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絳和孫固對望一眼,心中暗道:「果然問及此事。」他二人在進宮之前,早已猜到皇帝必問此事,二人互相探過對方口風,只是兩方的嘴都非常嚴實,不知道對方想的是什麼。
韓、孫雖然同是待罪之身,但一日召回,便各居顯職,韓絳為次相,孫固做的翰林學士、知制誥亦是最為機要之官,國家軍機,無不與聞。但是韓家是北宋官品世家,可以說是冠帶滿朝,在寵信上孫固也不能和韓絳相比,且韓絳又是次相,這時自然是韓絳首先開口:「臣以為若以此事做決斷大事的根據,必為後世所譏。請陛下三思。」
對於韓絳的態度,眾人倒並不奇怪,韓絳外號「持法羅漢」,要他和王安石生份,只怕難了一點。殿中眾臣,都把目光投在孫固身上。
石越心中此時也忐忑不安。他知道孫固的態度極為重要,此時連馮京都不能對自己有堅定的,孫固是皇帝特意召回的,若能得到他的贊成,那麼說不定有希望說服皇帝早做一點準備;但是如果連他也反對——孫固一向是不王安石的,那麼大事去矣。
他心中實在無法不顧那千萬百姓之生死,這時幾乎要忍不住搶先說服孫固,好讓他在皇帝面前贊成自己了。
孫固卻並不理會眾人的反應,趨前一步,亢身說道:「陛下,臣以為此事,全由石越年輕孟浪而起,實不足以朝堂之上討論!」
此言一出,眾人頓時相顧愕然。「年輕孟浪」四個字,對於資歷不深,驟然竄起的石越來說,堪稱為政治上最忌諱的評語。孫固與石越並無公怨私仇,竟然如此不留情面,不由眾人不吃驚。
石越因為是說到自己,不好反駁,馮京卻忍不住上前說道:「石越一向謹慎老成,孫大人似乎用詞太苛了。」
孫固斜著眼睛看了馮京一眼,厲聲說道:「執政此言差矣!今日所議之事,無論是與不是,都不足為後世之法。若石越所做之夢為虛妄,明年並無旱災,那麼於石越是欺君大罪尚還是小事,辱及列祖列宗之靈,才是大事。石越身為朝廷重臣,便真有其事,也不可枉言,他應當知道萬一不中,太祖、太宗皇帝於九泉之下,何以心安?到那時候,石越縱是萬死,亦不能償其罪。」
馮京心中十分不服氣,但他一向拙於言辭,不知如何應對,只好諾諾退下。
石越萬料不到孫固不僅不自己,反而倒戈一擊,此時已知事情不能挽回。他自恃皇帝的寵信,倒不太害怕皇帝的處分,只是心中對孫固已十分不滿,暗暗罵道:「忽起忽落,想在皇帝面前表現自己不偏不黨嗎?」其實孫固本人並無什麼不是,但精神緊張之下突然覺悟自己的挫敗,石越自己的心態,已很難保持公正。
呂惠卿與蔡確對望一眼,心中無不大喜。他們萬萬料不到孫固會攻擊石越,如此天賜良機,豈能放過?
