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佑丹回到馬邑之時,猛然發現,馬邑軍營上飄揚的「蕭」字帥旗,竟然換成了一個斗大的「楊」字!
跟隨在太子耶律浚身後,來迎接他的,已經不是他走之前,發誓向耶律浚效忠的樞密副使蕭素,而是大遼國的另一位樞密副使楊遵勖!
蕭佑丹不動聲色的躍下馬來,向耶律浚參拜,「臣蕭佑丹拜見殿下!」
耶律浚上前一把扶起,笑道:「免禮。你回來遲了幾天,蕭樞副已經被皇上調往西京府,沒趕上給他送行。皇上有旨,現在是楊樞副主持與南朝的會談。」
蕭佑丹知道耶律浚聰明過人,這是不動聲色的告訴他楊遵勖來此的緣由,連忙又向楊遵勖行禮,朗聲說道:「下官參見楊大人。」
楊遵勖知道蕭佑丹是太子耶律浚心腹之人,他與太子黨並無深交,但倒也不願在禮數上有所怠慢,急上前幾步,攙起蕭佑丹,爽聲笑道:「蕭兄不必多禮。在下奉皇上之令,來主持與南朝的會談,還有賴蕭兄協助。你從南朝歸來,必然深知其虛實。」
蕭佑丹謙道:「同是為皇上效力,敢不盡力。」
耶律浚朝蕭佑丹使了個眼色,笑道:「進帳說話不遲。」
楊遵勖與蕭佑丹連忙一齊答應,隨著耶律浚入帳坐定。蕭佑丹一面偷眼打量形勢,見軍中將校士卒,十之八九都是舊人,才稍稍放心。
楊遵勖坐定後,向耶律浚行了一禮,這才笑著對蕭佑丹說道:「蕭兄,因為蕭素大人久而無功,讓皇上十分生氣,才遣在下來此;因此來之前,也曾有皇上的嚴旨,要求我盡快逼迫南朝答應本朝要求。只因兄與蕭禧尚在汴京,我才等到今日。蕭兄再不回來,只怕我要親往汴京去接你了。」說罷哈哈笑了兩聲。
蕭佑丹見他語氣中頗有調侃之意,心中微惱,但他城府頗深,也不形於色,只是淡淡地笑道:「南朝一直計議不定,之前未有旨意,在下也不便逼之過甚。」
耶律浚奇道:「南朝還在計議未定?」
蕭佑丹笑道:「殿下,正是如此。南朝雖不乏才智之士,氣節之輩,但是朝中朋黨糾纏,臣下有時候想,若是統帥一大軍,兵至汴京城下,只怕南朝君臣,還要在那裡議論是戰是和。」
耶律浚搖搖頭,不再說話。楊遵勖卻笑道:「若依蕭兄之見,則南朝可輕也?」
不料蕭佑丹卻也搖了搖頭,說道:「南朝皇帝趙頊,雖然優柔,卻並非無能之主,朝中的名臣大將,也不能謂無人。國力依然強大,且趙家並未重重得罪於百姓,若是逼之過甚,在下恐怕反倒讓趙頊下定決心,畫虎不成反類犬。」
楊遵勖哈哈笑道:「蕭兄怎麼倒像是南朝儒生?生怕激怒了南朝?南朝,黔之驢也!南朝皇帝既然計議不決,就由我們大遼來幫他決定好了。皇上已下了嚴旨,三個月內必須有一個結論,否則不惜給南朝一個點小小的懲罰,以免大遼為南朝所輕!」
蕭佑丹見楊遵勖話中帶刺,語言猖狂,心中冷笑,臉上卻依然只是淡淡地說道:「那就有勞楊大人了,是否要下令蕭禧回朝,全由楊大人做主。在下祝大人一切順利。」
楊遵勖站起身來,朝耶律浚揖了一禮,笑道:「殿下,請您靜候下官的佳音便是。」
耶律浚微微笑道:「一切有勞楊樞副。」
