」

    「似王詵那般的人,終是少數。郡主也無須太過介懷,締姻皇室,是多少人盼也盼不來的榮耀!」

    清河郡主澀然道:「是啊,多少人盼也盼不來,所以我倒寧願嫁個庸碌之人,那麼至少還能有郡主的尊榮。」

    王倩握起清河郡主的纖手,柔聲道:「你是堂堂郡主,有什麼好擔心的?何況狄詠未必是這樣的人,我請桑郎托人幫你詢查他的人品德性好了!」一面卻岔開話題笑道:「今天我帶你去,卻是看一位了不起的姑娘。」

    「什麼了不起的姑娘?」

    「她是大程先生的女兒,據說河洛一帶的名門望族、少年英傑,為了想娶這個姑娘,把程家的門檻都踏破了,卻終是沒有一人讓程家看得上眼的。」

    「啊?」清河郡主輕笑道:「那是個什麼樣的人兒呀?」

    「你見了定會喜歡的,」王倩笑道,「我第一次見到她時,看著她那動靜舉止,竟要以為自己是個鄉下人了,……聽說她自搬到白水潭後,雖然深居簡出,可卻是把白水潭圖書館的書看了個十之七八。若是說起經義道理來,就連二程難她不住,有時候甚至要向她請教呢!前不久做了一篇《問道》,拿著幾位大家的著作,提出來十八個問題,石子明聽了也連連誇讚,只道是五年以來,除了我爹爹,沒有人見識及得上這位小姐。」

    「啊,那豈不是個女博士?素來女子無才便是德,只怕太過聰明……」清河郡主說到此處,方覺失言,連忙止住。

    王倩卻絲毫沒有在意,自顧自的說道:「我向來以為自己是女子中的聰慧者,卻不知天外有天,人外有人。這位姑娘不僅學問道德出眾,便是相貌,也是說不出來的可親可愛。以前我老笑郡主是菩薩,見這位程姑娘,方知郡主是假菩薩,她才是真菩薩。皮膚便如定窯的瓷器一般白潤,五官不是五官,竟似是玉雕成的。你見了她,雖不覺得是傾國傾城,卻自然而然的覺得可親可敬,想要和她親近說話,我雖然是一個女子,也會對她生出喜愛之心哩!」

    「若這般說來,這個女子不是天人也似?她閨名喚做什麼?」

    「程琉,小字喚做『璃璃』的。郡主見了,便知道了。」

    二人一路說著程琉的種種事跡,馬車從西面的舊鄭門拐了個彎,直奔西南面的戴樓門而去。在將出戴樓門的那一剎,風動車簾,縫隙中王倩竟見兩個熟悉的身影從眼前一閃而過。

    「他們怎麼到京師來了?」她不由得心中納罕,不明白大哥王雱的書僮,怎麼竟到京師來了?

    ※※※

    此時,開封城外北郊的一座小山林中。

    石越一身勁裝騎於白馬之於,挾彎弓在林中穿行。跟在他身後的,是李丁文、陳良、唐康、秦觀、劉道沖等人,及一眾家丁。

    「潛光兄,去桂州調查的人,安排好了嗎?」石越淡淡的問。

    「公子放心,已經安排好了。我也想明白究竟是誰這麼大的膽子,居然敢陷害公子。」李丁文此時的感覺,完全是自己被人家打了一巴掌。

    「去宣詔的王燾,不過是中書省的一個小官,我打聽了他的底細,他斷沒有膽子來陷害我。他是迫不得已接了數十個百姓的狀紙,又被人暗示,不得已才上報中書門下的。這件事情,背後一定有人弄鬼。唐二叔那邊來信了嗎?」石越平靜的聲音中卻透出一股寒氣。

    「還沒有。」唐康接過話來,答道:「小弟回家也想了一回,若按那些狀紙所說,是有一個人叫石珍的,拿著您的書信,還有一枚大約是偽造的印章,往來諸州縣,強買田地。我家中諸位叔伯堂兄,縱有不肖,也不至於如此大膽。」