「孫固所言有理,石越此事,確屬輕狂,且累及祖宗,宜交有司論處。請陛下明斷。」蔡確首先迫不及待的發難。
呂惠卿卻是大義凜然的說道:「石越之肺腑,實不可問。今日他假天下百姓之名,道祖宗托夢報災;其所言不中,於祖宗大不敬;萬一不幸而言中,他日他說祖宗托夢於他,要石越行伊尹之事,陛下信是不信?!」
這話從呂惠卿口中說出來,連皇帝都悚然動容。殿中群臣,更是驚心動魄!伊尹是什麼人?伊尹表面是古之聖相,實際上卻是可以廢立皇帝的權相!呂惠卿是直要置石越於死地了。馮京和吳充對望一眼,心知不妙,正要說話,蔡確已搶在前面,「石越所言,確已近乎妖言,有辱斯文,重失大臣之體。」
石越聽到這兩個人交相攻擊之辭,臉色也不由變得非常難看起來。呂惠卿所指之事,雖無任何證據,卻是誅心之罪,句句驚心動魄。他一瞬間就想起太平天國楊秀清降神之事,那後果,便是東王府最後在政治鬥爭中被殺得乾乾淨淨!宋代雖然號稱不殺士大夫,但若論及謀反大逆之事,卻同樣是毫不手軟的。
一念及此,他已不能不辯,不免以手指心,聲色俱厲的說道:「呂惠卿,欲用讒言殺人嗎?石某對大宋、皇上,忠心可表日月!」
坐在龍椅上的趙頊,聽到殿下這句句要置石越於死地的話,心裡鏡子似的明白。他知道若自己再不說話,慣於附風而動的臣子們,就會一個個跟上來,狠狠往石越身上砸石頭了,到時候不怕列不出「十大罪狀」之類。
年輕的皇帝對於石越,還有著甚多的期望,絕不願意就這樣把他犧牲掉,他無意識的看了王安石一眼,見他欲言又止的樣子,生怕他說出對石越更不利的話來,連忙擺了擺手,溫言說道:「石越一向忠貞體國,斷不會有那等事情,眾卿不必過慮。」
蔡確做到御史中丞這個全國最高監察長官之職,一向靠的是希合皇帝之意,見皇帝發話,他便乖覺的閉口不言,便如從沒有發生過這件事情一樣。
呂惠卿見蔡確這樣子,心裡暗罵道:「真小人也,此時不把石越徹底擊倒,若讓他緩過勁,有朝一日,鄧綰就是我輩的前車。蔡某真是無見識之輩,不可與謀大事!」他心念既定,便不依不撓,用手指著石越,厲聲說道:「陛下,王莽、曹操,初仕之時,未必不是忠臣!此時若不防微杜漸,他日必開僥倖妖言之門。」
他明知現在集英殿上二相三參,都有點不耐煩,一個個緘默不語。但所謂箭在弦上,不得不發,一時之間,也顧不上許多。
石越環視殿中,孫固已經不可能幫自己直言,馮京、吳充,一時間也指望不上,曾布斷不肯做王安石反對之事,其餘諸人,只要不落井下石,已經是謝天謝地,此刻已經他不得不自辯了,當下淒然說道:「陛下,臣自知有罪,不敢再辯。只是罪臣之榮辱不足道,所念者,萬一罪臣所言為真,望陛下與諸公顧念千萬百姓之生死,略做準備,如此上不至有負祖宗之托,下則顯陛下愛惜元元之心。」
呂惠卿心中不由暗罵:「以退為進,轉移話題,真是虛偽小人!」但是眼見皇帝、王安石都為之動容額首,心裡已知道要徹底擊垮石越,不說皇帝那一關,依然難以撼動;便是王安石,可能也並不想置石越於死地。心中不免又是嫉恨,又是害怕。和石越既然臉皮撕破,那就是勢同水火了,不能扳倒石越,總有一天,他會轉過手來對付自己。