「臣將遣使通知蕭禧,對南朝更加強硬,黃嵬山可以不割讓,但必須以分水嶺為界!兩個月內,南朝必須遣使者至代州,簽訂新約,否則大遼自己去取。」楊遵勖言語之中,竟是完全沒有把宋朝的君臣放在眼裡。
※※※
待到楊遵勖告辭出帳之後,耶律浚這才站起身來,走到蕭佑丹面前,面有憂色的說道:「耶律伊遜那廝,越來越猖狂了。蕭素被召回,是他在父皇面前,進了讒言!——你臉上有風塵之色,想必也是兼程趕回,難道是聽到什麼風聲?」
蕭佑丹臉色沉重,搖了搖頭,說道:「是南朝出了點事,石越可能會重返朝廷,臣始終覺得,讓此人進入南朝中樞,是我大遼的心腹之患。」
「石越?」耶律浚吃了一驚,不料蕭佑丹趕回來,竟然是為了這件事情。
蕭佑丹點點頭,苦笑道:「說起來其實只是臣的一種感覺,但是卻是非常的讓人不安。」
耶律浚低著頭在帳中來回走動,陽光從大帳的門口斜照進來,灑在他半邊微黑的臉上,蕭佑丹這才注意到,耶律浚的臉上,有一種十幾歲的少年不應有的成熟。生在契丹的皇帝之家,真不知道是他的幸還是不幸?但是這畢竟是他的宿命!蕭佑丹有意的不發一言,靜靜的等待著耶律浚做自己的判斷——只有這樣,太子才能盡快的成長起來!
過了一會,耶律浚的腳步停了下來,他用低沉的聲音,一字一句的說道:「既然如此,就想辦法除掉石越!楊遵勖去和南朝談判,成功了,我有監督之功;失敗了,便殺他領罪。我們暫時不必去管談判了,先設法除掉石越。」
蕭佑丹臉上露出一絲笑容,恭身讚道:「殿下英明!」
「只是如何除掉石越,卻是一個大問題,派遣刺客,一來潛入不易,二來石越畢竟是南朝重臣,出入侍從不少,三來萬一洩露或事敗,反而是幫助石越更增聲名,又有損本朝之令譽……」耶律浚緊鎖雙眉。
蕭佑丹微微一笑,說道:「持白刃殺人於鬧市之中,那是市井無賴所為。以殿下的身份,豈能行此下策?要除去石越,自然要用計誅之。」
「用計?」
「不錯,臣在歸途之中,已有一計,此計若行,南朝皇帝既便不殺石越,以他猶疑的性格,亦終將為流言所惑,不敢加以大用,如此,雖是不殺石越,亦與殺之無異!」蕭佑丹悠悠說來,似乎是在講一件最平常的事情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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熙寧八年正月。汴京城萬家同喜,舉城歡慶,大相國寺、土市子等熱鬧所在,人群熙熙攘攘,歡聲笑語,無處不在。在普通的老百姓看來,大旱之年早已過去,災民留在汴京的已經非常少,物價漸漸平穩——這個春節,的確值得好好慶祝一下。至於宋遼邊境紛爭,因為朝廷對談判的進程嚴格保密,禁止報紙報道,普通的老百姓,只能從報紙與傳聞中知道,遼國的使者依然留在汴京,同時又有專門的使者來到京師,向大宋皇帝祝賀正旦——如此看來,兩國的交好,似乎並沒有受到影響,戰爭離人們還很遠。
什麼都不知道的人是幸福的!
但是呂惠卿卻並不屬於什麼都不知道的人,他屬於幾乎什麼都知道的人!
