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宋 第二卷《權柄》第一集《身世之謎》 第二章
    當趙頊看到韓琦之兒子,戶部判官韓忠彥一身孝衣走到自己面前之後,終於意識到魏國公、侍中韓琦已經死了。韓琦死得真不是時候啊!

    韓忠彥哭泣著遞上韓琦的遺表,泣道:「先父臨終之前,知道北面胡虜挑釁,陛下或會下問,因此在遺表中略敘其事,盼能於國事有所裨益。先父死前言道,不能再為陛下分憂,有負陛下之恩,請陛下善自珍重。」

    趙頊慼然動容,接過韓琦的遺表,喟然歎道:「師樸當節哀順便,令君三朝老臣,朝廷失此樑柱,朕也痛心不已。侍中身後之事,朝廷亦自有封賜。」說罷走到御案之前,提起筆來,在一張宣張上寫下「兩朝顧命定策元勳之碑」十字篆文,交到韓忠彥手中,說道:「這是朕給令君所賜碑文,一切治喪費用,皆由國庫撥給。」轉過身來,又對一旁侍立的大臣說道:「追贈故司徒兼侍中、太師、魏國公韓琦尚書令,配享英宗皇帝廟,發喪之日,朝廷為之輟朝一日,以示哀悼!」

    韓忠彥哭泣著拜倒在地,泣不成聲,「謝主隆恩!」

    待韓忠彥退下之後,趙頊方打開韓琦的遺表,細細讀來。韓絳在一邊窺見皇帝臉色,卻是眉毛時皺時松,臉色似喜似憂。一時也不知道韓琦在表中說了什麼。差不多一柱香的時間,趙頊才放下韓琦的遺表,顧視眾人,說道:「故韓侍中在遺表中說,北虜不足為慮,建議朝廷不亢不卑,既不示弱,也不示強。又薦石越、司馬光、范純仁等數人,說遼人素重司馬光之名,遣之出使遼國,必能不辱使命;又薦范純仁志德純慮,可為御史中丞、知制誥;石越稍加磨勵,可為……」趙頊說到這裡,頓了一下,方說道:「……可當大任!」實際上韓琦在表中說的,卻是「可為宰相之備」。

    趙頊從容說出來,韓絳倒還無事,他與石越並無怨恨,對司馬光他也是很看重的,韓琦所薦之人,雖然無不顯示著這隻老狐狸的狡猾,卻和他韓絳沒有什麼重大的利益衝突。

    但呂惠卿卻不免要臉色微變。韓琦死前的遺表,是要把舊黨與石越結成更緊密的同盟,司馬光如若出使遼國,解決這一邊界糾紛,那麼以他的名聲,皇帝再把他召入朝中,委以重任,也並非不可能。而石越到目前為止,仕途之上,更是一帆風順,在新法遭受重大挫折之際,這兩個人如果同時入朝,皇帝會不會因此變心,那真的是難說了。更何況司馬光與自己,是冰炭不相容的兩個人!

    一念及此,呂惠卿立即出列,恭身說道:「陛下,臣以為方今劉忱、呂大忠正出使代州邊境,與遼人商議,一切不妨等到談判的結果出來再說不遲。」

    他話音未落,有人立時說道:「陛下,臣以為韓侍中遺表所言,實是金玉良言,陛下應當聽之。司馬光即便不為使者,也不應當長期閒置西京。」呂惠卿抬眼望去,和自己唱反調的,是左司郎中、天章閣待制李師中。

    呂惠卿正要出言加以駁斥,卻見蔡確冷笑出列,說道:「陛下若還想變法,召回司馬光他也不會受命;何況司馬光並不以通曉北事出名,朝廷亦不至於無人。」呂惠卿聽到此處,不免心中好笑,想不到蔡確和司馬光,也是水火不容的,他正高興蔡確替他做了這個出頭鳥,卻聽蔡確又繼續說道:「至於石越,陛下何妨一紙詔書,問他對策?若果然有良策,再召不遲。」說完,有意無意的望了呂惠卿一眼。