他正欲措辭把話題轉到攻擊石越身上去,已聽皇帝溫言說道:「今日不必議論石越所作之事的是非對錯,朕以為,萬一他說的是真的,實在不可不防。因此朕欲暫免河北諸路免役寬剩錢,而且略略酌情削減賦稅,再下令各地提舉常平使檢視倉儲,以備萬一。同時凡往河北販賣糧食者,一律免稅。外示無事,內為之備。丞相與眾卿之意如何?」
石越聽到這些話,就知道皇帝有意保護自己,加上皇帝提出的方法,無疑可以大大減輕災情的危害,不禁大喜過望,立時拜倒,高聲說道:「陛下聖明。」
馮京、吳充對於這件事,本來已經沒什麼主張可言,但眼見對石越有利,又是皇帝親口提出來的,不用怎麼樣權衡,也就立即隨聲附和。
王安石和韓絳卻不免蹙著眉頭,方纔之事,韓絳深知皇帝的脾氣喜惡,因此他倒並不想太得罪石越了,做人要給自己留條退路,不宜趕盡殺絕,這是他一向深信的持身之道。王安石心裡也覺得若要置石越於死地,未免過份了,因此二人倒都有想法替石越求情,不過二人都想等皇帝迫不得已要處分石越之時,再出頭做個好人,示恩於石越。二人雖然是宰相,但是若能讓石越受自己的恩惠,對於這個前途無量的年輕人進行一點感情投資,就算是王安石,也不會拒絕不做的。不料說了半天,皇帝竟然是十分明顯的眷顧石越,如此處分,實際上根本是相信石越的判斷了。
二人在心裡計算了一下,正要表明自己的意見,就聽到今日自從石越踏進集英殿之後,就一直攻擊石越的呂惠卿,竟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朗聲說道:「陛下如此處分,不失為萬全之策。」王安石對於自己這個學生,頓時大跌眼鏡,他第一次發現,自己根本不知道呂惠卿在想些什麼……
孫固厭惡地看了呂惠卿一眼,心裡罵道:「小人!」但是他畢竟不言官,皇帝沒有問到,不好隨便攻擊大臣,因此並不做聲。蔡確心裡一面冷笑,一面暗暗把這件事記下,留著以後對付呂惠卿時翻老賬,說他希合上意,左右搖擺,現在卻也並不說話,到了這個時候,他就要等著聽王安石說什麼再判斷自己怎麼做了。
只有韓絳悄悄打量呂惠卿幾眼,暗讚一聲「精明」,他用眼角偷覷皇帝,果然趙頊在輕輕點頭,顯然心裡讚賞呂惠卿果然不愧「賢人」之稱。攻擊石越,自是為了趙家的江山;而贊成早做準備,同樣也是從公義的角度來考量……
明知皇帝取向的韓絳,正在考慮是立即附議,還是等王安石表態之後再說話。卻聽到一直沉默不語的三司使曾布酸溜溜的說道:「陛下,如果不徵收免役寬剩錢,國庫要少一大筆收入,西北軍費日費千萬,若不從內庫借點錢,入不敷出,只怕難免。」他是公開叫苦,完了還不忘揶揄一下呂惠卿:「呂大人同知司農寺,居然一力贊成,看來司農寺以後不必向內庫借錢了。」
呂惠卿心裡暗罵曾布,卻做出充耳不聞之狀。石越心裡卻暗暗叫苦,不管出於什麼樣的原因,曾布這時候在操作層面叫苦,必然再次打擊自己提前救災的主張。引出來的連瑣反應,現在已經難以預料了。
他自然知道曾布這個三司使,本來就做得相當的拮据,因為國家本來收不抵支,加上宋代財政,有一個非常弔詭的事情:皇帝另有一個內庫,和三司使、司農寺同管天下財政收入,雖然宋代的皇帝並不亂用錢,這個金庫的錢主要是用來做軍費,而且國庫用度不足時,可以向皇帝「借錢」,但是在賬目上,號稱「計相」的最高財政官曾布,卻是不知道國家到底有多少錢的。因此他計算起國家的收入之時,未免更加的顯得少了。有點心痛銀子的曾布一方面顧及到皇帝的態度和石越的私交,不願意鮮明的反對,一方面卻不能不表明態度。但這件事情客觀上,對石越已是非常不利。