    越漫應一句,舉起馬鞭頓了頓,忽然道:「若是別人陷害,我也不怕。若果真是跟我的人膽敢如此,我卻斷不能容他。」

    「我們理會得。」眾人趕忙齊聲答道。

    「這件事情,不過三種可能,要麼是我自己做的;要麼是我們家中門下,果真有人膽大妄為;要麼便是有人陷害我。那個石珍幹下這麼大的勾當,背後沒有人撐腰,我定然不信。」

    李丁文苦笑著說道:「我看咱們府上也沒有人有這種本事。雖然親戚繁多,門人家丁,也在不少數,難免有不肖之徒,宰相門前七品官,出去便能為惡。但是家中的家規森嚴,我諒也沒有人敢犯,何況又是這樣的大手筆。根據現在的線索,那個石珍不是等閒之輩,熙寧七年他運過糧去災區,得過太常寺頒發的勳章,他配著勳章,拿著莫分真假的印信,也難怪他能得志一時。桂州偏遠小郡,那些地方的縣官,誰又敢來問公子真假?」

    「沈起也不敢嗎?」石越厲聲反問道,一片棲鳥被他的話驚起,亂糟糟飛上空中。「沈起不是怕事的人,他是敢惹事的人!」

    李丁文沉思半晌,說道:「這件事情,還須得從桂州調查起,最要緊的,是抓住那個石珍。只要抓住人,不怕他不說真話。只是,這要是個陰謀,也未免太簡單了。既便石珍跑了,那些印信核對一下,就能分出真假了,抓住石珍,不過是可以揪出幕後指使的人而已。誰會這麼傻?」

    「學士、李先生。」默默跟在後面的劉道沖忽然道:「學生有些話,不知當不當講?」

    「湛淵請說。」石越見是劉道沖,語氣稍稍緩和了一點。

    「學士,學生一直在琢磨一件事情,這件事情,會給學士帶來什麼樣的損害?皇上對學士一向信任恩寵,為何這次卻又大發雷霆?學士身在局中,李先生又是一時受蔽,否則,豈能不明白其中的關鍵何在?」劉道沖年紀輕輕,雖然是外出打獵,卻也是一身道袍,只是騎著一匹黃馬,夾在眾人之間,未免有點不倫不類,不過他自己卻旁若無人,非常自在。

    石越與李丁文聽了這番話,均覺心中似乎有什麼東西一閃,二人連忙跳下馬來,低頭思索起來。片刻之後,二人同時輕輕「啊」了一聲,石越歎了口氣,說道:「原來如此!」李丁文卻苦笑道:「呂吉甫真是了不得。」

    劉道沖也歎了口氣,說道:「呂吉甫的確了不得。眼下要應付過這一關,一時間竟也難覓良策。」

    「是啊,一時間也難有良策。」石越也開始苦笑起來。他拿著鞭子,不停的在手中輕輕敲打,苦苦思索。李丁文與劉道沖也默默不語,垂首苦思。

    唐康等人迷茫的望著三人,不知道他們在鬧什麼玄虛。唐康皺著眉,苦苦思索著,過了一盞茶的功夫,忽的長吐了一口氣,說道:「我總算明白了,原來如此。」

    秦觀躡手躡腳走到唐康身邊,笑著低聲問道:「康時,究竟這件事的奧妙是什麼?」

    唐康微微笑道:「要弄明白整件事情,還須得反過來問。少游兄,我問你,皇上為什麼會大發雷霆?」

    「這樣的事情,皇上豈能不怒?」秦觀一臉愕然。

    唐康搖了搖頭,歎道:「少游兄,皇上正要銳意進取,一切改革措施都有賴於家兄,以皇上的脾性,是絕不可能為了一點點小過而責罰家兄的。除非這件事情,對皇上的變法產生了很壞的影響。」