遼國的使者來賀正旦之後,負責邊境談判的蕭禧態度突然更加強硬,要求宋朝在兩個月內做最後的決定,呂大忠從代州找來一堆有關黃嵬山的地契文書之後,他雖然放棄了對黃嵬山的要求,但是堅持以分水嶺為界劃線的態度,卻更加強硬了。
呂惠卿並不介意是戰是和,他從來不認為那會動搖到大宋的根本。與受千年之後的教育長大的石越不同,當時的精英們,對國土觀念並不強烈。不論是主張讓步的大臣們,還是堅持強硬的大臣們,他們的腦子裡面,從來都沒有國土神聖不可侵犯的概念。意見的分歧,在於種族榮譽感的強弱、對形勢判斷的不同,以及自己的政治利益。
不過呂惠卿也非常的清楚,史官與清譽,必將讚美種族榮譽感更強的人們!想到這一點,呂惠卿臉上微微露出一絲微笑,但是很快,他的眉頭又不易覺察的皺了起來。石越在明天就將到達汴京,這個不知來歷的傢伙,實在不可小覷。皇帝前幾天突然向宰臣們問起王安石的幼弟王安上的情況,如果皇帝重用王安上,那麼無疑就是皇帝想重新起用王安石的信號,形勢會更加的複雜……
一陣急匆匆的腳步聲從外室傳來,彈著琵琶的歌姬心神一蕩,一個音便高了幾分,精於音律的呂惠卿不由皺起眉毛,望了那個歌姬一眼。歌姬慌得連忙伏下,低聲請罪道:「相公恕罪!」
呂惠卿轉過頭去,卻見弟弟呂升卿已經到了門外,手裡拿著一疊東西,一臉興奮之色。「進來吧,又有什麼事?」一面揮揮手,示意歌姬退下。
呂升卿應了一聲,掀開珠簾,快步走了進來。待到歌姬走遠,這才笑道:「大哥,大喜之事!」
「什麼大喜之事?」
「你看看這個——」呂升卿把手裡的東西遞給呂惠卿,卻是一張揭貼,還有幾本小冊子。
「這是什麼東西?」呂惠卿一面問一面接了過來,瞥眼望去,幾本小冊有一半舊得發黃,另有一半卻是新印的,上面印的都是《石氏家譜》四字隸書。他心中一凜,打開揭貼,細細看去,不由大吃一驚。
「這是哪裡來的東西?」
「一夜之間,汴京的大街小巷,佈滿了這種揭貼,隨處可見。這新的《石氏家譜》,也到處都是,倒是這份舊家譜,我是花了一百貫錢從一個姓石的手裡買回的,為的是和這些新的對證一下前面的,看看究竟是不是偽造的……」呂升卿面有得色的笑道。
「做得不錯。這竟是有人想置石越為死地!」呂惠卿歎道,「這會是誰做的?」
「管他是誰做的,這揭貼說石越是石敬塘的後人,一份族譜造得滴水不漏,在這節骨眼,真的是天贈大禮!」呂升卿自覺有功,不禁坐了下來,搖頭晃腦的說道。
呂惠卿望了他一眼,冷笑道:「石敬塘之後,並沒什麼了不起的。五代十國之後,不見得是天生的罪過,反而讓石越的身份更加尊貴。這份揭貼最狠最毒的是這一段——居然說石越來大宋之前,先去拜會過遼國貴臣,密約復國,被遼人拒絕,才來我大宋;又說石越的志向,不僅僅是光復祖宗的帝業,而且是想建立一個括有漢唐疆土的強大國家,遼人識破其志,才會斷然拒絕,不料大宋竟為所欺……天才!真的是天才!」
呂惠卿情不自禁的站起身來,不住的讚歎,「石越的這個對手,很了不起。石越為了大宋可謂盡心盡力,如果說他私通外國,皇上如何會信?他的所作所為,哪一樣不是為了大宋好?這揭貼卻看到了這一點,反而說他是要做曹操、王莽,如此一來,石越的盡心盡力,反倒成了他的罪證了!此人才華,不在我之下,究竟會是誰?!」
呂升卿笑道:「既如此,那麼明天我便把這些東西上呈皇上,再找人參石越幾本,送石越一程,想來石越定然熬不過這一關。」
呂惠卿聽到這話,心中一驚,猛然轉身,盯著呂升卿看了一眼,見他兀自在洋洋得意之中,不由歎了口氣,緩緩說道:「這件事情,萬萬不可!」
呂升卿不料呂惠卿竟然會反對,不禁愕然,問道:「這又是為何?」
呂惠卿搖了搖頭,苦笑道:「這個寫揭貼之人,竟是把我算計在內了。我若出頭攻擊石越,那麼人家必然認為是我在用計害石越,他是誠心讓我們二虎相爭!」
「難道,難道是王……」呂升卿站了起來。