王安石暗暗點了頭,心裡十分讚許曾布說了很實在的問題。但同時不免也有點傷腦筋,理財、理財,幫國家理好財,是他一生最大的政治抱負。用一個子虛烏有的東西,打亂既有稅收政策,直接影響國家大筆的財政收入,對於王安石來說,也比較難以接受。但是皇帝的態度,幾乎是很鮮明瞭,這也是不能不考慮的。沉默良久之後,王安石終於開口說話:「陛下,臣以為這件事影響太大。要麼相信石越,暗中準備救災,要麼就不要相信,不要打亂變法的進程。拿定一個主意,方好辦事。臣是不信怪力亂神之語的,太祖、太宗皇帝,沒有托夢給一個臣子的道理。」
王安石話音剛落,蔡確立即說道:「陛下,臣也以為此事亦有欠周詳。若依陛下所言行事,那麼無疑是說石越說的,都是真的。萬一不中,史官之筆,後世之譏,不可不懼!」
孫固也斷然說道:「若真如此,臣不敢草詔!」
石越眼見又是一片反對之聲,終於按捺不住,對著蔡確憤然說道:「中丞奈何只怕後世之譏,而不顧百姓生死?」
蔡確冷笑道:「我非是不顧百姓生死,只是不願因為妖言而動擾朝政。」
「萬一明年真有旱災,不知道對那遭災的百姓,中丞心裡會不會有愧!」
石越又看著比自己矮了一個頭的王安石,他知道無論多少人反對或,關鍵還在王安石,只要拗相公點點頭,萬事自然通行無阻。
「王相公,國家之財,取之於民,用之於民,豈能不顧百姓之生死,只管做守財奴?」言辭已是十分急切。
王安石淡淡的看了石越一眼,對皇帝說道:「臣豈是守財奴,臣只是幼守聖人之訓,不敢語及怪力亂神。若能確知明年有旱,便是暫停新法,也在所不惜。」
孫固不待石越相問,也朗聲說道:「守道而死,好過無道而活!」
石越冷笑一聲:「好個守道而死!可惜若真的要死,死的也是無辜的百姓!」他說話也越來不越加辭色,惹得孫固脖子都紅了。
馮京這時候眼見事情剛有挽回的餘地,不料曾布一開口,事情又是急轉直下,心裡也不知做何想法。他小心措辭說道:「現在要斷定真假,實在不可能。臣以為陛下所言外示以寬,內為之備,最是英明。這種種措施,假各種名義頒布便可。財政之拮据,朝廷節省用度,未必不能。」
「執政此言,是沒有是非曲直的說法。臣以為石越上此言語,不能不處分。而這虛無飄渺之事,也不必去信。檢視倉儲,以備非常,是有司之責,亦不必特意申明。實則臣以為,石越所料如果真的中了,本朝禍亂,只怕就要從今日開始!」孫固冷冷的反駁。
這句箴言背面的含義,讓石越都打了冷顫。
集英殿外,細雨越下越大,淅淅瀝瀝的雨聲傳入殿中,所謂「大旱」的說法,愈發的顯得遙不可及。趙頊用目光巡視自王安石以下諸臣,眼見本朝最高權力中心的臣子們,大部分都是反對著石越的主張,僅有的幾個者,也是信心不足之樣。那真的不過是石越的噩夢嗎?趙頊不知道自己不知不覺已經習慣「石越總是對的」的思想,這時候讓他做出一個和石越的主張完全相反的決策,竟不由得要猶豫不已。
然而此時集英殿內,無聲地迴響著孫固那固執的聲音:「臣不敢奉詔……」
……
學士府。