    秦觀依舊一臉茫然。

    「依我的推想,那個石珍,可能的確是有人想陷害石大哥。也許還有其他厲害的手段藏著沒有使出來,或者是來不及使出來。但那個人肯定不會是呂吉甫。呂吉甫不過是看到了這後面的機會,善加利用而已。這個人,真是善於把握時機啊!」唐康感歎不已。

    秦觀依然想不清其中的曲折,不好意思的笑道:「這後面又有什麼機會?只要調查清楚真相,不就一切大白了嗎?」

    「那時候就晚了。」唐康冷笑道,「這才是呂吉甫的厲害之處。皇上一早決定,很快就要正式公佈官制改革,與此同時,左右僕射六部尚書九寺卿一切重要的職務,都要公佈人選。家兄本來定為太府寺卿,改革後的太府寺卿是僅次於戶部尚書的財政大臣——但如果這時候,家兄正陷在一起嚴重影響道德聲譽的案件中,你要讓皇上如何服眾?到時候,呂吉甫就可以趁機提出他的人選,將家兄排斥於尚書省系統之外。皇上即便再加寵眷,也不過是守著翰院做學士——以改革後尚書省的權力來說,一個翰林學士又豈能主導變法的進程?他呂吉甫自然順理成章,可以唱回主角了。待到這個案件澄清之日,尚書省眾相早已各安其位,若無大過,豈能輕易罷免?要任用家兄,豈碼也要兩三年之後——有了這兩三年的緩衝時間,呂吉甫可以發揮的餘地根本不可以想像了……」

    「康時說得不錯,到時候眾多的預備措施,說不定呂吉甫稍加改變就會加以施行,將名望與功績,全部攬到自己身上,若有成效,兩三年後他已地位鞏固,牢不可破;若無成效,自然於學士身上,也沒什麼光彩。」劉道沖走過來,接過唐康的話說道。

    秦觀聽到唐康娓娓而談,背脊上冷嗖嗖的寒氣直往上竄。他萬萬想不到,一樁看起來愚不可及、簡單明瞭的陷害案,能夠被人發揮到可能影響到朝局的地步……

    「這些勾心鬥角……」秦觀心裡想著,游顧四周諸人,心中冒出一股涼意。「呂惠卿的聰明才智,用來爭權奪利,已是如此可怕;幸好石越和這些人還有著為國為民之心……」他完全不敢想像下去了。

    劉道沖與唐康卻沒有去在意秦觀,二人頗有惺惺相惜之意。唐康喃喃道:「皇上大怒,是因為皇上已經意識到了這一點。皇上既說了要提前改革官制,話不能收回;可偏偏出了這樣的事情……」

    「如今之計,是要趕快澄清這件事情,純粹是出於誣陷。只要澄清此事,鎮壓交趾,學士有建策之功,到時候大加宣揚《升龍府盟約》的文治武功,朝廷便可以借此聲勢,將官制改革順順利利的推行下去。並且可以借此機會,逐步開始進行軍事改革!」劉道沖慨聲道。

    唐康精神一振,笑道:「這只是大道之前的小坎?」

    「這是許多大坎前面的小坎。」石越不知道什麼時候走到唐康身邊,輕輕拍著他的肩膀,說道。

    只可惜這個小坎也不是那麼好過的。按著先前確定的方針,皇帝將在四月二十五日,公佈官制改革中的大部分內容,五月初一大朝會,既公佈中央政府中三品以上官員的任命,同時下令增建「海船水軍」,建設港口,市舶司,並且命令新任太府寺卿釐定新的「市舶務敕令」草稿。如果不出意外,皇帝還會在這一天正式宣佈對交趾的武功,嘉獎有功人員!