呂惠卿點點頭,「十之八九,便是王元澤了,除了他,誰有這種能耐,誰有這種毒辣?我與石越相爭,得利最大的,就是他王雱。想不到他大病之中,竟然還有這種能耐!真的是毒辣呀,僅憑這無憑無據的揭貼,皇上未必會殺石越,可縱然不殺,將來用起石越來,難免會心存疑慮,不敢大用,如此便絕了石越的進身之路;同時又給我呂惠卿扔下一個餌,我若上鉤,藉機對付石越,不免讓天下懷疑是我所為,以石越的本事,臨死前反咬我一口,只怕我呂惠卿,也就從此完了!」他越分析越覺得確是王雱所為,不禁恨得咬牙切齒。
「那我們應當如何處置此事?難道說就這樣放過石越?」呂升卿有幾分不甘心。
呂惠卿思忖一會,突然笑道:「你說這種揭貼遍佈汴京?」
「是啊?」呂升卿不假思索的答道。
呂惠卿不禁哈哈大笑,說道:「那就不用擔心了。事情鬧得這麼大,怎麼可能不傳到皇上耳中?這件事情,你切不可以出面。只托人去找鄧綰或者唐坰,把這些材料交給他便是。這兩個人自然會找自己相熟的御史去對付石越。」
呂升卿聽呂惠卿如此安排,笑道:「果然妙策!」
呂惠卿收起笑容,回到坐位上,輕輕啜了一口茶,閉著眼睛,悠悠說道:「我這次不僅不出面攻擊石越,而且還會不痛不癢的保石越一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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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不出呂惠卿所料。石越是石敬塘後人,密謀興復大漢的謠言,隨著揭貼的出現,傳遍了整個汴京城。
前幾天剛剛取代陳繹,再次權知開封府的韓維立即下令追繳揭貼,捉拿貼揭貼之人,但是卻無法阻止謠言的流傳,而貼揭貼的人,也似乎人間蒸發一般,一無所獲。
如此重大的事件,不僅僅驚動了九重之內,導致皇帝勃然大怒,下旨嚴查張貼揭貼之人;也讓不少人惶惑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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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康與秦觀走進桑充國在白水潭學院的住宅之時,桑充國的客廳裡,正好圍坐著五個人。唐康定睛打量,坐在主位的,是一襲青袍,臉上已頗見成熟的桑充國;客位的首席,是明理院的院長,《汴京新聞》高層,著名的學者程顥,程顥比起以前,似乎越發顯得清瘦了;其次是剛剛結束丁憂,回到《汴京新聞》與白水潭學院任職的歐陽發;坐在二人對面的,是格物院的正副院長,沈括、蔣周。五個人臉上都有笑容,似乎在討論什麼喜事。
唐康與秦觀給五人見禮完畢,也不入座,立即抬起頭來,望著桑充國,說道:「表哥,揭貼你可曾見到?」
五人都不禁一怔,桑充國愕然道:「什麼揭貼?」
唐康與秦觀對視一眼,知道桑充國等人還沒有去報社,所以不知此事。秦觀便從袖中抽出一張紙來,遞給桑充國。桑充國連忙接過,略略看完,不由倒吸一口涼氣。又遞給在座眾人,看了一圈,眾人的臉色都變得難看起來。
沈括第一個打破沉默,「這是陷害!」
唐康點點頭,他年紀雖小,但行事已是非常果決,此時只是目不轉睛的望著桑充國,等桑充國說話。
桑充國知道唐康是石越義弟,對石越非常敬服,如此看著自己,是對自己有見疑之意。他心裡也不禁苦笑,自己的妹妹嫁給石越了,如果石越要謀反,族誅之罪,自己豈能逃脫?不料便是這等事情,唐康這個十幾歲的小孩,也不肯信任自己。
但是他哪裡知道,唐康卻另有想法:誰知道你會不會拋棄義兄來換得自己的平安?這又不是沒有先例的事情!