早上的濛濛細雨到了下午,一直不肯下大。天氣顯得非常的陰翳,學士府中,氣氛十分壓抑。自從昨日在集英殿石越的主張受挫之後,要處分石越的謠言就悄悄傳開了。石越那一片金光燦爛的仕途,陰雲密集。已經有御史聞風上書,彈劾石越,這件事情,就算是石越自己也知道。但是究竟是為了什麼事情,官不到五品,位不居機要,是沒有人知道的。《新義報》的編輯們雖然知道真相,卻不敢報道;《汴京新聞》一向消息靈通,這次也只報道了石越受彈劾的事情,但是什麼原因,卻是既不知道也不敢說。人們把這種事情,當成了家常便飯,反正以石越所受的信任,絕不會有什麼事情的。這似乎便是一般小民的看法。
「我已和馮相說過,修文兄調杭州仁和縣知縣,景初兄為福州簽書判官廳公事,景中兄為潭州安化縣知縣。」石越的語氣非常平靜。
李敦敏與柴貴友、柴貴誼兄弟都有點興奮,宋代縣分八等,仁和縣和安化縣都是三等縣,一等縣和二等縣分佈在京師周圍,在外地來說,實際上就是最好的縣了,一般都有四千多戶戶口,比起自己以前所在的縣來說,不知道大多少。而柴貴友更加是陞遷。
「仁和是個大縣,自不必說,修文兄正好可以大展拳腳,在地方上歷練經年,下次回來,就可以試館閣了。」
李敦敏點點頭,說道:「我倒願意在地方做地方官,為百姓幹點實事。縣官雖然是小官,卻是親民官,對國家朝廷,實是很重要的。」
「這話說得對,修文有這番識度,已出於眾人之上。」石越微笑著點頭讚許,一邊又對柴貴友說道:「福州知州和通判,都是馮相門生。應當還好相處。景初兄去福州,留神看看青苗法和錢莊在那邊的情況,如果有空,寫封信給我。」
柴貴友微笑點頭答應。
「景中兄去的安化縣,是剛剛置縣的地方,收服蠻夷,聚集人民,開墾土地,都是要務。章惇現在經略荊湖,此人面善心狠,景中自己多加小心。也望勿以地方荒遠,而不肯安心為政。」
「絕不敢誤了國事。弟心所想,與修文兄是一樣的。」柴貴誼欠身回道。
石越一邊和三人叮囑,一邊不時用眼神向外瞟,彷彿在等什麼。司馬夢求和陳良雖然是一起陪客,也不時會往門外看上一眼,只有李丁文若沒事人一般,細細的品著貢茶。李敦敏最是細心,立時知道石越雖然看似平靜,但心裡依然懸著擔心。他本來想替蔡京問問前途,這時也不好開口了。
御書房中。
「韓卿,卿說應當如何處置?」趙頊背著手,踱來踱去。外面的細雨,真是不太合時宜,頗擾人心緒。
韓絳垂手侍立一側,見皇帝發問,連忙說道:「陛下欲保全石越之意,臣心裡知道,陛下對臣子如此仁厚因重,做臣子的哪有不感恩戴德的?」
站在韓絳下首的一個人不易覺察的冷笑了一下,此人是遙領嘉州防禦使的李憲,當朝真能帶兵的太監,雖然談不上什麼名將之材,但比起聽到西夏兵一到,就進退失措的韓絳來,實不知強了多少倍。因此他心裡不是很看得起韓絳這個世家子弟。這時聽到他口出諛詞,雖然自己也不免要靠拍馬屁討皇帝喜歡起家,但是絲毫不會妨礙他嘲笑韓絳。不過這種場合,輪不到他說話。
心裡明明知道韓絳說的是奉承話,但是趙頊蒼白的臉上,也不由泛起一絲笑容。「朕想讓石越在京師附近,擇一善地,出守大郡,也好時時咨議。卿意如何?」
韓絳遲疑了一下,小心說道:「陛下聖明,不過這樣只恐不能讓孫固輩心服。臣以為孫固必然不肯奉詔草制。」