    眾人見蔡確這個一向與石越做對御史中丞,突然委婉的同意召回石越,不由全都吃了一驚,只有呂惠卿知道這一招,卻是蔡確向自己發的。

    馮京知道機會難得,也立時出列,說道:「石越之謀略,為陛下所深知,臣以為或者召加石越,先備位翰林院,當於陛下有所補益。」

    韓絳若有所思的望了呂惠卿一眼,張嘴欲言,卻終於沒有說什麼。王珪也默默不語。吳充瞅見二人神態,知道韓絳是顧念王安石的面子,與呂惠卿同是新黨,加之呂惠卿入政事堂不久,二人又沒有什麼大不了的矛盾,因此不願意表態;王珪卻是明哲保身,不願意捲入呂惠卿、石越兩個新貴的衝突之中。他心中冷笑了一下,正要發表自己的意見,趙頊卻早已先開口了:「前者石越於救災諸事上,頗有功勞,有功則不可不賞。朕意先加石越龍圖閣直學士,超轉左諫議大夫,進輕車都尉、中大夫,晉爵開國子,食邑五百戶,實封一百二十戶。再遣一使者,問以北事,眾卿以為如何?」

    趙頊這番話淡淡說出,許多人的眼睛立即就紅了。按宋代之法,寶文閣直學士到龍圖閣直學士,中間本來還差著一個天章閣直學士;而石越之前是禮部郎中,禮部郎中帶待制以上職一般是轉右諫議大夫,而右諫議大夫中資歷淺者,轉左諫議大夫;石越以前的騎都尉本是宋代勳級中的第八級,一下子就升到第六級輕車都尉——石越的所有官秩,幾乎是數級數級的跳,但是他既有這樣大的功勞,杭州考績,又皆在優等,兼之還有聖眷,誰又會阻擋?蔡確若在平日,必然要加以阻擾,但是此時卻不欲與石越為敵,因此竟緘口不言;呂惠卿心裡雖然不樂,但是此時情勢,他卻斷不敢再與石越結下死怨。

    反倒是吳充皺了皺眉,說道:「晉陞太速,或不是好事。」

    韓絳卻在心裡飛快的計算著:皇帝這時候突然找借口給石越加官晉爵,究竟是什麼意思呢?左右諫議大夫是四品官,論資歷,右諫議大夫已經是任參知政事的標準本官了!也就是說,石越擔任參知政事的官資,經過皇帝這道不經意的任命,已經不存在任何障礙了!這中間又有什麼聯繫呢?

    大宋西京洛陽。

    韓國公富弼的府邸,最好相認,在韓國公府的後花園,有凌霄花攀延所成大樹,亭亭可愛,縱在大街上,都能望見。洛陽之人,無不知曉。

    李丁文在汴京之時,就知道現任河南知府李中師與富弼有仇,當年富弼在皇帝面前,用言語揭穿李中師結交宦官,導致李中師無法陞遷。不料怨家聚首,富弼致仕定居洛陽,李中師再次為河南知府,便趁機抱復,要求富弼家出一般的富民一樣,也照樣出免役錢。若是免役錢那等小錢,富弼既然能出資資助《西京評論》,就沒有道理出不起,但是要緊的,卻是面子難堪——偏偏富弼還不能為這等小事向皇帝訴苦!堂堂的韓國公,當真是一口氣憋在心裡,出都出不得。因此李丁文時常惡意的想,富弼如此激烈的反對免役法,也許不過是因為想為自己家掙回這個面子吧。

    一面想著這些有關富弼的故事秩聞,一面牽著馬穿過洛陽的大街。西京的繁華,終是比不上東京呀!李丁文暗暗歎道,當年太祖皇帝曾經起意要遷都,自己與石越也曾探討過此事,但是總是覺得遷都之議,牽涉萬千,輕易不能亂說。

    「賣報!賣報!魏國公韓大人逝世,謚號忠獻,備極哀榮……石子明大人救災、治杭有功,加官晉爵……快來買報,最新的《西京評論》報!」一個中年人背著個大書簍,放滿了報紙,沿街叫賣。