    五月初一,石越究竟是太府寺卿兼參知政事,還是依然做翰林學士?很大程度上便取決於短短七天之內(注一),石越有沒有可能澄清自己。

    正如石越等人所料,變法並沒有因為「石珍案」而停住腳步。

    四月二十四日,趙頊在崇政殿召見中書門下、樞密院、學士院、御史中丞以及戶部尚書司馬光等大臣,最後一次確立官制之細節。討論從早晨持續到晚上。每個部門每個職位都進行再一次審核。

    四月二十五日朝會,趙頊向天下頒布《熙寧八年新官制第一敕》,煩瑣複雜的官制改革,正式開始。「朕要在今歲之內,結束官制改革之過渡期!」皇帝以威嚴的語氣,向龐大的官僚機構展現他的決心。

    這是對一個龐大官僚體系進行的外科手術。

    趙頊首先做的,是穩定滿朝文武的人心,所有人都在關心著新官制推行後自己的官位。

    禁中右掖門東面,原本是中書省、都堂、門下省在東面,樞密院在西面,兩府遙遙相對,稱為「東西二府」。趙頊以非常的效率與果斷,簡單的將中書、都堂、門下的官衙,改稱「尚書省」,迅速任命了尚書左右丞以下的官員,讓幾位宰相依然暫時保留原有的職務與官名,初步完成了尚書省的改組。然後將中書、門下二省遷到尚書省北面,緊挨著文德殿的幾個院子中;將樞密院北面的院子,劃歸門下後省,任命了門下後省的官員。

    在大宋少有的雷厲風行的作風之下,不過兩天時間,中樞機構就可以基本上維持運作了。

    幾乎同時,趙頊又詔令以馮京為權吏部尚書,剛剛召回京的范純仁為權吏部左侍郎,以翰林學士韓維為權吏部右侍郎;允許三人選擇在京官吏,經尚書省、門下後省同意後,即頒布任命,在宣德門外御街東側的官衙中建立起吏部。

    如此,僅僅三天時間,官制改革的核心機構,便已全部粗具規模。

    然後,尚書省與吏部在趙頊的督促下,迅速頒布了「以階易官」的轉換表。並同時向天下官員宣示:此次改革,暫時只涉及文官;勳爵、祠祿官、貼職等等暫不涉及;原有文散官一律廢除;所有文官舊的寄祿官一律按規定改換成新的散官;地方官員差遣暫時不變。

    中央機構官員職事官(差遣)未接到新任命之前,照常處理事務,一直到接受新任命或者與新委任官員辦好移交為止。在此期間,所有批文往來必須有清楚的記錄,否則罷官奪告身,永不敘用。

    為了嚴防作弊請托,皇帝更是斷然下令,尚書省、門下後省、吏部,包括擬詔的學士院、舍人院所有官員,暫時一律住進官衙,由皇城司派兵吏鎖院,禁止無詔外出。尚書省、吏部召見新任官員,皆須有第三人在場。

    在如此嚴厲的措施之下,身為翰林學士的石越,與身為參知政事的呂惠卿,全部都困在了禁中。石越萬萬想不到,當初自己給皇帝的建議,竟然成為了捆住自己的一根繩子,眼前的困境,也只能夠指望外頭自己的幕僚們的努力了。

    皇帝是如此重視這次改革,凡五品以上的職事官,也就是諸部各司郎中以上官員的任命,皇帝都要親自過目;並且他還會在尚書省諸相接見這些官員之前,親自接見他們。在此期間,一直陪在皇帝身邊,便是石越,他雖然並不擬詔,卻要向皇帝介紹所有這些官員的能力與聲譽,接見之後向皇帝提供自己的意見。

    這的確是一個讓無數人羨慕的美差,從那些官員們的眼中,石越便可以看出來。但是在邇英殿一天站上十八個小時,中間吃飯還不敢放肆的休息,無論什麼樣的美差,同時也必然變成一種苦差了。