趙頊聽他說得委婉,不由問道:「卿的意思是?」
「臣有一點想法,要麼陛下對石越降職、罰俸,留在京師,委一個部寺之責,也算是懲處了。要麼就遠放外郡,一來鍛煉石越,看看他在州郡任上治民的能力,將來若進中書,也能讓人心服;二來也是告訴群臣,已經懲處了石越;三來看看石越的肚量,是心存怨望還是處變不驚。比起置於京師附近,要好得多。陛下英明,必有決斷。」
趙頊想了想,笑道:「卿說得有理。不過石子明非百里才,既是翰林學士出外,須得稍存體面,又不使掣制太多才好。」
「臣以為,不若權罷翰林學士……」
「也好。蘇卿,你來草制吧。」趙頊對站在一邊的知制誥蘇頌笑道。
韓絳心裡暗暗好笑,皇帝不叫孫固來,單叫蘇頌,這意思簡直是路人皆知。
一旁的內侍不待吩咐,立即擺好文房四寶,趙頊想了想,說道:「寫兩道制文,第一道,授石越寶文閣直學士。」
蘇頌應聲提筆,寫道:
「翰林學士禮部郎中石越可寶文閣直學士制
敕:祖宗之設閣院,則奉先崇敬,以訓承資後嗣;則優選賢良,以備佐翊政綱。翰林學士、朝請大夫、禮部郎中、騎都尉、新化縣開國男、食邑三百戶、食實封八十戶、賜紫金魚袋石某,頃以經藝入侍,量儲顧問之職,建議表疏,多有助裨;應和文章,諳合義理,內外相聞領,無不讚盈。朕嘉才猷,庸勞閣院,故特授寶文閣直學士,晉朝奉大夫,依前翰林學士、禮部郎中,勳封賜如故。」
然後輕輕吹乾墨跡,雙手呈奉皇帝御覽。
趙頊看了一眼,點了點頭,以示認可。他知道蘇頌在白水潭學院兼課,和石越私交良好,果然一篇制文裡,找不到石越半句壞話。
韓絳卻有點莫名其妙,忍不住問道:「陛下,怎麼反倒給石越加授寶文閣直學士,他是翰林學士,正三品,寶文閣直學士是從三品。這個任命……」
趙頊看了韓絳一眼,笑了笑,沒說話,又對蘇頌說道:「第二篇制文,除石越兩浙路轉運副使兼提舉常平使兼知杭州軍州事,罷翰林學士。」
蘇頌答應一聲,鋪開黃綾,提筆立就。韓絳略帶驚訝的湊過去,輕聲讀道:
「《除寶文閣直學士禮部郎中石越充兩浙路轉運副使兼提舉常平使兼知杭州軍州事並罷翰林學士制》敕:漕司之效,厘乎使副;倉司之煩,勞於監佐。夫一路錢糧之政,最繫緊要。而之慎選不能率爾。又昔古之都國,今之州縣也。臨民親近,朝夕不絕;法令聞轉,上下憑詳。蓋治乎始於此,亂乎視於此,謂之固重,朕最攸緊。而之選任,未不慎重。學問疏達,干力遒舉,皆之度慮。具官某,行之有典刑,學之素師法。庶務推明則稱於實;文章論議必造於理,斡旋內外,蔚然得體。《書》曰『建官惟賢,位事惟能』,朕深知之。疇若三任,我圖兼才,則以問諮試習之效,故去薦付使委之煩。朕賴於賢臣,牧巡一方,納宣忠力,授之兩浙路轉運副使兼提舉常平使兼知杭州軍州事。依前仍寶文閣直學士禮部郎中。卿欽服予命,益厲乃誠。可。」
韓絳這才明白皇帝的意思……
「一日之內,連降兩道制文,似升似降,看來皇上為了處置公子,也是煞費苦心。」李丁文笑道。
司馬夢求這時也長出了一口氣,笑道:「至少聖眷未衰,不過謝表就一定要寫得感恩戴德才好。」
陳良卻還有點不明白,問道:「為何先加寶文閣直學士,後置翰林學士?」