這對表兄弟相視無言,連沈括與秦觀都覺察出不對,也不由緊緊盯著桑充國,他們二人,已經不可改變的是石越系的人,這時節說得嚴重一點,是牽涉到身家性命的事情,如何能不關心?似程顥、歐陽發、蔣周,都是聰明剔透之人,見這種氣氛,立時便明白了依然是此前的心病所致。
歐陽發輕咳一聲,笑道:「這定是奸人陷害子明,我們《汴京新聞》明日一定要為子明辯污,長卿,你明天去金陵迎接王小姐,報社的事情,程先生與我主持便可。」
桑充國搖搖頭,苦笑一聲,說道:「不要緊,王旁會護送妹妹來京,我讓家裡再派個人去就是了,這次我一定留在汴京,為子明辯污——只可惜,我沒有個好弟弟,否則倒可替我跑這一趟。」
唐康見桑充國答應,不由鬆了一口氣,笑道:「自古以來,禮法上沒有弟弟替哥哥迎親的道理。小弟還要去給義兄報個信,讓他有個心理準備,就此告辭了。」
說罷團團一禮,揚起衣袂,與秦觀轉身離去。
桑充國送到門口,望著二人離去的身影,長長歎了口氣。歐陽發知道他的心事,走到他身後,輕輕說道:「但凡堅持理想的人,總會被人誤會的。」
「我明白。」桑充國無限感慨的歎道,「待會就回報社,研究一下揭貼,這明明就是有人想陷害子明呀!」
「但願他能挺過這一關。」
「一定能的!」桑充國對石越的信心,可能比石越自己還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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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留附近的汴河之上,幾艘官船逆水而行。岸邊行人遠遠望去,官船的儀仗上,隱隱約約寫著「龍圖閣直學士石……」、「高麗使節金……」這樣的字跡。
再有一天,便可以到汴京了。石越陪著金德壽,站在船頭,無限感慨:「我又回來了,汴京!」
金德壽是高麗國中受漢化較深之人,高麗國使者來往宋朝,自建隆二年起便開始了,而大宋皇帝也不斷賜高麗國王國書、文物,當石越此時,高麗國王名為王徽,趙頊在給王徽的詔書之中,便直稱其為「權知高麗國王事王徽」,視同藩屬,而王徽也居之不疑,可以說四夷之中,宋朝對高麗格外的另眼相看;而高麗也是最心慕中華的。但饒是如此,高麗使者在宋朝境內逗留之久,也要以金德壽為最。他在杭州與官員唱和,在西湖學院與學生一起聽課,穿漢服,講漢話,儼然便是一個漢族士大夫。而對於石越這個二十餘歲的龍圖閣直學士、杭州郡守的名望,金德壽更是非常的欽服。
能夠與中原王朝聲名鼎盛的人物同船,對於區區一高麗使者來說,本身就是一種榮幸了。而大宋皇帝特意讓石越來陪他入京,不知內情的金德壽,更是受寵受驚。
「大宋山河的壯麗,真是讓人讚歎!真不愧是中土上國。」金德壽站在石越身旁,指著兩岸風光,感歎道。
石越微微頷首,突然想起千年以後韓國與中國,再對比此時,不由平興感慨,問道:「久聞貴國號『君子國』,風物類中華,不知歷史如何?還請貴使賜教。在下讀《唐書》,當時或稱新羅……」唐代初期,唐朝曾在平壤置安東都護府,後因疲於西事,無暇東顧,於耶元六七六年遷府遼東,新羅才得以統一朝鮮半島。這些史事,石越自然非常熟悉。但是新羅何時變成高麗,他卻並不清楚。