    李丁文這幾日都在馬上過日子,倒不知道這些消息,聽到賣報的人叫賣,倒是怔了一下。連忙上前買了一份《西京評論》報,又問道:「有《新義報》和《汴京新聞》沒有,我各要一份。」

    賣報的怔了一下,笑道:「這位官人,俺這裡是西京,官人要買《嵩陽學刊》,小的這裡倒是有,要買《新義報》和《汴京新聞》,不去驛館事先訂購,可沒得賣的。」

    李丁文也被他說得怔住了,洛陽與汴京相距並不算太遠,《西京評論》在汴京可以沿街叫賣,而在洛陽,《新義報》與《汴京新聞》竟沒有什麼市場嗎?真不愧是《西京評論》的大本營呀!李丁文一邊想著一邊微微搖頭。打開手中的報紙,就當街瀏覽起來。

    韓琦的遺表節略,本來朝廷邸報、《新義報》都會明發,到了《西京評論》這,更是在顯著位置,大加渲染,整整一期報紙,倒有二分之一,在追思悼念韓琦的功績。李丁文只顧看著韓琦遺表的內容,見他推薦司馬光、范純仁、石越三人,不禁心中暗喜,輕聲說道:「真是天助我也!」又連忙翻到石越加官晉爵的報道,略略讀完,微一沉吟,心中喜道:「此事已經成了五分。」本是疲憊已極的人,這時精神亦不由一振,腳步都變得輕快起來。

    不多時便到了韓國公富府之前,富弼府宅之大,倒真讓李丁文吃了一驚!整整一條街道,便只住了富弼一戶人家!粉壁朱牆,高高聳立,大門之前,門戟森嚴,共有八個家丁穿著一色衣服,守在門口。見李丁文牽馬過來,一個看門的家丁立時喝令一個小廝去給李丁文牽馬,自己整整衣服,迎了上來。

    ——這等排場,便是馮京、王珪一向以會享受而出名,而且身居高位,可二府的場面,也比不上富府;至於韓琦,就更不用說了。以李丁文所見,只有幾個親王郡王以及外戚家,才能相比。「久聞富家良田數千頃,看來所言不虛。」李丁文暗暗思忖,一面把自己的名帖遞上,對那個家丁說道:「在下奉龍圖閣直學士、杭州知州石大人之命而來,求見韓公,煩勞通報。」

    那個家丁聽到「龍圖閣直學士」這個官銜,雖然不知道說的就是石越,可也不敢怠慢,連忙接過名帖,笑道:「先生稍候。」說罷連忙從偏門急急進去通報。

    李丁文背了手在門前靜候,不多時,那個家丁一路小跑出來,向李丁文行了一禮,笑道:「先生請,我家相公有請。」

    李丁文還了半禮,隨他從偏門進去,豪門大宅,不比尋常,走了百餘步,方到中門,一個三十來歲的中年人在中門相候,見李丁文過來,抱拳朗聲笑道:「家父久仰石學士幕中李先生之名,特命在下在此相候。」

    李丁文聽此人說話,便知道此人是富弼之子富紹庭,此人學問一般,中不了進士,便由父蔭得官,卻也只守個空銜,並不出外受職,每日在家安做富家公子,倒是生了個兒子富直柔,頗是聰穎。他見富紹庭說得客氣,連忙還禮,笑道:「不敢,有勞德先兄相迎。」

    富紹庭又謙遜幾句,在前引路,把李丁文引到客廳。方進了廳門,李丁文便聞到一股濃烈的檀香味,富弼鬚髮皆白,一身道袍,坐在主位,見李丁文進門,勉強站起身來迎接。

    李丁文連忙拜倒參見:「晚生李丁文,拜見司空。」富弼是仁宗朝的名臣,三朝輔臣,年輕之時,才量俱佳,他的許多舉措,一出台就成為宋代官方學習的榜樣。雖然與王安石政見不合,可致仕退居洛陽之後,趙頊也要經常遣使者問起居,有時候還會召往京師相見;而他本人更是《西京評論》的最大後台,對大宋的政局,依然保持著自己的影響力,李丁文心裡十分佩服這個老頭,行晚輩禮倒也並不勉強。