「皇上是想對大人略加薄懲,直接罷翰林學士惹人誤會,引起百官彈劾大人,因為又特意加授大人寶文閣直學士。那些希合上意的御史,看了就明白是什麼意思了。」司馬夢求笑著解釋。
「原來如此。」陳良算是又上了一課。
「不過這封謝表,用辭一定要恭順,萬不可有半分怨望。不僅對皇上不能有,對別的大臣也不能有。」李丁文一面說一面看著司馬夢求,似笑非笑的說道:「司馬兄,這就由你來動筆吧。」
「這個我理會得。幸好大人不再填詞寫詩,否則文句一定小心。日後不在朝廷,奸人構隙的機會就更多了。呂惠卿在朝堂上說的話,孫固在朝堂上說的話,皇上恩寵正濃之時,自然不以為意,但是如果有人天天進讒言,禁不住日銷月損,有朝一日,必成大患。今日既已受命出外,這等事不能不事先預防。」
說到這裡,陳良也嚴肅起來:「不錯,歷史上多少倍受寵信的大臣,一朝出外,就漸漸疏遠了。大人在朝中,政敵不少,呂惠卿、蔡確輩更是深受重視。有這二人朝夕進言,實在可怕。」
石越點點頭,思忖一會,笑著望了望李丁文。
李丁文會意的一笑,輕輕說道:「呂惠卿、蔡確嗎?」
「老爺,夫人想見你。」一個叫牽兒的丫頭輕輕過來傳話。
司馬夢求和李丁文、陳良相視一笑,三人便告了退,去商量寫謝表以及離京之前善後處置之事。
石越想到馬上要離京,的確也應當告訴梓兒一聲,立即隨著牽兒走進後院,卻見韓梓兒和阿旺正坐在亭子裡邊,說著話兒。
石越接過一把傘,踏著青石路悄悄走了過去,笑道:「妹子,找我有什麼事嗎?」
韓梓兒把他迎進亭子,接過傘來順手遞給阿旺,一邊笑道:「只是聽說外面有聖使到來,有點擔心。」
「沒什麼事情,不過有件事要告訴你,我加授寶文閣直學士,進朝奉大夫,準備出知杭州了。」石越怕老婆擔心,輕描淡寫專撿好事說。
「大哥要去杭州嗎?聽說蘇子瞻大人也在杭州。那個地方,風景很好吧?」
「上有天堂,下有蘇杭。怎麼能不好?」石越笑道,「我估計過不幾天就要出發,這之前,你回去和父母、哥哥道個別。我只怕不能陪你回家了,要陛辭,還有同僚的餞行,還要去一次白水潭學院……」說到這裡,石越忽然怔住了。
「怎麼了?」
「妹子,我要先去見一下你哥哥。有事晚上回來再說。」石越輕輕握了一下桑梓兒的小手,也不顧外面正在下雨,急沖沖走了出去,叫了馬車,直奔白水潭學院。
桑充國萬料不到石越會冒著大雨來找自己,更料不到石越不動聲色把旁人都支開,顯見是要和自己密談。
「長卿,已有旨意,我要出知杭州。」石越凝視著更顯清瘦的桑充國,輕輕說道。
「……」桑充國一時沒有反應過來,不知道是應當道賀還是應當如何,更不知道石越來找自己,究竟是為了什麼事情。
「西湖學院在杭州,格物方面一直沒有名師,進展緩慢……」
「你的意思,想從格物院調一些先生過去?」桑充國立時明白石越的意思了。
「不錯。」
「為什麼,我不太能理解?白水潭學院本身格物院的力量就不足,等到學生們正式畢業,再請幾個人過去,那倒不成問題。」桑充國畢竟不能理解。
「你還記得叩闕之事嗎?」石越盯著桑充國問道。
「當然記得。」
「我有我的擔心。白水潭學院,現在雖然根基漸漸牢固,但是我離開京師後,不知道京師會發生什麼事情,我怕有個萬一……所以我要把格物院的一些先生請到杭州去,不僅僅是想增加西湖學院的力量,也是想要分散風險。」