金德壽見石越下問,連忙答道:「約一百四十年前,新羅便已滅國,我高麗國就是那時候建立的。」停了一會,又說道:「實不相瞞,敝人原是新羅王族之後。」
石越不由一怔,新羅王族姓金,他是知道的,不料金德壽原是王族之後,不由抱拳笑道:「失敬,失敬。」
「見笑了。」金德壽連忙答禮謙謝。
二人於是一面談古,說些高麗國的風俗歷史政事,石越或有所問,金德壽幾乎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交談正歡之時,忽聽到岸邊有人呼喊道:「那是龍圖……學……石……送高……者……船……嗎?」聲音略顯稚嫩,隨江風傳來,隱約聽不太真切,但又似乎頗為熟悉。石越連忙走到舷邊,循聲望去,卻見岸邊有二三騎隨著船前進,一面有人便在呼喊。
石越叫過船長,指著岸邊,問道:「你聽得清他們在喊什麼嗎?」
船長連忙傾耳靜聽,半晌,方說道:「似乎在問是不是大人的船。」
石越說道:「問問他們是誰。」
船長連忙叫過幾個士兵,一齊喊道:「這是石學士的官船,你們是誰?」一連喊了幾聲,才停下來,聽岸上的人喊道:「我……康……」
石越吃一驚,「唐康,是唐康!快,把船停下來,劃個小舟過去,把他們接過來。」
船長答應一聲,連忙派人去辦。石越卻在心中暗暗疑惑,不知道唐康來此做什麼。
過一會兒,小舟才把唐康等人接上船來,石越定晴一看,是唐康、秦觀,還有幾個僕人,唐康一見到他,揖了一禮,就說道:「大哥,出事了。」
石越心中一驚,臉上卻不動聲色的等秦觀等人參見完畢,這才向金德壽告了罪,將唐康與秦觀叫進船艙,問道:「康兒,出什麼事了?」
秦觀從袖中取出揭貼,遞給石越,說道:「石大人,此事非同小可。」
石越見秦觀都說得慎重,心中更是驚疑,接過揭貼,細細讀了,背上竟有絲絲涼意:「這是要置我於死地!」一面問道:「這是從何處得來?」
唐康苦笑道:「昨晚一夜之間,這種東西遍佈汴京城。現在開封府已在收繳了。大哥,這件事當如何是好?皇上若有疑心,今日不死,遲早也是滅族的大罪。」
對於後果,石越知道得比唐康更清楚。自古以來,皇帝最忌諱的,就是曹操、王莽,雖然趙頊斷不會為了這無憑無據的揭貼而殺自己,但是想想自己在朝中,其實政敵不少,若有人再構陷其中,危險也不能不說沒有。
石越背著手,走了幾步,一個念頭浮上腦海:如果此時折轉船頭,或投高麗,或者乾脆奪薛奕之印,挾蔡京等人,或往沖繩,或往台灣,擊破土人,自立為王,毫不困難……
這個念頭一閃而過,竟是把石越自己給嚇了一跳。「我兩世為人,有什麼可怕的?金德壽不就是新羅王族,如今照樣受重用,何況我明明是被陷害……何況我若這樣一走,謀反之名坐實,一切心血,立時就要全毀了,還不如一死,成全一個好名聲……可是我死了不要緊,梓兒呢,她豈不也要……未必會有那麼嚴重吧,宋朝有不殺士大夫的祖訓……」一時之間,各種念頭紛至沓來,讓人不知道如何是好。
但石越畢竟是深明事理之人,他知道在此時刻,是一點也猶豫不得的,最後又總算記得宋朝有不殺士大夫的祖訓,而趙頊也不是昏君可比,想來最多也就是罷官流放的罪過,這才立下決心,說道:「皇上自會給我一個清白。如今之計,是以不變應萬變——康兒,你怕不怕死?」
唐康與秦觀哪裡知道石越一瞬間轉過如此多的念頭,見石越頃刻之間便從容做下如此決定,心中更是佩服。唐康見石越相問,不由握了握腰間劍柄,笑道:「兄長不怕,我也不怕!」