    當子時的鐘聲響起,石越拖著沉重的雙腿走回學士院自己的房間後,一向習慣自己照顧自己的石越,也沒能抵制住眼前的誘惑——他聽之任之的讓皇帝特意分配來照顧自己的太監脫掉了自己的靴子,伸進溫熱的清水中——讓一個太監給自己洗腳,真是奇特的體驗呀!石越沒有忘記露出諷刺的笑容,他看了那個太監一眼,見他年紀輕輕,長得白白淨淨,竟有幾分英俊,卻不知為何來做這種賤役。當下忍不住問道:「你叫什麼名字?」

    那個內侍連忙尖著嗓子答道:「回學士,奴才姓童,叫童貫。」

    石越早已疲憊得迷迷糊糊,一時竟沒有聽清,反問道:「童貫?這個名字好熟呀,我以前見過你嗎?」

    童貫諂笑道:「奴才進宮不久,還是第一次有幸見到學士。」

    越正要閉上眼睛養神,忽的靈光一閃,雙腳一個哆嗦,腿一伸,把滿盆的水蹬得老遠,「童貫?」他不由得瞪大了眼睛,上下打量著這個年輕人,幾乎是神經質的問道:「你就是童貫?」直把童貫給問得莫名其妙,不知道這個學士大人發什麼神經,還以為什麼地方沒有服侍周到,忙不迭的說道:「學士大人息怒,學士大人息怒。」

    但在另一方面,饒是石越回到宋代後,已是「見多識廣」,王安石、司馬光、蘇軾、蔡京……什麼各式各樣的人沒有見過?但是一個直接造成北宋亡國的大奸宦,毫無預警的出現在自己身邊,替自己洗腳,自己還渾渾噩噩的沒有反應過來——這實在不能不說是一件極其弔詭的事情。看著眼前的這個傢伙,想著他的種種「劣跡」,石越心裡忽然有一種抓住他暴打一頓的衝動。

    好不容易冷靜下自己的情緒,石越啞然失笑,「管他是不是童貫,現在他又能有什麼本事為惡?」但是那種鄙夷卻掩飾不住,便冷冷的說道:「方纔水太涼了,去換盆水吧。」

    「是。奴才立即去換。」童貫立即諂笑著撿起盆子,輕輕退了出去。

    石越望著童貫輕輕走出門去,方無可奈何的歎了一口氣,來到這個世界上,總要和各種人打交道的。和童貫相遇,既是偶然,也是一種必然吧?「只是,不知道這時碰見這個閹人,究竟是凶是吉?」石越心中自嘲的想著,「碰上這種東西,估計不會是什麼吉事。」

    ※※※

    石越這邊困在禁中出不來,為了避免給人口實,根本不敢遞什麼消息。外面李丁文等一干人也忙得熱火朝天。

    七天的時間,無論能不能找到石珍,都已經來不及了。因此李丁文定下的策略,第一樁,就是「撇清」,只要能證明石越與這樁案子無關,案子什麼時候破,都並不重要。好在石越的親戚並不是很多,家人門客,也有限得很。這些人的名籍,田產在何處,很容易釐清,排除掉這樁嫌疑之後,石越的嫌疑就洗去了一半。

    另外,還有最簡便的方法,就是找到石珍手中偽造的印信,只要證實是偽造的,那麼案子雖然未破,但石越亦可以立時由嫌疑人變成受害者——至少皇帝在心理上,會傾向於相信石越。從政治上來說,這就完全足夠了。

    這些印信流落在各州縣的官員手中,但都遠在廣西,調過來核對已經來不及了,而蔡確又指望不上——蔡確接過這樁案子後,似乎心事重重,他簡單的詢問過沈起、王燾之後,就發文給桂州蘇緘,「耐心」的等待那邊移來石珍和涉案文書檔案,他的心思,也許是放到了官制改革之上,也許是另有隱情。總之他有充分的理由暫時不去搭理此案,別人也拿他無可奈何。李丁文相信,不管這個構陷是怎麼來的,沈起手中於情於理,也會保留著這些偽造的印信,除非他傻得願意自己去扛全部的責任。