    富弼微微抬手,笑道:「罷罷,不必多禮,早就聽說過石府中李潛光的大名,後生可畏,後生可畏。」

    富紹庭上來摻起李丁文,又扶富弼坐了。李丁文張口便問富弼起居,富弼歎道:「韓稚圭已經去了,接下來,輪也應當輪到老夫了。」

    李丁文笑道:「朝廷正當多事之秋,韓國公是天子素所敬重的重臣,當為朝廷保重身體。」一面說,一面打量客廳中的佈置,廳中最顯眼的,便是一幅旌旗鶴雁降庭圖,他心裡微微一笑,便知道此老的心,還沒有死。這幅圖,說是的富弼出生之日,其母夢見旌旗鶴雁降到自家庭院之中,其後富弼果然貴達。

    富弼老眼迷濛,笑道:「不在其位,不謀其事。老夫回到家鄉,也就天天念佛頌經,或者練丹求仙而已,朝廷的事情,哪裡是老夫應當管的。」

    「老狐狸。」李丁文暗罵一聲,口裡卻笑道:「韓國公過謙了,便是韓國公能有南山之志,可皇上畢竟是忘不了韓國公的。」

    「朝廷中有韓絳、有呂惠卿、蔡確,又有石大人這等奇才,老夫倒是真能逍遙了。」富弼一邊說,一邊擺擺手,他知道李丁文前來,必有要事。李丁文倒是個小人物,可他背後的石越,年紀雖輕,卻是當之無愧的大人物。這時既來有求於己,他自然是不慌不忙。

    李丁文站起身來,沉吟一會,突然朗聲念道:「嗟夫!予嘗求古仁人之心,或異二者之為。何哉?不以物喜,不以已悲。居廟堂之高,則憂其民;處江湖之遠,則憂其君:是進亦憂,退亦憂。然則何時而樂耶?其必曰:『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歟!噫!微斯人,吾誰與歸!」

    富弼不料他突然背起《岳陽樓記》,不由一怔。

    李丁文背完之後,對富弼抱拳欠身,朗聲說道:「晚生放肆了。方才韓國公說可以逍遙了,不由讓晚生想起範文正公的《岳陽樓記》,范公說進亦憂,退亦憂,真是仁人之心也!」

    富弼當年本是范仲淹舉薦試茂材出身,范仲淹可以說是他一生的恩人,這時李丁文刻意提起此人,他也不能不為之動容,「可惜當年之事……」

    李丁文見富弼動容,便正色說道:「韓國公還記得當年強敵臨邊,以一書生遊說北朝狼主,卻十萬雄兵的豪情壯志嗎?還記得與文正公一主西事,一主北事,共衛社稷的慷慨嗎?」

    富弼被他勾起往事,又是自己平生最得意的一段的時光,心思不由神往。不過他畢竟久經宦海,人老成精,不是這幾句言話所能打動,只是悠悠歎道:「人生老去,萬事便成空!」

    李丁文心裡歎了口氣,知道富弼畢竟是個老狐狸,心知若要說動此老,也只能開門見山,誘之以利了,當下便說道:「韓國公可知道如今遼人提兵十萬於邊境。要求割地贈款?」

    富弼知道李丁文終於忍不住了,捋鬚笑道:「老夫倒也略有耳聞。」

    「仁宗皇帝之時,韓國公主持北事,契丹虛實,韓國公瞭然於胸,晚生大膽,想請問韓國公,如今朝廷中,誰人可當北事?此事又當如何處置為佳?」其實對於遼國的事務,大宋朝最熟悉的,並不是韓琦,而是眼前這個富弼,只不過富弼因為范仲淹的關係,以及一些事情,與曹太后,多少有一點不愉快的記憶。