「少游,你呢?」石越把目光轉向秦觀。
秦觀笑道:「我也是讀聖賢書長大的,成仁取義,當能從容應之。」
石越走到二人跟前,笑道:「你們都是好男兒,日後必是我大宋的棟樑。放心,絕不會有事的,你們就隨我一道回去,平日如何,日後依然如何,就當這件事沒有發生。」
石越並不知道自己低估了這件事情對自己產生的影響。
※※※
第二日,石越抵達汴京之後,剛剛將金德壽送至驛館,甚至沒有來得及回府,就接到旨意,宣他立即晉見。
在東華門前下馬,便碰上不少官員,若是往常,這些官員必然親切的招呼,但碰上這等時候,人人對他避之唯恐不及,官員中間較好的,也只是淡淡的打個招呼,便勿勿走開。
石越雖然知道世態人情,本就如此,實不足深怪,但一直少年得意,幾曾有過如此光景?心中亦不免有鬱鬱之意,只是強打精神,裝出笑容,不肯讓人小覷了自己。他剛剛要進東華門,一個四十來歲的中年官員滿臉笑容,朝他走了來。石越定晴一看,原來是呂惠卿。
呂惠卿走到他跟前,拉著他的手對揖一禮,親熱的說道:「子明,你終於又回來了。」
石越雖然知道此人虛偽,卻也生不出半點排斥之意,連忙微笑道:「吉甫兄,久違了。」
呂惠卿笑道:「奸人陷害,子明不必介意。今上是英明之主,斷不會受人挑撥。愚兄已在皇上面前,力保你的忠心。」
石越連忙道謝,又說道:「皇上召見,不便久留,請恕罪。」
如此入了東華門,直趨崇政殿。「千條弱柳垂青瑣,百囀流鶯繞建章」,瓊玉的台階,鎦金的簷壁,石越在內侍此起彼伏、尖聲宣唱「宣石越入見——」的聲音之中,萬分感慨的拾階而上,進了崇政殿。
「罪臣石越,叩見吾皇萬歲。」
「愛卿免禮平身。」熟悉的聲音中,似乎有一點情緒的波動。
「謝陛下。」例行公事的參拜之後,石越終於站起身來,打量皇帝——趙頊今年已經二十有七,臉色依然蒼白,毫無血色。趙頊也在打量著石越——石越的臉上,有三分憔悴,七分成熟……
「子明,你在杭州做得不錯,朕很欣慰!」趙頊突然叫著石越的表字,誇獎道。
「臣不敢居功,若有一絲功績,也全賴陛下的信任。」
「外間有人陷害你,你不必放在心上,朕已著韓維緝拿歹人。」
石越連忙拜倒,「陛下如此信任,臣粉身碎骨,亦不能報此知遇之恩。」
「你起來吧。誰是忠臣,誰是奸臣,朕心中清楚,別人想離間,也離間不了。」趙頊微微抬手,說道。
「卿在杭州,朕聽說市舶司官船通商高麗、日本國,獲利倍於鹽茶之稅,高麗使者前來,除入貢之外,卿可知他還有何事?」
石越站起身來,朗聲答道:「國朝與高麗交通,海道已經熟悉,據海商所說,從四明(今寧波)或杭州,若得順風,二三日入洋,五日抵達墨山入高麗境,自墨山過島嶼,七日至禮成江,又三日抵岸,再四十餘里,便至其國都。往返一次,約四五十餘日,這條海道從來沒有發生過風險。而日本國,向來倭人至我大宋者有之,而大宋至其國者少,海道風險略高。但高麗國所產,是人參、水銀、石決明、茯苓、鼠毛筆等物,獲利遠不及倭國。倭國有丁八十八萬三千餘眾,產金、銅等物,生絲、糖販至彼國,獲利近十倍。故杭州市舶司官船,往往分走高麗、倭國兩處,往返一次,獲利超過杭州府一年茶鹽之稅。杭州市舶司行此事之後,臣想漸漸減少百姓的科賦,使兩稅制名副其實。至於高麗使者來華,除了朝貢之外,主要是求皇上賜書。」