    他找到田烈武,讓他去尋來東京最負盛名的幾個小偷,於是沈起被軟禁的驛館,多了幾個樑上君子進進出出——四月二十八日清晨,舊曹門附近鐵塔之上,表面上神定氣靜的李丁文,靜靜地聽著最後一個「神偷」的匯報,以前的幾人,都已報告說他們一無所獲。

    「先生,那個人的行李非常的簡單,並沒有先生要的文書,翻遍了整個房間。」偷兒撇撇嘴,無可奈何。他並不知道眼前的這個人是誰,但是從「田頭」的語氣來分析,顯然是個了不起的大人物。

    李丁文「嗯」了一聲,掩飾不住失望之色。

    「不過,我怕萬一漏了,誤了先生的大事,便將那個人藏得緊的幾份文書全部帶了出來,不知道先生要不要?」偷兒一面說,一面將一個布包遞給李丁文。當然,他順便還帶走了沈起的一些銀兩,還有幾張交子,不過這些就沒有必要稟報了。

    李丁文不置可否的拆開包裹,小心檢查這些文書——大部分倒是信件。他一封封的檢閱,大都看了一眼,便即扔掉。忽然,一封書信上面的署名吸引了他的注意,那個署名只是一個符號,更像是畫押——乃是一個圈圈上畫了長長的一豎。李丁文見過類似的畫押,那是前宰相王安石的筆法——這個筆跡略像王安石,但似乎更近於在刻意的模仿。他連忙張開信來,從頭到尾細細看過,頓時大喜過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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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一:交趾海戰是倒敘,讀者勿以時間為怪。

    附錄:******************熙寧八年官制改革之輔樞部分簡介(三)

    ******************體例:凡屬官,只列稍主要之官職;凡屬司,亦只列主要屬司。各寺監所隸場坊局甚繁,皆不詳列。

    太常寺〔太常管禮樂、郊廟、社稷等祭祀之事。卿總其政令,少卿輔之,丞為之貳;主簿掌稽簿書;博士掌諸禮儀式、撰定謚文等;協律郎掌禮樂指揮;太祝掌頌讀;郊社局掌四方郊廟;太樂局類宋制教坊,專管訓練音樂;祭器所則管祭祀器物。廟祀局掌太廟及相關。唐宋制本屬之下的太醫院,改屬翰林學士院。〕卿,一人,正四品上;少卿,一人,從四品上。

    屬官:丞二人,從七品上;主簿二人,正八品下,博士二到四人,從七品下;太祝四人,從八品下;奉禮郎二人,從八品上;協律郎二人,正九品上,錄事二人,從九品上。

    屬司:郊社局:令一人,從七品下;丞一人,從八品下;太樂局:令一人,從七品下;丞二人,從八品下;樂正六人,從九品下。

    祭器所:令一人,從七品下;丞二人,從八品下;廟祀局:令一人,從七品下;丞二人,從八品下;宗正寺〔宗正掌皇族事務。撤大宗正司,宗正卿、少卿專用趙姓。另於西京設西外宗正寺,於南京設南外宗正寺。〕卿,一人,正四品上;少卿,一人,從四品上;屬官:丞二人,從七品上;主簿二人,正八品下;錄事二人,從九品上。

    屬司:玉牒所:修玉牒官一人,正八品上;知圖譜官一人,從八品上;知宗子表疏一人,從八品下;光祿寺〔光祿掌朝會、祭祀、賓宴等膳食之務。宋制下屬司分得過細,今總之,一為供應之太官署,二為管理調配之物料屬。〕卿一人,從四品上;少卿一人,正五品上。