    「朝廷現在瞭解北事的人……」富弼微微搖頭,顯然他心中也沒有合適的人選。

    「今年之事,其實還沒有慶歷年間嚴重。慶歷年間,遼主屯兵邊境,索取關南,同時要求增加歲幣,嫁公主結婚姻之好,當時又有元昊為禍,朝廷洶洶不知所為,韓國公以一書生,主動請纓,出使北朝,辭折遼主……晚生想起當年之事,心折不已。晚生也與我家公子談及此事,說起來,我家公子也以為,要解決當前的事情,最好的辦法莫若請韓國公復出……」李丁文把高帽一頂頂送出。

    富弼哈哈笑道:「一個七老八十的人復出,豈不讓遼人笑我大宋無人?」他興致終於被李丁文勾了上來,又笑道:「其實今年之事,遠不及慶歷年間嚴重。那十萬之兵,是虛是實,還不可知;遼人也沒有什麼實力與我大宋進行舉國之戰,契丹君臣,都深知其中利害。契丹又一向自許大國,他們節制著眾多的屬國部落,如果蠻不講理的開戰,會失信於天下,所得遠不足以償所失。何況契丹內部,又如何沒有矛盾?當年契丹人要的是關南之地,要的是增加歲幣,現在卻不過爭邊境之地,賠款數百萬貫,由此更可以猜到他們底氣不足。只要朝廷自己不先慌了神,一面暗加戒備,一面遣一硬氣能言的使者,向遼主說以利害,最多到時候給他們幾十萬貫錢,給遼主留點面子,便可解決。」

    「果然是高見,可魏國公的遺表卻是說……」

    富弼擺擺手,說道:「韓稚圭還是存了一個怕的念頭。對契丹人,不能怕,要知道他們也害怕和我們打仗。一要講理,用禮義來折服他們,契丹人已經不是不講禮義的蠻人了;其次是氣壯,氣壯則人不敢欺。若非朝廷現在元氣大傷,無力北伐,否則竟是連一點步都可以不讓,他們也只能無可奈何。」

    「那朝廷現在以劉忱、呂大忠與遼人談判,韓國公以為如何?」

    富弼說了這麼久話,氣力已有點不繼。富紹庭連忙遞過一碗參湯,富弼輕輕啜了一口,笑道:「這高麗參還是你家石學士托人千里迢迢從杭州送來了,可生受了……」

    「劉忱、呂大忠,老夫倒是不知道這二人如何,不過朝廷的執政大臣們的膽子,只怕……」富弼有點不屑的冷笑。

    「執政如此,使者再佳,也是白費力氣。」李丁文附和道,終於試探著問道:「那魏國公舉薦司馬君實為使,又如何?」

    富弼的眼睛瞇成一條線,他自然知道,李丁文名義上是問司馬光,實際上,卻是在問石越!

    「韓稚圭舉薦的人,自然是不錯的。」富弼模稜兩可的答道。

    李丁文微微一笑,說道:「晚生也覺得魏國公為國遠謀,不可謂不深遠。只不過司馬君實在朝中得罪的小人太多,只怕終難如願。我家公子常說,范家三傑,皆是朝廷的棟樑,只是范堯夫持身清高,皇上亦不能勉強其屈志,其實頗為可惜了。」說完,意味深長的望了富弼一眼。富范兩家交情,非比尋常,而范仲淹四子,長子最佳,可惜早死,其餘三子,各有才具,以范純仁最為出名,李丁文在這時又藉機提起他,不可說不是意味深長。

    富弼是何等人物,自然是聞絃歌而知雅意。李丁文是石越府中的重要人物,他剛剛看到皇帝對石越加官晉爵的報道,李丁文就來求見,雖然言語謹慎,但是繞了無數個彎之後的本意,富弼又豈能不知?

    石越是韓琦名義上的女婿,雖然石韓二家關係並不是十分緊密,但是卻自然而然,也略勝於旁人,而外人更不可能知道其中虛實。富弼更是把韓琦上表推薦石越,這些事情都一起聯繫起來了。「石子明這是要向慶歷老臣示好!」

    想通此節,富弼捋鬚一笑,說道:「范家家風甚好,不以物喜,不以己悲。進退頗能自如,老夫倒不替他們擔心。似老夫到了這把年紀,深受國恩,若說還有擔心的,便是皇帝不要受奸人所騙,亂了國事!」