「分散風險?」聽到石越這些可托肺腑的話,桑充國心裡不由一熱,嘴上卻說得非常平淡。
「不錯,把雞蛋放在兩個籃子裡,雖然打了一個,可另一個籃子裡還有,若是放在一個籃子裡,打碎了就全沒有了。」
桑充國低著頭躊躇良久,才說道:「按照山規,須由教授聯席會議決定。同時去的人員,要由他們自願。」
石越點了點頭,半晌,又說道:「長卿你的意見是贊成還是反對?」
桑充國迎上石越的目光,抿著嘴唇說道:「我會投贊成票。」
白水潭學院教授聯席會議很平靜的通過了幫助西湖學院建立格物院的決議,這一點並不奇怪,因為兩所學院實際上血脈相連,聯席會議的許多教授都心知肚明——在西湖學院,有自己以前的愛徒高足。這件事情在《汴京新聞》上佔據了一小塊版面,報道說:「衛樸先生、袁景文等三十名師生自願前往……前山長寶文閣直學士禮部郎中石公官諱越缺席會議云云。」
「此地無銀三百兩!」謝景溫冷笑道,放下手中的報紙,望著王雱,臉上肌肉不住的顫動。
王雱卻似乎心情不錯,笑道:「這是石子明學乖了,聲明這件事情和他無關,免得被蔡確說他結黨,那才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實在不明白石越為什麼這般糊塗,若不是皇恩浩蕩,他早掉腦袋了。」一邊肆無忌憚的嘲笑石越,目光中卻無法掩飾住羨慕的神情,看到王子韶這副樣子,王雱就有點不屑,不過他不願意因此影響到自己良好的心情,只笑道:「呂惠卿和蔡確,一定會想方設法尋找石越的不是。只要他離開京師,讒毀之言,堆積成山,石子明的前途,嘿嘿……」
謝景溫似乎沒有聽到二人的話,沉思了一會,低聲說道:「桑充國與石越交惡,已經傳了好久,這次《汴京新聞》替他掩飾,難道二人和好了?」
王雱不由一怔,也愣住了,「二人和好了嗎?也未必沒有可能。」
王子韶忍不住笑道:「元澤兄何必如此過慮?區區一桑充國,就算和石越和好,又能如何?何況桑充國已是石越的大舅子,二人和好是遲早之事。若是呂惠卿能在皇上面前扳倒石越,到時候不如順便把桑充國一起做掉,不知省卻多少麻煩,免得他那份報紙天天在那裡說這不好那不好的。」
王雱心裡實在覺得王子韶思維簡單,忍不住出言譏笑:「幹掉桑充國有什麼用?還能幹掉有富弼那個老頭子背後的《西京評論》?連唐坰這種人都開始辦報紙了,桑充國這種人,可以利用,不可以硬來。否則偷雞不成蝕把米。」
「奇怪,石越把這三十多人送到杭州去做什麼?」謝景溫似乎很愛思考。
王雱搖了搖頭,笑道:「管他幹什麼,石越尚且自身難保,皮之不存,毛將焉附?且看看呂惠卿和蔡確如何演戲就好了。少去石越在京師礙手礙腳,我們就可以好好做一番事業了。方田均稅法的推行,會更加順利。」
「軍器監改革現在由蘇轍在主持,那個傢伙一向不是太聽話。元澤兄可否向丞相說說,讓小弟去工部謀個差使?順利也好看看蘇轍做得怎麼樣。」王子韶涎著臉說道。
謝景溫心中冷笑,他知道軍器監改革,實際上是個大大的肥差。多少利益關係牽涉其中,經手的物件、銀錢,隨便撈一點,也不會是個小數目。蘇轍持身尚正,那還好說,若這個王子韶進去,那就不知道要做些什麼了。不過這等事情,他卻不會說出來,千里求官只為財,幹嘛阻別人的財路呢?