    屬官:丞一人,正八品上;主簿一人,從八品上;錄事二人,從九品上;屬司:太官署:令一人,從八品下;丞一人,正九品下;物料署:令一人,從八品下;丞一人,正九品下;衛尉寺〔詳見軍事體系〕太僕寺〔太僕掌車輅、馬政之令。宋制下屬機構亦多,並改三屬司。典牧管管馴養之法;車府管車駕配給;牧養掌孽牧之事。〕卿一人,從四品上;少卿一人,正五品上。

    屬官:丞一人,正八品上;主簿一人,從八品上;錄事二人,從九品上;屬司:典牧署:令一人,從八品下;丞一人,正九品下。

    車府署:令一人,從八品下;丞一人,正九品下牧養監:監一人,從八品下;副監一人,正九品下。

    大理寺〔詳見司法體系〕鴻臚寺〔鴻臚寺掌藩屬、民族事務。宋制,鴻臚寺曾於南宋時廢入禮部,其存時所掌,無非四夷朝貢、宴勞、給賜、迎送,以及國之凶儀,中都祠廟、道釋籍帳除附之禁令。小說中,凡以上外交、禮儀、宗教事務,或者歸之太常,或歸之禮部。鴻臚寺所掌者,管理國內少數民族,海外殖民地,建立盟約之藩屬國等等〕卿一人,正四品上;少卿二人,從四品上屬官:丞一人,正八品上;主簿一人,從八品上,錄事二人,從九品上。

    屬司:海外署,往來國信所,都亭西驛,管勾所,禮賓院……

    司農寺〔司農寺掌倉儲事務及勸農、利農之事〕卿一人,正四品上;少卿二人,從四品上屬官:丞一人,正八品上;主簿一人,從八品上,錄事二人,從九品上。

    屬司:分路設監所,各設監一人,從八品上;副監一人,正九品下;國子監〔國子監掌全國教育事務以及官立學校等。〕祭酒一人,正四品上,司業若干,從四品上。

    屬官:丞一人,正八品上;主簿一人,從八品上;錄事二人,從九品上屬司:略……

    屬學:宗學:知院一人,從四品上;教授六到十人,正五品上;助教六到十人,從六品上。

    太學:博士六到十人,正六品上;學正五人,從七品上;學錄五人,從八品上;學諭,正九品上;直學,從九品上武學:博士二至四人,從七品下;學正二人,正八品下;學錄二人,正九品下律學:博士二至四人,從七品下;學正二人,正八品下;學錄二人,正九品下醫學:博士二人,正八品下;學正二人,從八品下;學錄二人,從九品下算學:博士二人,正八品下;學正二人,從八品下;學錄二人,從九品下書學:博士二人,正八品下;學正二人,從八品下;學錄二人,從九品下畫學:……

    道學:……

    小學:……

    蕃學:……

    將作監〔將作監掌土木工匠板築造作之政令;八作署掌京城內外繕修之事;材料計量署掌計度材物及采需之事;物料管理署掌物料庫存。〕監一人,正四品上;少監一人,從四品上。

    屬官:丞一人,正八品上;主簿一人,從八品上;錄事二人,從九品上屬司:八作署:令一人,從八品下;丞一人,正九品下材料計量署:令一人,從八品下;丞一人,正九品下物料管理署:令一人,從八品下;丞一人,正九品下軍器監〔詳見軍事體系〕***************熙寧八年官制改革之貼職部分簡介***************諸殿學士:觀文殿大學士,從二品;資政殿大學士,從二品;觀文殿學士,正三品;資政殿學士;正三品;端明殿學士;正三品。

    諸閣:龍圖、天章、寶文閣學士,正三品;龍圖、天章、寶文閣直學士,從三品;龍圖、天章、寶文閣待制,從四品;館閣貼職:集英殿修撰,正六品上;集賢殿修撰,從六品上;秘閣修撰,從六品下;直龍圖、天章、寶文閣,正七品上;直秘閣,從七品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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