    李丁文見富弼開始還說什麼「不在其位,不謀其政」,一下子又變成了擔憂皇帝為奸人所騙了,心裡也不禁好笑。不過富弼這樣說,李丁文自然也聽得懂他在問什麼,當下笑道:「我家公子時常也和晚生說過,當今皇上,是個大有為之主,碰上有雄才大略的主公,若要一意阻止,反而惹人生氣,到時候君子不能在皇上身邊,小人自然趁虛而入,國事就這樣壞了。因此我家公子便說,似比幹那種死諫的忠臣,自然是真正的忠臣,但是諫應當有許多種,死諫直諫之外,還應當有智諫。侍奉人主,也應當如此。因此如今的朝局,若是不變法,已是不可能之事。但是這個法,如何變,由誰人來主持變,變的是什麼,不變的又是什麼,卻是大有文章之事。國事的興廢,便全在其中了。」

    富紹庭聽到這話,不禁插嘴讚道:「這倒是高論!」

    富弼瞪了他一眼,笑道:「石子明之志,果然了不起。」

    「韓國公過獎了,我家公子也常說,韓國公平常有一最擔心的事情,其實也可以解決,而且正在解決中。」

    富弼吃了一驚,笑問:「我有什麼最擔心的事情?」

    李丁文悠悠說道:「我家公子說,韓國公平生最擔心的事情,是皇帝的權力太大,只有用天命才可以制約,但是有些人卻破壞天命,韓國公最擔心將來人主為所欲為,害了國事。所以《西京評論》常常說天命,並非是沒有原因的。」

    富弼這時候倒真正吃了一驚,這的確是富弼最重要的政治主張之一,以強調天命來制約皇權!雖然在他的奏疏中常常直言不諱,卻一向沒有引起別人的重視,想不到被石越注意了。「想不到石子明倒是老夫的知己!」富弼忍不住歎道,「不知又有什麼辦法可以解決?」

    「清議、報紙、禮制、法律!」李丁文吐出四個詞。

    「這些有用?」富弼懷疑的問道。他的政治智慧,讓他敏感的注意到了報紙的作用,於是斷然出資創辦《西京評論》,但是說要用來制約皇權,卻從來沒有想過。這似乎有點大不敬。

    「天命虛無飄渺,歷來更難為人主相信。清議與報紙,代表的是民意,明君要尊重民意,那是天經地義的;而禮制與法律,代表的是習慣、經驗與聖哲的主張,這些也應當為明君所尊重。如果能讓國家形成一種習慣,無論是皇帝或者宰相,都應當尊重民意、習慣、經驗與聖哲,那麼至少比天命的作用要好一些。」李丁文說這些的時候,感覺自己有點像桑充國。

    但是富弼卻不是那些容易衝動與接受新主張的學生,他不置可否的微微一笑,說道:「老夫寧可希望皇帝畏懼天命。不過石子明能想到這些,至少說明他不是一個一味逢迎人主的人。李先生請回去替老夫問候石學士,就說老夫對本朝賢士的看法,與韓稚圭完全相同!」

    代州邊境的談判,幾次拉鋸之後,陷入僵局。

    耶律浚的金帳中,生著一盆巨大的炭火,耶律浚一身戎裝,與蕭佑丹、蕭素、蕭禧等人圍坐火邊,商議對策。這些天來,雖然談判沒有取得進展,但是耶律浚卻非常有收穫,他長相英俊,對人和諧,體恤士民,一時間朔州守軍將士,對這位太子都愛戴非常,甚至連樞密副使蕭素,對他的好感也與日俱增。如果他一直身處耶律洪基身邊,或者在孤立無援的朝廷上,是絕對得不到這些人心的。