「賜書?」
「高麗國一向心慕漢化,臣以為不妨許其國使者買《九經》、子、史類書,而陛下可以要求高麗國貢馬,並且許可大宋官民從高麗買馬。」石越答道。
「高麗也有馬?」趙頊奇道,他頓時對高麗產生了興趣。
「高麗國產馬,倭國產水牛,都可以買進,至少可以讓農夫省力。」
趙頊笑道:「這倒是好主意。這件事,還是由石卿你去辦。」
……
※※※
石越回到府邸之時,天色已經全黑。
君臣二人相談如此之久,在外人來看,那也許是證明著石越恩寵未衰,但石越自己卻非常的明白,趙頊已經有猜忌自己之意。幾個時辰的交談,全是說石越在杭州的政績,與外國交通的利弊,沒有一個字涉及到與遼國的邊境糾紛,更沒有對石越的任何任命!皇帝召他回來,難道是談他在杭州的政績的嗎?
下了馬車,管家石安早已率領家人,在門口恭候:「公子,一路辛苦。」
侍劍笑道:「安叔,房間收拾好了嗎?」
「已經收拾好了。」石安笑著回道。
石越勉強笑笑,說道:「辛苦你了。」一面往府裡走,兩旁的家人,紛紛請安。丫環婆子們等女眷,則在中門以內給他請安。
石越心裡不甚喜歡這些排揚,進了中門,也沒有注意看,就隨口說道:「不用多禮,都散去吧,夫人沒有回來。」
不料回答他的,竟是一陣鶯聲燕語:「謝學士大人。」
石越愕然抬頭,這才發現,跪在他面前的,除了幾個熟悉的丫環婆子外,更多了一群紅綾綠衣的歌姬,一個個都長得美艷動人。當時官宦之家,便是個縣官,蓄養歌姬,也不過平常之事,但是石越家裡卻從來沒有養過這些人。石越心情本就不太高興,此時臉更是一下子沉了下來,他指著那些歌姬,冷冷的對石安的老婆問道:「安大娘,這是怎麼回事?」
石安家的見到石越動氣,連忙說道:「公子,這些人老奴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石安只說,先養在內院,等公子回來,再請公子處置。老奴便撥給她們一座院子,平時並不許她們隨便走動的。」
石越見她說得不明不白,便又問道:「這事李先生可知道?」
「老奴也不知道,不過這是李先生出門之後的事情。」
「二公子呢?」石越說的二公子,是府內對唐康的稱呼。
「二公子一向不進內院的。」石安家的說到後面,聲音越來越小。
石越冷笑道:「好本事,李先生不在,倒也算了,二公子就在汴京,為什麼不問過他?你去叫石安來見我。」說罷也不理會,便往廳中走去。石安家的從來沒有見過石越發這麼大的脾氣,連忙跑出去叫石安。
不多時,石安便急匆匆走了進來,侍劍知道石越動氣,便搶先說道:「安叔,那些歌姬是怎麼回事?內院怎麼可以養來歷不明的人?是不是有什麼內情?」
石安聽說石越生氣叫他,沒明白是什麼事,就急忙跑了過來,不料竟是這件事,便笑道:「公子莫氣,非是小的敢亂招人進來。公子的家規,小人是明白的,平時便有人送禮,也是一概拒絕的。便有人丟下禮品,小人也一定會找到府上,給他送回去,絕不敢亂收人家東西。」
侍劍見他說得明白,不由笑道:「既然如此,那些歌姬又是怎麼一回事?瞅著這些歌姬,至少也要幾千貫錢,難道是自己跑進咱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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