    「劉忱一直不肯讓步,諸位大人以為應當如何是好?再拖下去,這虛張聲勢的疑兵之計,就要被發現了。」耶律浚開口問道,眼睛望著蕭佑丹與蕭素。

    「殿下說得是,十萬士兵空耗糧餉卻無所作為,宋人也不是傻子。」蕭禧笑道。

    蕭素笑道:「但也不能真的殺了過去,劉忱風骨這麼硬,我倒有點佩服他了。」

    「與南朝開戰,是兩敗俱傷之局,只能讓夏國與一些蠻人得利,萬萬不可。前幾天的報告,說效忠朝廷的生女直部節度使阿庫納(注1)重病之中,萬一死掉,而朝廷又與南朝開戰,只怕好不容易鎮壓下來的生女直,又要有反覆,其他各部落,也是反叛不斷,這幾年都沒有停過。而且……」蕭佑丹這麼頓了一頓,眾人都知道這個「而且」,是指當權的魏王耶律伊遜,不過此時卻不能明言,蕭佑丹又繼續說道:「如果南朝王安石方罷,又經大災,劉忱以一書生意氣,不肯相讓,但是其執政大臣中,首相韓絳是最膽小的,樞密使吳充也沒什麼過人之材,呂惠卿、馮京、王珪據說頗有矛盾,既然皇上的本意是投石問路,問的也是南朝皇帝和他的執政大臣的路,不如我們乾脆避開這個劉忱,借口談判僵持不下,派使者入汴京,試試南朝皇帝的膽色器局!」

    蕭素聽他說完,擊掌讚道:「這倒是個好計。如此一來,我們也可以把軍帳遷至馬邑,讓南朝更摸不著虛實。」

    耶律浚想了一下,笑道:「既然是十萬大軍久駐邊關,那麼要價太低,也未免讓人小看。不若讓使者見機行事,把賠償的底線改成增加歲幣十萬貫、絹十萬匹,想來父皇會更高興的!」

    「殿下英明!」蕭佑丹讚許的看了耶律浚一眼,這段日子以來,耶律浚處事的才幹,明顯有所增長,決斷起來,也更加得心應手了。更可貴的是,太子以前雖然勇武,但是處事卻頗有書生的溫文,而現今卻多了幾分軍人的豪氣。

    「那,派誰去汴京呢?」蕭素笑問。

    蕭禧對耶律浚抱拳笑道:「殿下,這個差使,我是逃不掉的。」

    「好!」耶律浚點點,拿來一皮袋酒來,遞給蕭禧,說道:「將軍豪氣!」

    蕭禧接過酒來,喝了一大口,還給耶律浚,耶律浚也喝了一大口,二人相視,哈哈大笑。

    蕭素卻默不作聲,只是望著蕭佑丹,蕭佑丹也意味深長的望了蕭素一眼。

    劉忱與呂大忠坐在馬車上,相視無言。久議不決之下,前幾天遼人突然要求一同見京,覲見大宋皇帝,劉忱只好遣人飛馬急報朝廷。朝廷立時答應了,而且讓他與呂大忠一同回京,瞭解情況。呂大忠本來想在代州監視遼人,但接到詔命,也只好安排守務,與劉忱一同返京。二人各自想著各自的心事,劉忱抗詔談判,早將榮辱置之度外,但是回去之後,想到自己有可能前功盡棄,心裡也不禁頗為沮喪;呂大忠卻是擔心著代州的守務。

    緊隨著二人的馬車儀仗的,是遼國的使團。耶律浚最終派來的使者,是蕭佑丹與蕭禧兩人,名義上蕭禧為正,蕭佑丹為副。與宋使一樣,蕭佑丹也在想著自己的心事……

    那天晚上眾人散去之後,樞密副使蕭素卻突然把耶律浚和蕭佑丹留下,跪在耶律浚面前,以刀刺臂,發誓效忠。

    蕭佑丹與耶律浚自然都知道,蕭素是在進行一樁大大的政治賭博,他把自己的前程,壓在了耶律浚能戰勝魏王耶律伊遜,順利登基之上。只要耶律浚順利登上大遼皇帝的寶座,他蕭素的前程,自然是不可限量,但如果失敗,必然是族誅之罪。蕭素知道,這個選擇,遼國的重臣們,都要做的,遲早要做的。

    在這個時候,能夠有蕭素這樣的重臣投入自己的旗下,耶律浚絕無拒絕之理。考慮到耶律伊遜絕無可能在這個時候生變,為了顯示對蕭素的信任,蕭佑丹乾脆決定離開一段時間,再次前往大宋的京城。

    蕭素與耶律伊遜的關係並不是很好,他投入太子這一邊,應當是可以相信的……

    蕭佑丹一面擔心著國內的局勢,太子的地位,一面隨著搖搖晃晃的馬車,經過陳橋驛馳入了汴京城——一座遼國所有的城市都比不上它的繁華的城市。

    樞密院,兩府合議。

    中書的宰相們,難得的奉詔來到樞密院,他們將在這裡,召見劉忱和呂大忠。

    劉忱詳詳細細的介紹了談判的全部經過,又說了遼使的要求,以及自己的意見:「若依遼使之見,數百里之地,不再為大宋所有。」

    呂惠卿聽他說完,想了一下,問道:「你可查過地籍?」按理不應當由他先發問,但是最近在中書議事,呂惠卿越來越得意,他的主張,常常辯得韓絳等人啞口無言,而且往往更容易被皇帝接受,這個順序問題,也就越來越不那麼重要了。反正大宋的決策,也不是某一個宰相畫押就可以頒行的。

    呂大忠答道:「下官查過代州地籍,凡黃嵬山以北至古長城的土地,代州都有檔案,想來朝廷也有存檔的,的的確確是我朝的土地,絕無割讓之理。」

    韓絳身為首相,自然不願意讓呂惠卿一個人出風頭,他幾乎忘了這是在樞密院,沉吟了一下,問道:「方纔說遼軍連營數里,遼使又威脅用兵,以二位的觀察,是真是假?」

    呂大忠如實答道:「這個下官不敢輕易判斷,但是若要興兵,遼人也討不了好去。」

    王珪說道:「如果可能,還是不要輕啟戰端為好。」

    連馮京也附和道:「當然以不戰為上。」

    樞密院自吳充以下的官員,卻都默默不語。

    劉忱見宰執說道,盡然全都在說「不戰為上」,急道:「諸位相公,若是一味避戰懼戰,只怕遼人索求無厭。」

    韓絳是吃過敗仗,被打怕了的人,一心只想做個太平宰相,加上揣見趙頊也有避戰之意,當下冷笑道:「你又知道什麼?如今國家大災之後,元氣大傷,實在經不起折騰了。身為宰相,須當從全局來著想,當然是以和為貴。兵凶戰危,你以為是好玩的嗎?」

    剛剛被調回京的樞密副使蔡挺終於忍不住了,說道:「雖然如此,如人家咄咄逼人,也不能一味忍讓。」他長期鎮守西部邊界,倒不太怕打仗。

    「小不忍則亂大謀。輕啟戰端,只是將帥之利,他們可以借此建立軍功,陞官晉爵,卻是百姓之禍。如今國家的情況,是經不起折騰的。」

    吳充冷笑道:「那韓相公的意思?」

    「也是不戰為上。」

    「既不想戰,那麼遼人的要求又當如何?」吳充追問道。

    韓絳沉吟一會,說道:「他們想要什麼,不如先給他們,待到國家元氣恢復,再收復不遲。所謂將欲取之,必先予之。」

    呂大忠一直氣憤的聽著韓絳等人議論,這時候終於再忍不住胸中之氣,冷笑道:「相公好一個將欲取之,必先予之!遼人派個使者來我汴京,便可索我五百里之地,數百萬貫賠款;若是遼人的魏王耶律伊遜親自前來,索要關南之地,相公是不是也要給他!」

    劉忱也冷笑道:「將欲取之,必先予之,反正關南之地,是周世宗所恢復,給遼人又有何妨!只不過下官既為使者,縱死不敢奉詔!諸位相公先請皇上收我使節,再去欲取先予吧!」說罷抱拳說道:「告辭了!」竟是揚長而去。

    呂大忠也憤然瞪了韓絳一眼,抱抱拳,逕自甩袖而去。留下一班執政大臣,在那裡面面相覷。

    注1:生女直,即生女真。當時避遼興宗諱,稱女直。阿庫納亦非真心效忠遼人,不過遼人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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